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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赫德的摩亘在某个秋日见到了至尊的竖琴手,那一天,商船驶进托尔,交易这季的货物。一个小男孩看到了那些船身浑圆的船只,鼓涨着红、蓝、绿条纹的船帆,在远处的小小渔船间穿梭前行。他沿着岸边从托尔跑到赫德侯摩亘的住所艾克伦报信,打断了正在进行的争论。人几乎走光后,男孩在长桌旁坐下,找找早餐还有什么可吃的。赫德侯前一晚装载了两车要交易的啤酒,现在倦意犹然未消,他双眼通红,朝桌子瞥了一眼,大声唤着妹妹。
“可是,摩亘,”哈尔·石东是摩亘手下的农民之一,头发灰白如石磨,身材像袋谷子,他问,“安恩的白色公牛怎么办?你不是说过想要一头吗?葡萄酒不急着换啊——”
“那么,”摩亘说,“那些还在东赫德,在温顿·艾莫瑞谷仓里的谷子又怎么办?总得有人送来托尔,好跟那些商人交易吧。为什么这里总是什么事都没人做?”
“我们已经装好啤酒啦。”摩亘的弟弟埃里亚眼里倒没有熬夜的血丝,他没好气地提醒摩亘。
“多谢你哦。翠斯丹在哪里?翠斯丹!”
“干吗?”赫德的翠斯丹两手抓着还未编好的深色发辫,在摩亘身后不耐烦地问。
“现在先换葡萄酒,明年春天再换公牛。”跟摩亘一起长大的卡浓·马斯特轻快地说,“我们的赫伦葡萄酒存量少得可怜,都快不够这个冬天喝了。”
埃里亚瞧瞧翠斯丹,插话说:“真希望我也闲着没事做,整个早上只要编编辫子、用牛奶洗洗脸就好了。”
“至少我洗了脸!你身上都是啤酒味,你们全都满身啤酒味。还有,谁又踩得满地泥巴?”
众人低头看脚。一年前,翠斯丹还是个细瘦得像根棕色芦苇的女孩,常光着脚在田埂上走,吹着口哨。现在大多数时候她都对镜子里自己的脸怒目而视,也对镜子外视线所及的任何人怒目而视。她将目光从埃里亚转到摩亘身上。
“你刚才大吼大叫要我来干吗?”
赫德侯闭上眼睛:“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大吼大叫的。我只是要你把桌子清干净,铺上桌布,重新摆好餐具,给壶里装满牛奶和葡萄酒,叫厨房里的人准备肉、奶酪、水果、蔬菜,然后把辫子绑好,穿上鞋,清掉地上的泥巴。商人就快来了。”
“噢,摩亘……”翠斯丹哀叫一声。摩亘则转向埃里亚。
“你骑马去东赫德,叫温顿把谷子送来托尔。”
“哎呦,摩亘!去那儿可得骑上一整天哪!”
“我知道。所以赶快去。”
两人站着不动,脸色通红。摩亘手下的农人兴味盎然,毫不掩饰地在一旁看着。三兄妹都是赫德的艾梭尔和春茵·欧克兰的孩子,但彼此很不相像。翠斯丹有一头散乱的黑发,尖下巴,小脸蛋,长得像母亲;埃里亚小摩亘两岁,遗传了艾梭尔的宽肩、大骨架、柔软的浅金色头发;摩亘淡啤酒色的头发和眼睛则是祖母的遗传,老一辈的人还记得她身材苗条、心性骄傲,来自南赫德,是列司·渥德的女儿。她盯着人瞧时有种特别的神色,正如现在摩亘盯着埃里亚的那种模样,神色超然遥远,活像只狐狸从一堆鸡毛中抬头仰望。埃里亚两颊鼓得像风箱,叹了口气。
“要是我有匹安恩马,就能在晚餐前回来了。”
“我去好了。”卡浓·马斯特接腔,脸有点红。
“我去。”埃里亚说。
“不用啦,我想要……我也好一阵子没看到艾琳·艾莫瑞了,就我去吧。”卡浓朝摩亘瞥了一眼。
“我无所谓,”摩亘说,“只要别忘了你是去那里干什么的就好。埃里亚,你去托尔码头帮忙装货。葛阴,我跟商人换东西时你得在旁边,上次我自己跟他们换,差点用三匹拉犁的马换来一把没有弦的竖琴。”
“你如果要换竖琴,”埃里亚插嘴,“那我要安恩马。”
“我也真的很需要一些赫伦的布,”翠斯丹接着说,“摩亘,我真的很需要,要橘色的布,还要细针、一双以西格的鞋、一些银纽扣,还有——”
摩亘质问:“你以为我们田里种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们田里种的是什么,可我也知道我已经扫你床底下扫了六个月,床下那东西你要不就拿出来戴着,要不就卖掉算了,别放在那里积灰尘,连那些宝石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大厅里一阵短暂、意外的沉默。翠斯丹双手抱胸站着,发辫末端散了开来。她面对摩亘,挑衅地高抬下巴,但眼神中有一抹不确定。埃里亚张着嘴愣住了,又一咬牙合上嘴。
“什么宝石?”
“是一顶王冠。”翠斯丹说,“我在摩亘的书里看过王冠的图片,那是国王戴的东西。”
“我知道王冠是什么。”埃里亚惊诧地看着摩亘,“你到底是拿什么去换来的?半个赫德吗?”
“我从来不晓得你想要一顶王冠。”卡浓·马斯特纳闷地说,“你父亲一辈子没有王冠,你祖父一辈子没有王冠,你——”
“卡浓,”摩亘说着举起双手,用掌根按压住眼睛,脸涨得通红,“克恩有过一顶王冠。”
“谁?”
“赫德的克恩。他是我们的高高高高高高高高祖父。不,还少一个高。那顶王冠是银的,镶一颗卷心菜形的绿色宝石。一天,他用那顶王冠换了二十桶赫伦葡萄酒,结果激起了——”
“不要转移话题。”埃里亚尖锐地说,“你从哪里弄来的?拿东西去换的吗?还是……”他停口不说。摩亘放下按在眼睛上的双手。
“还是什么?”
“没什么,别那样看着我。你又想转移话题了。那东西你不是换来的,就是偷来的,再不然就是杀死某个人弄来的——”
“哎呀,好了好了——”体型圆胖,在摩亘手下担任总管的葛阴·欧克兰息事宁人地说。
“或者你只是某天发现它就躺在玉米仓里,像只死老鼠。答案是哪个?”
“我才没有杀人!”摩亘大叫,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他降低音量,语气尖刻地继续说:“你在指控我什么?”
“我没有——”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拿不属于我的东西去换那顶王冠,也没有偷——”
“我不是——”
“我是这王冠正正当当的主人,至于怎么个正当法,这点你还没问到。你提出这道谜题,自问自答,却四次都猜错,要是我回答谜题也像你这么蹩脚,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了。现在我要去托尔码头迎接那些商人,等你今天早上想做点工作了,不妨到那里找我。”
摩亘转身离去,留下一群人呆立原地。他才刚走到门前台阶,满脸通红的埃里亚就动了起来,以跟体型不甚相符的飞速冲过房间,从背后一把抱住摩亘,将他扑倒在台阶下,整个人摔进泥地里。
鸡鸭纷纷四散走避,愤慨地叽呱叫着。农人、从托尔跑来的小男孩、煮饭的厨娘、负责洗锅的女孩,都立刻挤到门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
猛然被扑倒在泥地里的摩亘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趴着不动。埃里亚咬牙切齿地说:“你连个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了吗?你说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跟我讲话了是什么意思?摩亘,你是做了什么才拿到那顶王冠的?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发誓我一定要——”
摩亘头晕目眩,抬起头说:“我是在一座塔里得到的。”接着突然一翻身,把埃里亚扳倒在翠斯丹的一丛玫瑰花上。
这场打斗为时虽短,却引人入胜。摩亘手下的农人直到去年春天都还处于艾梭尔温和而有效率的统治之下,现在他们半震惊、半咧嘴而笑地看着赫德侯滚过一摊泥塘,摇摇晃晃站起身,像头公牛似的把头一低,朝弟弟冲过去。埃里亚从花丛里挣扎着爬起,抡着拳头迎上前去。双方接触的那一刹那,静止的空气中发出有如远处挥斧劈柴般的声音。
埃里亚惊惶地跪在倒下的哥哥身旁,问道:“对不起,对不起,摩亘,我是不是打伤你了?”
这时,火冒三丈的翠斯丹一语不发地把一桶牛奶倒在两人头上。
一阵奇特的呜咽突然从门廊传来,是卡浓·马斯特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头。埃里亚低头看着沾满泥泞的束腰罩衫,徒劳地拍掸衣服。
“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他哀怨地说,“摩亘?”
“你压坏了我的玫瑰。”翠斯丹说,“看看你当着大家的面,对摩亘做了什么好事。”她坐在摩亘身旁湿答答的地上,脸上惯有的怒视表情消失了。她用围裙擦擦摩亘的脸,摩亘昏昏然眨着眼,睫毛上还沾着好几滴牛奶。原先半跪的埃里亚往后跪坐下去。
“摩亘,对不起。但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回避问题。”
过了一会儿,摩亘小心地抬起一只手摸摸嘴巴,声音沙哑地问:“什么——什么问题?”
“别管了,”翠斯丹说,“不是什么值得大打出手的事情。”
“我身上这是什么?”
“牛奶。”
“对不起。”埃里亚又说了一次,示好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摩亘的肩膀,但摩亘摇摇头。
“先让我在这里躺一下。你干吗打我打得这么用力?先是说我杀人,然后又打我,又把牛奶倒得我满身都是。而且还是酸的,这牛奶是酸的!你把酸牛奶倒得我满身——”
“是我倒的,”翠斯丹说,“这牛奶本来要拿去喂猪。你把埃里亚推过去,压坏了我的玫瑰。”她用围裙再拭了拭摩亘的嘴,“就当着大家的面,真是让我丢脸死了。”
“我做了什么?”摩亘问。埃里亚叹口气,揉着肋骨的一块痛处。
“你那样对我说话,我怎么会不发脾气?你滑溜得像条鱼,但我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去年春天你得到了一顶本来不该属于你的王冠。你说要是你回答谜题的本事跟我一样差劲,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摩亘没说话。一会儿后他坐了起来,缩起腿,头靠在腿上。
“翠斯丹,你为什么偏偏挑今天提起这件事?”
“是啊,都怪我好了。”翠斯丹平静地说,“我天天忙里忙外,袖肘上还缝着补丁,结果你床底下却藏着珍珠宝石。”
“要是你肯叫纳莉·石东帮你做些合身的衣服,身上就不会有补丁了。你只是正在发育,长得快……”
“你别再转移话题了好不好!”
摩亘抬起头:“不要再大喊大叫了。”他瞥向埃里亚身后那排一动也不动、看得正入迷的人,叹了口气,双手揉揉脸,然后往上推拢头发,“那王冠是我在安恩跟一个鬼玩猜谜游戏赢来的。”
“哦。”埃里亚的声音突然又拉高了,“跟一个什么?”
“匹芬的幽灵,他是奥牟的领主。我床下那顶王冠是奥牟历代国王的王冠,六百年前,安恩的欧温征服了奥牟。匹芬已经五百岁了,被欧温和历代安恩国王囚禁在自己的塔里。”
“他长什么样子?”翠斯丹压低声音问。摩亘微微一颤,其他人看不见他的眼神。
“一个老人。一个老领主,眼睛里有一千道谜题的答案。他公开打赌,说没人跟他玩猜谜游戏能赢过他,我就坐商船到那里,向他挑战。他说向他挑战过的人包括安恩三大地区,也就是奥牟、安恩和赫尔的王公贵族,甚至还有凯司纳的御谜士,但从来没有来自赫德的农夫。我告诉他我书读得很多,我们便开始猜谜。我赢了,所以我带回了王冠,但是还没想好要拿它怎么办,就先放在床底下。好了,这有什么值得大吵大嚷的?”
“他输了,所以他把王冠给了你。”埃里亚语调平静地问,“要是你输了呢?”
摩亘小心翼翼地摸着嘴巴的伤口,眼神飘向埃里亚背后的田野。“这个嘛……”最后他终于说,“反正,我非赢不可。”
埃里亚陡然站起身,背对摩亘踏出两大步,双手紧紧握拳,然后又转身走回坐下。
“你这个笨蛋!”
“拜托你们别又打起来了。”翠斯丹央求道。
“我不是笨蛋。”摩亘说,“我不是赢了吗?”他神色淡然,眼神遥远平稳地注视着埃里亚,“赫德的克恩,那个王冠上有颗卷心菜的赫德侯——”
“别转移——”
“我不是要转移话题。克恩是除了我之外,唯一拥有王冠的赫德侯,而且他还碰过不知该算好还是算坏的事:他被一个无名之物追逐。也许他是赫伦葡萄酒喝太多了。那个无名之物一再叫唤他的名字,他拼命逃,躲进他那栋有七间房间、七扇门的屋子,每进一间房就锁住一扇门,直到躲进最里面的房间,再也无处可逃。他听见门一扇接一扇猛然打开,每开一扇门,他的名字就被叫一次。他数到六扇门,名字被叫了六次,无名之物在第七扇门外又叫了他的名字,却没碰那扇门。他绝望地等着无名之物进门,但它没进门,最后克恩自己伸手开门,无名之物却已离开。于是他一辈子都纳闷,不知道那个叫他名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摩亘停口,埃里亚忍不住问:“那,它到底是什么?”
“克恩没有开门。这是唯一一道出自赫德的谜题。凯司纳御谜学院的训诲是:回答未解的谜题。于是我回答了。”
“这根本不干你的事!你分内的事是种田,不是为了一顶王冠去跟鬼玩什么愚蠢的猜谜游戏,而且这顶王冠根本没用,因为你把它藏在床底下。那时候你有没有想到我们?这是在他们去世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翠斯丹说。
埃里亚一拳捶进一摊牛奶里:“我就知道。”
“我回来了啊。”
“要是你没回来呢?”
“我回来了啊!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体谅我,不要脑筋死板得像块木头。你是艾梭尔的儿子,遗传了他的头发、眼睛、眼界——”
“住手!”翠斯丹语气严厉,埃里亚紧握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摩亘再次把脸靠在膝头上。埃里亚闭上眼睛。
“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低声问。
“我知道。”
“是吗?尽管——尽管现在都已过了六个月,我总还觉得不时会听见母亲的声音,会看见父亲从谷仓里走出来,或者黄昏时从田野里回来。现在,要是你离开赫德,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再回来?为了那顶蠢王冠,你可能死在那座塔里,留下我们同样天天盼着你的鬼魂。你得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事。”
“我不能。”
“你可以。”
摩亘抬头看着埃里亚:“我怎么能对你承诺一件事,却对自己承诺另一件事?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那就是:我永远都会回来。”
“你怎么能——”
“我发誓。”
埃里亚盯着地上的泥巴:“都是他让你去上那个学院害的,去那里之后,你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搞不清楚了。”
“我想是吧。”摩亘疲倦地说,抬眼一瞥日头,“半个早上都过去了,我们还坐在泥地里,满头半干的酸牛奶。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问我王冠的事?”他问翠斯丹,“这不像你啊。”
她耸了耸肩,转开脸:“你带王冠回来那天,我看到了你的表情。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一绺披散的头发遮住翠斯丹的眼睛,摩亘替她拨开:“不知道。我想我应该拿它来做点什么。”
“嗯,我有几个建议。”
“我想也是。”他僵硬地站起身,看到坐在门廊上的卡浓,“你不是要去东赫德吗?”他话中的意思非常明显。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卡浓高高兴兴地说,“要是我没看到这场面最后怎么收尾,温顿·艾莫瑞绝对不会原谅我。你的牙齿都还在吗?”
“我想都还在。”门口那群人开始移动,在摩亘注视之下散开。他伸手拉埃里亚站起来,问:“怎么了?”
“除了压扁一丛玫瑰造成的瘀青和疼痛之外,没什么。我不晓得还有没有干净上衣好换。”
“有,”翠斯丹说,“我昨天洗了你的衣服。这屋子里一团混乱,你们——我们全都一团混乱,商人都快来了,城里所有妇女也都会到我们这脏兮兮的大厅里来看货!我会丢脸丢死的。”
“你以前从来不在乎这些,”埃里亚评道,“现在你一天到晚抱怨。你以前总是脚上沾着泥巴、裙子上满是狗毛,还不是照样跑来跑去。”
“那时候还有人在管这房子,”翠斯丹冷冰冰地说,“现在没有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她陡然转身离开,挡到她路的母鸡纷纷飞跳开来。埃里亚摸摸自己硬邦邦的头发,叹了口气。
“我真是木头脑袋。我们互相帮忙打水洗澡吧。”
两人在屋后脱光衣服,洗头洗澡。然后,埃里亚到葛阴·欧克兰的农庄去,帮忙将谷仓里的谷子装到车上。摩亘穿过收割后只剩残株的农田,走上通往托尔的岸边路。
三艘商船恰好收卷船帆,进港靠岸。摩亘走上码头,其中一艘船正砰然放下充作通道的木板。他看着一名水手牵马走下,那是一匹美丽的长腿母马,来自安恩,毛色漆黑,马辔上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小的光点。站在船首的商人向他打招呼,他走去迎接他们下船。
这群商人朝气蓬勃,有些人穿着又长又薄、橘红相间的赫伦外套,有些人穿着安恩长袍,还有些人穿着有着华丽刺绣的伊姆瑞斯紧身上衣。他们穿戴产自以西格的戒指和项链、产自欧斯特兰的毛皮滚边帽,并把这些东西连同兽骨柄小刀和黄铜别针,都给了害羞地挤在一旁观看的孩童。商船载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以西格的铁和赫伦葡萄酒。
几分钟后,葛阴·欧克兰也到了,摩亘正在品尝、检验葡萄酒。
“换成是我,打过那么一场架之后,也会想喝一杯。”摩亘本想回以微笑,但改变了主意。
“谷子装好了吗?”
“就快好了。哈尔·石东会把你谷仓里的羊毛和羊皮送来。你最好把商人带来的金属都换过来。”
摩亘点头,眼神再次飘向拴在码头栏杆上的那匹黑马。一名水手从船上吃力地搬来马鞍,搭放在马旁边的栏杆上。摩亘用手里的杯子指了指马。
“那匹母马是谁的?看来是有人跟着那些商人一起来了,要不然,就是埃里亚偷偷拿艾克伦换的。”
“不知道。”葛阴说着,扬扬灰红色的眉毛,“孩子,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不该让你个人的喜好干扰生来就必须负起的职责。”
摩亘啜了口酒:“没有干扰啊。”
“要是你死了,干扰可就大得很了。”
摩亘耸耸肩:“还有埃里亚在。”
葛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跟你父亲说过,叫他不要送你去念那个学校,那里把你的想法都搞乱了。但他就是不听。我跟他说,让你离开赫德这么久是不对的,以前从来没人这么做过,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处。我说得果然没错,确实没什么好处。你乱跑到偏远的外地,去跟一个——一个死了、下葬了却不肯乖乖安息的人玩猜谜游戏。这样可不好。这不是——不是赫德的统治者该有的举止。这样可不成。”
摩亘把凉凉的金属杯靠在嘴巴伤口上:“匹芬死后还到处漫游,也是不得已。他使巫术不当,害死了七个儿子,伤心羞愧得自杀。他跟我说,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太记得每个儿子的名字了。我在凯司纳读过他们的名字,就告诉他,他蛮高兴的。”
葛阴的脸涨红得跟火鸡的肉垂一样,他凶道:“太不像话了!”他走到别处,打开一口装满铁条的箱子,又砰的一声关上。一名商人在摩亘身侧开口说话:
“大人,这酒您还满意吗?”
摩亘转过身,点点头。这名商人身穿叶绿色的赫伦薄外套,头戴白貂皮帽,一边肩上还用白色皮带挂着一把黑木竖琴。摩亘问:“那是谁的马?你这把竖琴是哪里来的?”
商人咧嘴一笑,从肩上取下竖琴:“我记得大人很喜欢竖琴,便在安恩替您找了这一把。这琴原属于赫尔领主寇尔的竖琴手,相当古老,但您看看,它保存得这么好,真是美丽。”
摩亘双手抚摸那细致的木刻,手指拂过琴弦,轻轻拨弹了其中一根。“我该拿这么多琴弦怎么办?”他喃喃说道,“一定超过三十根吧。”
“您喜欢吗?就请先拿去弹弹吧。”
“这怎么好意思……”
商人一挥手打断摩亘的话:“像这样的竖琴怎么能定价码呢?您就先拿去熟悉一下吧,不用急着现在决定。”商人把皮带套过摩亘的头,挂在他肩上,“如果您喜欢,我们一定能做出彼此都满意的安排……”
“一定的。”他瞥见葛阴·欧克兰正在看他,脸红了起来。
摩亘背着那把竖琴走到托尔码头的交易厅。商人正在检视他的啤酒、谷子、羊毛,试吃奶酪和水果。他在葛阴·欧克兰的陪同监督下,跟商人讨价还价了一小时。随后,空车拉到码头装载金属、一桶桶葡萄酒,以及凯司纳上方湖床所产的盐块。要运往赫伦和安恩的耕马关在码头附近的围栏里,等着送上船,商人也开始清点一袋袋谷子和一桶桶啤酒。近午时,温顿·艾莫瑞的马车突然出现,沿着岸边路隆隆驶来。
坐在其中一辆车后的卡浓·马斯特跳下车,对摩亘说:“温顿昨天就派车出来了,其中一辆掉了一个轮子,车夫就在席尔·渥德的农庄修车、过夜,我刚好在路上碰到他们。那些商人说服你买这把竖琴了吗?”
“差一点。你听听这声音。”
“摩亘,你也知道我的音乐天分跟铁皮桶差不多。你的嘴巴看起来像颗压扁的梅子呢。”
“别逗我笑。”摩亘央求道,“请你和埃里亚带这些商人去艾克伦好吗?这里差不多结束了。”
“你呢?”
“我打算买匹马,还有一双鞋。”
卡浓扬起眉毛:“还有一把竖琴吧?”
“也许吧。是的。”
卡浓窃笑:“好,我会帮你把埃里亚带开。”
摩亘信步走上一艘船,船舱内安置了六匹安恩马。他仔细审视马匹,其他人忙着把一袋袋谷子堆在后方影影绰绰的舱间。一名商人看到他,两人谈了一会儿,摩亘抚摸着一匹种马光滑的脖颈,那马的毛色有如打磨光亮的木材。最后他走出船舱,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大多数马车都已经驶离,水手也三三两两走向交易厅用餐。海水轻推船只,在支撑码头的巨大松木桩旁冲旋出白色水沫。他走到码头尽头坐下,望向远方:从托尔驶出的渔船像鸭子,在海中载浮载沉;更远的彼方,海平线上有道暗色的线条,那里就是广袤延展的大陆,至尊的疆土。
他把竖琴放在一侧膝上,弹了一首收割曲,节奏明快稳定,就像镰刀挥舞的拍子。他隐约记得一首伊姆瑞斯民歌的片段,正断断续续拨弹时,一道人影落在他双手上。他抬起头。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身旁,不是商人也非水手。男人的衣色沉稳含蓄,精致布料制成的蓝黑色罩衫、胸前由一方方镂有印记的银块串接而成的沉甸甸的项链,都令人难以猜测他的身份。他面容清癯,轮廓细致,既不年轻也不老,松散披垂的头发像顶银色帽子。
“你是赫德的摩亘?”
“是的。”
“我是岱思,至尊的竖琴手。”
摩亘咽了一口口水,连忙要站起来,但竖琴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蹲下来看那把竖琴。
“是乌翁。”他说,指着半藏在一团图案中的名字给摩亘看,“乌翁是赫尔的竖琴工匠,三百年以前的人。他制作的竖琴现在只剩下五把。”
“商人说它本来属于寇尔领主的竖琴手。你是不是——你应该是跟商人一起来的吧?那匹马是你的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来了?”
“你刚才在忙,我想先等一会儿比较好。至尊去年春天指示我来赫德,代他向艾梭尔和春茵的去世致哀,但顽固的冬天把我困在以西格,接着在伊姆瑞斯又因为喀尔维丁遭到围城而耽搁,等我到了凯司纳准备上船,安恩的麦颂又紧急传令要我去安纽因。真抱歉,我来得这么迟。”
“我记得你的名字。”摩亘慢慢地说,“家父以前常说‘待死’曾在他的婚礼上演奏。”听到自己说出的话,摩亘停了口,猛然打了阵冷战:“对不起,家父觉得这样说很好笑,他非常欣赏你的琴艺。我很想听你弹一曲。”
竖琴手在码头上坐下,拿起乌翁的竖琴:“你想听什么?”
尽管难受,摩亘仍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嗯……我想想。请你弹我刚才弹不出来的那首曲子好吗?”
“《贝鲁和比罗的哀歌》。”岱思轻轻调弦,弹起那首古老的民谣。
金发那样金的贝鲁与黑发的
比罗一同出生,也一同死去。
为贝鲁哀悼吧,女士们,
为比罗哀悼吧。
岱思的手指拨动闪烁紧密的琴弦,流畅地弹出这首曲子的故事。摩亘侧耳聆听,一动也不动,注视着那张安详超然的脸。那双技艺精湛的手、精准无瑕的优美琴音,娓娓述说比罗的行止,述说其中的狂暴和无助,述说他所到之处留下的死亡。死亡紧跟着他,也紧跟着骑马奔驰的贝鲁,跑在他的马侧,像只猎犬。
金发那样金的贝鲁跟随着黑发的
比罗,死亡亦跟随两人。
死亡以贝鲁的声音呼喊比罗,
用比罗的声音呼喊贝鲁……
潮水的无尽长叹打破歌中主角死后的沉默。摩亘微微一动,手搁在黑木雕刻的琴面上。
“要是我能让这竖琴发出这么美的声音,我愿意卖掉名字来换,没名没姓地过日子。”
岱思微笑:“就算是乌翁的竖琴,也不值这么高价。商人要你拿什么跟他们换?”
摩亘耸耸肩:“我打算给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收。”
“你这么想要这把竖琴?”
摩亘看着岱思:“为了它,我愿意卖掉自己的名字,但我不会用我的农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或好不容易养大驯服的马去换。我只拿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换。”
“你不必在我面前为自己辩解。”竖琴手温和地说。摩亘嘴角一撇,心不在焉地伸手摸摸嘴。
“对不起,今天大半个早上,我都在为自己辩解。”
“辩解什么?”
摩亘低头看着码头上那些用铁片固定的粗糙木板,对这个安静寡言、琴艺高超的陌生人脱口说道:“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
“家母想去凯司纳看一看。我在凯司纳的御谜学院读书时,家父来看过我两三次。这事听起来简单,但要他离开赫德,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去,可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赫德侯代代都扎根在赫德。我在凯司纳待了三年,一年前回到家,发现父亲嘴边总是挂着在那里的所见所闻,那些商店,那些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他提到一间店里有来自五个王国的布料、毛皮和染料时,家母就忍不住想去了,因为她非常喜爱高级布料的色彩和触感。所以,去年春天的交易结束后,他们就搭着商船出海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摩亘伸手碰触一枚钉头,手指绕着它画圆圈,“那时,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就去做了。今早我弟弟埃里亚知道了这件事。当时我没告诉他,因为他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只跟他说我要去西赫德几天,没说是要渡海到安恩去。”
“到安恩去?你为什么——”竖琴手话讲到一半就停住了,声音突然变得尖细,“赫德的摩亘,你是不是赢了匹芬的王冠?”
摩亘猛然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是的。你怎么——是的。”
“你没告诉安恩国王——”
“我没告诉任何人。当时我不想谈这件事。”
“奥牟的敖博是匹芬的后代,他到那座塔去想赢回王冠,却发现王冠已经不在了,匹芬则不断求人家放他自由,让他离开那座塔。敖博问他是谁拿走了王冠,但问了也没用,匹芬只说他不会再回答任何谜题。敖博把这件事告诉麦颂,麦颂一听说有人悄悄溜进他的国土,赢了那个好几百年来害许多人输掉性命的猜谜游戏,又悄悄离开,便把我从凯司纳找去,要我找回王冠。我怎么也想不到它竟然会在赫德。”
“王冠一直在我床底下,”摩亘茫然地说着,“那是我在艾克伦的唯一私人空间。我不明白,麦颂想要回那顶王冠吗?我其实不需要王冠,我把它带回家来之后没再看过一眼。但我以为麦颂尤其应该会了解——”
“那顶王冠是你的,你有权拥有,这点麦颂绝无异议。”岱思顿了顿,眼中有种令摩亘不解的神色。他温和地继续说:“而且如果你愿意,麦颂的女儿瑞德丽也会是你的。”
摩亘咽下一口口水,发觉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正俯视着竖琴手。于是他跪下来,眼前看到的突然不再是竖琴手,而是一张颧骨高高的苍白脸庞,脸上充满了各种出人意料的神情,披散着一头浓密柔细的红色长发。
他低声说:“瑞德丽……我认识她。麦颂的儿子卢德跟我念同一所学院,我们是好朋友。瑞德丽以前常去那里看他……我不明白。”
“她出生时,麦颂国王立了誓:只有从匹芬手里赢得奥牟王冠的男人才能娶她。”
“他立了……这么做真是太愚蠢了,只要有点头脑能赢过匹芬,就可以得到瑞德丽,那随便什么人都有可能啊——”摩亘停下话头,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潮红略退,“那个人就是我。”
“是的。”
“但我不能……瑞德丽不能嫁给一个农夫啊,麦颂绝不会同意的。”
“麦颂自有他的主张,我建议你问问他。”
摩亘盯着他看:“你是说,渡海到安纽因,到国王的宫廷里,就这么直接走进他的大厅问他?”
“匹芬的塔你都进去过了。”
“那不一样,那里没有安恩三大地区的王公贵族盯着我看啊。”
“摩亘,麦颂以他自己的名字立了誓,而许多安恩王公贵族的祖先、兄弟甚至儿子都死在那座塔里,他们赞佩你的勇气和头脑都来不及。现在你唯一要考虑的问题是:你想不想娶瑞德丽?”
摩亘再度站起,满心不确定的焦虑。他用双手梳拢头发,海风又立刻把头发拍打回他脸上。“瑞德丽。”在他前额一侧,那组星座般的印记在肤色的映衬下如火般燃烧。瑞德丽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在远方,转过头来看着他。“瑞德丽。”
他看见竖琴手的神色突然凝定,仿佛风刮走了那张脸的表情和呼吸。他心里的不确定感终止了,就像一首歌的结束。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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