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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连着两天,翠斯丹不肯跟任何人说话。布黎·柯贝特万分挣扎,一方面想送她回家,却又万般不愿碰上那些受骗的护卫船只和独眼的伊姆瑞斯王子。他咒骂了一天,最后屈服于翠斯丹一言不发、充满责备之意的坚定决心,犹豫不决地继续向北航行。两天后,她们已将伊姆瑞斯海岸线抛在身后,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放眼望去尽是赫伦海滨无人居住的森林和绵长延伸的荒脊山丘,使她们的心情逐渐轻松。风势轻快,布黎·柯贝特在日复一日的阳光下气色红润愉快,对水手的发号施令一刻也不放松。侍卫不习惯无所事事,便在船长室的墙上挂设一只标靶,练习掷飞刀。有次船突然一阵摇晃,她们抛出的刀完全偏离目标,差点砍断一根缆绳,之后布黎就不让她们继续练习了,于是她们改钓起鱼来,长长的钓线拖曳在船尾后方。水手倚着栏杆观望,犹记飞刀射进船长室墙壁的致命飕飕声,因此接近时总小心翼翼。
瑞德丽试图安抚翠斯丹,但徒劳无功,翠斯丹只是疏远、安静地站着看向北方,仿佛在阴沉地提醒她们记住这趟航行的目的。于是瑞德丽放弃了,不再打扰翠斯丹,自己也安静地独处,读读卢德的书,吹吹从安纽因带来的笛子,就是赫尔的埃里欧为她制作的那支。一天午后,她坐在甲板上吹奏安恩的歌曲及宫廷舞曲,还有席翁妮多年前教她的那些哀愁的民谣情歌,不知不觉吹起一段简单忧伤的曲调,她想不起那曲子的名字,吹完后却发现翠斯丹从栏杆旁转过身,正注视着她。
“那是赫德的曲子。”翠斯丹突然说。瑞德丽把笛子搁在膝上,回想着。
“是岱思教我的。”
翠斯丹动摇了,终于从栏杆旁走到瑞德丽身边,坐在温暖的甲板上,面无表情,也不言语。
瑞德丽看着笛子,轻声说:“请你试着谅解。摩亘的死讯传来时,感到悲痛的不只是赫德,更包括全疆土内曾经帮他、爱他、担心他的人。莱拉、布黎和我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希望不要再让全疆土的人,尤其是你国内的人民,又为你担惊受怕。近来赫德似乎是个很特殊又很容易受伤害的地方。我们无意伤你的心,但我们也不想再因你出了什么事而伤自己的心了。”
翠斯丹沉默不语,慢慢抬起头来,向后靠在船侧。“我不会出事的。”她注视瑞德丽片刻,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时候你愿意嫁给摩亘吗?”
瑞德丽嘴角微弯:“我等了两年,等他来安纽因向我求婚。”
“我真希望他去找过你。他从来都不是很明理。”翠斯丹屈起膝盖,下巴抵在膝上,沉思着,“我听商人说,他会易形,可以变成动物。这让埃里亚很害怕。你会不会?”
“易形?不。”瑞德丽握着笛子的双手微微一紧,“我不会。”
“而且他们说——他们说去年春天摩亘找到一把镶着星星的剑,还用那把剑杀了人。这种事听起来很不像他。”
“确实不像。”
“不过葛阴·欧克兰说,如果有人要杀摩亘,他总不能呆站着让人杀。这蛮合理的,我可以了解,可是……发生了那件事,再加上有人为他做了一把竖琴和一把剑,而那些东西属于他是因为他脸上有三颗星,这一切让他好像再也不属于赫德,好像再也不能回来做那些他向来都在做的简单事情,像喂猪、跟埃里亚吵架,或在地窖酿啤酒之类的。那时候他好像就已经永远离开我们,因为我们不再真正认识他了。”
“我知道。”瑞德丽低声说,“我也有那种感觉。”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来——他的死没那么令人难受。真正难受的是知道……知道他死前经历了什么,却又没办法——没——”翠斯丹声音颤抖起来,手臂紧紧掩住嘴。瑞德丽仰头靠在船侧,看着船帆下端的横桁投射在甲板上的阴影。
“翠斯丹,在安恩,国土统治力的传递是件复杂又吓人的事,听说那感觉就像突然多了一只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或者多了一只能听见地底事物的耳朵……赫德也是这样吗?”
“好像不是这样。”翠斯丹思索着这个问题,声音逐渐平稳,“事情发生时,埃里亚正在田里。他只说,他突然感觉到一切——树叶、动物、河流、秧苗——一切突然都有了意义,他知道它们是什么,也知道它们为什么是它们。他试着解释给我听,我说,一切在这之前也一定都有意义啊,至少大部分事物是这样。但他说那感觉不一样,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切,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
“他感觉到了摩亘死去吗?”
“没有。他——”翠斯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双手动了动,在膝上握紧,继续低声说,“因为那样,所以埃里亚说,摩亘死的时候一定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瑞德丽一阵瑟缩,伸出一只手按在翠斯丹紧绷的手臂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问残忍的问题,我只是——”
“好奇。就像摩亘一样。”
“不!”瑞德丽痛苦的声调让翠斯丹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她。
翠斯丹再度沉默,打量着瑞德丽,仿佛从没见过她似的:“从我第一次听到你的事起,我心里就一直纳闷一件事。”
“什么事?”
“谁是安恩最美的女人?”瑞德丽突如其来的微笑让翠斯丹有点脸红,但眼中也回应着羞怯的笑意,“我一直很好奇。”
“安恩最美的女人是麦普·惠里恩的姐姐玛拉,她嫁给了奥牟领主席因·克洛格。大家都叫她‘安恩之花’。”
“那你叫什么?”
“就只是第二美女而已。”
“我从没见过比你更美的人。摩亘刚把你的事告诉我们的时候,我吓到了,心想你绝不可能来赫德,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真希望事情没变成这样。”
“我也是。”瑞德丽轻声说,“现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好吗?你到底是怎么从那艘战舰跑上这艘船,而且没让艾斯峻、荷鲁、布黎和那一大群战士瞧见的?”
翠斯丹微笑道:“我只是跟着国王登上战舰,又跟在他后面下船。没人预期会在我不该出现的地方看到我,所以他们就都没看到我,就这么简单。”
船在夜间经过呼勒里,布黎·柯贝特一心想着要再买一桶赫伦葡萄酒,建议稍做停留,不过莱拉提醒他有二十名侍卫在呼勒里等着护送大君回赫伦,他便连忙放弃这个主意,改为停泊在更北的岸边,也就是波涛汹涌的欧瑟河河口。一行人在那里上岸,为时虽短,但大家都很乐意离开大海喘口气。那是座小镇,到处是渔夫和陷阱猎人,猎人一年两次带来从野外捕到的猎物的毛皮,卖给商人。布黎买了酒和所有能找到的新鲜鸡蛋,也补充了淡水,莱拉、瑞德丽和翠斯丹则分别将书信交给商人,请他们带到南方。没人认出她们是谁,但她们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而且那些收信人那么惊人,更引人好奇。
三天后的上午,一行人抵达克拉尔。
这座城横跨冬河,以欧斯特兰的岩石和木材建成,风貌粗犷未经打磨。在城的那一端,她们初次近距离瞥见那片长满松树的荒野和远山的蓝白雾霭。港里满是商船、一排排竖起发亮船桨的平底驳船,以及沿着又深又绿的河水慢慢驶向上游的河船。
布黎小心指挥船驶进繁忙的港口,似乎计算着脚下木板的每一阵轻颤、船帆上出现的每一道皱褶,还一度从舵手手中接掌舵轮。瑞德丽听见他说:“水流这么强,一定连附生在船身上的藤壶都冲走了。我从没见过这里的水涨得这么高,去年冬天隘口那儿的天气一定很糟……”
布黎在拥挤的码头意外找着了停泊处,安恩国王的蓝紫船帆和船上身份不符的乘客,在眼尖的商人之间引起一阵清晰可闻的揣测议论。船的系缆还没完全系牢,站在栏杆旁的这些女子就全给认了出来。翠斯丹的嘴角往下垂,因为邻船有人大喊出她的名字,还不太客气地问布黎·柯贝特是不是发疯了。
布黎置之不理,晒得红通通的脸却似乎变得更红了。踏板搭上岸,他对瑞德丽说:“你们在这座城里是不得安宁了,但至少这样一来,岸上会有不少人跟前跟后守着你们。我去试试能不能找条平底驳船和一批划桨手,虽然这样航行很慢又很花钱,但如果等到融雪消退、风势像样到足以驾驶我们的帆船时才走,恐怕大君也已经赶上了,到时候,这些脑袋里净装稻草、聒噪得牙都快掉了的长舌公,就真的有话题大说特说了。”
到晚上,布黎·柯贝特已备妥一艘平底驳船、一批船员和补给品,瑞德丽猜想,他行动如此迅速有效率,可能是唯恐在熙来攘往的河上交通中瞥见伊姆瑞斯战舰那紧绷鲜明的船帆。瑞德丽、莱拉、翠斯丹和侍卫则在好奇的商人、陷阱猎人、欧斯特兰农人之间度过混乱的下午,回来时看见她们的马匹和行李正搬到驳船上。她们登上那艘形状扁平又不优雅的船,勉强找到地方睡觉,几乎是一个叠在一个身上。在她们睡梦之中,清晨某个黑暗的时刻,驳船随着潮水的变动出发,驶离克拉尔。
沿河上行的旅程漫长、枯燥又阴森。先前雪水使欧瑟河暴涨,淹没许多村庄和农地,此时洪水正慢慢消退,留下连根拔起、纠结泡水的树木或动物尸体,袒露出满是淤沙和烂泥的田野。布黎常常得停下船,边咒骂边解开钩缠着挡住去路的树根、树枝和破碎的家具。有一次,一名划桨手将船推离一堆暗色纠结的土堆时,船桨钩出某样东西,那面目全非的死白脸孔呆瞪着太阳,然后才由水流卷走。瑞德丽觉得喉头发紧,听见翠斯丹倒抽一口气。这些水从至尊的门前流下,在连绵摆动的树影中看起来毫无生气,一片灰茫。这样过了一星期,他们不断在树木间瞥见庄稼汉在田里清理谷仓废墟和牲畜尸体,看着船桨一搅就有无以名状的物体从深水中浮出,连那些侍卫都开始变得脸色枯槁。莱拉一度小声地对瑞德丽说:“这水从俄伦星山流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吗?看了让我好害怕。”
来到冬河与欧瑟河分道扬镳的交叉点,河水终于变成清澈轻快的蓝白水流。驳船无法继续上溯,布黎在此处下锚,卸下船上的行李,让驳船顺着阴影重重的沉默河水原路回去。
翠斯丹看着驳船消失在树木间,喃喃说道:“就算得走路回家我也不在乎,我绝不要再到那条河上了。”她转过身,抬头看见以西格山的绿色脸孔,哨兵般矗立在隘口前。群山环绕,有欧斯特兰国王居其山脚的那座大山,还有在死寂的北方荒原彼端的冰冷而遥远的山峰。光芒耀眼的朝阳高挂在俄伦星山上,山顶未融的积雪仍熠熠生辉,那光仿佛将阴影、山谷及形成隘口的花岗岩山峰变成某栋美丽屋宇的墙,对全世界开敞。
布黎满口都是多年不曾谈起的名字和故事,领头带着她们策马前行,走过隘口前最后一段河流。在疆土内地荒野的清新和风吹拂下,她们逐渐把身后那条灰暗凝滞的河流以及从河流深处翻搅出的隐秘诡异的物事抛在脑后。
一行人在以西格山笼罩下的小镇投宿过夜,第二天下午抵达恪司,终于看见历经欧瑟河冲刷、形成以西格隘口门槛的那些花岗岩柱。阳光如山羊般在山峰间跳跃,空气中充满融冰的味道,脆裂泛白。她们在一处弯道停步,这条路一端通往恪司,另一端过桥通往以西格。瑞德丽抬起头,耸立的古木连绵不绝,沿着山势一路往上,树与树的分别愈来愈模糊,最后交织成一片,直抵天际。一座房屋几乎完全隐蔽在树林里,有着粗砺的深色墙壁和塔楼,窗牖如珠宝的切面闪耀着色彩,围墙内冒出缕缕炊烟,路上不时有车马在树林间穿梭,朝房屋前进。那房屋的拱门巨大坚实,通往山的心脏地带,是前往隘口的门户。
“你们需要一些补给。”布黎·柯贝特说。瑞德丽好不容易才从树林间回过神来。
“什么补给?”她有些疲惫地问。布黎转身朝隘口比了比,身下的马鞍吱嘎作响。莱拉点点头。
“布黎说得没错。我们一路上可以打猎、钓鱼,但仍然需要一些食物和更多毛毯,还得替翠斯丹准备一匹马。”莱拉的声音也有倦意,没有抑扬顿挫,在沉静的山中听起来颇为奇怪,“抵达俄伦星山之前,途中不会有任何住宿的地方。”
“至尊知道我们要去吗?”翠斯丹问得突兀,大伙儿全不自觉地瞥向隘口。
“我想应该知道吧。”隔了一会儿瑞德丽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先前我没想过这一点。”
布黎看起来有点紧张,清了清喉咙:“你们就要这样通过隘口?”
“我们没办法搭船,也不会飞。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有。我建议你们先把你们的打算告诉某个人,别一头闯进赫德侯落入的死亡陷阱。你们或许可以通知达南一声,说你们在他的国土上,正准备穿越隘口。如果我们回不来,至少疆土内还有个人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失踪的。”
瑞德丽再度望向山王的大宅,它在明亮的天空下显得永恒而宁静。“我不打算失踪。”她喃喃地说,“我不敢相信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御地者之子的大墓就在那里,那三颗星也是在那里形成,嵌入一个比疆土本身还古老的命运……”她察觉翠斯丹在她身后动了动,从地上的影子看出她哑然地摇着头。
“这不可能跟摩亘有任何关系啊!”翠斯丹突然冒出一句,吓了其他人一跳,“他对这种地方根本一无所知。跟这里比起来,赫德就像颗小纽扣,放进去就再也看不见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某种东西的手伸得了那么远,越过山脉、河流、大海,伸到赫德,把那三颗星放在他脸上?”
“这一点没人知道。”莱拉以出人意料的温和口气说,“所以我们才来这里,要去问至尊。”她看着瑞德丽,扬起眉头表示询问,“我们要不要跟达南说一声?”
“他或许会跟我们争论,我没那种心情。那宅子只有一扇门,而且我们谁也不知道达南·以西格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拿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去烦他?”瑞德丽听见布黎的叹气声,又说,“我们前往隘口时你可以留在恪司,这样一来,如果我们没回来,至少有你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布黎的回答简短有力,瑞德丽扬起眉头:“唔,如果你这么想的话……”
莱拉掉转马头朝向恪司:“我们捎个信给达南就好。”
布黎将双手往空中一挥,放弃了反对意见。“还捎个信呢,”他愁眉苦脸地说,“这座城里到处都是商人,不必谁捎什么信,消息早传到他耳朵里了。”
抵达那座小城后,她们发现布黎对商人本事的评价确实其来有自。恪司城弯踞在欧瑟河一岸,港口里满是河船和驳船,船上满载毛皮、金属、武器、出自达南宅邸的精致杯盘和珠宝,沉重的船身拉扯着系泊缆绳,似乎随时可能随着暴涨的河水而去。莱拉派三名侍卫去替翠斯丹找马,其他侍卫则去采买所需的食物和锅子。在一条臭烘烘的皮革店街上,莱拉找到可供铺垫睡觉的兽皮,还在一间布店里找到毛皮滚边的毛毯。出乎布黎预料的是,没有什么人认出她们,但在先前的漫长严冬中,店家老板、商人、工匠都困在城里无聊度日,因此她们这些新面孔的出现让许多人谈兴大发。徒然摆出一脸凶相的布黎自己倒是给人认出,在瑞德丽付钱买毛毯时,他过街到一间酒馆门口跟朋友交谈。她们在布店里多逗留了一会儿,细看那些美丽的毛皮和各种奇特的粗厚羊毛料。翠斯丹在一卷淡绿色羊毛料旁惆怅徘徊,最后突然露出痛下决心、不顾一切的神色,买下足以做三条裙子的布料。她们抱着满抵到下巴的东西,走回街上找布黎·柯贝特。
“他一定去了酒馆。”瑞德丽说。因为脚痛,加上也想喝杯葡萄酒,她有点不高兴地又说:“他可以等我们一起去啊。”这时,她望见小酒馆上方无尽拔高的花岗岩峭壁和隘口,随着最后几抹阳光掠过一座座冰雪山峰,映射出耀眼的冰河光芒。她吸了一口透亮的空气,面对这壮观景致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离开安恩以来,她首次纳闷自己是否有勇气与至尊面对面。
她们看着阳光渐逝,阴影悄悄溜入,把隘口缀成斑驳的紫与灰,只有迢遥远处的一座山仍在某个光照角度下燃烧着一片白亮。太阳终于消失在世界尽头,大山巍峨的侧坡和山峰变成一片平滑荒芜的白,有如月色。莱拉微微一动,瑞德丽这才想起她在身旁。
“那就是俄伦星山吗?”莱拉低声说。
“我不知道。”瑞德丽看见布黎·柯贝特出了酒馆,过街走来,带着奇怪的凝重神色走到她们面前,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似乎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空气沁凉,他脸上却微微渗汗。他摘下帽子,手指拢过头发,又戴上帽子。
出于某种原因,他对着翠斯丹说:“我们现在就去以西格山,跟达南·以西格谈谈。”
“布黎,怎么回事?”瑞德丽迅速问道,“是不是——是不是隘口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别去隘口了,你们要回家。”
“什么?”
“我明天就带你们回家,有艘内河平底货船要沿着欧瑟河下去——”
“布黎,”莱拉用平稳的语气说,“如果你不解释清楚,连这条街尾我们都不会跟你去。”
“我想,达南会给你们充足的解释。”布黎出人意料地弯下腰,双手按在翠斯丹肩上,她脸上熟悉的顽固神情略微动摇。他又抬起一只手摸索帽子,结果把帽子碰掉到地上。他轻声说:“翠斯丹……”瑞德丽突然掩住了嘴。
翠斯丹戒备地说:“什么事?”
“我不……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翠斯丹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呆瞪着布黎,轻声说:“只管告诉我就是了。是不是埃里亚怎么了?”
“不是。哦,不是,是摩亘。有人在以西格看见他,而且三天前他去过欧斯特兰国王的宫廷。他还活着。”
莱拉僵硬的手指紧扣住瑞德丽上臂,紧得让她作痛。翠斯丹低下头,头发披垂在脸上,好安静地站着,直到她喉间发出一声可怕的哽咽,他们才发现她在哭。布黎伸手抱住她。
瑞德丽低声说:“布黎?”他转向瑞德丽。
“是达南·以西格亲自把这消息告诉商人的。你可以去问他。跟我交谈的那个商人说了——其他的事,你应该直接听达南说。”
“好吧。”瑞德丽木然说,“好吧。”布黎带她们走向马匹,她接过翠斯丹手上的布料,转身看见莱拉眼中黝暗吃惊的神色,还有莱拉身后的黑暗,沿着隘口、顺着银色的欧瑟河一路蔓延而下。
她们在出城前找到两名侍卫,莱拉简短地吩咐她们在恪司寻觅住所,侍卫没多问什么,但一脸困惑。一行四人沿着通往山脉的那条路过桥前行,山已沉入一片影影绰绰的内心沉默,马蹄踩在干枯松针上的声音也穿不透它。路的尽头通过岩石拱门,伸入达南的宅邸庭院,院里众多的工作间、烧窑和冶铁炉似乎都安安静静。但正当她们策马穿越渐暗的院落,其中一扇工作间的门突然打开,门里流泻出火把光线,一名年轻男孩盯着自己手里的金属制品,一脚踏到布黎的坐骑面前。
马一惊,布黎猛然勒马,男孩吃惊地抬头一瞥,伸手按在马脖子上表示歉意,马随即恢复平静。男孩眨眨眼看着他们,他生着宽肩,一头粗硬的黑发,眼神宁静。“大家都在吃饭,”他说,“可否让我向达南通报各位的姓名?你们愿意一块儿用餐吗?”
“你该不会是罗尔·伊列的儿子吧?”布黎的口气稍显粗鲁,“你的头发很像他。”
男孩点点头:“我叫碧尔。”
“我叫布黎·柯贝特,是安恩的麦颂手下的船长。以前我还是商人时,常跟你父亲一起出海。这位是麦颂的女儿——安恩的瑞德丽;大君的国土继承人,莱拉;这位是赫德的翠斯丹。”
碧尔的目光缓缓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他突然做了个不太符合他性格的动作,仿佛要压抑一股边跑边大声叫唤达南的冲动,只说:“达南就在大厅里,我去找他——”碧尔的话结束得突兀,声音中带着雀跃。他走到翠斯丹身旁,小心地替她扶住马镫,翠斯丹讶异地看着他低俯的头,片刻后才下马。碧尔终究屈服于那股冲动,跑过黑魆魆的庭院,一把打开大厅的门,厅里满是灯光和声响。众人听见碧尔响亮的声音压过了一切嘈杂:“达南!达南!”布黎看见翠斯丹困惑的表情,轻声解释说:“你哥哥救过他一命。”
以西格国王跟在碧尔身后走出。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色如灰烬的头发中掺杂着一丝丝微亮的金,满布疤痕的棕色脸庞宛如树干,带着无可扰动的平静,但那平静的神色在看见瑞德丽一行人时却变得近乎烦恼。
“非常欢迎你们来到以西格。”达南说,“碧尔,将客人的马牵去马厩。你们三人结伴远行到这里,我却完全没听说你们要来,真让我讶异。”
“我们本来准备去俄伦星山,”瑞德丽说,“出门前没通知任何人。我们在恪司采买补给时,布黎——布黎告诉我们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所以我们来这里问你,问摩亘的事。”
阴暗中,瑞德丽感到国王细细打量了她的脸庞片刻,这才想起他在黑暗中能够视物。达南说:“请进。”于是她们跟随着达南走进宽敞的大厅,厅内火光与阴影交织晃动,投射在坚固的石墙上,有如织锦挂毯。在岩石的绝然沉默中,矿工和工匠的谈笑声听起来断续和缓。数道蜿蜒细流切穿地板,燃烧的水光潺潺流进黑暗,火把光线映照着突出壁面、未经雕琢的宝石原石。达南只停步向一名仆人喃喃交代几句,就领着她们走上石塔内的盘旋阶梯,在一处门口停下脚步,掀起纯白毛皮的门帘。
“坐吧。”进门后他招呼道。众人在铺满毛皮和兽皮的椅子、垫子上落座。“你们看起来又累又饿,等会儿食物端上来,你们边吃,我边把知道的事尽量告诉你们。”
翠斯丹再度变得安静,脸上布满惊奇与迷惑,她突然对达南说:“你就是那个教摩亘变成树的人。”
达南微笑:“是的。”
“对赫德人来说,这种事真的好奇怪,埃里亚搞不懂摩亘怎么办到的。他常常停下脚步,抬头瞪着苹果树说,他不知道摩亘要拿——拿自己的头发怎么办,还说不知道摩亘要怎么呼吸——埃里亚。”翠斯丹双手紧握椅子扶手,他们看见她始终戒慎克制着眼中闪亮的欣喜,“他还好吗?摩亘还好吗?”
“他看起来还好。”
“可是我不明白。”她近乎恳求地说,“他失去了国土统治力,怎么可能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又怎么可能还好?”
达南刚要开口又旋即停下,因为此时数名仆人用大托盘端着酒食进房,并送来水盆。他等着仆人生火驱走山区夜晚的凉意,瑞德丽等人也洗过手脸,开始用餐。然后达南以温和的语气开口,仿佛讲故事给孙儿听:“一星期前的黄昏,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发现有人朝我走来。他似乎边走边从暮色中、余烬烟雾中、黑夜阴影中定形现身,是我从没想到能再见到的人……我刚认出摩亘时,他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我一时间觉得他好像才刚离开我家就又回来了。但等我把他带到亮处,才发现他消瘦得厉害,仿佛被内心的某种思绪烧干,头发也白了好几处。他跟我谈到深夜,告诉我很多事,但他记忆中似乎总有某个黑暗的核心不肯对我敞开。他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国土统治力,问我有没有赫德的消息,但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他要我把他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商人,好让你们知道。”
“他会不会回家?”翠斯丹突然问。达南点点头。
“终究会回去,但是……他告诉我,他现在光要活命就得竭尽他所学到的每一分力量——”
莱拉倾身向前:“你说‘学到’是什么意思?难道亟斯卓欧姆教了他什么吗?”
“唔,就某方面来说是这样。不是刻意教的。”达南皱起眉头,“咦,你怎么知道困住摩亘的是谁?”
“我母亲猜到的。摩亘在凯司纳学院念书时,亟斯卓欧姆也是那里的师傅。”
“是的,这点他也跟我说了。”她们看见那双平和的眼睛里出现某种冷硬的神色,“是这样的,朗戈创立者显然想在摩亘的脑海里寻找某样东西、某项知识,于是他探寻摩亘脑海里的每一段记忆、每一股思绪,灼烧每一处深刻私密的角落,但同时他也开启了自己的脑海。摩亘看见亟斯卓欧姆蓄有无比的力量,便从那巫师脑中攫取他强处和弱点的知识,用巫师自己的力量反击他,才终于逃了出来。摩亘说,在最后那段时间,有些时候他已经分不清两人的脑海,尤其是巫师剥夺了他国土统治力的所有本能之后。但在最后发动攻击的那一刻,摩亘记起自己的名字,也因此知道在那漫长、黑暗、可怕的一年中,他已经变得比朗戈创立者更强……”
“那至尊呢?”瑞德丽说。她感觉房里有些不一样了,环绕着火光的岩石、包围这座塔与这栋宅邸的山脉突然都显得出奇脆弱,黑暗蛰伏在世界边缘,光线本身只是黑暗一时兴起的念头。翠斯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瑞德丽知道她正无声地哭泣。瑞德丽感觉自己喉间也有某种东西逐渐崩溃,她握紧双手抵抗着:“什么……至尊为什么没有帮他?”
达南深吸一口气:“摩亘没说,但从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来看,我想我知道。”
“还有岱思呢?至尊的竖琴手?”莱拉小声说,“亟斯卓欧姆是不是杀死他了?”
“没有。”达南说,语气让翠斯丹都抬起了头,“据我所知,他还活着。摩亘说他回赫德之前有几件事要做,这是其中之一。岱思背叛摩亘,把他直接送到亟斯卓欧姆手里,所以摩亘要杀他。”
翠斯丹用双手掩住嘴。莱拉站起身打破脆如玻璃的沉默,转身绊到椅子,然后横越房间一路向前,直到一扇窗横阻去路。布黎·柯贝特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听不清。瑞德丽尽管紧握双手,却仍感觉泪水溢出眼眶,她努力控制声音,说道:“听起来不像他们两人会做的事。”
“没错。”达南·以西格说,瑞德丽再度听见他声调中的冷硬,“摩亘脸上的三颗星来自诞生在这座山里的某个思绪,他剑上和琴上的三颗星早在他出生前一千年就在这里切割制成。我们正逼近末日劫难边缘,而我们对这件事的了解可能也就仅止于此。我已经选择把仅有的希望全寄托在那些星星和来自赫德的佩星者身上,因此同意了摩亘的要求:我的家不再欢迎至尊的竖琴手,我也不再允许他踏进我国土一步。我已经向人民宣布这项警告,也告诉商人,让他们四处传播。”
莱拉转过身来,脸上既无血色,也无泪痕:“他在哪里?摩亘?”
“他说他要去伊莱跟亥尔谈。易形者正在追踪他,他从一地到另一地都费尽心思,不停变换形体,怕他们发现。他在午夜离开我家,一出门就不见了,或许变成一株梣木或一只夜行小动物——我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达南沉默片刻,又疲惫地说,“我叫他忘了岱思,跟他说反正那些巫师到头来一定会杀死岱思,这世界上有更强大的力量需要他去对抗。但他告诉我,有时候,他躺在那地方无法成眠,心智遭亟斯卓欧姆刺探得枯竭又虚弱时,他只能死命攀附绝望,因为绝望是他所知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那些时刻他总听见岱思编奏新曲……亟斯卓欧姆和易形者他多少还能了解,但他无法了解岱思。他伤得很深,心中满是苦涩的怨恨……”
“你不是说他还好吗?”翠斯丹小声说,抬起头来,“伊莱在哪个方向?”
“哦,不行,”布黎·柯贝特坚决地说道,“不可以。何况摩亘现在一定离开伊莱了。你们谁都不可以再往北踏出半步,我们马上沿着冬河下行出海,然后回家。你们每一个都回家。这件事听起来就像一船舱烂鱼那么糟糕。”
一阵短暂的沉默。翠斯丹双眼被头发遮掩,但瑞德丽看见了她下颚坚定、顽固的线条;莱拉的背挺得僵直,就像没说出口的执拗争论。布黎对这番沉默自有他的解读,露出满意的表情。
瑞德丽赶在任何人让布黎希望破灭前开口说:“达南,我父亲一个多月前以乌鸦的形体离开安恩,想查明是谁杀死了佩星者。你曾经看到过他或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吗?我想他是要前往俄伦星山,他或许曾经过这里。”
“乌鸦?”
“呃,他——他多少也算是个易形者。”
达南皱起眉头:“没有,对不起。他是直接去那里吗?”
“我不知道。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向来很困难。但是为什么?亟斯卓欧姆现在一定不在隘口附近了啊。”这时记忆浮现,瑞德丽记起冬河那从隘口流下的沉默灰蒙的大水,从阴暗深处冲出的面目全非、形状难辨的各式死亡。她的声音哽住了,小声说:“达南,我不明白。如果岱思这一整年都跟亟斯卓欧姆在一起,至尊本人为什么不警告我们小心岱思?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打算明天出发,穿越隘口到俄伦星山跟至尊谈,你会给我们什么建议?”
她看见达南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安抚的小手势。“回家吧。”他语调温和,但不肯迎视她的眼神,“让布黎·柯贝特带你们回家吧。”
众人谈完后,达南的女儿薇朵安排她们在塔里几间安静的小房间里住下。瑞德丽在房里坐到夜深。厚重的石块透出寒意,山区的春天还没完全来临。她在壁炉里生起一小堆火,双臂抱膝凝视着扰动不宁的火焰。火光闪烁摇曳,就像她眼中的思绪。她所知的支离破碎的信息从火中浮现,她将之翻来覆去编织成一个个不成形状的形状,一个接一个。她知道,在脚下遥远的深处,有御地者死去的孩子永远坚硬地凝结在记忆中;落在她双手上的颤动火光也许能在私密的黑暗中照见他们的脸,却再也无法温暖他们。那些从同一片黑暗中产生,在达南宅里重见天日、打造成形的星星,在这火光中会散发如疑问般强烈的光芒,但它们究竟在整个庞大架构中占据什么位置,却没有答案。关于那些星星的思绪照亮她的脑海,就像艾斯峻给的那颗蓝白石头;她再度看见那张陌生的脸,总是就快要转过身来,呈现出他的身份。另一张脸出现在她脑海中,是一名竖琴手神秘清癯的脸,是他握着瑞德丽犹疑的手指放在她的第一支笛子上,是他以无瑕的琴声和警醒的心智,担任至尊几世纪以来的使者。那张脸一直是一副面具,那个带着摩亘离开赫德、一路走到毁灭边缘的朋友,其实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陌生人。
瑞德丽动了动,火焰分散又聚合。没有一件事拼凑得上,一切都显得不合逻辑。伴随着大海的竖琴声,伊泷跃入她的脑海。伊泷出身的大海赐予她和麦颂天赋的力量,却也几乎置摩亘于死地。她内心有某种东西曾在看见国王之嘴平原的古城遗迹时,因回忆而哭泣;她内心有某种东西曾压迫她的脑海,想获取那颗小蓝石核心所包含的危险知识。摩亘骑马要到至尊的居处,至尊的竖琴手却扭转他的路径,使之通往惊恐。一名巫师从摩亘脑海中除去他与生俱来的权利,而国土律法除了至尊之外无人能更动,至尊却什么也没做。她闭上眼睛,感觉汗水在发际发痒。岱思以至尊之名行事已经五百年,这五百年来,人们给予他绝对的信任,他却依循自身某种私密的思维,做了史无前例、无法想象的事,参与谋害一名国土统治者。早年间,有些人只因为动了这种念头就被震怒的至尊毁灭。至尊为什么没有采取行动,对付这个既背叛佩星者也背叛他的人?他为什么没有采取行动对付亟斯卓欧姆?为什么……瑞德丽张开眼睛,熊熊火光刺痛她大睁的瞳孔,她眨眨眼,一时眼中的房内满是火光。亟斯卓欧姆大可藏身在辽阔的内地荒野,而且也应该觉得需要躲藏,但他为什么把摩亘拘禁在离俄伦星山那么近的地方?在那漫长的一年中,摩亘紧紧攀附绝望以求一线生机时,岱思径自弹奏竖琴,为什么至尊从不曾听到那琴声?或者他其实听到了?
瑞德丽摇晃着站起身,从炙热的火焰旁走开,从一个不可能的、骇人听闻的、在她脑海中逼近字句边缘的答案旁走开。门帘掀开,安静无声,静得几乎像是火焰的幻影。她在半明半暗中隐约看见一个深色头发的女人,以为那是莱拉。然后她望进女人那双沉静的深色眼睛,内心深处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入定位,仿佛一颗石头掉在以西格山底充满沉思的阒静中。
她低声说,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开了口:“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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