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凯恩.泰勒斯特,埃布尔瑞克
「父王,我们已别无选择。刚刚又有个小孩过世了。而前些时候,他的祖母才刚过世不久。气温变得愈来愈寒冷。可是,」他儿子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我不确定真正的主凶究竟是冰寒的气温,还是这片永无止境的黑暗。父王,寒冷的气温正在消磨他们的躯体,但摧残他们精神意志的却是黑暗。巴塔查尔说得没错,我们必须现在就离开,趁我们还有力气长途跋涉的时候,赶紧离开。」
站在黑暗的长廊外,我静静地聆听,观察并等待国王的回应(注1)。
但这老人并没有立刻响应,只是静静地坐在黄金王座上。王座装饰着许多如拳头般大小的钻石,设置于高起的台座上,俯瞰着由打磨光亮的大理石建构而成的宽敞厅堂。可是他只能看清整座大厅的一小部分,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掩盖在黑暗之中。他脚边的地板上有一盏瓦斯灯,火光摇曳,嘶嘶作响,发出微弱黯淡的亮光。
老国王发着抖,蜷缩进裹在他身上一件件的裘袍里头。他身子往王座的前端倾靠,想要离瓦斯灯更近一些,但其实他很清楚,摇曳的火光并无法提供给他多少温暖。我相信他要的,只是光线的慰藉。他儿子说的对,黑暗正在摧残我们。
「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老国王说:「那时候王宫里的灯火通宵不熄。我们彻夜舞蹈寻欢。因为不停地跳舞,我们觉得好热好热,然后我们会跑出王宫城墙外头,跑到洞穴顶下凉爽的街道,然后躺在柔软的草皮上,高兴地笑个不停。」他停顿了一下,「你母后最喜欢跳舞了。」
「是的,父王。我还记得。」他儿子的语气和蔼,充满耐性。
埃德蒙知道他父亲不是在聊天漫谈。他知道国王已经做出了他所能做的唯一决定。他知道父王正在向往昔的时光道别。
「乐队就在那一边。」年迈的国王举起细瘦的指头,指着大厅一处黑暗的角落。「他们彻夜演奏,畅饮帕尔果酿的酒,让他们的血液热情奔流。当然,他们全都喝醉了。等到大半段时间过去的时候,一半的乐队已经和另外一半的乐队奏起不同的曲子。但是我们并不介意。这样反倒让我们笑得更开心。那时候,我们总是充满了欢笑。」
老人轻轻哼了起来,那是一首他年轻时的旋律。我一直站在大厅的暗处,透过微微开启的门缝,看着他们交涉的全部过程。我决定该是现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的时候了,就算只让埃德蒙知道也好。我的身分不适合在这里暗自窥探。我招来一名仆人,派它向国王禀报一则不甚重要的讯息。门嘎地一长声打开,一阵冰寒的气流扫过大厅,差点熄灭了瓦斯灯的火焰。仆人摇摇晃晃地走入大厅,曳行蹒跚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厅中留下低吟般的回声。
埃德蒙举掌示警,挥手要仆人退开。但他亦同时朝门外看了一眼,点头向我致意,无声地恳求我再耐心点儿等候。他只需轻轻点头,不用开口多言。他和我的交情菲薄,我们无须透过言语沟通。
仆人踩着缓慢的脚步退开,并准备把门关上,但我静静地阻止了它,支遣它离开。老国王也注意到仆人的进出,但他仍继续假装没注意到。老年人拥有少数的特权与享受,沉迷于古怪的行为是其中一项,沉迷于过往的回忆又是另外一项。
老人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所坐的黄金王座。他的目光转移到设立在旁边的另一个王座,规格较小,适用于女人的身材,一个已经虚悬了许久的王座。也许他看见了自己,他健壮挺拔的年轻躯体,靠过去在她的耳畔低语,伸出彼此的手握住对方。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手总是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现在他偶尔也会握住她的手,但那双手已冰凉无丝毫暖意,甚至比侵袭弥漫我们世界的寒意还要冰冷。冰寒的手会摧毁他的过去,如今他已不常去见她。他宁可享受回忆。
「那时候,黄金在灯火中闪闪发亮。」国王告诉他儿子。
「有时候钻石的光芒竟如此耀眼,甚至让人无法直视。它们的光华艳丽,照得我们眼睛刺痛流泪。我们非常富有,富有得超乎想象。我们陶醉在我们的财富之中。」
「不过,那却是纯真的年代。」老国王想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们并不贪婪,我们并不贪心。『每当他们来找我们的时候,他们总是瞪大了眼睛。因为初次看见这么多的黄金,还有这些珠宝!』我们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根据古老典籍的描述,光是这王座上的黄金与钻石便足以在他们的世界买下一整个国家。而我们的世界却充斥着这些宝藏,乏人问津,无人开采,埋藏在岩石里。」
「我还记得那些矿坑。啊,那已经是好久以前。在你出生的好久以前,我的孩子。那时候小矮人还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是最后的,最结实的,最强壮的。最后还存活的。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父亲曾带我去看过他们。详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他们凶狠的眼睛,几乎遮住整张脸的大胡子,和他们粗短却又灵活的手指头。那时候我很怕他们,但我父亲却说他们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只是对外人会比较粗鲁和不耐烦。」
老国王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手抚摸着王座冰冷的金属扶手,好似他还能够把光亮带回给它。「我想,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显得凶狠粗鲁,是因为他们很害怕。小矮人看见了他们的毁灭。我父亲一定也看见了。他努力与之对抗,却无能为力。我们的魔法威力不足,无法拯救他们。甚至连拯救我们自己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看,你看看这个!」老国王忽然变得激动愤怒,干瘪的拳头敲打在黄金王座的扶手上。「财富!足以买下一整个国家的财富。而我的子民们却在挨饿。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他怒眼瞪着黄金。它看起来黯淡阴沉,颜色丑陋地反射着在老人脚边燃烧的微渺火光。钻石已丧失了光彩,它们看起来同样冷冰冰、死沉沉的。它们的热火,它们的生命,得依靠人们的热火,人们的生命。当生命消失后,钻石亦将如同它们四周的世界一样黑暗。
「他们不会来了,对不对,吾儿?」老国王问道。
「是的,父王。」他儿子告诉他。埃德蒙强壮温暖的手握住了老人削瘦颤抖的手指头。「我想,如果他们会来的话,这时候也早该来了。」
「我想到外头去走走。」老国王突然说。
「您确定吗,父王?」埃德蒙关心地看着他。
「是的,没错!」他暴躁地回答。老年人的另一项特权——执着于一时的兴致。
他将裘袍裹得更紧,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然后走下台座。他儿子站在旁边,准备有需要时上前帮忙,但并不需要。国王已经很老了,即使以长寿的我族标准而言。但他的身体状况依旧良好,而且他的魔法强大,比其他人更能够支撑着他。他的双肩微驼,但那主要是因为他这漫长的一生所被迫承受的许多重担所造成。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而且是在他中年时就开始变化,在他妻子患病辞世的短时间内全数变白的。
埃德蒙拿起瓦斯灯,带着它照亮前方的路。如今瓦斯非常珍贵,远比黄金还要珍贵。国王抬起头,看着悬垂在天花板上的瓦斯吊灯:冰冷、黑暗。看着他这模样,我可以猜出他内心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浪费瓦斯。但这并不算浪费,并不算真的浪费。他是国王,而且将来,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儿子也将成为国王。他必须展现给他儿子看,并且让他儿子明白过去曾有何种荣景。因为,谁知道呢?说不定未来那些昔日风光又将重临,恢复一切的旧世繁华。
他们离开王座大厅,走入阴风森冷的黑暗长廊里。我站在一个他们确定会看得到我的位置。瓦斯灯的火光照亮了我。我在他们对面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一张焦急的苍白脸孔从黑暗中浮现,白色的肌肤和闪烁的眼珠撷住亮光,突然从暗处现形。我的身子,罩着一袭黑袍,与笼罩这片国度的永恒长眠同色。我的头,像是被截断了,悬浮在黑暗之中。这景象非常可怕。我被自己给吓到了。
老国王看见了我,却假装没看见。埃德蒙迅速打了个手势,轻轻地摇着头。我弯腰鞠躬,退身撤回幽影之中。
「让巴塔查尔等等吧!」我听见老国王喃喃自语道:「他最后总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现在就让他多等等吧!死灵法师有的是时间。我却没有。」
他们走过王宫的厅堂,两组脚步声隆隆地回响在空荡荡的回廊之间。但老人正沉浸在过去里,耳中听见的是欢笑与音乐,回忆起一位孩童在皇宫回廊厅堂间和父母亲追逐嬉耍的尖声欢笑。
而我,一样也还记得那段时光。当埃德蒙王子出生时,我正好二十岁。王宫里生机盎然,人来人往:血缘与姻亲关系的叔伯母舅,随时保持着愉悦笑容的大小朝臣与议会成员忙进忙出,还有恳请特许与判决的民众代表。我住在王宫里头,在前任王家死灵法师门下担任见习学徒。那是一段勤勉向学的年轻岁月,我花在图书馆里的时间远超过在舞池里。但我耳濡目染的印象一定比我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强烈,因为有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象自己彷佛还能听见那些音乐。
「秩序。」老国王说道:「那时候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秩序与和平是我们骄傲的传承。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改变?是什么带来了混乱,是什么带来了黑暗?」
「是我们,父王。」埃德蒙镇静地说:「一定是我们。」
当然,他知道答案并非如此。我已经把真相教给了他。但他总是会刻意避免和他父亲起争执,即使经过这么些年,还是急切地想要寻得父爱的认可。
我跟在他们后面,黑色的软底便鞋在冰冷的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噪音。埃德蒙知道我正跟着他们。他偶尔会往后望上一眼,好似要倚赖我的力量支持。我凝视着他,欣喜得意,就像以我自己的孩子为荣一样。埃德蒙和我非常亲近,远比许多父子更要亲近,比他和他自己的父亲更亲近,只是他不愿承认。他的双亲因为过度沉浸在彼此的关爱之中,反倒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因他们的爱而生的孩子。我是这男孩的导师,而且随着时序增长,也成了这位孤独青年的朋友、伙伴,以及咨询者。
如今他已二十好几,体格健壮,面貌英俊,而且活力充沛。他将会成为一位好国王。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又重复对自己说了好几次,好似它们是护身的符咒,可以驱散笼罩在我心头上的黑暗幽影。
长廊的尽头是一道巨大的双扇门,刻在上头的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早已被遗忘,而且随着时光流逝,部分刻痕也已让岁月抹除。老人举灯站在门前,等他儿子鼓起双肩健壮的肌肉,将闭锁王宫大门的沉重金属门闩推开。
门闩是新增设的东西。老国王皱起眉头看着它。也许他又回忆起过去,在埃德蒙出生之前,那时候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实体门锁。在过去,只需要魔法便可将门关上。然而经过这些年,魔法需要用于其他更重要的工作上,例如生存。
他儿子在门上用力一推,双门顺势而开。一股冰冷的寒风吹熄了瓦斯灯。寒气凛冽冻人,刺透了裘袍,提醒年迈的老国王尽管王宫里凉意森森,厚实的墙壁和他们的魔法还是为外头冻血刺骨的黑暗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
「父王,您确定要这么做吗?」埃德蒙担心地问。
「没错。」老人不耐烦地回话。但是我敢说,假如他是独自一人的话,他绝对不会这么做。「不用担心我。如果让巴塔查尔得逞了,不久我们全都得跑进这黑暗之中。」
是的,他知道我在附近,知道我在聆听。他嫉妒我对埃德蒙的影响力。但我能说的只有:老人,是你自己放弃了你的机会。
「巴塔查尔已经发现了一条路,可以带我们穿过隧道往下走。父王,这点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我们愈往这世界的深处前进,空气就会变得更加温暖。」
「我敢说,这种愚蠢的说法一定也是在书本里读到的。不用点燃那个该死的东西了。」老国王看着提灯说道:「别浪费你的魔法。我不需要照明。这条柱廊我已经走过许多、许多回了,我蒙着眼睛都能走。」
我能够听见他们在黑暗中穿梭移动。我几乎可以见到国王把埃德蒙的手推开——王子对这位不值得他付出那么多的父亲,依旧充满了关爱与责任感——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出门口。我站在走廊上,竭力漠视啮咬我手脸、麻痹我双脚的寒气。
「我不相信书本。」国王咬牙切齿地对他儿子说;我听见埃德蒙走在他身边的脚步声。「巴塔查尔花了太多时间在那些旧书本上。」
也许愤怒能让那老人感到舒服,既温暖又明亮,就像瓦斯灯的火焰。
「就是那些书本告诉我们,他们会回来找我们。可是你看看,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哼,书本。」老国王嗤鼻道:「我不相信它们。我认为我们根本不应该相信它们!也许它们的内容在几个世纪前还是正确的,可是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当初带领我们的祖先来到这个地方的路径,也许早已消失了,毁掉了。」
「巴塔查尔已经探勘过那条隧道,至少就他自己一人所敢走的范围内,他发现隧道是安全的,地图也还正确。还记得吗,父王,那些通道是由古代修筑它们、建造这世界的强大魔法所保护。」
「古代魔法!」老国王的怒火彻底爆发,烧灼他沙哑的嗓音。「古代魔法已经失效了。而且正是因为上古魔法的失效,我们才会变成这样!过去的繁荣如今变成了废墟。过去的沃土如今成为荒地。过去的流水如今冻结成冰。过去生机盎然,如今死气沉沉!」
他站在王宫的门廊,怒目瞪视着身前将他们彻底包围的黑暗,而且城里只有零星的小光点可以穿透这片黑暗。这些光点正代表着他的子民,而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凯恩.泰勒斯特境内的房舍绝大多数都是空荡荡、冰冷冷的。如同女王。那些现在还留在屋里的,几乎完全不需要光亮与温暖,所以不需要浪费。
他举目所及全是一片黑暗,正如同他的肉身只感觉到冰寒的痛楚,但是他拒绝接受这一切。他透过回忆之眼看着他的城市,他希望能和儿子分享这份礼物。但现在这已经太迟了。
「在上古世界中,在大裂变之前的时代里,据说有一颗叫做太阳的炽烈火球。我在书本里读到的。」老国王挖苦道:「巴塔查尔不是唯一能读书识字的人。当旧世界被分裂为四个部分时,太阳之火也被均分于这四个新的世界。火焰被安置在我们世界的中央,那股火焰是埃布尔瑞克的心脏。而且如同心脏一样,它也拥有辅助的管道,可将充满温暖与能量的生命之血引流到身体的四肢。」
我听见一阵沙沙作响的声音,那是裹着许多件衣物的国王正在探头左右观望所发出来的。我可以想象他现在的模样——将目光从濒临死亡的城市移开,蜷缩在黑暗中,望向城墙之外的远处。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无所不在。但是,也许在他的心灵之眼中,见到了一处充满光明与暖意的土地,在高高的洞穴顶下有块生机盎然的绿地,在闪亮的钟乳石柱间有片孩童可以尽情欢笑戏耍的乐园。
「我们的太阳就在那边。」又一阵窸窣声。年迈的国王勉力举起手,指着永恒的黑暗。
「魔光柱。」埃德蒙轻声地说。
他对父亲极有耐心。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办,而他却站在这老人身旁听着他琐碎的过往回忆。
「未来他儿子也会这么对待他。」我低着嗓子满怀希望地说。但是笼罩着我们未来的阴影,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不祥的预征?启示?我不相信这些东西,因为它们意味着有某种更高的力量存在,某种干涉人世局变的永恒推手与意志。但是我知道,正如同我确信埃德蒙将会离开这块他自己、他父亲,以及先前许多辈祖先的出生地,埃德蒙将会是凯恩.泰勒斯特最后一任的国王。
这时候,我不禁要感谢这挥之不去的层层黑暗。它藏住了我的泪水。
无独有偶,国王也正沉默不语;我们的思绪奔走在同样的黑暗路线上。他清楚晓得。也许此刻他正关爱着他。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父王,我还记得魔光柱的事情。」他儿子焦急地说,误以为老人的沉默是愠怒的意思。「我还记得您和巴塔查尔首次发现它正开始失效的那时候。」他更加忧郁地说。
我的泪水冻结在双颊上,省却了我需要将它们擦掉的麻烦。而如今,我也走在回忆的道路上。我走在光明的道路上……逐渐黯淡的光明……
注1 摘录自巴塔查尔所著之《故乡回忆录》。他在书中以王家死灵法师的身分,详细记录了凯恩.泰勒斯特灭亡前夕的最后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