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兆头 七、星期六(2)
“我认为咱们会得到奖章什么的。”亚当乐观地说,“从着火的汽车残骸里救出一个人啊!”
“它没着火。”佩帕说,“咱们把车翻过来后,它甚至算不上残骸。”
“应该着火的。”亚当指出,“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某些破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着火,咱们就不能得到奖章。”
他们站在洞口,低头向下看去。安娜丝玛已经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将事故原因认定为路基下沉,并在周围放了些交通锥。洞里很黑,深不见底。
“去西藏应该挺有意思的,”布赖恩说,“咱们可以学武术什么的。我看过一部老片子,里面有个西藏山谷,那儿所有的人都活了几百岁。山谷叫香格里拉。”
“我婶婶的平房就叫香格里拉。”温斯利戴说。
亚当哼了一声,他根本没留心听。
亚当脑袋里发生了某些变化。它开始疼。各种想法不请自来。不知什么东西在说,你可以做点什么,亚当·扬。你可以让它变得更好。你可以为所欲为。而对他说这些话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一个始终连在他身上、却未曾被人发现的部分,就像个影子。它在说:对,这是个腐朽的世界。它本该成就辉煌,但现在却烂透了。应该有所改变。这就是你降世的目的,为了让它变得更好。
“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佩帕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些西藏人,我是说。因为……”
“什么西藏人?我已经受够了!”亚当厉声说。
三个孩子盯着他。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亚当。“他们”都转过脸去,避开彼此的目光。亚当情绪如此糟糕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更加寒冷。
阴影笼罩整个世界。暴雨云正在北方聚积,阳光给云朵染上片片黄色,天空仿佛出自某个热情洋溢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之手。
“要我说,这个世界应该被推倒重来。”亚当说。
这听起来不像亚当的声音。
一股悲风吹过夏日树林。
亚当看着狗狗,它正尝试拿大顶。远方传来低沉的雷鸣。他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狗狗。
“如果核弹爆炸,一切重来,那才好呢。只是这次要让它好好发展。”亚当说,“有时我觉得我巴不得发生这种事,然后咱们就可以让—切走上正轨。”
雷鸣再度响起。佩帕打了个哆嗦。“他们”之间常会发生与魔比乌斯环相类似的争论,可以一吵好几个小时,但现在不同。此刻亚当眼中有种陌生的神色,他的朋友们很难解读——不是平常那种恶作剧的神情,此刻这种空洞阴沉的感觉让”他们”感到害怕。
“哦,我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佩帕试探着说,“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那些核弹爆炸的话,咱们也都会被炸飞啊。作为还未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母亲,我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
他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佩帕耸耸肩。
“然后巨大的蚂蚁就会占领世界。”温斯利戴说,“我看过一部片子。要不然,你得随身携带锯短了的霰弹枪,而且所有人都开着那种,你们知道,插着匕首和枪的车……”
“我不会让巨型蚂蚁之类的东西出现。”亚当容光焕发,看上去非常吓人,“而且你们都不会有事。我会处理好的。整个世界都属于咱们,酷毙了!不是吗?咱们可以把它分了。咱们可以玩特别棒的游戏,可以用真正的军队打仗。”
“但那个世界没别人了。”佩帕说。
“哦,我可以给咱们造点人出来,”亚当快活地说,“反正足够组成军队。咱们可以每人拥有四分之一的世界。比如说你!”他指向佩帕,女孩往后一缩,仿佛亚当的手指是灼热的拨火棍,“可以拥有俄罗斯,因为它是红的,而你的头发也是红的,对吧?温斯利戴可以拥有美洲,布赖恩可以有……可以有非洲和欧洲,以及……以及……”
虽然他们都心存恐惧,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啊……哈,”佩帕结结巴巴地说,渐强的冷风抽打着她的T恤衫,“我不知……知道为什么温斯利戴有美洲,而……而我只得……得到个俄罗斯?俄罗斯没劲。”
“你可以得到中国、日本和印度。”亚当说。
“也就是说,我只有非洲和一堆无聊的小国家。”布赖恩说,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不忘讨价还价,“澳洲还差不多。”
佩帕捅了他—下,急切地摇摇头。
“澳洲是狗狗的,”亚当的双目中闪烁着创造的火花,“它需要奔跑的空间。还有,那儿有很多兔子和袋鼠可以让它追。”
云层向四方翻涌,以比狂风还快的速度覆盖天宇,仿佛倒进一碗清水中的墨汁。
“你要知道,其实是记忆。”安娜丝玛说,“它既能向后,也能向前。我是说种族记忆。”
牛顿又搬出那副礼貌的空洞表情。
“我想说的是,”安娜丝玛耐心地说,“艾格妮丝并没看到未来,这只是个比方。她是回忆起了未来。当然,记忆不太清晰,这些信息经过她的理解过滤后还会有些混淆。我们认为她最擅长回忆发生在后代身上的事情。”
“但如果你去某个地方、做某些事情是因为她这么写过,而她写的东西又是在回忆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牛顿说,“那……”
“我知道这是个悖论。但是,呃,有些证据表明事实就是这样。”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是下塔德菲尔德?”牛顿说,“我只是注意到这里的气候很古怪。理想小气候区,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小地方拥有属于自己的好天气。”
他瞅了一眼安娜丝玛的笔记本。这地方肯定有点不对劲,就算刨去如今似乎已经在全球范围肆虐的UFO和西藏人也一样。塔德菲尔德不仅拥有可以为时令节气校准的标准气候,还有极强的抗变化力。没人在这里盖新房子,人口变化很小,这里的林木和树篱远远超过这年头你所期待的平均数量。唯一一所小笼圈养式农庄建起没两年就垮台了,被一个老式养猪场所取代(这个农场主让他的猪猡在苹果园里自由奔跑,并加价出售猪肉)。本地的两所学校也十分固执,似乎对教育方式的变革有极强的免疫力。一条高速公路,本来可以将下塔德菲尔德大部分地区变成“18号岔路口快乐休息区”,却在五英里外拐了弯,绕了个巨大的半圆,然后继续前进,完全没有辐射到这个永不改变的乡村孤岛。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似乎二十世纪的大部分岁月,方圆几英里的土地都被视为不可逾越的禁区。
安娜丝玛又从索引盒里抽出一张卡片,从桌上弹过来。
2315.有人說它在倫敦鎮,……四年前(直到1664年
亦或新約克郡,但他們錯还是新阿姆斯特丹)……
了,真的所在是塔迪斯·……塔迪威利,诺福克郡……
弗爾德,他威力無邊,如……塔尔德斯菲尔德,德文郡……
身居采邑的騎士,他將世……塔德菲尔德,牛津郡……
界分爲四塊,他將風暴帶!……见《启示录》第六章,第十节
來。
【注:新约克郡即纽约。纽约最早为荷兰人移民地,在1664年前还被称作新阿姆斯特丹。】
“我不得不察看了许多郡县地方志。”安娜丝玛说。
“这条为什么是2315?比其他的要早。”
“艾格妮丝对时间顺序的处理有些草率,我想她不是很清楚应该把哪一条放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为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设计出一整套系统。”
牛顿又看了几张卡片。比如:
1111.—條巨犬終將出現,?会不会跟俾斯麦
兩個靈體徒勞守望,因有点关系?(A·F·仪祁
它會去主人所在的地方,1888~6月8日)
而它們不然。他會爲其……?
命名,正合巨犬本性,……什列斯威省、好斯敦省?
地獄會從它身上逃亡。(德丹战争)
“我们家里,就数这一位特别不擅长领会艾格妮丝的意思。”安娜丝玛说。
3017.我見四者騎行,天启四骑士。
搞來末日,地獄的天那人=潘,恶魔。
使與他們同行,又有(《兰开夏郡宗教审判》,
三者出現。四加四是布鲁斯特,1782)
四,黑暗天使會承認??
失敗,而那人會認下我感觉今晚艾格妮丝肯定醉得不轻
自己的種。(昆西·议祁,1789年10月15日)
同意。毕竟我们都是凡人,唉。
(O·J·议祁小姐。1854年1月5日)
“为什么叫精良准确?”牛顿问。
“精良也表示精确、准确。”安娜丝玛不胜其烦地说,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它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看……”牛顿说,“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结束,对吧?我是说,好好想想,现在又没有什么国际紧张局势……好吧,平常就有的不算。咱们干吗不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去……呃,我不知道,也许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什么的。我是说……”
“你不明白吗?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影响这个地区的东西!”安娜丝玛说,“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线,它保护这里免受任何变革影响!它是……它是……”又来了,她无法——或者说被禁止捕捉脑海中的那个想法。这就像睁着眼睛做的一场梦。
窗户哐哐作响。屋外,一枝茉莉在冷风的吹拂下,开始不住地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来。”安娜丝玛扭着手指说,“我什么都试过了。”
“找?”牛顿说。
“我试过钟摆,试过经纬仪。你看,我能通灵,但它却好像在移动。”
“哈米吉多顿在移动?”牛顿说。
“很名预言都说到敌基督将首先登场。”安娜丝玛说,“按艾格妮丝的话,他。可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顿说。
“什么?”
“可能是女性。”牛顿说,“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安娜丝玛厉声说道,“总之,这里完全没有邪恶的踪迹。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这里只有爱。”
“你说什么?”牛顿说。
安娜丝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眼。“很难形容。”她说,“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热爱这里。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强大到足以将它屏蔽保护起来。一种深刻、巨大、强烈的爱。这儿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坏事?世界末日怎么可能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这是个安宁祥和的小镇,所有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儿长大。塔德菲尔德是孩子们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应该看看本地的孩子。他们不真实!简直像是从《男孩故事报》里蹦出来的!膝盖上都是疤瘌,满嘴‘帅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几乎想出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那个念头的轮廓,她就快想起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牛顿说。
“什么?”安娜丝玛的思路被拦腰斩断,她厉声叫道。
牛顿用手指敲了敲地图
“它上面写着‘废弃机场’。就在这儿,你看,塔德菲尔德往西……”
安娜丝玛哼了一声。“废弃?你别听它胡扯。当年那是一处战时机场。大概在十几年间,那儿一直被称作上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我提前说好,省得你瞎问,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个上校比你正常得多。他妻子还练瑜珈呢,看在上帝份上。那地方没问题。”
好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附近的孩子们……
安娜丝玛感到自己思想的脚丫子一滑,摔了一大跤,一个更加私人化的问题张开双臂接住了她。牛顿这个还行,真的。跟他共度余生还有一个好处,余生只剩下不多一会儿了,不够让你受不了他。
亚当带领“他们”走进采掘场,冰雹子弹撕碎了周围的叶片。
狗狗夹着尾巴跟在旁边,发出呜呜哀鸣。
亚当什么都没想。有些东西在他脑海中敞开,燃起熊熊烈焰。
他让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们在这儿就没事了。”他说。
“呃,”温斯利戴说,“你没想过咱们的爸爸妈妈吗……”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亚当高高在上地说,“我会造些新的出来,而且再也不会有九点半必须上床之类的规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觉,或是整理房间什么的。你们就瞧我的吧,一切都会十全十美。”他朝朋友们露出疯狂的笑容,“我有几个新朋友正在赶来。”他信心十足地说,“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但……”温斯利戴开口说。
“你就想想以后那些好玩的东西吧。”亚当狂热地说,“你可以在美洲塞满新的牛仔、印地安人、警察、强盗,还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么的。这不是妙极了吗?”
温斯利戴可怜兮兮地看着另两个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常状态下,也很难把它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大体上讲,世上曾有真实的牛仔和强盗,这很棒。永远都有假装的牛仔和强盗,这也很棒。但真实的假牛仔和强盗,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玩腻了还可以放回盒子里——这就一点也不棒了。当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盗的妙处就在于,你可以随时不当他们,回家吃饭去。
“但在此之前,”亚当阴沉沉地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
购物中心里有棵树。枝干不高,叶片发黄;通过绚丽华美的烟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完全不像正正经经的阳光。它嗑的药比奥运选手都多,枝条上还放了个扩音器。但它仍旧是一棵树,如果你眯起眼睛透过人造瀑布看过去,几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过泪水的薄雾,注视着一棵病怏怏的大树。
詹姆·赫内茨喜欢在树下吃午餐。维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会冲他嚷嚷。但詹姆是在农场长大的,那是个很不错的农场,他喜欢树木,也不愿搬进城市。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这工作不坏,挣到的钱他爸爸做梦都想不到,而他祖父压根就没梦到过钱。詹姆十五岁以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钱。但有的时候,你需要树。最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们长大后会以为树就是柴火,而他孩子的孩子们会把树当成历史。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过去有树林的地方,现在成了大农场;过去是小农场的地方,如今成了购物中心;而过去是购物中心的地方,现在还是购物中心。这就是趋势。
詹姆把手推车藏到售报亭后面,偷偷坐在树下,打开午餐盒。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接着一片影子从地上闪过。他回头看去。
这棵树在动。詹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一棵树的生长。
树下的泥土不过是某种人造颗粒,但这些颗粒正随着下面的树根在移动。詹姆看到一枝纤细的白芽从花园区的高台边上爬下来,盲目探索着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永远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嫩芽推向地板间的裂缝。它找到了缝隙,扎了下去。
树枝扭成各种形状。
詹姆听到楼外传来一阵阵急刹车声,但完全没在意。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总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经常是冲着他喊叫。
探寻的根须肯定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颜色变深,直径变粗,像通了高压水流的消防水管。人造瀑布断流了;詹姆想象着断裂的管道正被吸吮的根须渐渐堵死。
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况。街道表面像海水—般起伏不定,树苗从缝隙间挤向空中。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分析着,它们拥有阳光,但他的树没有。它有的只是从四层高的圆顶照射下来的朦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可以这样办:
由于停电,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但不过是四层楼而已。詹姆小心地盖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车旁,拿出最长的扫帚。
人们尖叫着往楼外挤。詹姆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
一些白色框架支撑着烟玻璃穹顶,建筑师大概想通过这些框架营造出某种东西的动态意境。实际上它只是塑料制品罢了。詹姆站在一根合适的横梁上,用尽全身力量和扫帚的全部长度,向它砸去。只消挥动几次,它就变成了一堆危险的碎片。
光线倾泻进来,照亮购物中心内弥漫的灰尘,空中仿佛充满萤火虫。
在最下方,那棵树撑破了四周的水泥监牢,像特快列车似的直往上冲。詹姆从前一点也不知道树木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没注意过,因为这种声音要用数百年的时间缓缓发出,从一个波峰到另一个波峰要用二十四小时。
如果把它加速,你就会听到大树发出“嗡”的一声。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团绿色蘑菇云。根须周围喷射着水花。
支架根本无力抵抗。剩下的穹顶像被喷泉冲起的乒乓球—样升上天空。
全城各处都是这样,不过你再也看不到这座城市了。举目远眺,你看到的只有绿色天蓬。
詹姆坐在他的树枝上,揪着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时,天空开始落雨。
小屋的窗户向内进裂。这不是风暴,这是战争。茉莉碎片在屋内打着旋儿,和卡片之雨混在—处。
牛顿跟安娜丝玛紧紧搂在一起,站在墙壁和翻倒的桌子之间。
“来吧,”牛顿喃喃说道,“告诉我艾格妮丝也预言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的确说过他会带来暴风雨。”安娜丝玛说。
“这是场该死的飓风。她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丝玛说。
“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既然你问起,是的,没错。”她说着递过一张卡片。
3477.任命運之輪轉動,恐怕又是些胡言乱语
任心靈享受,除我以外(A·F·仪祁,1889年10月17日)
還有其他火焰;當狂風荷萍/荷花?
吹散花朵,擁抱彼此,(O·F·仪祁,1929年9月4日)
因當紅白黑灰者靠近和估计又是启示录第六章
萍是我們的職業,萬事(休斯·仪祁博士,1835)
皆息。
牛顿又读了一遍。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仿佛一块波状钢板翻着跟头飞过花园。事实正是这样。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着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它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上。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大头针,狐疑地蹬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它,放回地图,使劲按住。
大头针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但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把用旧的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仅仅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冒犯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要是知道这个推测到底有多准确,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穿驼绒外套的娘娘腔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唬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丢下自己人。”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了。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见到一桩阴谋,你就要破坏它。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已经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们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这个。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因此得救,再也用不着搞哈米吉多顿之类的玩意儿,那种做法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也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通讯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要是碰巧接通了,他们都会大为惊诧,几乎无—例外。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燃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能让屋里好闻些。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出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
“我有重要情报!我找到了敌基督!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和一切情况全部告诉你们!”
片刻沉默过后,蓝光微微闪烁。
“嗯?”它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你仃可以杀……阻止这—切!时间刚刚好!你们还有几个小时!你们可以阻止这一切,不需要开战了,所有人都会得救!”
他面对蓝光,容光唤发,像个疯子。
“是吗?”那声音说。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尔德,地址是……”
“干得好。”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再也用不着那种把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类的玩意儿了。”亚茨拉菲尔高兴地说。
那声音再度响起,感觉略显烦躁。
“干吗不用?”它说。
亚茨拉菲尔意识到,自己热切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冰窟窿,但他假装没看见。
天使继续说:“哦,要做的很简单,你们只要保证……”
“我们会赢,亚茨拉菲尔。”
“对,但是……”
“黑暗势力必被击败。你似乎有点误解。关键不是规避大战,而是赢得大战。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亚茨拉菲尔。”
寒意笼住天使的心灵。他想说,“你不觉得不在地球上开战也许是个好主意吗?”但最终还是改了口。
“我明白了。”亚茨拉菲尔严肃地说。门口传来一阵刮蹭声,如果天使往那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顶破毡帽正试图透过气窗朝屋里窥探。
“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那声音说,“你会得到一次嘉奖。干得漂亮。”
“谢谢。”亚茨拉菲尔说,语气中的酸味足以让牛奶变馊。“我显然忘记了不可言说的问题。”
“我们也这么觉得。”
“可否容我问上一句,”天使说,“我这是在跟谁通话?”
那声音说:“我是上帝之声米达伦。”(但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相当于总统发言人。)
“哦,是的。当然。哦,好的。万分感谢。多谢。”
在他身后,房门上的邮件投递口被人捅开,露出两只眼睛。
“还有一件事。”那声音说,“你肯定会加入我们,对吗?”
“哦,呃,我有几千年没拿过炎剑了……”亚茨拉菲尔开口说。
“嗯,我们记得。”那声音说,“你会有很多机会重新学习。”
“啊,嗯,引发大战的前奏是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认为一场多国热核战争会是个不错的开端。”
“哦,是的。很有创意。”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冷淡而绝望。
“很好。那么我们将期待你的到来。”那声音说。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些生意上的事,好吗?”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似乎无此必要。”米达伦说。
亚茨拉菲尔打起精神。“作为注重名誉的生意人,我的确认为诚实的品行——更不用说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米达伦略显烦躁地说,“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我们会等你的。”
光线黯淡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亚茨拉菲尔心想,他们没有切断线路,这回我可走不脱了。
“嗨?”他轻声说道,“有人吗?”
只有一片寂静。
亚茨拉菲尔特别小心地走出圆环,来到电话机旁。他打开电话簿,拨了另一个号码。
四下铃响过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片刻停顿,然后一个平得可以在上面铺地毯的声音说:“嗨,我是安东尼·克鲁利。嗯。我……”
“克鲁利!”亚茨拉菲尔试图把喊叫和嘶叫合二为一,“听着!我没多少时间!那……”
“……现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觉,或是在忙,或是别的什么。请……”
“闭嘴!听着!它在塔德菲尔德!书里都写了!你必须阻止……”
“……在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电。拜拜。”
“我有事跟你说,就现在……”
嘀——嘀——嘀。
“别再出怪声了!在塔德菲尔德!这就是我察觉到的东西!你必须去……”
他把听筒拿远。
“混蛋!”天使说。这是四千多年来他第一次说脏字。
等等。恶魔还有个电话,不是吗?他就是这种人。亚茨拉菲尔翻找着电话簿,几乎把它掉在地上。
亚茨拉菲尔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电话。这次几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店铺的铃铛也轻轻响了一下。
克鲁利的声音逐渐接近话筒,变得越来越响。“……是认真的。你好?”
“克鲁利,是我!”
“哦。”这个声音极其含混。尽管心情异常激动,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察觉到恶魔现在有麻烦。
“你是一个人吗?”他谨慎地说。
“哦,有个老朋友在。”
“听着……我……”
“滚回去,侬这地狱邪魔!”
亚茨拉菲尔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沙德维尔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全看见了。他全听见了。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们会用神秘圆环、蜡烛和薰香做什么。这一切他心知肚明。《魔鬼出击》那部电影他看过十五遍,如果算上被人从电影院里扔出来的那回,就是十六遍。(也许他不该把对剧中新手猎巫人克利斯托夫·李的苛评大声嚷嚷出来。)
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们在愚弄猎巫军的光辉传统。
“俺会干掉侬,侬这龟孙子!”沙德维尔大叫着步步进逼,就像个被虫蛀过的复仇天使。“俺知道侬想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引诱女子,来满足你邪恶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进错了店铺。”亚茨拉菲尔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他冲话筒说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
“俺瞅见了侬干的丑事。”沙德维尔怒吼道。他嘴巴周围沾上了点点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盛。
“呃,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亚茨拉菲尔开口说,与此同时已然察觉到,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缺乏必要的修饰。
“俺敢说的确不像!”沙德维尔耀武扬威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目丁着天使,向后蹭了几步,抓住店门,使劲往后—摔,让门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铃。”他说。
中士拿起《精良准确预言书》,重重拍在桌上。
“书。”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里翻找一通,掏出生锈的朗森打火机。
“实用点火物。”他叫喊着向前进逼。
圆环在他正前方闪烁着黯淡的蓝光。
“呃,”亚茨拉菲尔说,“我想这也许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沙德维尔根本听不进去。“以襄助吾辈之神灵起誓,以猎巫军之职责起誓,”他吟咏道,“吾令汝迷离此界……”
“你看,那圆环……”
“……返汝之来处,不得有误……”
“……作为人类踏进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辈远离邪恶……”
“离那个圆环远点,你这蠢货!”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请你躲开那个……”
亚茨拉菲尔向中士跑去,拼命挥舞着双手。
“……回!”沙德维尔念完咒语,伸出一根指甲黑
乎乎的充满仇限的手指。
亚茨拉菲尔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钟内再度爆出粗口。他已经踏进了圆环。
“哦,我操。”他说。
空中传来—声音调优美的弦音,蓝光消失不见,亚茨拉菲尔也没了踪影。
三十秒过去了。沙德维尔一动没动。接着,他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喂?”他说,“喂?有人吗?”
没人回答。
沙德维尔打了个哆嗦。他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像举着一把不敢开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弹的手枪;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门在身后关闭。
大门的撞击震动了地板。亚茨拉菲尔摆的蜡烛倒了一根,燃烧的蜡油洒在干燥陈旧的木板上。
克鲁利在伦敦的公寓是时尚家居的典型代表。它具有一间公寓所应包含的一切优点:宽敞、洁白、家装精美雅致。在从不入住的设计师们看来,只有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才能具有这些优点。
这是因为克鲁利确实不住在这儿。
这里只是他身在伦敦时每天晚上要回来的地方。床铺永远都是铺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精致的食物,而且从来不会吃完(毕竟这就是克鲁利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这台冰箱也永远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电源。
休息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一张白色皮沙发,一台录像机和一台激光影碟机,一部自动答录机,两部电话——一部接自动答录机,一部是私人电话(这个号码暂时还没被电话推销员大军发现,这帮人老想让克鲁利购买他已经有了的双层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寿保险)——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音响系统,就是那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开关和音量控制。唯一被克鲁利忽视的音响设备是喇叭,他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其声音还原效果仍旧完美得无可挑剔。
屋里还有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电脑的没接通的传真机,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弱智蚂蚁的电脑。尽管如此,克鲁利还是每隔几个月为它升级一次,因为他觉得自己试图成为的那种人肯定应该拥有最新潮的电脑。这东西就像一台带屏幕的保时捷跑车,它的说明书还包在塑料袋中没有打开过。
休息室中由聚光灯和一些随便靠在椅子上或是墙角里的白色霓虹灯管照明。
四壁上仅有的装饰品是一幅裱好的画卷——蒙娜丽莎卡通漫画,这是里奥纳多·达芬奇最初的草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炎热下午,克鲁利从画家手中买下了这幅作品,他认为它比最终那幅油画要好。
(里奥纳多·达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该死的微笑画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后的艳阳下,品着凉酒,对克鲁利说,“但真画起来却走了样。我交画时,她丈夫有点唠唠叨叨的。但正如我跟他所说的那样,戴尔·吉奥亢多阁下,除您以外,还有谁会看到它呢?总之……再给我解释一遍这个叫直升机的玩意儿,好吗?”)
克鲁利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休息室和一个厕所。每个房间都永远干净整洁。
在对世界末日的漫长守候中,克鲁利焦躁不安地在这些房间里来回转悠。
他又给猎巫军联络人打了个电话,试图获取最新情报。但他的眼线沙德维尔中士出门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是想跟总部里随便什么人谈谈。
恶魔最终坐在白沙发里,冲电视挥了挥手。
“有消息称,”一位忧心忡忡的新闻播报员说,“呃,有消息称,是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呃,表明紧张局势正在加剧。换作上周这个时间,谁都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呃,当时所有人似乎过得挺不错的。呃。
“这—事态似乎至少部分来源于,呃,近些天大量出现的异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
克鲁利?
“是我。”克鲁利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鲁利?你都干了些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尽管克鲁利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个叫沃洛克的孩子。我们把他带到美吉多①战场。狗不在他身边。那孩子也对末日之战一无所知。他不是我主之子。
【①美吉多:为巴勒斯坦重要古城,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启示录中预言哈米吉多顿也在此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