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矮人王国．瑟恩
因为喜欢黑暗的环境与挖掘隧道，普莱恩世界的矮人并不像精灵们一样，把他们的城市建筑在树顶层上，或是像人类一样居住在苔原上。矮人们穿过黑暗的丛林深处往下挖掘，寻找他们所传承追寻的泥土与石块，虽然这项传承只是另一个古老世界的模糊记忆。
瑟恩王国是在丛林植被中挖掘而成的巨大洞窟。在硕大无比的参天古木里，矮人们在各处枝干开挖工作，定居生活。他们把这些巨树叫做烟囱树，因为它们的木质不易燃烧，所以矮人们的炉火热气和炊烟可以顺着大树中央自然形成的竖井排放出去。巨树的枝干和各种寄生植物形成了街道与通路，由摇曳的火光所照亮。精灵和人类居住在永恒的白昼当中，而矮人们则住在无尽的黑夜里头。但是他们所喜爱的神圣黑夜，对杜鲁加而言，却即将成为永远的恐惧之夜。
他是在晚餐时刻收到来自国王的通知。消息是在用餐时送达的，表示这具有相当的重要性。因为在矮人的习俗中，用餐时刻他们必须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食物上，以及餐后的消化时间。用餐时间禁止交谈，而且餐后也只允许讲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以防止胃液变质，引起消化不适。
国王的使者郑重地向他表达歉意，必须打扰杜鲁加的用餐时刻，但同时也表明这是一件相当紧要的事情。杜鲁加从椅子上跳起来，撞翻了桌上的餐盘，引起他年迈男仆的一阵抱怨，并且预言这年轻矮人的胃部一定会发生严重的不适。
杜鲁加有种不祥的预感，隐约猜到此一通知的目的是什么;他几乎冲口向老男仆说，如果矮人们只需要烦恼消化问题，那他们确实是太幸运了。但他还是保持沉默，因为在矮人族当中，年长者总是为人所敬重。
他父亲的屋洞就在他隔壁，所以杜鲁加不需要走太远。他跑过这段距离，然后在门前停住脚步，突然觉得不想进去，不愿意听见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听的事情。他站在黑暗之中，把玩着挂在颈项间的符石，默默地祈祷矮人全族赐予他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父亲的屋洞就跟杜鲁加的屋洞一模一样，也和瑟恩其他所有的矮人一样。巨树的木料打磨得相当光滑，隐隐反射出温暖的黄色光晕。地板平坦，墙壁和拱形的天花板连接在一起。家具和装饰都很简单。身为国王并没有给予他父亲任何特权，只有额外的责任和负担。所有的矮人都是一体的;国王是全矮人族的头脑，虽然头脑要负责为身体进行思考，但是它并没有比身体的其他部位来得更加重要，像是心脏或大多数矮人最重视的胃部。
杜鲁加发现他父亲正坐在餐桌前，用了一半的食物餐盘已经被推到旁边。他的手中握着一块树皮，打磨光滑的表面上刻着线条粗硬、有棱有角的矮人文字。
「父亲，最新的消息是什么?」
「巨人要来了。」年迈的矮人国王回答。(杜鲁加的父母很晚婚。他母亲虽然和杜鲁加的父亲依旧维持着恩爱的关系，但已经依照矮人女子的习俗，在孩子成年后便独自搬出去住了。)「斥候一直在密切观察牠们。巨人已经彻底毁掉了卡斯那尔的居民、城市，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荡然无存。而且牠们要往这边来了。」
「也许，」杜鲁加说：「牠们会被大海挡住。」
「大海会挡住牠们，但是挡不了多久的。」矮人老国王说：「根据斥候的报告，牠们不善使用工具。而且牠们所用的，全都是为了破坏与毁灭，而非创造。牠们绝对不会想到要建造船只。但是牠们会绕过海洋，经由陆地而来。」
「也许牠们会回头。也许牠们只想占领卡斯那尔。」
这是他的希望，却非他所相信的话。而且当这些话一说出口，他立刻知道自己的希望是虚假的。
「牠们没有占领卡斯那尔，」他父亲沉重地叹道：「牠们摧毁了卡斯那尔，彻彻底底地摧毁。牠们的目标不是征服，而是杀戮。」
「父亲，那么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我们必须要驳回那些认为巨人是我们弟兄的人!我们必须要强化防御工事，武装所有族人。对了，父亲，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杜鲁加倾身向前，虽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说：「我和一个人类武器商人联络上了。精灵弓枪和箭枪!全部都会是我们的!」
老国王看着他儿子，原本了无生气的黑暗眼眸深处忽然闪过一道火光。「真是太好了!」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他儿子强壮的臂膀，「杜鲁加，你不但有勇气，脑筋也动得很快。你将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国王。」他摇摇头，捋抚着他长及膝盖的铁灰色胡子。「但是我不认为那些武器能及时运到。」
「他们最好及时运到。」杜鲁加咆哮道：「否则就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矮人站了起来，开始在黑暗的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国王的屋洞位在苔原层地表深处，是矮人族最远离太阳的地方。「我要号召军队出发——」
「不。」矮人老国王说。
「父亲，你实在太顽固了——」
「而你就像卡塔尔克(注1)一样!」矮人老国王举起一根像他手臂一样满是瘤节的手杖，指着他的儿子，「我说你将会是个好国王。而且你一定会的。只要……只要你能控制住自己火爆的脾气!你心中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但是你没有将火势控制好，你让它随意爆发、让它失去了控制!」
杜鲁加脸色阴沉，浓密的双眉皱在一起。他心中确实有着他父亲所说的一股火焰，将他的话烤得灼热烧烫。杜鲁加努力忍住脾气，火热的气话烧痛他的双唇，但他还是咬牙忍住了。杜鲁加虽然非常敬爱他父亲，但他还是认为年迈的父亲在这次严重的打击中已经先行屈服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地把话慢慢说出口：「父亲，我们的部队——」
「——将会起内乱，彼此自相残杀!」老矮人冷冷地说：「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杜鲁加?」
老国王站了起来;他的体格已失去了年轻时的风采，微驼的腰背挺不直，双腿也需外力协助方能撑起身体。但年轻健壮的杜鲁加却在他父亲发颤的姿态中见到了国王的尊严，在父亲蒙眬的双眼中见到了智慧，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少不更事的小朋友。
「半数的军队会拒绝拿起武器对抗他们的巨人『弟兄』。到时候你该怎么办，杜鲁加?命令他们开战?那你又要如何强制执行你的命令呢，儿子?你是否得要求另一半的部队拿起武器对抗他们的弟兄?」
「不!」老国王大喝一声，木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四周草编的墙也因他的愤怒而颤抖。「绝对不能让矮人族被分裂!绝对不能发生内斗的惨剧!」
「请原谅我，父亲。是我没有想清楚。」
老国王叹了口气，身体忽然失去力量，颤抖瘫软，摇摇欲坠地抓住他儿子的手。在杜鲁加的协助和手杖的支撑之下，老国王坐回他的座位。「孩子，控制住你心中的火焰。控制好它们。否则它们将会摧毁一切，包括你自己，杜鲁加。包括你自己。好了，回去用餐吧!很抱歉打断你的晚餐。」
杜鲁加回到自己的屋洞，但是并没有将剩下的餐点吃完。他踩着沉重的步履来回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他努力想熄灭心中的那团火，却徒劳无功。他心中那担心族人们的火焰一旦被点燃后，便不肯轻易熄灭。他不能也不愿违背他父亲。那老人不只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国王。最后杜鲁加暗自决定，他绝不会让这份热情就此熄灭。等敌人来临的时候，它们将会是炙热无比的怒火，而非冷冷的灰烬。
矮人军队并没有动员起来。但杜鲁加还是瞒着他父亲私下规画出大大小小的战斗计划，并且告知那些和他看法一致的矮人们，要随时准备好武装起来。他和矮人斥候们保持密切的联系，阅读和听取他们的报告，以掌握巨人们的行踪。在被耳语之海挡住后，巨人们转而向东，改由陆地行进，持续不懈地朝向牠们的目标前进——不管牠们的目标是什么。
杜鲁加完全不认为巨人们的目标是要和矮人结盟。悲观的谣言已经传到了瑟恩，谣传在克拉格和葛瑞许的北方聚落已经有矮人遭到屠杀。但是巨人们非常难以追踪，而那些少数还能送得回来的斥候报告，内容多半前后不一，无法获得肯定的结论。
「父亲，」杜鲁加哀求道：「你一定要让我把部队动员起来!怎么有人能够漠视这些消息呢?」
「罪魁祸首是人类。」他父亲叹道：「议会已做出决议，那些罪行都是逃离巨人的人类难民干的!他们说巨人将会加入我们，然后和我们一起报仇!」
「父亲，我已经亲自和那些少数还活着回来的斥候们谈过了。」杜鲁加耐着性子说：「每天回来的人变得愈来愈少，而且全都被吓坏了!」
「真的吗?」矮人国王精明地看着他儿子：「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他们都看见了什么?」
杜鲁加感到十分沮丧，最后他说：「好吧，父亲!他们确实什么也没看见!」
老矮人疲惫地点点头，「杜鲁加，我也听他们报告过了。我听过了『丛林在移动』的疯狂故事。但我要怎么用这种鬼话去说服议会?」
杜鲁加很想告诉他父亲，议会所讲的才是连篇鬼话。但是他也知道，这种鲁莽的情绪发作并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父亲更生气而已。杜鲁加知道他父亲肯定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告诉给矮人议会了。但是由各部族长老所组成的议会却完全听不进去。
杜鲁加紧闭嘴巴，不让愤怒的气话冲口而出。他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他父亲的屋洞，穿过植被内部复杂而宽阔的洞窟，来到最顶层。他瞇着眼睛走入阳光里，望着纠结繁茂的丛林绿叶。
这外头有某种东西正要往这里来，而且杜鲁加不相信牠是带着兄弟同胞之爱而来。他静静地等候，带着与时俱增的绝望恐惧，等候精灵魔法智能武器的到来。
要是那两个人类出卖他，他向矮人一体的身体、心灵和魂魄发誓，他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付出生命的代价。
注1 一种魔法火把。把一段木头浸泡在树脂里，经过特殊处理后，只要念出正确的符文便会迅速引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