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伊奎兰．树顶层
「这样啊!」卡兰德菈说，她看着站在门口的派桑和瑞佳。「我早该猜到会这样。」
精灵女子准备用力将门甩上。派桑立刻闪身跨入，挡住门不让它关上，硬闯进屋子里。卡兰德菈退后一步，两手插在束紧的腰上，挺直了高瘦的身躯。她以冷冷的眼光不屑地看着她弟弟。
「看来你已经接纳了他们的生活方式。野蛮人!擅自闯入我的(注1)房子!」
「对不起，」本资费探头进来说：「可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
「卡兰德菈!」派桑伸手抓住他姊姊冰冷的双掌，「妳不明白吗?那已经无所谓了?末日即将降临，就像这老人所预言的一样!我亲眼见到了，卡兰德菈!」精灵女子试图甩开派桑因恐惧而紧紧握住她的手。「矮人王国已经被毁了!人类正遭受攻击，甚至现在也已经灭亡了!他们三个……」他睁大眼睛看着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大门口的矮人和两位人类，「说不定已经是他们种族唯一的幸存者!数以千计的人都被屠杀了!卡兰德菈，接下来遭殃的就是我们了!怪物要来攻击我们了!」
「我能不能补充一下——」本资费举起食指。
卡兰德菈将她的手抽回，抹平她裙子的前襬。「你真是有够脏的。」她鼻子吸了几下，「你把地毯整个都弄脏了。去厨房洗干净，然后把你的衣服留在那边，我会把它们烧掉，将干净的衣服送到你房间。然后再坐下来吃晚餐。至于你的朋友们……」她轻蔑地望着门外那群人，「可以去睡奴隶们的寝室。那个老人也一样。昨天晚上我已经把他的东西给移开了。」
本资费向她微笑，谦虚地鞠躬。「亲爱的，谢谢妳的帮忙。但实在不需要这么麻——」
「哼!」精灵女子掉头走向楼梯。
「卡兰德菈，该死!」派桑粗鲁地抓住他姊姊的手肘，把她拉回来。「妳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卡兰德菈的眼睛变得比矮人地洞更加深邃冰冷。「派桑.昆迪尼亚，在这栋屋子里你得给我守规矩，否则你就得加入你的野蛮人伙伴，一起去睡奴隶房。」她翘起嘴巴，目光挪向瑞佳。「至于你们的威胁，女王之前已经收到敌人入侵的消息。我很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因为那是从人类那儿传来的;就算消息是真的，我们也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皇家禁卫军已全面戒备，如果有必要的话，黯影卫队也已经准备好迎战。而且我们已提供了最新的武器。不过我也得说，」她不情愿地承认：「这些一派胡言倒是让我们多赚了一大笔钱。」
「股市开盘大涨，」本资费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接下来道琼指数却一路下滑——」
派桑张大嘴巴，可是一时却想不出任何话好说。这趟回家的旅程像一场梦，像是与可怕的现实搏斗后的甜蜜梦境。就在不到几个花瓣的时间前，他还在泰坦的手下面对着可怕的死亡。他已经历了无可弥补的恐惧，看见这一辈子都会跟随着他的可怕惨剧。他已经变了，已经蜕去以往那层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外衣。新生的东西并不美丽，但却更坚实牢靠，而且他希望能变得更加明智。这是种由蝴蝶蜕变为虫的反向变态过程。
可是这里却毫无变化。皇家禁卫军已全面戒备!黯影卫队已准备好迎战!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无法相信，无法理解。他原本预期他的族人们将会陷入混乱，响起警报，来回奔波，准备全面动员迎战。可是相反的，这里却一片平静祥和。毫无改变。一成不变。
这种虚假的和平、宁静、安逸让他感到极端恐怖。他心中不停地尖叫。他想要扯开喉咙大声呼救，敲响木钟，想要抓住路人用力地摇晃他们，对着他们大吼：「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什么要来了吗!死亡!死亡降临了!」但是这面平静之墙太厚了，无法打穿;太高了，无法越过。他只能张口结舌地瞪大了眼睛，而他的姊姊却以为他是感到羞愧才有这样的表情。
慢慢地，他变得沉默;慢慢地，他松开了卡兰德菈的手。
他姊姊立刻头也不回地走开。
可是我一定要警告他们，他内心迷惘地想着，我一定要让他们明白。
「派桑……」
「艾莉萨!」派桑转过身，很高兴终于有人愿意听他的劝告。他伸出手——
艾莉萨甩了他一巴掌。
「艾莉萨!」他把手伸向热辣辣的脸颊。
他妹妹的脸色涨红，神情激动，瞳孔放大。「你好大胆!竟敢重复那些邪恶人类的谎言!」她指着罗兰破口大骂：「带这只害虫滚出去!滚出去!」
「噢!很高兴再次见到妳，我亲爱的——」本资费开口说道。
罗兰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紫色眼睛里的仇恨之火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嘿，小姐，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可是——」
「我说滚出去!」
艾莉萨伸出手指，扑向罗兰。他还来不及反应，尖锐的指甲已经抓上了他的脸颊，划出四道长长的血痕。吃惊的人类男子不想伤害她，连忙抓住这精灵女子胡抓乱打的手臂。
「派桑!把她拉开!」
精灵被妹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愣了一会儿才赶过去。他抱住艾莉萨的腰，瑞佳拉着她的手，一起将发狠乱抓的艾莉萨从罗兰身上拉开。
「不要碰我!」艾莉萨大声尖叫，把发泄对象转向瑞佳。
「还是让我来处理吧!」派桑以人类语说。
瑞佳退开，走到她哥哥旁边。罗兰轻轻抚摸受创的脸颊，不高兴地瞪着这名精灵女子。
「贱货!」看见手指上的血迹，他以人类语喃喃说道。
艾莉萨虽然不明白他的话，可是却很熟悉这种口气，整个人又扑了过去。派桑紧紧抱住她，硬是将她拉回来。接着她的愤怒忽然消失，身子一软，瘫倒在她哥哥的怀里，粗重地喘着气。
「派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的头靠在派桑胸口，激动地说：「告诉我，你是在说谎!」
「艾莉萨，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派桑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可是欧恩神啊，我不能。我亲眼见到了……哦，圣母保佑!艾莉萨，我亲眼见到了!」他开始啜泣，浑身颤抖。
艾莉萨将双手伸到他脸上，抬起他的头，盯着他的眼睛。她秀眉轻扬，双唇微启露出迷人的笑容。「我就要结婚了。我就要拥有一栋湖畔的别墅。没有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我。」她挣脱派桑的怀抱，用十指将头发梳理整齐，让发卷漂亮地垂在肩膀上。「欢迎回家，亲爱的派桑。既然你回来了，麻烦请把垃圾倒出去，好吗?」
艾莉萨对着瑞佳和罗兰咧嘴一笑。她刚刚那句话是用生涩的人类语讲的。
罗兰抓住他妹妹的手臂。
「垃圾，啊?走吧，小妹。我们离开这里!」
瑞佳以哀求的眼神看着派桑，而他也无奈地看着她。他感觉自己像个刚睡醒的人，没有力气移动手脚。
「妳看见了吧?」罗兰咆哮道：「我早就警告过妳!」他松开手，退至门廊。「妳到底走不走?」
「很抱歉，」本资费说：「但是我得说，你们实在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派桑!求求你!」瑞佳哀求他。
罗兰气呼呼地走下阶梯，来到苔土草地上。「留在这里!」他回头大喊：「帮这精灵暖好床!也许他会在厨房给妳安插个工作!」
派桑气得脸色涨红，朝罗兰踏近一步。「我爱你妹妹!我——」
号角声划破寂静的清晨。精灵闭上嘴巴，目光转至恩西亚湖的方向。他伸出手抓住瑞佳，把她拉向自己。脚下的苔土平原开始轰隆隆地震动。一直都没有开口、没有移动的杜鲁加，悄悄地将手滑进腰带间。
「好了!」本资费抓住门廊边的护栏，怒气冲冲地大喊：「拜托让我把一句话说完，我要说的是——」
「先生，」巨龙的声音由苔土层底下传来，「牠们来了。」
「牠们来了。」哈普罗喃喃自语，听见了精灵们的号角声。他从野外的藏身处抬头往上看，向狗儿招招手。「好了，你知道该怎么做。记住，我只要一个!」
狗儿朝丛林里飞奔而去，消失在茂密的林叶中。哈普罗因期待而紧张，扫视他所藏身的灌木丛四周。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只需要等待。
派崔恩人并没有跟其他乘客一起前往精灵豪宅。他编了个要维修飞船的理由，故意留了下来。当他看着他们走过被雷桑的火箭实验给烤得焦黑的辽阔后院后，哈普罗立刻翻过船身的护栏，走在龙翼的木质「骨架」上。
龙翼踏走。冒着一切的危险，包括生命，以获得你的目标。他是从哪儿听来的?他回想似乎是魔手胡夫所说的。或者是他「取得」这艘飞船的精灵船长?算了，来源并不重要。这句谚语对安稳地停靠在地面上的船只并无意义，因为坠落的距离只有三呎，而非三千呎。哈普罗轻盈地从翅膀跳到地面上，心里想着，这句话似乎颇符合他当下的心境。
龙翼踏走。
哈普罗蹲在他的藏身之处，静静等待，心中默想着他将要使用的符文，像检查一串珍珠项链是否有瑕疵的精灵珠宝匠般。符文架构极为完美。所施展的第一道法术将困住怪物，第二道会将牠彻底定住，第三道将钻入牠的心灵——假如牠有心灵的话。
远处的号角声变得愈来愈响亮，但也变得更加混乱，有时甚至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而中断。精灵们一定正在和敌人交战，而且从那些声音听起来，战斗正逐渐接近他的位置。哈普罗漠视被屠杀的精灵。如果泰坦攻击精灵就像对付人类那样——而且哈普罗没有理由认为精灵们会表现得更好——这场战斗将不会持续太久。
他专心聆听，搜寻另一道声音。来了，狗的叫声。牠也正朝这方向而来。哈普罗有些担心，因为他没听见其他任何的声音。然后他回想起，泰坦在丛林间移动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息。这时哈普罗赫然觉悟，他将无法及早听见怪物的动静，除非牠已逼近眼前。他舔舔干渴的嘴唇，润湿他的喉咙。
狗儿冲进灌木丛里，胸侧剧烈地起伏，吐出舌头喘气，因恐惧而睁大了眼睛。牠忽然转过身子，对着树林正中央狂吠不已。
泰坦紧追在后。如同哈普罗的期望，这只怪物受到狗儿持续的骚扰，离开同伴独自追了过来。走进这片小树丛后，牠停下来开始嗅闻。没有眼睛的头部缓缓左右转动。牠闻到或听到或「看到」有人的存在。
泰坦巨大的身躯矗立在哈普罗眼前，没有眼睛的头部直盯着这派崔恩人。当泰坦停止移动时，牠具有保护色的身体几乎完美地与背景融为一体。哈普罗眨眨眼睛，差点失去牠的踪迹。他慌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镇定。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我的计划生效，这怪物将会开始移动。这是无庸置疑的!
哈普罗开始念出符文咒语。他举起刺青的双手，描绘的符记好似滑落他的皮肤，在空中舞动。雷电般的蓝光和火焰似的红光交互闪动，符文开始堆栈，以惊人的速度繁衍倍增。
泰坦意兴阑珊地看着符文，好像牠以前便已见识过，觉得很无聊。泰坦朝哈普罗移动，那个恼人的问题持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城塞，对吧!城塞在哪里?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回答你。我们等一下再谈。」哈普罗对泰坦说。
符文架构已经完成，哈普罗只希望它能发挥作用。他专注地看着泰坦。巨人继续朝他逼近，牠留恋的哀求瞬间变成强烈的沮丧。哈普罗感到一阵晕眩，胃部翻涌欲呕。狗儿在他身边发出恐慌的哀鸣。
泰坦停下脚步，转动牠的头，困惑地张大了嘴巴。哈普罗又开始呼吸。
闪耀着红蓝光芒的符记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的帷幕，将这片灌木丛整个罩住，包围着泰坦巨人。怪物左右转头，符文将牠自身的形象反照回去，令牠脑海中充满着牠自己的画面与感觉。
「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伤害你。」哈普罗用派崔恩语安抚着牠，这语言在架构上跟萨坦语相当类似。「我会放你走，但我们得先谈谈关于城塞的事情。告诉我它是什么。」
泰坦冲向哈普罗声音的方向。他立刻往旁边跳开，让泰坦扑了个空。
哈普罗已预期到对方的攻击，继续耐心地重复他的问题。
「告诉我关于城塞的事情。是否萨坦人——」
萨坦人!
泰坦巨人忽然怒火高涨，释放出惊人的力量，猛烈地攻击哈普罗的魔法结界。符文架构颤抖崩塌，怪物解脱了幻象的束缚，把头转向哈普罗。
哈普罗使出浑身解数，重新强化破损的符文架构。泰坦失去了他的踪迹，伸手盲目地摸索牠的猎物。
你是萨坦人!
「不。」哈普罗回答。他抹去脸上的汗水，祈祷自己的力量还能撑得住。「我不是萨坦人。我是他们的敌人，跟你一样!」
你说谎!你是萨坦人!你骗了我们!建造了城塞，然后偷走了我们的眼睛!用闪亮耀眼的光线弄瞎我们!
愤怒的泰坦朝哈普罗释放出一波波的能量，每一击都让他变得更虚弱。他的法术已撑不了多久。他必须趁着目前这怪物还处在混乱的时候，赶紧逃走。但是他已经达成了目的，获得了一些情报。用闪亮耀眼的光线弄瞎我们!他心想他大概开始懂了。闪亮耀眼……在他前方……在他上方……
「狗儿!」哈普罗转身开跑，但却突然煞住。树林已消失了。站在他面前，围绕在他四周，举目望去，他只看见他自己。
泰坦反弹了派崔恩人的魔法来对付他自己。
哈普罗努力压抑心中的恐惧。他被困住了，无法逃脱。他可以破坏包围住他的法术，但这同时也会解除困住泰坦的法术。他已累得无法再编织出另一道强度足以困住这怪物的符文网络。他转向右边，看见他自己;他转向左边，面对他自己，他看见自己睁大了双眼，脸色苍白。而狗儿则在他脚边疯狂地绕着圈，紧张地咆哮大叫。
哈普罗察觉泰坦的动作，牠正跌跌撞撞地前进，搜索他的位置。或早或晚，这怪物一定会找到他。这时忽然有样东西擦过他身边，某种温暖的活物，也许是只巨大的手……
哈普罗盲目地扑向一边，躲开那怪物，结果却重重地撞上一棵树。他喘着大气，突然发现他看得见了!树林，藤蔓!幻象逐渐消失。他感到一阵轻松，但旋即又被恐惧所取代。
那表示符文结界的法术被破解了。要是他能看见自己的位置，那么他的敌人也可以。
泰坦逼近他，哈普罗纵身跳开，在苔地上滚了一圈，勉强闪过攻击。他听见狗儿在他背后的叫声，勇敢地想保护牠的主人，然后他听见一道尖声惨叫。一团毛茸茸的黑色躯体沉重地摔在他身边的地上。
哈普罗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段树枝，挣扎着站起来。
泰坦轻松地扯掉他的武器，然后往下张开手抓住他的臂膀。泰坦的手掌巨大无比，掌心握住他的骨头和肌肉，指头开始缩紧。泰坦用力一拉，将哈普罗的手臂扭脱关节。他痛得跪倒在地上。
泰坦将他拉起，手掌加倍使劲。哈普罗咬牙忍住，死撑着不让自己就此昏倒。再被拉一下他的手就会整个被扯断。
「很抱歉，先生，请问我能帮得上忙吗?」
火红的双眼由苔土中出现，几乎和哈普罗同一个高度。
泰坦用力一拉;哈普罗听见组织碎裂绷断的声音，他痛得几乎失去意识。
火红的双眼发亮，一颗长满绿鳞、挂着藤蔓的头由苔土中窜出，黑色的舌头忽吞忽吐。
哈普罗感觉自己被放开，抛在地上。他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他的手臂脱臼了，但还连接在身上。他咬牙忍住痛楚，害怕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他瘫倒在地上，虚弱得无法移动，只能静静观看。
巨龙开口说话了。哈普罗听不清楚牠说了什么，只察觉到泰坦的愤怒正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敬畏。巨龙再度开口，语气充满威严，然后这泰坦开始逃回森林中，牠斑驳的绿色身体无声无息地快速移动，让视线蒙眬的派崔恩人感觉好像是树林本身在逃跑似的。
哈普罗身子往旁边一滚，昏厥过去。
注1 精灵是母系社会;根据精灵律法，土地、住宅和家具器物都是由母亲传承给最年长的女儿，而生意经营仍是由精灵男性负责。因此，这栋豪宅是属于卡兰德菈名下的财产。昆迪尼亚家所有的人，包括她父亲雷桑都必须经她同意而住在此地。但是精灵们对长辈相当孝顺，所以卡兰德菈应该要恭敬地把这屋子称之为「她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