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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1:幽灵鸟

当你的小镇变成幽灵出没的废墟,你却还能读到从中寄出的信,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活在别人记忆里,把它当作是真实的,就像另一层皮肤,但其实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她以前就是这样。她以前就这样想,她以前就这样生活。那么,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如今是否也是幽灵鸟的呢?愤怒与恐惧在内心交战——除了她自己,没人可以承担。她只能让它们互相争斗,就像另一种心跳,并期望这真实状况不会从外表泄露出来。她也期望,即使她是失败的产物,也要有能力生存下去——成为一种变异体,而不是像哀鸣的怪物那样,变成畸形的怪胎,骸骨长埋在沼泽中腐朽瓦解。
  有些问题她不愿意问,因为一旦问出来,它就会具体化,就会产生真实的压力,仿佛弯曲的肋骨上重新长出皮肉。奇迹也好,恐惧也好,她或许可以分而承之,然而总管永远无法适应,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目的过于明确,推进过于急切,也会令人疲倦。就好像向X区域的现实挑战,就好像事到如今,她依然没有吸取教训。即使格蕾丝先到了三年,但他们在匆忙中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她早就该知道这是不公平的,或许根本就不该尝试,不是吗?
  此刻已是黄昏,天色将晚,面对沉默与重重阴影,格蕾丝首先开口:“我们是宇航员。所有勘探队员都是宇航员。”
  这也许有一定的安慰作用,像是某种精神支柱,但总管脸上表情坚决,仿佛戴上了面具,他不愿面对,只想把鼻子埋在舒适的地方。他左手紧紧攥着生物学家的信,膝盖上搁着生物学家的日记,那是格蕾丝从灯塔里搜救出来的。幽灵鸟读过之后很感兴趣,虽然仍有一部分未知,但它们填补了其余的空缺。塔底的白光、爬行者内部的灯塔管理员,这些若是不亲眼看到,她无法相信。然而她知道,对总管来说,这些信息只是新的证据,新的希望——或许能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且迅速见效。仿佛格蕾丝对它们的审阅与思考还不够似的。
  “我们不在地球上,”幽灵鸟说,我们不可能在地球上,“时间扭曲得这么厉害,还有生物学家看到的东西。”即使假设规则依然存在,只是无法看清,无法摸透,无法知晓,这里也不可能是地球。但真的吗?还是只有时间变得不合逻辑,缺乏一致性?
  她依然感觉很不情愿,这种情绪增加了她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最后,格蕾丝说:“这就是我的结论,也是科学署提出的猜测之一。”
  “就像虫洞。”总管说。这是他认知的极限;再往前一步,则需要光亮感的激发。
  格蕾丝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以为X区域也会造太空船?你以为X区域会在星际空间旅行?虫洞?想象一下吧,那是一种更微妙的存在,隐藏于我们所知的现实背后。”
  这番话平淡而有力,化解了他们的惊惧。因为她多待了三年?因为她在想念家中的亲人?
  总管语速缓慢,几乎就像进入催眠状态:“我们以为X区域中的一切都腐烂得太快……其实只是变旧而已。”
  有些东西的确非常古老——村庄的遗址、灯塔活板门下面层层叠叠的日志。从边界出现到第一次勘探,X区域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谁都想不到,边界出现之后,人们还可以在X区域里生活那么久。
  “以前怎么没人知道,”总管说,“以前怎么没人明白。”仿佛重复能够带来某种原始的力量,迅速扫清阻止他接触真相的障碍。但事实上,重复只能让他们的无知显得更突出。
  “错误的数据,”格蕾丝说,“损坏的样本。不完整的信息。”
  “我不明白——”
  “她的意思是,”幽灵鸟说,“那么多勘探队返回时都遭受创伤,神志不清,甚至根本回不来。南境局没有可靠的样本。”她的意思是,时间膨胀几乎无法计量,而当X区域发生移动或变化时,这种膨胀更加严重。
  “她说得对,”格蕾丝说,“我们从来没人在X区域里居住足够长的时间,观察足够清晰,并把结果记录下来。”矛盾的数据,矛盾的目标,对手又很难对付。
  “但我们能相信生物学家吗?”总管问道。因为生物学家笔下的猜测很可疑?因为他无法适应,而幽灵鸟可以。
  “你相信我吗?”格蕾丝问道,“我在夜晚看到空中有陌生的星星。我看到天上有裂隙。我在这儿生活了三年。”
  “那你告诉我——假如我们不在地球上,为什么还能看到太阳、星星和月亮?
  “这不是关键问题,”幽灵鸟说,“对伪装技术如此高明的生物来说,这不是关键。”
  “那什么是关键?”总管很沮丧,试图理解这一庞大的概念,令幽灵鸟看得十分心焦。
  “关键就是,”格蕾丝说,“这个生物,或这种生物,其目的是什么。我们要如何生存。”
  “我们知道它的目的,”总管说,“就是要杀死我们,改变我们,除掉我们。这不正是大家试图回避的想法吗?局长,你,”——指向格蕾丝——“切尼,所有人都否认这种想法,否认它意图将我们全部杀死。”
  “这样的对话我们进行过上千遍,你知道吗?”格蕾丝说,“我们一次次地试图跳出循环,你知道吗?”
  “人们往往落入某种行为模式而不自知,”幽灵鸟说,“生物可以有其目的,同时也可能有与这一目的完全无关的行为模式。”
  “那又怎么样,”总管咆哮道,仿佛受困的动物,“那又怎么样?”
  幽灵鸟和格蕾丝对视了一眼,格蕾丝将视线移开。总管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些信息。他仿佛遭到由内至外的侵蚀。也许具体的细节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里产生出许多能量,然后被排放出去。”她说,“如果边界是一种透膜,那它可能把能量转移到了别处——考虑到物体一接触边界就会消失。”
  “但它不会消失,对吗?”格蕾丝说。
  “我想不会。我认为它被送去了别处。”
  “送去哪里?”总管问道。
  幽灵鸟耸耸肩,她想起进入X区域时,沿途曾看见残破损毁的城市废墟。那是真实的吗?是为他们提供了线索,还是只是幻觉?
  透膜与维度。无限的空间。无限的能量。毫不费力地控制分子微粒。不断尝试把人类转变为非人类。将整个生物圈搬移至别处的能力。此刻,倘若外面的世界依然存在,人们仍在往太空发射无线电波,并通过监听电波来寻找宇宙中的智慧生命。然而幽灵鸟认为这些信息并没有被接收到。这只是人们被自己的意识所限制的又一种形式。感染会不会是一种信息,而光亮感是一曲交响乐?一种防御机制?一种古怪的交流方式?若是如此,这信息并未被接收到,也许永远无法被接收。信息埋藏在变化中。由于缺乏想象力,人们只会寻求平庸的答案,因为人类甚至无法从鸬鹚、猫头鹰、鲸鱼和黄蜂的角度去思考。
  她是否要与如此缺乏想象力的盟友为伍?她有别的选择吗?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低矮的建筑:破烂损毁,屋顶已消失不见,藤蔓从其内部冒出,涂有白漆的侧墙老旧斑驳,毫无生气,也难以抑制繁茂的绿色植物。在这片意外形成的植被培育房之间,有一排小小的十字架,埋在土壤中,那是格蕾丝近期埋葬的尸体。也许格蕾丝是在撒谎,其实有一批人跟随她从大陆来到此处,却遭遇到厄运,只有格蕾丝得以幸免。她刚才听见了总管和格蕾丝之间的全部对话,假如格蕾丝不把枪从他头上移开,她已准备好实行干涉。如果她的身体不接受,没人能用药物对付她。她的体质已不同于以往。
  但她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从本能上对破损的道路感到不适。在傍晚的阳光下,它仿佛是山丘森林间的“刮擦伤”,不像是一片空地,而更像暴力的痕迹。朝向海洋的窗外是平静的海面,陆地看起来普通平常,毫无异状。然而距离掩饰了车队遭受的破坏。
  格蕾丝和总管在她身后交谈,不过幽灵鸟已退出谈话。话题不停地绕圈,总管挖掘出沟渠与战壕,把自己困在其中,与外界隔绝。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而且又是为了什么呢——不管是知道的,自以为知道的,还是永远无法知道的,都让他如此纠结痛苦。
  她很清楚最后的结果,人类最终总是会作出一个决定——要如何行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我们如何推进?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仿佛定下目标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可以获得缺失的要素,仿佛凭借意志力就能将它找回来,令它重新出现,恢复生命。
  就连生物学家也是如此,从无序中寻找规律——将猫头鹰古怪的行为与其失踪的丈夫相联系。而实际上,那完全只是其他过程的残余佐证——因此她对猫头鹰的描述,就跟对科学降神会的评断一样不准确。你总是看得到表面,却永远无法发现原因。
  这座岛屿的魅惑力在于缺少原因——对生物学家来说是如此,而据幽灵鸟猜测,对格蕾丝也是一样,尽管她已在此居住了将近三年。虽然格蕾丝心中明白这一点,却因此而遭受深刻的困扰,至今依然如此,即使有人做伴,也并未使她更轻松。幽灵鸟从窗口观察着她,怀疑她是否仍隐瞒了重要信息——而她的警惕,她睡眠时的不安迹象,或许意味着另一种未知的原因。
  此时此刻,她感觉离他们俩如此遥远,仿佛一旦知道地球有多远,知道时间的流逝有多无情,就会增加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而她就像是站在边界上——透过闪烁的门户窥视着他们。
  总管开始回到安全的话题,比如灯塔管理员,比如总部,以免银河星系在他头脑里像烟花一样炸开,以免南境局成为X区域的据点,以免人们变成怪兽,除了天空中穿梭的幻影,没人知道原因。
  “总部一直以来都把这座岛当作秘密。总部把它隐瞒起来,把这座岛隐瞒起来,只是不断地派勘探队来这……这该死的鬼地方,这地方根本不该存在,这鬼地方就会不停地杀人,甚至不给你反抗的机会,因为它他妈的总是会赢……”总管停不下来。他无法停止。最多只是暂缓一下,稍稍停顿,然后又拾起话头。
  因此,片刻过后,幽灵鸟劝阻住他。她跪在他身边,温和地将生物学家的信和日记拿走。她用双臂搂住总管。格蕾丝窘迫地移开视线,或许是为了抑制她自己对安慰的需求。他在幽灵鸟的手臂中挣扎抵抗,她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异常的热量。他最终平息下来,不再反抗,也轻轻地搂住她,然后又抱得更紧。她一言不发,因为不管说什么——只要开了口——就是对他的羞辱。而这对她没有任何损失。
  等到他安静下来,她放开手,站起身,将注意力转向格蕾丝。她仍有个问题需要问。巢穴里聒噪的鸟群此刻毫无声息,事实上,除了海浪与风,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除了格蕾丝用脚来回滚动一个黄豆罐头,完全没有其他声响。
  “生物学家现在哪里?”幽灵鸟问道。
  “这不重要,”总管说,“现在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变成了苍蝇、飞鸟之类的,或者消失了,或者死了?”
  格蕾丝笑了起来,幽灵鸟不太喜欢这笑声。
  “格蕾丝?”不给出答案就不罢休。
  “是的,她肯定还活着。”
  “她在哪儿?”
  “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吧。”
  隆隆的声响逐渐加剧。幽灵鸟感觉到远处有沉重的物体在移动,身形巨大,意图明确,一旦她的头脑中构建出此种印象,便无法再消除。
  “不是外面的某个地方。”幽灵鸟说。
  格蕾丝开始点头,开始恐惧。尽管她已硬着头皮告诉他们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却很难说出口。
  “生物学家来了。”返回猫头鹰曾经栖息的地方,来到她的副本此刻站立的地方。那声音越来越响,树枝树干纷纷折断。
  生物学家顺坡而下。
  怪异巨硕,声势浩大。
  幽灵鸟从平台窗口望出去。生物学家在黑暗中现身,她的身体忽隐忽现,直到化作一团闪烁的波浪,强行侵入覆满森林的山坡。那巨硕的身形沿山坡翻滚滑落,林中的树木发出噼啪崩裂声,在碾压之下变成一堆碎柴。黑暗中,闪烁着翠绿色荧光的表皮底下是厚实的肌肉。生物学家尚未到达,气味就已先至:浓重的海水味儿和油味儿,以及刺鼻的碎草药味儿。它发出的音响仿佛风与海撞到一起,余震中回荡着先前那种深沉的轰鸣。这是寻找,是探问,是交流与沟通。幽灵鸟能够理解,能够辨识。
  山坡仿佛被赋予生命,如流动的岩浆一般下滑,直抵废弃的灯塔。这是一种侵入。那巨硕的黑影映衬在黝黑的夜空下,云层中反射出光晕,背景里的森林则呈现出一片更为广阔的黑暗。
  那奇异的庞然大物向灯塔袭来,依然若隐若现,幽灵鸟站在窗口等待,格蕾丝和总管嘶喊着企图将她拉开,要她撤离,然而她不为所动,不愿被他们从窗口拖走,只是站立在原地,面对窗外的滔天巨浪,仿佛船长面对一场超级风暴。格蕾丝和总管沿着楼梯跑了下去,接着,那巨大的身影涌到窗口,同时撞向楼下的门户,令石头和砖块发出崩裂声。灯塔在推倚之下勉力支撑。
  鸣唱声越来越响,几乎令人难以承受。时而仿佛大提琴深沉的琴弦,时而如同震颤的喉音,诡异而悲哀。
  它那宽阔硕大宛如山丘般的身躯就在幽灵鸟跟前,边缘模糊不清,微微晃动,仿佛落入异度空间。生物学家高耸的身躯几乎企及窗沿,她甚至可以跳下去,落到它的背部。但它的身体部位只能勉强辨识,平坦宽阔的头部直接连在躯干上,且早已越过灯塔,位于东方,它的嘴仿佛一道巨大弯曲的弧线,身体两侧的黑脊类似鲸鱼,上面挂着干枯的海藻与海带,海洋的气味扑面而来。它的背上沾满青色与白色的藤壶,星星点点,嵌在成百上千个凹坑里,这是长时间静伏于深水中的结果,仿佛一个个潮水坑。那巨硕的大脑曾在水下漫长的时日中沉思。生物学家的皮肤上还有与其他怪兽冲突而造成的灰白色疤痕。
  它长了许许多多闪烁的眼睛,像花朵和海葵一样绽开——简单,普通——遍布体表,如同从夜空中摘下的活体星座。她的眼睛。幽灵鸟的眼睛。数目众多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它闯入底楼搜寻。
  它吟唱呜咽,声如轰鸣。
  幽灵鸟从窗口探出身,伸手触按那闪光的表层,就像探入潮水坑,摸索其内部……她的手碰到黏滑厚实的皮肤,周围是她的许多眼睛,许多瞪视着她的眼睛。她将两只手都埋进去,摸到粗实的睫毛,也感受到或弯曲光滑,或粗糙突兀的表面。那么多眼睛。就在这重重注视之下,幽灵鸟看到了自己。她看见自己站在那里,低头凝视。她看见生物学家如今同时存在于多个地点与环境,各处的地平线重叠在一起,模糊不清,高低起伏。她俩之间有一种无声但深刻的交流。虽然她们也曾有共同的记忆,但那一刻,她对生物学家的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也许被困在远离家乡的星球,她也许观察到另一个难以理解的自己,然而……她们之间有某种联系,某种认同。
  这并非畸形——只有美感,只有完美华丽的设计和精巧的规划,那生物的肺同时允许它在陆地与海洋生活,身体两侧隐约可见巨大的鳃缝,此刻紧紧闭合,然而一旦生物学家回到海洋中,它们便可以张开,深深地吸入海水。还有那许多眼睛,许多临时潮水坑,许多凹痕和脊突,以及厚实坚固的皮肤,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物,属于一个另类的生态环境。它不仅可以从陆地转移到水中,也可以在遥远的地点之间转换,不需要边界上的门户。
  她用自己的眼睛注视自己。
  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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