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完结章 (1)
晚上雨停了,徐时锦收了伞,与沈昱一同行走在长街上。邺京刚刚发生变动,如今盘查甚严,到了晚上,还在街上闲逛的,比前段时间少了许多。走在街上,沈昱在前面走,他带她绕开地上的小水洼,有人撞来时,也会帮身后的姑娘隔开。
他牵著身后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这让徐时锦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两人上街时,从来都是她看著他,她拉著他走,她时不时回头,看那个迷糊的少年,有没有跟丢。那时与沈昱玩的时候,徐姑娘总是嫌弃他。总怕一不留神,一回头,沈小昱就被她弄丢了。
她将他丢在岁月长河中,一落那么多年,从不回头。
而终有一日,是他牵著她走,怕弄丢了她。
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有趣。
“我回沈家的这些日子,将你托付给公主。前几天他们两个却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怕你出城,著急了许久。以前绝对邺京小,真找起人来,却这么费劲。”和徐姑娘同行,沈昱心情好了些,愿意边走,边和徐姑娘说话。
徐时锦笑一笑,“我一直在邺京,听著沈家大公子的风光事迹。”
“我有什么风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而对她更有兴趣,“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公主说给你介绍了一位神医,你打算去看病。小锦,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绝望的。”
徐姑娘看他说话,神色散漫,眸子黑而光润。他走在她身前,长衫宽长,他走得慵懒闲散,漫不经心,在她面前,却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应一声。
“你这几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欢住公主府上,为什么不直接来沈家找我?”沈昱责备地看著她,他边说著,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懒散地挑起摊位上的五彩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弹去面具上的雨水,“小锦,我娘虽然说话难听,但她心软,你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会跟你笑啦。我在帮你说服我爹娘,让你来我们家养病。”
她去沈家养病?以什么样的身份?
又一次让沈家伯父伯母为难而已。
徐时锦没有接沈昱这个话,只低低道,“我还留在这里,其实就是等著跟你告别的。沈小昱,我要离开邺京,但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拿著面具把玩的青年,背影在徐时锦眼前,一点点僵硬。他嘴角还噙著一抹玩笑,垂著眼,黑色长睫浓密,遮住他的眼神。他拿著面具的手指节用力,青筋暴动。
他垂著眼微笑,没有回头。
徐时锦慢慢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好好地告别,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困扰。现在,当我要离开,我便想跟你好好地告别。不要留下遗憾之类的。”
“好好地告别?”他的脸终于转了过来,长眉压眼,眸子跳动,一个温柔的几近诡异的笑容从眼中透出。他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次又一次!我很稀罕你的告别吗?!”
手上蓦地用力,在话落的一瞬间,啪嗒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面具生生扭曲捏碎,被他大力扔到了摊上。
沈昱冷眼看她,转身就走,快速入了人群。
“哎,我的面具……”摊主真是无辜,一对情人吵架,生生毁了他的面具。想追上去讨要,无奈那青年男子气势太可怕,把他逼退。
好在追在他后面的年轻姑娘虽一脸病容,脾气却是真的不错。只追了两步,听到摊主的喊声,又回来,连说抱歉,并为损坏的面具掏了铜板。
徐时锦做完这一切,才去人群中追沈昱。如她所料,他果然没有走出太远。在前方路边的一棵槐树下站著,他看到她走来,神情依然不好,却没有之前的怨怒。
“我看了那面具,被捏碎时有尖锐的锋口,你手有没有被划破?”走到他面前,徐时锦问他。
沈昱神情复杂,胸口那股郁气无处发泄。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和和气气,永远不跟他生气。她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如何跟她发怒……可是她还关心他,又为什么要分别?
葱郁树影下,徐时锦拉起沈昱的手,挽起他的袖子,就著昏暗的灯火看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伤痕,干净修长,徐时锦舒口气。
她低著头,觉沈昱靠在树上,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徐时锦拉著他的手僵了一下,他就知道果然没错。他有些无力地笑,“是我娘吗?”
他最近忙沈家的事,知道徐时锦的、能和徐时锦说上话的、还劝他们分开的,只有他娘了。
沈昱吐口气,觉得烦闷,他推开徐时锦的手,搭上她的肩,让她抬头看自己,“小锦,她还有些接受不了。我正在说服,我快成功了……”
“沈小昱,不是那个原因,”徐时锦静静道,“伯母前几天见过我,她话说得委婉,我却未必不懂她的意思。你是沈家人,如果我总在后面拖著你,连累你,你要怎么在家族里自处?唐家妹妹也来见过我,她眼含热泪、感动地与我相认,并问我什么时候回归自己的身份,她一脸真诚,我却听出她的忐忑担心之意,我怕我回去,怕我跟她抢你,她知道自己抢不过我。还有徐家族长,也见过我,欢迎我回徐家。其实他未必多喜欢我,只是我的才能赶上徐家最需要的时候。为了留下我,他甚至愿意为我父母翻案。沈小昱你知道的,小时候,我特别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我爹娘翻案。但徐家现在答应,我却觉得没意思。”
她仰头,青年目光微闪,望著她,专注地听她说话。
“有些人希望我走,有些人希望我留下,还有些人希望我永久消失。所有人都在衡量,在算我的价值。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徐时锦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很会算计、别有所求、永不单纯的一个人。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我一直听他们在说我,我现在却不想听了。”
“还有你喜欢我。其实我也不懂……感情让我茫然又糊涂。我很害怕。不光是你的身份问题,还包括我的生死,包括我对感情的怀疑。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吧,有多喜欢我不知道。我想我也喜欢你,有多喜欢,我还是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这种感情变成一把剑,伤害到你。就像我之前那样……沈小昱,你现在说你喜欢我,说你不后悔。但是岁月那么长,如果你后悔了呢?你后悔了,我如何去赔你?我赔不起。”
沈昱听著她说,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说
“如果爱情没有到那一步,就打住,不要到好了。”徐时锦说。
沈昱静静问,“如果已经到那个地步了呢?”
“……”徐时锦怔然抬头。
她看著他漆黑的眼楮,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沈昱慢慢侧头,低笑一声,“开个玩笑,你不要紧张。”
他手扶著她的肩,低头看她,心情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慢慢说,“你说这么绝情的话,却并非出自你的本心。你还是一心为了我,一心想我好。你想让我恨你,怨你,怪你,留你一个人在原地……小锦,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松开她,落落靠著树,慢慢坐了下去。他露出苍白而寥落的笑,“你以为我是谁呢?”
沈昱和徐时锦之间,就像相邻的山水。原本相依,山间地动,却将他们隔开。等水再次见到山时,山依然巍峨雄壮,水却只剩下从石缝中钻出来的那一点儿了。山望著水,安慰说,没关系,就算你只有这么一点,我依然觉得你是山间最清灵的存在。一路上,他拉著水,扯著水,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让来客都看一看,他最引以为豪的水有多好看。但是水已经不好看了。他们并肩多年,如今变成一前一后,不再对等。
水努力跟上,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山耐心停下等,他也被前方的巨浪打得措手不及。
现在的徐时锦,无疑已经拖累到了沈昱。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交际圈……全都无法接受徐时锦。徐姑娘因为太子的事情,人生有了污点。且在陛下当位期间,她都不应该出现在邺京。就算徐家愿意她回去,也不可能让她呆在邺京。
她得选一个别的身份,且为了沈昱,又要回去以前的生活。
充满算计,充满勾心斗角。
如果她愿意这样,沈家也会接受徐时锦。
可是沈昱爱她,是为了她为了他,委屈自己,去当一个谋士吗?小锦不应该仅仅作为“聪明”的代名词,她是他的小锦,她该摆脱那些的。
她觉得她委屈了他。
他也觉得他委屈了她。
所以,这才是徐时锦想告别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手捧著她的脸,温柔问,“小锦,我问你。如果我爱你,只有得到你我才开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你愿意为了成全我,不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嫁给我吗?”
“当然,”徐时锦看著他的眼楮,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沈昱露出恍惚的笑,手慢慢垂下。他爱了她,便不可能对她的想法,真正的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他要的不过是这样。
在小锦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只要他一句话,她不惜与所有人为敌……
这便够了。
沈昱低头,漫声,“好吧,我接受。我会想到办法的,会有那一天的……”
徐时锦跟著他,蹲在他身边。
她听到他说,“在那之前,你得好好活著。你得活著,等我去找你。你不用做什么,你好好养身体。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徐时锦靠著他的手臂,隐有冲动,但又被压了下去。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她靠著他的手臂,徐徐点头,“好。我等你。”
【我等著你。就算你不来,我也一直等你。我等你到死。】
先前徐时锦要说听戏,等说完掏心的话,两人便当真上梨园去。但不凑巧,有人今晚宴请客人,包下了场。沈昱怎么说,人家都摇头不肯。沈昱啧一声,卷起袖子便要动手。但那小二宁死不屈,就是武力威胁,都坚决不让他们两个进去。沈昱没办法,回头看徐时锦,希望徐姑娘用她的聪明才智想出办法来。
徐时锦目光轻柔,看著他笑,并不说话。
沈昱咳嗽一声,徐时锦依然盯著他看。他被徐姑娘入神的目光看得几近尴尬,走过去,在她肩上搭了下,示意她说话。
徐时锦一下子回神,略茫然,“怎么啦?”
“……你在发什么呆?”沈昱声音从牙缝里跳出来,眼楮看著对面紧盯著他们的小二,嘴上跟徐时锦咬耳朵,“我遇到难题了,你没看到吗?”
徐时锦说,“我突然发现你生得很好看,不觉看得出神。没听到你们刚才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细声细语地说话,看到沈昱的耳根微红。他嗔怒地斜眼瞪她,嘴角却不自觉扬了扬。显然,徐时锦这种偶尔的甜言蜜语,让他很是受用。
围观人越来越多,好是丢脸,沈昱只好把徐时锦带走。边护著她离开梨园,边跟她说了情况。听到不能进去,徐时锦目光暗了暗,叹口气,转而宽慰沈昱,“算啦。”
沈昱盯著她,眼神有些飘飞了,“你真的很想进去?”
“……嗯,”徐时锦眯眼,略怀念,“我很多年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想要故地重游。”
“好。”沈昱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采用声东击西之策,梨园东院墙有人丢了钱袋,发生骚动。就在慌乱中,西院墙的一棵古老梧桐树上,一个青年手搭在墙头,带著一个姑娘跳下了墙。等落到了梨园中,沈昱才去把钱袋归还。
徐时锦被他弄得发笑,这种顺手而为的坏事,沈小昱做得可真是顺手。
“有本事喊人来抓我,偷偷笑算什么本事?”沈昱瞥她,张嘴就要大喊,“来人——”
“喂!”徐时锦连忙捂住他的嘴,硬是把他拖去暗处。沈小昱放荡随性,喊人时声音根本没压住,那一嗓子出去……真是吓死她了。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徐时锦可不想再体验小时候被沈小昱害得逃跑的惨痛经历。
两人偷偷溜进来,却也不敢往前面去,怕被人发觉。沈昱找到墙角的座位,台上风采有些被旁边的树影挡住,这处没有人做。徐时锦并不在乎,沈昱更加不在乎,两人本著低调原则,就坐在这处,听著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
沈昱扫去台上,唱的正是梁祝中十八相送这最经典的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边走边唱,从书院唱到山下,从山下到长亭,一路登山涉水,临别依依,处处可见情深。
台上落泪,台下心酸。那求而不得的悲意,千古皆同。沈昱转头看徐时锦,徐姑娘专注地看著台上,似真在用心听戏。
十八相送啊……沈昱想著,他真是烦这种离别的话题。
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转身,一次次的不见。心里想过许多次的分离,真正轰然到面前时,依然让他难受,疲累,不堪。
沈昱无聊地发会儿呆。他的目光,移来换去,没有定处。打个哈欠,他眼楮落在两人靠著的墙上。树影婆娑映照,哗哗物动,在墙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来。微风出动,墙上的影子也跟著动作。
“小锦,你看。”沈昱肩膀推推徐时锦,有些开怀。
徐时锦听戏听得心脏被揪成一团,目中泪光闪烁,被沈昱推肩膀,伤感的气氛被破坏。她一低头,就看到他的手照在墙上,做出一条小蛇的模样来。在墙上映著的树影间穿梭,吐著丝,一伸一缩,何等的惟妙惟肖。
“……”徐时锦又是无语,又是想笑,又是了然。这正是她认识的沈小昱。任何时候,他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总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来。一面凸墙,他都能兴致勃勃地玩起手影游戏来,还请她一同欣赏。
徐时锦的注意力,硬生生从台上感人肺腑的十八相送,落到了沈小昱的手影游戏上。
她伸出手相迭,在墙上,便也扮出一只狐狸,跳向那条小蛇,扑了过去。
沈昱手势立马变化,变成一只老虎,张开大嘴,冲狐狸吼一声。
小狐狸瑟瑟发抖,被老虎叼起,成了口中餐。
徐时锦皱眉,“换我来!”
沈昱手包起,又一条小蛇出现。
“喂!”徐时锦叫他。
“蚯蚓,是蚯蚓。”沈昱说。
一只小鸡点著头,将小蚯蚓叼在嘴中。蚯蚓作惶恐状逃跑,在半路上,突然长出了翅膀,飞上天,变成了一只小鸟。
徐姑娘扬眉,一只大鹰拍著翅膀,飞向逃跑的小鸟。
但转瞬间,小鸟不见了,另一只大鹰出现。
徐姑娘的手离开,瞪著沈昱。
“别急、别急……”他口上说。
突然,老鹰倒栽葱一样,从天空中摔了下去。
徐时锦目瞪口呆,“它不是飞的很好吗?为什么掉下去?”
沈昱一本正经,“它恐高啊。”
“……噗!”徐时锦被逗笑。
沈昱看她笑,眼眸弯弯,很是轻快。他的心,也跟著一同飞起来,无数力量涌来,让他想让心爱的姑娘,更多地笑。他说,“你看,我还会玩很多……”
兔子、猴子、孔雀、羊羔……他一双手极为灵巧,飞快地变化,墙上的动物们跳跳蹦蹦,形态万千。
他用心地逗著徐姑娘。
徐时锦安静地看著他的侧脸,看著看著,她的笑容淡下去,再也笑不出来。
她看著沈小昱,理智和情感在做拉锯战。她多喜欢他开心,多喜欢看他笑。他的爱意让她哀伤,她不能赋予他同等的爱。爱也不如他,时间也不如他。这个陪她长大的少年,她总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再次祈求,显得她多么自私。
“小锦,别发呆,来配个音。”沈昱手摆出小熊,以树影做森林,从林中走出。
徐时锦靠著沈昱手臂,她的手也映在墙上,是一个人影,停在半空中,树叶在下面哗啦啦,像白云席卷一样。徐时锦漫不经心地开口,“愚蠢生灵,我乃森林之神。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小熊又是高兴地跳,又是矜持地低头,耍宝的模样,活灵活现,把徐姑娘逗笑。她咬著唇,不让自己笑出声。小熊摸摸头,粗声粗气道,“神仙啊!我见到神仙了!那个,我不能贪心,不能太不切合实际,不然神仙会生气的。”
神仙满意点头,“不错。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是长命百岁。”
“……噗!”徐时锦被他逗笑,说好的不贪心,不能不切合实际呢?他逗谁呢?!
小熊一本正经道,“那就让我的爱人长命百岁吧。”
徐时锦映在墙上的手轻轻颤抖,垂了下去。她微微后靠,看著沈昱的侧脸。
长命百岁做不到。
一朝一夕,却可以努力坚持。
“小锦,你看……”沈昱回过脸,一下子怔住。
姑娘的泪水,在黑夜中,在人声外,滴在他仰起的面上。
他目光微动。
黑暗中,徐时锦忽然靠近他。她捧著他的面,贴上他的嘴角,咸湿的泪水,落在两人相踫的唇上。
沈昱身子微微僵住,他呼吸不觉乱起,血液凝固,一动不动。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只有她在发著光。
暗光中,他看到她湿漉漉的眸子。
她的舌尖舔上他嘴角,迫他张嘴,深情地吻上他。
沈昱的手按在她肩上,不自主地往回收,将她往怀中带。
呼吸缠绵,你来我往。泪水不停低落,在他脸颊上,在他唇齿间。他抱著她肩膀的手越来越收,她也忘情地向前,紧贴著他,恨不得与他骨肉相融。
沈昱颤抖著,接受她的亲吻。
两层单薄的春衫下,两人的身体俱热成一团火。她的手指向下移走,轻轻划过,丝丝缕缕的温意,换来他压抑在喉中的闷哼声,于是她吻得更为狂乱。他抱紧她,两手臂将她箍在怀中,他向后靠去,挨著墙。徐时锦的双臂环著他的脖颈,腿跪在他身上。她的身体柔软,俯著眼,长长的睫毛带著泪水,扫在他面上。她冰凉的唇贴著他,试探著,吮吸著,像对待最喜欢的珍宝一样。
黑暗中,沈昱感受到她那种无以言表的伤心。
他伸出手,去为她擦泪。越是擦,落下来的眼泪越是多。
徐时锦难过得难以自持,身子靠著他,轻轻发抖。他的眼楮多么亮,温柔似水,凝望她的样子,那样真挚,坚持果断。她看著他,多么后悔。他是她人生中最鲜亮的光影,她弄丢了他,想要再找回来,何其艰难。
两人走出梨园,戏早就落幕了。之后又唱了什么,他们都没有在意。沈昱再次爬墙,带徐时锦出了梨园。这个漂亮温柔的姑娘从墙头跳下,准确地跳入他怀中。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紧抱著对方,双双都有些出神。直到沈昱停下来,抬袖给她擦她脸上的红痕。
之前太用力,被他手指压出来的。
沈昱有些不好意思,徐姑娘却不在意。
看到徐姑娘脸上的红痕,沈昱微微笑一下,问她,“去哪里?”
“我回客栈啊,”徐时锦说,“你呢,回沈家。”
沈昱看著她,良久,“我和你一起回客栈。”
“沈小昱,不要任性,”徐时锦说,“有一堆事等著你处理呢。但我和你,又不在乎一晚上的功夫。”
沈昱一想,确实是这样。他扯扯嘴角,笑了笑,说,“好吧,我送你回客栈。”
沈昱将徐时锦送到客栈前,低头,拂开额发,在她额上亲了下。
沈昱说,“小锦,再见。”
徐时锦点头,“再见,沈小昱。”
他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徐姑娘仍站在楼下看著他的背影。他向她看著,移开眼,垂下了目光。
风吹衣飞,徐时锦望著沈昱离去,他站在暗影中,似满心温柔,又似浑不在意。他在她视线中一点点消失。徐时锦喃喃自语,“再见了,沈小昱。”
再见了,她爱的少年。
她才得到他,她就又要离开他。
心心念念,也就这样了。
……
徐时锦进了客栈,趴在柜台上的掌柜打个哈欠,眯眼问,“姑娘,刚门口那个,是你的情郎?”
“对啊。”徐时锦笑一下。
“那敢情好啊,”掌柜再打哈欠,“他什么时候来接你走啊?”
“他不接我走,”徐时锦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
这话一出,掌柜的瞌睡虫一下子被赶跑。他看著徐时锦的目光很纠结,怕自己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见姑娘表情淡淡的,没有要死要活,他才试著安慰,“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徐时锦再笑一下。
掌柜见这姑娘脾气是真好,送油灯给她上楼时,又好奇八卦问,“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他家人,不接受你啊?”一般男女之间的事,不外乎这么几个原因。
“算是吧。”徐时锦说,慢条斯理,“但不仅如此。我们身份不相配,他有他要担的责任,我又快死了,配不上他。”
啊……
掌柜看这姑娘笑得温和,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他怔怔盯著姑娘举灯上楼,却再没有八卦的兴致了。
沈昱再来到客栈时,掌柜说那位姑娘大早上已经退房,留了封信给他。
她走了,除了一封告别信,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通常情况下,一方离别,另一方总是难以置信,大吼大叫,哭泣崩溃,发泄著失去的痛苦。掌柜吩咐小二严正以待,唯恐这个青年发疯,把客栈闹得鸡飞狗跳。但是这个苍白的青年,只是慢慢收了信,低声说句谢,就转身走出了客栈。
事情没有如掌柜所料想的那样,展开一桩戏剧。
但青年走入阳光下的背影,明明清朗安和,却透出几点萧索萎靡之意。
掌柜再想起昨晚,昏暗灯火下,徐姑娘举著灯,上楼的背影。她的安静和温柔,悲伤与无奈,和这个青年,是何等的相似。
掌柜一时,也觉得无趣。
一切如徐时锦想的那样。
他们的人生,回到本该有的位置上。她觉得她是追不上他,没法再介入他的生命了。大家都说为了沈昱好,徐时锦还是不要再打扰他了。徐时锦虚弱地笑一笑,面对那些真正关心沈小昱的人,她什么也不用说。但之后如何,却也得看天命。
如果有一天,她能好起来,能站到和沈小昱一样的地方。或者沈小昱能解决好一切麻烦,来找她。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离开邺京的徐时锦摇摇头,在晃动的马车中,闭上了眼。
她如今,真的不适合想那些风花雪月。
她还是想一想,如何能让自己活下去,不要突然猝死吧。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徐时锦离开邺京的那天,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定北侯府的老侯爷吊著那口气,却也在今天下午,神志有些不清。
因为太子谋反,广平王府叛国之事,定北侯府的日子,最近也不太平。侯爷在府上,嘴里已经急得起了一圈水泡。谁让这谋反的人,都和他们家有些沾亲带故呢?陛下脾气宽和,很多年没有大发雷霆,但这次是真的发火。和这事稍微沾点关系的人家,全都差得彻底。定北侯府何止脱了一层皮,十层皮都快脱了……府上人现在一见到锦衣卫,就开始腿软。
怎么能不害怕呢?
陆家已经满门抄斩,关系远的,也被发配边关,永世为奴。按说世家被弄成这样,兔死狐悲,别的世家大族未必愿意。但有徐家带头,又有谋反叛国之罪在上面压著,再加上这些年陆家的气数确实不太好,太子逼宫时,杀了不少大臣。新朝选任平民当官的风俗,还没有完全得到推广。在世家和皇家百年多的拉锯战中,至少现在,朝中当官的人,半数以上都是名门世家出身的。所以太子逼宫杀了不少世家的人,这是犯了众怒。邺京的世家,都在此事中损失惨重。恨太子恨得牙疼,太子已死,大家就把陆家也恨上了。
就算陛下不下令,大家也要想办法把陆家弄垮。如今陆家从邺京消失,正符合邺京世家的要求。
由此,定北侯府作为国舅家,这些天真是门都不敢出了。他们自家知道自家没有参与谋反,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你们作为国舅家,太子和广平王府都反了,你们家却没反,逗我呢?
定北侯府真是快哭了。
只能每天战战兢兢的,看锦衣卫都快把侯府当成府司来办案了,他们为了表明自家的清白,连辩都不敢辩,只好任大家各种挑毛病,各种查。
也许被全家头顶笼罩的那股黑云影响,老侯爷的病一下子重了。整个侯府的人都慌了,全家人哭哭啼啼地涌到老侯爷院子里,在侯爷的带领下,给老侯爷磕头。
他们不能不伤心。老侯爷要是去了,陛下更是放开手脚,真要整治他们的话,侯爷这个爵位丢了不提,恐怕一家人都要有难了。
“爹,您振作点,太医马上就来了……”和妻子跪在父亲床前,侯爷眼楮通红,哽咽不住。原本是担心老侯爷去后自家的命运,可见到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他是真的伤心起来。
“哎,不要难过,人一辈子,不都这样嘛。”老侯爷掉著气,慢吞吞说。
侯夫人眼中也噙了泪,看来父亲是真的不行了。之前连话都没法完整地说,大势将去,回光返照,反而精神了很多。还能靠著枕头,跟他们说话。以前对老侯爷有很多不满,可是这么多年,一家子都过来了。临到头,谁不伤感?
老侯爷咳嗽著,“我走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别……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年代不一样了……人……人要知足……”
“孩儿知道了。”侯爷哭道。
老侯爷目光望著屋子一圈人,怀念感叹之意,皆在眼中过去。这一生,他为了这一大家子,操了一辈子心。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侯府也没有过得多风光。虽说大局如是,到底很觉得挫败。
“爹,是孩儿不孝。当日广平王要害您之际,孩儿鬼迷心窍,没有立即回复,才害得您……害得您……爹你原谅孩儿吧!”侯爷痛哭流涕。
侯夫人脸色一变,赶紧暗示把旁的人带出去,可别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老侯爷叹口气,摇摇头,“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当年你妹妹去的时候,我没有……也许……这正是报应……”
是报应吧。
大家都有亏心事,报到头上,谁也别怨。
在这些日子,老侯爷想的越来越清楚。他以前,总想著为侯府留点什么。但重病后,才觉得那些都没用。风云变动,谁又能永远不低头,没有受挫折的时候呢?
他絮絮叨叨地跟儿子儿媳妇们说著话,嘱咐他们要低调,好好经营王府。不要把爵位给弄丢了,不要给祖先们丢脸。又一个个地接见他们,说些私密的话。有的人感动,有的人后悔,也有的人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的人眼有喜意。
所有反应,都落在老侯爷的眼中。但不管他们是悲是喜,老侯爷都无能为力了。
他叹口气,“你们……好自为之吧。”
小辈们低著头,喏喏称是。
太医才黄昏时赶来,听说老侯爷病重,陛下把太医院的院首都派了过来。这个讯号也很重要,大臣们得到消息,各有想法︰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留著侯府呢,还是仅仅是看在老侯爷面子上,才派去院首?
无论如何,众太医想尽办法,也没有让老侯爷的情况好转。
到最后,药已经灌不进去,老侯爷的眼楮浑浊,气息微弱。可他眼楮死死盯著房顶,喘得厉害,但那口气,却是不肯咽下去。
“爹,”侯爷再次进屋跪下,在地上重重磕头,“您安心去吧!”
侯夫人提醒,“爹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跟在她身后抹眼泪的二房夫人一下子想到,“爹平时最疼阿泠……大嫂,咱们该请阿泠过来,见爹最后一面的!”
众人也才惊醒,是啊,老侯爷在后半生中,把重心完全放到了阿泠身上。结果他病逝之际,却见不到最疼爱的小辈。他那口气,可是为阿泠吊著啊。
“回姑娘,”几人说话间,面面相觑之余,听到廊下小厮汇报的声音,“小的去公主府上请公主了。但是守门的说,傍晚时,沈大人和公主一同回沈家用晚膳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年轻姑娘恨道,“那你们不会再去沈家请人啊?!”
“谁在回话?”侯夫人出门看。
见廊下站著的,竟是她的小女儿张绣。
张绣转头跟她说,“听说祖父不好了,我就让人去找表姐……可谁知道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