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金字塔 第10节
“陛下还可以问他们是否喜欢出使外国,陛下。”迪奥斯道。他迎上特皮克愤愤的视线,双眼像镜子一样缺乏表情。
“我可是国王。”特皮克愤愤地说。
“那是自然,陛下。我们当然不能用沉闷的日常事务玷污王座的荣耀,陛下。明天,陛下,您将主持最高审判庭。这才是适合君主的职务,陛下。”
“啊。好吧。”
特皮克仔细听过案情,发现事情相当复杂。简单说来,就是一方指控另一方偷盗自己的牛,其中又牵扯到蒂杰地区那洋葱一样层层叠叠的土地法。这才是国王该做的事儿,他暗想。除了国王,谁也别想弄明白那该死的牛究竟属于谁,这才是国王的职责。好吧,咱们就来瞧瞧,五年前,他把牛卖给了他,结果后来——
他的目光在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之间徘徊。两人都紧紧抓住破破烂烂的草帽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麻木、僵硬。他们都是普通人,为一点小事起了小小的纠纷,结果一不留神就站到了接见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离宝座上的神不过咫尺之遥。假如能立刻离王宫远远的,两人肯定都愿意放弃那天杀的畜生,特皮克对此毫不怀疑。
这头牛挺壮实,已经可以宰来吃了。就算所有权应该属于他,但这些年来,牛却一直在他邻居的土地上吃草,一人一半应该比较合适。这次的判决他们一定会永生难忘……
他拿起正义之镰。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现在宣判。尔等须臣服于伟大的特皮西蒙……”
特皮克截断了迪奥斯的吟咏。
“我已经听过双方的陈述。”他语气坚定,声音穿过面具,略有些隆隆的回响,“在综合考虑过正方与反方的论据之后,我们认为唯一公正的方案就是立即屠宰本案所涉及的牲畜,并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将它分给原告与被告。”
他往椅背上一靠,心里暗自得意。他们会管我叫睿智的特皮克。平民百姓就喜欢这一套。
两个农夫呆呆地看了他好久,然后突然像唱机的转盘一样同时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正坐在自己专属的台阶上,一群等级较低的祭司环绕在他周围。
迪奥斯站起身来,抚平简朴的长袍,然后伸出法杖。“现在聆听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的诠释。”他说,“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本案中所涉及的牛属于鲁姆斯弗特。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此牲畜应当在众神的祭台前献祭,以此感谢我们的神对本案的关注。同样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鲁姆斯弗特和克托弗勒都须在国王的领地上劳作三天,以此作为对陛下判决的酬谢。”
迪奥斯扬起头,目光沿着那怕人的鼻子直射进特皮克的面具。他高举双手,“万民称颂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
两个农夫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行了不知多少个礼,从立在两旁的卫兵中间一路倒退,消失在国王的视线之外。
“迪奥斯。”特皮克不动声色道。
“陛下?”
“请你过来我这边一下好吗?”
“陛下?”迪奥斯立刻出现在宝座旁。
“如果我弄错了请你原谅,不过我注意到你在诠释的时候似乎有所发挥。”
祭司一脸震惊。
“绝对没有,陛下。我传达您的决定再准确没有了,只不过依据惯例和传统对细节稍作修饰。”
“你是怎么准确的?那天杀的畜生本来就该归他们俩!”
“但众所周知,鲁姆斯弗特供奉神灵从来都兢兢业业,陛下,他总在寻找机会赞美和称颂神,而克托弗勒却时常心怀愚蠢的念头。”
“这跟正义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陛下。”迪奥斯含糊地说。“可这么一来他们谁都得不到那头牛!”
“的确,陛下。但克托弗勒没有牛,是因为他不配得到牛,而鲁姆斯弗特却通过献祭为自己在冥界赢得了更好的位置。”
“而你今晚则有牛肉可吃了。”特皮克道。这话对迪奥斯无异于迎头一击,特皮克还不如举起宝座往祭司脑袋上砸下去。迪奥斯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眼睛仿佛两汪痛苦的深潭。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流露出尖锐的苦楚。
“我不吃肉,陛下。”他说,“肉会稀释灵魂,将它玷污。我该传唤下一个案子吗,陛下?”
特皮克点点头,“好吧。”
下一个案子是河岸上一百平方码土地的租金之争。特皮克仔细听了半晌。蒂杰河沿岸的土地大都被金字塔占据,好农田十分珍贵,因此这事儿非常严重。
更糟糕的是,佃户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辛劳勤恳的好农人,而土地的所有者则显然富得流油、令人反感。然而很不幸,无论你如何歪曲事实,那个富人都是占理的一方。
特皮克沉吟半晌,然后又斜眼瞅瞅迪奥斯。祭司冲他点点头。
“在我看来……“特皮克迅速开口,可惜还是慢了半拍。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判决!”
“在我看来——在我们看来,”特皮克重整旗鼓,“考虑到各方面的事实,而不仅仅是凡人的诡诈,公正而真实的判决应当是——”他停下来,优秀的国王似乎不该以这种方式讲话。
“根据仔细权衡,地主败诉,”他透过面具的缝隙大声喊道,“佃户胜诉!”
整个宫廷都不约而同地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同其他祭司低声商议半晌,然后站起身来。
“以下是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的阐释!佃农普托恩要立即将拖欠的十八图地租偿还给因特波斯王子!因特波斯王子要立即向神庙支付十二图作为对河神的奉献!国王万岁!下一件案子!”
特皮克再次朝迪奥斯招招手。
“我坐在这儿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的质问是一种情绪激昂的低语。
“请镇定,陛下。如果您不在这儿,人民如何能知道裁决是正义的呢?”
“可我说的话全被你扭曲了!”
“哪儿的话,陛下?陛下,您给出的是人的判断,我诠释的是国王的裁决。”
“原来如此。”特皮克沉着脸道,“好吧,从现在开始……”
大厅外一阵喧哗。很显然,有位犯人对国王的正义相当缺乏信心,而国王半点儿也没怪罪——他自己也满肚子不高兴呢。
结果那是个黑发姑娘。她被两个卫兵架上来,一路都在挣扎,拳头和脚后跟一齐往卫兵身上招呼。这种拳脚当然完全是女性套路,要是换个男人也使用这种打法,那非得脸红不可。再说她的服装也很不方便搏斗,那衣服顶多也就适合躺着剥葡萄皮。
她看了特皮克一眼。国王心里暗暗欢喜,因为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仇恨。整个下午人家都把他当成一尊智力低下的雕像,现在终于有人对他表示出兴趣了,这怎么能叫他不高兴呢。
他还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不过看看卫兵挨的那些拳头,他敢打赌她犯事的时候肯定是竭尽了全力的。
迪奥斯弯下腰,嘴唇与面具耳朵上的小洞齐平。
“她名叫普特蕾西。”他说,“您父亲的侍女。她拒绝服药。”
“什么药?”特皮克问。
“根据传统,去世的国王会把仆人一起带去冥界,陛下。”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这是非常宝贵的特权,一文不名的仆人要想获得永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还记得祖父葬礼时的情景,老头的贴身仆人窃窃私语,雀跃不已,弄得父亲为此抑郁了好几天。
“这我知道,但那并不是强制性的。”他说。
“是的,陛下。这并不是强制性的。”
“父亲有很多仆人。”
“据我所知只有她最得他欢心,陛下。”
“那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迪奥斯叹口气,就好像特皮克是个特别迟钝的小孩儿,而他不得不向对方解说一个复杂的问题。
“她拒绝服药,陛下。”
“抱歉,我以为你说那并不是强制性的,迪奥斯。”
“没错,陛下。的确不是,陛下。那完全是出于自愿,出于本人的自由意志。而她对此表示拒绝,陛下。”
“啊,原来是那一类的情况。”特皮克道。整个蒂杰里贝比都建立在那一类情况之上。要想理解它们你非得发疯不可。假如他的某位祖先颁布法令说黑夜是白昼,那人们保准会在大白天里到处摸索。
他身子前倾。
“上前来,年轻的女士。”他说。
她望着迪奥斯。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
“咱们回回都非得搞那一套不可吗?”
“是的,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八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坦陈你的罪恶!”
女孩挣开卫兵的钳制。她面对特皮克,害怕得浑身发抖。
“他告诉我说,他不想被埋在金字塔里。”她说,“他说一想到身上压着几百万吨石头,他就要做噩梦。我还不想死!”
“你拒绝欣然服食毒药?”迪奥斯问。
“没错!”
“可是,孩子,”迪奥斯道,“那样的话,国王反正也会命人杀了你。带着荣耀离开、去冥界过体面的生活,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不想去冥界当仆人!”
聚集在大厅的祭司发出惊恐的叹息。迪奥斯点点头。
“那么食魂者会把你带走。”他说,“陛下,我们等待您的裁决。”
特皮克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姑娘。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但他又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放了她。”他说。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如下!明天拂晓时分你将被投给河中的鳄鱼。国王的智慧无穷无尽!”
普特蕾西扭头瞪了特皮克一眼。他没说话。他不敢开口,生怕自己的话又会变成什么恐怖的东西。
女孩安静地离开了大厅,这实在比抽泣和尖叫更糟糕。
迪奥斯道:“这是最后一件案子,陛下。”
“我这就回房间。”特皮克冷冰冰地说,“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想想清楚。”
“那么我会命人将晚餐送去您的房间。”迪奥斯道,“今天的晚餐是烤鸡。”
“我最恨吃鸡。”
迪奥斯微微一笑,“不,陛下。星期三国王总是很高兴享用鸡肉的。”
金字塔开始喷溢。它们的光亮照耀在大地上,但不知为什么略显压抑。颗粒状的光束几乎像是灰色,不过每座坟墓的压顶石上都有一道“之”字形的火焰噼噼啪啪地冲上云霄。
普特蕾西听到金属与石头相撞的咔嗒声,虽然声音十分微弱,却立即让她从断断续续的瞌睡中清醒过来。她睡意全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偷偷溜到窗户底下。
真正的牢房窗户本该又大又通风,犯人若想逃跑,只需要取下几根不合时宜的铁棍就成,而眼下这扇窗却是一条六英寸宽的小缝。七千年的时光教会了蒂杰的国王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牢房的作用是把囚犯挡在里面。如果有谁想从这条缝里出去,唯一的法子就是先把自己分解成小碎片。
然而金字塔的光芒底下的确有个阴影。一个声音道,“噗兹。”
普特蕾西贴在墙面上,努力探出身子往缝隙中瞧。
“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喔,该死。他们管这也叫窗户?等着,我放条绳子下来。”
那是条粗壮光洁的绳子,每隔一段就有个疙瘩。她盯着落在自己肩头的绳子看了一两秒钟,然后甩开那双脚趾上翘的便鞋,拉住绳子往上爬。
缝隙对面的那张脸被黑色兜帽遮去了一半,但她还能勉强看出对方焦虑的表情。
“不要绝望。”它说。
“我没有绝望,我在试着睡觉来着。”
“哦,那么说是我打扰你了,真是抱歉。我这就走,把你留下,如何?”
“不过等早上我就会醒过来,那时候就该绝望了。你站在什么东西上呢,恶魔?”
“你知道攀援钉是什么东西吗?”
“不。”
“反正就是两个那东西。”
他们默默地盯着对方。
“好吧。”最后那张脸说,“看来我只能绕过去走大门了。留在那儿别动。”说完,他就往上一蹿消失了踪影。
普特蕾西任自己滑落到冰冷的石头地板上。走大门?真不知道它怎么能办得到。反正人类是必须先把门打开才行。
她在离牢门最远的角落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住那块长方形的小木板。
之后的几分钟显得十分漫长。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一点点动静,就像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又出现金属微弱的咔塔声,声音极低,几乎超出听觉的极限。
更多时间卷入了永恒的线轴,牢房里依然静悄悄的。不过缺少声音造成的寂静,渐渐被有人避免发出声音造成的寂静所取代。
她暗想:它就在门外。
特皮克停下脚步,把所有的门闩和较链一一润滑,于是等他发动最后一击时,牢门立刻带着扣人心弦的沉寂向他敞开了。
“嗨?”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普特蕾西往角落里蜷得更紧些。
“听着,我是来救你的。”
借着金字塔的溢光,她看到了一个比周遭颜色更深些的阴影。它上前几步,动作显得犹疑不定。她没想到恶魔也会拿不定主意。
“你到底走不走?”它问,“守卫不过是给砸晕了,这事儿原本也不怪他们。不过咱们可没多少时间。”
“明早就要把我扔给鳄鱼。”普特蕾西悄声道,“这是国王亲口下的判决。”
“他多半是弄错了。”
普特蕾西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想喂鳄鱼吗?”
普特蕾西有些踟蹰。
“好吧,这不就得了。”那人影抓住她的手,普特蕾西毫无抵抗,任他把自己拉出牢房。地上瘫着一个卫兵,差点绊她一跤。
那人影指着沿走廊一字排开的牢门问:“那些牢房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普特蕾西道。
“咱们去弄个明白,嗯?”
他用一个罐子碰碰门闩和铰链,然后推开了隔壁的牢门。金字塔的溢光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房里,照亮了地上盘腿而坐的中年男人。
“我是来救你的。”恶魔说。那人抬头瞅瞅他。
“救我?”他问。
“对。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那人垂下脑袋,“我用言语亵渎了国王。”
“怎么亵渎的?”
“石头掉在脚背上,我骂了脏话。现在人家要扯掉我的舌头。”
黑影十分同情似的点点头。
“刚好被祭司听见了,嗯?”
“不,是我自己告诉祭司的。那样的言行必须接受处罚。”那人一脸崇高地说。
咱们真是能干得很,特皮克暗想。寻常的畜生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真要想傻得出奇你非得是人类不可。“我觉得咱们应该到外头去谈。”他说,“你不如跟我走吧?”
那人往后一缩,朝他瞪大眼睛。
“你想让我逃跑?”
“这主意看起来很不错,不是吗?”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嘴唇静静地蠕动。最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尖叫一声:“卫兵!”
叫声在沉睡的宫殿中回荡,那位自封的救援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疯子。”特皮克道,“你疯了。”
他出了牢房,拉起普特蕾西就跑。两人穿过一条条阴暗的走廊,身后的囚犯抓住最后的机会尽情使用自己的舌头,尖利的咒骂源源不绝。
两人拐个弯,走进一个围在石柱中间的庭院。普特蕾西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特皮克迟疑片刻,他对之后的事并没有想得太明白。
“我倒真想知道,他们干吗还给牢房上插销?”他眼瞅着柱子,嘴里开始抱怨,“我跟那家伙说话的时候,你怎么没趁机溜回自己的牢房里?真叫我大吃一惊。”
她轻轻地说,“我——我不想死。”
“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