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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4 开战信号

注意:行军之中,三响加农炮为列队备战之信号,五响则为开战信号。
——《战斗指令》,威廉·特赖恩
罗杰慢慢地走出改革者营地,命令自己既不能跑也不能回头。有几句辱骂的叫喊和不很当真的威胁朝他抛过来,但他已经走进树林,而人群也已经对他丧失了兴趣,重新回到热闹的争论之中。正午已过,这天气在五月算是很热了,他发现自己汗湿的衬衣贴在身上,更像是七月的感觉。
一走出他们的视线,他便马上停了下来。他呼吸急促,头晕目眩,肾上腺素激增的后遗反应让他觉得有点恶心。被一圈敌视的面孔围在中间时,他没觉得什么——一点都没有。现在安全离开了,他的腿部肌肉却开始抖个不停,握久了的拳头都疼了。他松开了拳头,活动起僵硬的手指,尝试着放慢呼吸。
也许,这与他先前想象的英吉利海峡的夜空和反战机武器毕竟还有那么点儿相似。
他倒是成功返回了,并即将回到妻儿身边。这个念头令他心生一股异样的酸楚。伴随着自己深至骨髓的解脱,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更深的忧伤,为他不曾如此幸运的父亲。
微风在他身边嬉戏,一丝爽快的凉意吹起了他颈后的湿发。汗水渗透了他的衬衣和外套,浸湿的领结突然间仿佛紧紧勒住了他一样。他褪下外衣连忙扒拉起领巾,用颤抖的手指把它拽了下来,于是才闭上双眼站定了,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那条领巾垂在手里,直到那一时反胃的感觉渐渐消退。
他唤醒了最后一眼见到布丽安娜的情景,她正怀抱着杰米站在门框之中。他能看见她泪湿的睫毛和娃儿那严肃的大眼睛,心底又浮起了他与赫斯本德在小屋里的那种感觉,那美好的期许和喜悦的信念平复着他的心智,抚慰着他的灵魂。他将回到他们身边,这是唯一重要的。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捡起外套,准备出发。慢慢地回头走向溪边时,他开始觉得即使不论精神如何,身上是舒服多了。
他没有把赫斯本德带回去见詹米,但他的收获不亚于詹米亲自出马。这群暴民——他们不成其为军队,无论特赖恩怎么想——如今甚至都失去了赫斯本德给予他们的隐约貌似统帅的力量,真还有可能会七零八落地解散回家。他希望如此。
但他们也可能不会解散。或许那伙狂热的暴民中会再冒出个人来,一个合适的统帅。他突然想起来,在小屋旁的混乱之中,有人说过一句话。
“你带来的条件跟考德威尔不一样?”那黑胡子男人这么问他。再早些,当他同赫斯本德站在一起祈祷的时候,伴随着小屋外的敲门声他曾恍惚听见——“没时间干这些了!”有的人叫着,“考德威尔从总督那儿回来了——”还有人语气绝望地补充说,“就一个小时,赫蒙!他就给了咱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糟了!”他叫出声来。戴维·考德威尔,是那个为他和布丽主持婚礼的长老教牧师。一定是他。显然此人代表改革者前去与特赖恩面谈了——并且遭到了回绝,并带回了一条警告。
“就一个小时,仅此而已。”在一个小时内解散,和平撤离,还是在一个小时内对最后通牒做出回应?
他抬眼望去,太阳正当头,中午刚过了一点儿。他拉上外套,把扯下的领带塞进口袋里,跟尚未用到的免战白旗放在了一起。不管什么意思,一个小时的宽限显然意味着他该上路了。
天色还很亮,也热得很,青草与树叶间蒸腾的汁液浓香扑鼻。不过,他此时已无心欣赏自然美景,急切的心情和脑子里那帮改革者的记忆正像黄蜂一样吵个不停。尽管如此,他疾步赶向溪边时仍觉得有一丝平和深藏在胸,那是来自小木屋的感触依然回旋在脑际。
那奇异的敬畏感一直陪伴着他,像一颗藏在口袋里的光滑的卵石,不露痕迹却触手可及。他一边向小溪走去,一边把玩着心中的这颗石头,几乎都没有注意一路上扎人的荆棘。
真是神奇,他心想,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这整个经历都显得相当平凡——丝毫没有超凡脱俗之处。然而,一旦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便无法忘怀。能否将这一切解释给布丽安娜听?他不知道。
一根低垂的树枝划过他的脸庞,他伸手将它推开,一时间暗自惊叹起那清凉而光滑的绿叶,那异常精巧的轮廓既如刀锯般尖利,又如棉纸般轻薄。如此幽然却又鲜明地呼应着他先前的所见,那动人心魄的美好。这一切克莱尔是否也曾见过?他突然想知道。她是否曾在自己医治的病人身上瞥见这美好的触动?或许她就是这么成了一名医师?或许这就是她成为医师的缘由?
赫斯本德也看见了,他清楚这点,他清楚他们俩分享了这一感知。而正是因为这一发现,他确信了自己的贵格教原则,离开了战场,对暴力非但无法作为更加无法容忍。
他自己的原则呢?他觉得那些原则应该没有改变,如果他以前没打算枪杀任何人,现在他更没有这种打算了。
春天的气息依然荡漾在空中,一只蓝色的小蝴蝶飘过他的膝边,显然无忧无虑得很。这仍旧是个美好的春日,但宁静的假象已经全然消失。弥漫在这里的营地之上有一种汗水、尘土、恐惧和愤怒的气味,这气味仍充斥着他的鼻孔,其间混杂着延龄草与河水散发出的清香。
那詹米·弗雷泽的原则呢?他绕过浅滩边的柳树林,心中思忖着。他常常会揣摩弗雷泽行事的动机,既出于对他个人的好感,同时也被历史学家不乏冷酷的好奇心所驱使。就这场冲突罗杰已做出了他自己的决定——或者说他的决定已自然形成。他无法昧着良心去伤害任何人,但他想,如果形势需要,他可以为生命进行自卫。可是詹米呢?
他差不多能肯定,就事论事的话,詹米是同情改革者一边的。他也觉得自己的岳父对国王可能毫无忠心可言,无论宣誓与否,任何人经历了卡洛登以及其后的一切,都不会再觉得自己亏欠英王任何忠诚,且不论其他更为实质的东西了。不,对英王没有,但或许,对威廉·特赖恩有呢?
对他也不会有任何个人意义的忠心——但显然有一种责任感。是特赖恩调动了詹米·弗雷泽,他也应召而来。就其所处的形势,他没有多少选择。但既然来了——他会不会应战呢?
怎能不应战?一旦战斗打响,他必须统率自己的兵马——罗杰回头一望,就好像改革者队伍里萦绕的怒气此刻已有形可见,正阴沉地悬于树梢——是的,他不得不应战,不管他对此事持有怎样的个人观点。
罗杰想象着去瞄准一个与自己毫无相争的人,想象着扣动扳机。甚或想象着持剑驾马,冲向自己的友邻。想象着,或许,砸开肯尼·林赛的脑袋?假象彻底失败。无怪乎詹米会设法去谋求赫斯本德的帮助,将争斗止于未发。
然而,克莱尔也告诉过他,詹米年轻时曾在法国作为雇佣兵打过仗。想必他不是没有杀过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到底如何——
这时他拨开柳枝,未见其人,已经先听见了人声。一群女子正在小溪对面劳作,是随军的女眷。有些个正光着腿,蹲在浅水里洗衣服,有些个正端着湿衣服走上岸边,去树丛灌木里晾晒。他的眼光随意地一扫,竟立刻抽了回来,映入眼帘的是?是谁?
就在那儿。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认出她来——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可她就是在那一众女子之中突显而出,仿佛那溪水与嫩叶的背景之上,有人用黑色墨笔将她勾勒了出来。
“莫拉格!”他耳语道,一丝喜悦的震慑让他的心脏突然捶打起来。她还活着。
他几乎已经钻出了垂柳的幔帐,才开始怀疑自己在做什么,至于为何如此,他更来不及细想。然而,为时已晚,他早已站在岸边,公然朝她们走去。
有几个女人朝他望去,其中有些个几乎停下了手脚,显得有些警觉。可他不过是两手空空的孤身一人。河边有二十多个女人,她们的男人就在附近。就这样,她们好奇,却并不惊慌地看着他蹚过不深的溪流,水花四溅。
溪水没到她的膝盖,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裙子系得高高的,看着他迎面走来。他看得出她认出了他,但她没有任何表示。
其他那些女人小心地退后了点儿。她伫立在飞舞的蜻蜓之中,一缕缕棕色的头发探到帽子外面,手里拎着件被遗忘的湿罩衫。他涉水而出,往她眼前一站,裤子湿到了膝盖。
“麦肯锡夫人,”他轻柔地说,“见到您真好。”
一抹浅笑触到她的嘴角。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这点他以前没注意过。
“麦肯锡先生。”她说着,略一点头。他动着脑筋,琢磨该怎么做。他得给她些警告,可怎么说呢?可不能当着其他那些女人的面。
一时间,他无助而尴尬地站着,无所适从。接着,他灵机一动地弯下腰,抓过她腿边浸漫在水中的一堆衣服,滴着水,转身爬上河岸,莫拉格立马匆匆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她质问道,“过来,还我衣服!”
他抱着那堆湿衣服往林子里跑了一段,才把它们往树丛上一甩,没让她辛苦浣洗的衣服拖到泥里。莫拉格紧跟在他背后,气愤地涨红了脸。
“你觉得你在干吗,偷衣服吗?”她激动地责问道,“还给我!”
“我不是想偷衣服,”罗杰安慰着说,“我只是想跟你单独说两句话。”
“哦,是吗?”她怀疑地瞥了他一眼,“说两句啥,那是?”
他朝她一笑。他瞧见她还是很瘦,但胳膊晒得黝黑,小巧的脸上透着健康的颜色——她打理得很干净,已不再是“格洛丽安娜号”上那苍白而受伤的样子。
“我想问问您好吗,”他轻声说,“还有您的孩子——杰米?”吐出杰米的名字时他有点莫名的激动,一时间他看见布丽安娜怀抱着儿子站在门口的模样,叠映在记忆中莫拉格的身影上,就在那漆黑的船舱中,怀抱着她的孩子,随时准备为之搏杀或赴死的样子。
“哦,”她脸上的疑云散去了些,有点勉强地认可了他提问的权利,“挺好……我们都好。我丈夫也挺好。”她不乏尖锐地指出。
“这么说我很高兴,”他向她保证说,“非常高兴。”他开始寻找别的话题,感到颇为尴尬,“我——时不时会想到你们……不知——不知你们是否平安无恙。刚刚看见您……嗯,我就想我得问问您一切可好,仅此而已。”
“哦,这样。是这样,我明白了。嗯,我很感谢,麦肯锡先生。”她说着抬起眼睛,遇上了他的目光,她那棕色的眼眸里透射着热忱,“我明白您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不会忘记的,我每晚都会为您祈祷。”
“哦。”罗杰觉得仿佛有一块柔软的重物在撞击他的胸膛。“啊……谢谢您。”他的确时不时会想,不知她可曾记得起他。不知她可曾记得起他在那船舱里给她的那个亲吻,那个摸索着她温暖的火花,想抵御孤独的霜冻的那个亲吻。他清了清嗓子,回忆的红晕泛上脸颊。
“您——住在附近?”
她摇摇头,某个念头还是某段回忆让她抿了抿嘴唇。
“我们以前是,可现在——嗯,也无所谓啦。”她转过身,突然显得很现实的样子,开始把湿衣服从树枝上取下,一件件地抖了抖,再折叠起来。“谢谢您的关心,麦肯锡先生。”
显然她是在打发他走了。他往马裤上抹了抹双手,原地踏了两步,却不想离开。他有事必须告诉她——但这次又找到她,他竟莫名地不愿提出警告便马上离开。好奇心在他心中翻腾——好奇心,以及一种诡异的感情。
或许这也不能算诡异,因为眼前这小巧的褐发女子是他的亲眷,他自己的家人——是父母死后他结识的唯一血亲。而与此同时,就在他伸手握住她胳膊的一刻,他意识到这又着实非常诡异,因为她究竟是自己久远的先祖。
她紧张了,想拉回手来,前臂却被他紧紧握着。她的肌肤透着河水的凉意,而他的指尖却能感觉到她扑腾的脉搏。
“等等,”他说,“求你,就一会儿。我——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不,你不用。我情愿你别说。”她再一使劲,滑脱了他的掌心,把手挣开了。
“您丈夫,他在哪里?”他脑子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如果她不住在附近,那她就是随军的家属,就像他第一眼看见这群女子的推断一样。她不会是个妓女,这个他敢用性命担保。所以,她是随丈夫而来的,那就意味着——
“他就在不远处!”她朝后一退,瞥了瞥自己与剩下的那些衣服之间的距离。罗杰在她与那丛灌木之间站着,她得越过他身边才能取回自己的衬裙和长袜。
突然发现她有点儿害怕自己,罗杰赶紧转过身,胡乱抓起那些东西。
“我真抱歉。您的衣服……给!”他把衣服塞给她,她则机械地伸手接着。有个什么掉了——是婴儿的袍子——两人正要同时蹲下去捡,额头便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哦!哦!玛利亚,我的圣母啊,圣女布里吉特!”莫拉格抱紧了脑袋,一手倒还是把湿衣服紧抓在胸口不放。
“天哪,你没事吧?莫拉格——麦肯锡夫人——您没事吧?我真太抱歉了!”罗杰碰了碰她的肩头,眯起流泪的双眼痛苦地望着她。他俯身捡起那掉在两人之间的小袍子,徒劳无功地想擦去湿布料上抹着的泥渍。她眨着同样泪水奔流的双眼,瞅着他沮丧的表情笑了起来。
这碰撞神奇地打破了两人间紧张的气氛,她退后了一步,却丝毫不再感到威胁。
“哎,我没事儿。”她吸着鼻子擦擦眼睛,小心地摸了摸额头的痛处。“我的脑瓜可硬了,我娘老这么说。你自己没事吧?”
“哎,没事。”罗杰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不失痛楚地发现自己指尖触及的眉骨轮廓恰恰与眼前的那张脸遥相呼应着。她的线条比较轻盈而细致——却正是相同的弧线。
“我的脑瓜也硬得很。”他冲她咧嘴一笑,感到一种荒谬的快乐。“我们家的都这样儿。”
他小心地把脏衣服递给了她。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不只为弄脏了她洗的衣服。“您丈夫,我问起他的原因是——他是个改革者吧?”
她不解地望着他,歪起了眉毛。
“当然。您自己难道不是改革者吗?”
当然。在阿拉曼斯河的这一边,还可能如何?特赖恩的军队已秩序井然地在河对岸的田野上布好了阵局,而此地,改革者还蜂拥在一起,毫无统领、毫无指挥,只有一团愤怒的人群蜂鸣着随机的暴力。
“不是,”他答道,“我是随民兵来的。”他遥指着特赖恩营地升起的一抹炊烟,在河对岸很远的地方。她的眼光又变得谨慎起来,但并没有恐惧。他不过是只身一人。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他说,“我想要提醒你和你丈夫。总督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他带了组织严明的部队、带了加农炮。他们人很多,而且全副武装了。”他靠上前,把余下的湿袜子递给她。她一手接着,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的双眼,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决意要把这次叛乱镇压下去,会动用一切必要的方式。他已经下令,如有抵抗必开杀戒。你明白吗?你得去告诉你丈夫,让他赶紧离开——得赶在事情发生之前。”
她的脸白了,一只手不自觉地落在肚子上。湿衣服已经浸湿了她的棉布裙子,他可以看见藏在那儿的小小凸起,浑圆而光滑得像个甜瓜藏在那湿透的棉布里。一丝恐惧在他周身一闪而过,仿佛她手中的湿袜子能导电一般。
“我们以前是,可现在不住这儿了……”他方才问起他们是否住在附近,她这么回答。她兴许只是说他们搬去别处了,可是……她洗的衣服里有婴儿物品,她的儿子就在这里。她的丈夫就在这群沸腾的人群之中。
一个单身男子可能扛起枪加入暴动,其原因不是为了喝口好酒,就是为了排遣寂寞。一个有妻儿的男人却不然,那应当意味着严重的不满和相应的申诉。而带着妻儿一同参战,则意味着他无法将妻儿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罗杰觉得莫拉格和她的丈夫很可能已流离失所,他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恐惧。一旦她丈夫或有伤亡,她将如何养活杰米和她裙下正在长大的新生婴儿?在这儿她举目无亲,无法投靠任何人。
只不过她其实有亲人,却只是浑然不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过来,一种想要设法保护他们母子的需求向他席卷而来。他曾经救过他们一次,他可以再来一次。
“莫拉格,”他说,“听我说,如果发生了任何事——任何事——你就来找我。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会照顾好你的。”
她没有躲开,只是那棕色而肃穆的双眼在他脸上搜索着什么,两道弯弯的眉毛间轻轻地皱了起来。一种无法抵抗的冲动令他想要与她建立一种实实在在的联系——这次主要是为了她,而不为自己。于是他上前吻了她,非常温柔。
随后,他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自己越过她的肩膀正直面着自己的数代曾祖父那一张诧异的脸。
……
“放开我妻子!”随着枝叶的剧烈摇晃,威廉·巴克雷·麦肯锡出现在灌木丛中,一脸邪恶。他是个高大的男人,身高与罗杰相当,肩膀壮硕。其余的面貌外形似乎无关紧要,因为他还有一把刀。那刀还在鞘中,系在他的腰带上,但他已将手覆盖在刀柄上,显得咄咄逼人。
罗杰原本想说“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但他没有。这确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我对她没有不敬的意思,”他以这句话作为替代,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觉得任何迅速的举动都是不明智的,“我很抱歉。”
“没有?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麦肯锡的手占有地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怒视着罗杰。她畏缩了一下,丈夫的手指掐进了她的肌肤之中。罗杰很想把那只手给敲开了,可那样无疑只会加重他现有的麻烦。
“我曾遇见过您妻子——还有您——”他补充着,“那是一两年前,在‘格洛丽安娜号’上。今日在此认出她来,我就想问问你们一家是否平安。如此而已。”
“他不想伤害谁,威廉。”莫拉格摸了摸丈夫的手,抓疼她的手指松开了些,“他说的不错。你不认识他了吗?就是他在船舱里找到了我和杰米躲藏的地方——他给我们送去了水和吃的。”
“您让我照顾他们的,”罗杰刻意指出,“那晚上,船上打起来,水手把病人扔进海里的时候。”
“哦,是吗?”麦肯锡的表情松弛了那么一点儿,“就是你啰?黑灯瞎火的,我没看清你的脸。”
“我也没看清你。”他现在可看清了,尽管此时的处境如此尴尬,他还是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研究起那张脸来。
这就是杜格尔·麦肯锡不为人知的儿子,当年理士堡的麦肯锡家族战场首领之子。他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一张粗犷、方正而白净一点的家族面孔,细看起来,罗杰能轻易找到詹米·弗雷泽从母亲的族人那儿继承而来的宽阔的颧骨与高挺的额头。外加那家传的身高,麦肯锡有六尺出头,几乎与罗杰不分上下。
树丛里的声响让那人略一转身,阳光在他双眼里反射出一道透亮的苔藓绿。罗杰突然想闭上自己的眼睛,以防麦肯锡也认出他眼中的电光一闪。
麦肯锡却牵挂着别的事情。树丛里出现了两个人,成日的露营让他们目光警惕而肮脏无比。一人手持火枪,另一人赤手空拳地握着根用折断的树枝打成的粗糙的棒子。
“这又是谁呀,巴克?”拿枪的人猜疑地看着罗杰问。
“我也想知道呢。”刚才短暂的缓和又消失了,麦肯锡的脸重新沉了下来。他把妻子掉转过身,轻轻地推开,“你回你们女人那儿去,莫拉格。我来处理这个家伙。”
“可是,威廉——”莫拉格看看罗杰,再看看她丈夫,愁容满面,“他可啥都没做——”
“哦,你觉得没啥,是吧?让个男人当众给贴着脸,像个野女人?”威廉狠狠地盯着她,她一下子涨红了脸,显然想起了那个吻,却还是磕磕巴巴地回答说:
“我——没有,我是说——那个——他是好心对咱们,咱们应当——”
“我叫你回去!”
她张开嘴似乎要抗议,一拳在握的威廉朝她霍地一个动作,她便缩了回去。等不及片刻的清醒决断,罗杰一闪腰,自己的拳头正中麦肯锡的下颌,哐当一下震得他的手臂直疼到胳膊肘。
一没站稳,威廉踉跄着单膝着地,像头被一竿子打倒的公牛似的摇晃起脑袋。莫拉格倒抽了一口冷气,却被其余人的惊呼盖过了声音。没来得及转身望去,罗杰便听得背后一声响动——并不大声,却足以令热血冷却,仿佛铁锤挥起时的一记冷酷的轻啸。
火药嗞的一下迅速燃起,随即嘭的一炮枪响,黑烟轰鸣着喷射出来。众人闻声摇撼跌撞之时,罗杰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在与另一人搏斗,两人同样震聋了耳朵,咳破了嗓门。他推开那来人,瞥见莫拉格跪在枝叶之间,正用湿衣服擦拭着丈夫的脸颊。威廉粗鲁地甩开她,蹒跚而起,满面怒火目眦欲裂地向罗杰冲来。
罗杰转身就跑,连连失足在满地的树叶间,举着枪的那人抓住了他,却被他甩了开去,罗杰冲向树丛的庇护之中。一进入灌木林,他就奋力推进,身边绷断的枝杈不断刮着他的脸颊与手臂。紧跟其后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一通喘息,一只手死死地钳住了他的肩头。
他抓紧那只手使劲一扭,只听关节骨头咔嚓一响,手的主人大叫着抽身回去,罗杰骤地跌倒在林间的一片空地里。
他单肩着地,半蜷着身子滚过一小丛灌木,像坐着雪橇似的顺着河岸陡峭的泥地一直滑进水中,溅出一摊水花。
他扒拉着立稳脚跟,俯身咳了一通才仰面站起来,摇头晃脑地把蒙住双眼的头发与河水甩开,却发现威廉·麦肯锡镇定自若地站在他头顶的河岸上。见敌人正处劣势,麦肯锡呼的一下扑倒下来。
犹如一颗炮弹当胸袭来,罗杰扑通一声,声势浩大地重新跌回水中,只听得女人们远远地尖叫起来。他透不过气,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得朝那缠在面前的一堆衣衫、四肢和泥团胡乱地扭打一气,搅动河床无望地寻找着立足之地,渴求空气的肺叶都快炸了。
终于,他的脑袋破水而出。他大口呼吸起来,像鱼一般张合着嘴巴,听见自己气息嘶哑,麦肯锡也是一样。麦肯锡辗转着摆脱了他,在几尺之外站起身,沉重粗涩的呼吸声像一台发动机引擎,河水从衣服里倾泻而出。罗杰弯着腰,胸口一起一落,双手撑着大腿,胳膊吃力地直哆嗦。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将贴在脸上的湿发抹到一边。
“你瞧,”他开口,仍喘着气,“我——”
他没能往下说,因为那麦肯锡站在齐腰的河水里,同样呼吸沉重,正朝他扑过来。那张脸急切得有点怪异,苔绿色的双眼熠熠闪光。
一个迟到的念头闪现在罗杰的脑海。此人是杜格尔·麦肯锡的儿子,但他也是女巫吉莉丝·邓肯的儿子。
柳树林外响起了隆隆的轰鸣,成群的惊鸟顿时哭嚎着飞出林间。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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