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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3 选择

罗杰和巴格先生一同把詹米抬进了我们的卧房。我本不想把他搬出手术室,以免搅动到他的腿,但他执意要求。
“我不想让你睡在下面地上,外乡人。”我反对的时候他这么说,“你得睡在自己床上——可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管,所以说我也得睡你床上。”
我本会继续坚持,可是说实话,我已经累得不想再抱怨什么了,即使他执意要我俩都睡在马棚里。
待他安顿下来,我的疑虑又回来了。
“我会动到你的腿的,”我一边把长裙挂上钩子,一边说,“我去弄个草垫子放在这边火炉边上,这样——”
“别去,”他毫不迟疑地说,“你就跟我睡。”他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衬在亚麻布上,他的乱发一片赤色。他的皮肤开始褪色了,不再是鲜红的那样。不过,当毛细出血不再染红他的皮肤,他看着苍白得吓人。
“你死到临头也要争!”我气恼地说,“要知道,你用不着一直都做主的。你完全可以躺着别动,让别人偶尔也照顾照顾一切。你觉得会发生什么,要是——”
他睁开眼,满眼深蓝地看看我。
“外乡人。”他温柔地说。
“怎么?”
“我想要你就摸摸我……别弄疼我。就一次,然后我就睡了。你介意吗?”
我停下来吸了口气,意识到他是对的让我很不安。只顾着处理突发事件,顾着担心他的状况,一整天我对他做的所有事情不是痛苦的,就是侵犯性的,要不就是两者皆有。玛萨丽、布丽安娜、罗杰、杰米——他们都在温柔地抚摸他,给他同情与安慰。
而我——惶恐于某些可能性,某些我不得已会需要做的事情,以至于根本没有耐心地花点时间,没有给温存任何机会。一时间我把眼光挪开,眨起眼睛,直到泪水退却。然后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弯腰吻了他,非常轻柔。
我把他脑门上的头发理到后边,用拇指抚平了他的眉毛。阿奇·巴格给他剃了胡子,他脸颊上的皮肤很光滑,贴着我的手边烫得很。他的骨头在肌肤下硬硬的,衬托着他的力量,而突然间他却显得如此脆弱。我也同样觉得很脆弱。
“我要你躺在我身边,外乡人。”他耳语道。
“好吧。”我微笑地望着他,嘴唇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让我先梳好头。”
我穿着衬裙坐下来,抖开了头发,拿起梳子。我在梳头,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嘴上却挂着隐隐的笑容。他喜欢看我梳头,我希望这个能令他感到安慰,就像梳头总能安慰我一样。
楼下传出各种声响,不过都闷闷的,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屋里百叶窗半开着,窗玻璃上映着庭院里快熄灭的篝火跳动的火光。我看了看窗口,不知该不该关上百叶窗。
“别关了,外乡人,”他在床上喃喃地说,“我喜欢听见有人说话。”外面起起伏伏的人声,间或爆出一点儿笑声,听着确实挺抚慰人心。
发刷发出轻柔而规律的声响,像沙滩上的潮水,我感到白天的压力逐渐减弱,似乎我能从头发里刷掉所有的忧虑和恐惧,就像刷掉缠结和细小的南瓜藤一样简单。最后,当我放下刷子站起身,詹米已闭上了眼睛。
我跪下来灭了炉火,又起身吹熄了蜡烛,最终上了床。
我在他身旁轻手轻脚地慢慢躺下,免得摇动了他。他侧躺着背对我。我模仿着他身子的曲线也侧躺下来,小心不要碰着他。
我非常安静地睡在那儿,侧耳倾听着。整幢房子里的声音慢慢进入夜晚的节奏,咝咝的炉火,烟道里隆隆的风,突然冒出咔嚓声的楼梯,像有谁一不小心踩上了楼梯竖板。我听见威姆斯先生因腺体肥大引起的鼾声,隔着几道厚厚的门,减弱为一种舒缓的低鸣。
屋外也还有人在说话,远远地听起来沉闷,时断时续的,兴许是喝着酒,兴许只是因为夜已深。不过那都是友好的声音,没有敌意,没有暴力。我倒也不太在乎。此时岭上的居民就是相互狂打出手,打完了再欢庆一翻,我也不会在乎。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詹米身上。
他的呼吸很浅,却很平静,肩膀很放松。我不想吵醒他,休息是他首要的需要。与此同时,我又渴望触摸他。我要向自己证实他的存在,证实他活生生地在我身边——同时我也非常需要知道他的身体情况进展如何。
他还在发烧吗?虽已用过青霉素,但他腿上的早期感染有没有扩大化?有没有毒素散播到他的血液之中?
我小心地动了动脑袋,把脸凑到离他背心一寸以内的距离,隔着衬衣深长地吸了口气。脸上能感到他的热度,但我说不清他在那亚麻睡衣底下究竟有多烫。
他隐约散发着树林的气息,而血的味道则更为强烈。敷药里的洋葱发出苦涩的异味,还有他的汗臭。
我又吸了口气,试了试屋里的空气。没有脓水的气味。至于坏疽的气味现在还为时过早,即使腐烂已经在绷带下的隐蔽处开始发生。我倒是觉得他皮肤上有种奇怪的气味,我从未闻到过。会是坏死的组织吗?还是蛇毒留下的分解物?我用手轻轻朝自己鼻子里扇了扇,又更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我闻着很糟糕吗?”他询问道。
“哎呀!”被吓了一跳,我咬了自己的舌头,他随即微微颤抖起来,我猜是因为想笑而忍着没有出声。
“你听上去就像个小松露猪,外乡人,在后头嗅个不停的。”
“哦,不错啊。”我有点生气,摸摸舌头上弄疼的地方,“好,至少你醒着。感觉怎么样了?”
“像一堆发霉的牛肚。”
“十分生动形象。”我说,“你能再说得具体些吗?”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他体侧,他呼出气来,发出一声小小的呻吟。
“像一堆发霉的牛肚……”他说着,停下来喘了喘粗气,补充道,“满是蛆虫。”
“你死到临头还会开玩笑吧?”没有说完,我便感到一阵不安在震颤。他会的,我只希望不是这次。
“这个嘛,我会试试,外乡人,”他低语道,声音很倦怠,“不过眼下我的状态实在不怎么样。”
“你疼得厉害?”
“不。我就是……困。”他说得就好像他已经疲惫到不想去找那个合适的词,就凑合着随便用了那个。
“一点儿都不奇怪。我这就睡别处去,让你能好好休息。”我进而正要撩开被子准备起来,他却轻轻抬起一只手,阻止了我。
“不!别,别离开我!”他把肩膀向后靠向我,并试着想把头从枕上抬起来。我意识到他已虚弱到无法自己翻身转过脸来,于是越发感到不安。
“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过也许我就睡在椅子上好了,我不想——”
“我冷,”他轻轻地说,“我很冷。”
我把两个手指轻放到他的胸骨下方,寻找到腹部大动脉。他的心跳很急速,跳得过浅。他没有发烧,他不仅仅是感到很冷,他摸着都很冷,皮肤凉凉的,手指冰冰的。我感到非常着急。
于是我不再矜持,紧紧地抱住了他,软软的胸脯贴紧了他的后背,把脸颊靠在他的肩胛骨上。我全心投入地生成体热,努力把热量透过我的皮肤辐射进他的皮下。多少次他把我包拢进他身体的曲线之内,为我遮风挡雨,把他巨大身躯的温暖给予了我。我热切地希望此时我的个子能大一点,能同样地回报他以温暖,可事实上,我只能贴住他,像一抹小小的、辛辣的芥末酱,唯有希望自己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非常轻柔地,我找到了他衬衣的下襟,拉了起来,合拢双手覆盖上他圆圆的屁股,他惊讶地微一抽紧,转而又松下来。
我开始琢磨自己为什么会要这么摸他,却也没有绞尽脑汁。这样的感觉我曾有过多次,也都早就不再担心它是否有科学依据了。
我摸得出他皮肤上的疹子隐约颗颗隆起的质感,一个念头不请自来地联想到蛇妖拉米亚,那手感光滑凉爽,分泌着热烈的毒液,天性极富传染力的变形女妖。被轻咬一口便有蛇毒迅疾扩散,会减缓他的心跳,冷却他温暖的血流,我想象着黑暗之中,细小的鳞片从他皮下渐渐升起。
我强压下此念,却压不下它所带来的一阵战栗。
“克莱尔,”他柔声说,“摸摸我。”
我听不见他的心跳,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从贴着枕头的耳中听来浑厚而沉闷。
我用一只手滑过他下腹部的坡度,缓缓下行,指尖拨开那粗粗乱乱的毛,潜入下方揽起他那一捧浑圆。他仅有的温度集中在那里。
我用拇指轻擦着他,感到他动了动。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体内呼出,他的身子仿佛变重了,舒展着陷进了床垫之中。他的皮肉暖热起来,像蜡在我手里丝滑光润。
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恐惧没有了,一切感觉即刻变得异常敏锐,却同时又很平静。对所有其他声响的意识消失了,只听见詹米的呼吸和心跳,充满在黑夜里。我已没有清醒的思想,似乎单纯依靠直觉在行动,我向下摸索着,向他存在的根本寻找着他热量的核心。
我于是进入了一种动态,或者说我们同时进入了一种动态。一只手从我俩之间触及他双腿内里,指尖碰到了他睾丸稍后的地方。另一手则越过他伸向前,有节奏地动着,同时以同样的节奏,我屈腿抬髋,自后侧碰撞起他来。
我可以永远如此下去,感觉上或许我确实进行了很长很久。我已失去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感觉到一种梦一样的和平,和黑暗中我们同进同退的缓慢平稳的节奏。不知从何时何处开始,我感到一种沉着的律动,从一手而起,随即进入我的双手,融入他的心律之中。
随着他一声深长的叹息,我感到气流也呼出了我的肺叶。我们静默地躺着,一同轻轻坠入了不知不觉的境地。
* * * *
我醒在一种绝对平和的感觉里,静静躺着,什么都不想地聆听着自己血脉的敲击,凝视着从半开的百叶窗洒入的道道光束中飘浮的颗粒。然后我记起了什么,翻身从床上坐起,呆望着一切。
他闭着眼睛,皮肤泛出陈旧的象牙色。他的脑袋背向我,略微别转过去,显出脖子上的脉络,却不见他咽喉处有任何律动。他仍然暖暖的,或者至少床单仍是暖暖的。我急忙嗅了嗅屋里的空气,充满了洋葱、蜂蜜和热汗的强烈气息,却没有猝死的味道。
我一巴掌拍上他的胸口,他一抽,惊异地张开了眼睛。
“你这浑蛋!”我说道,感觉到他吸着气抬起的胸廓,我解脱得声音都颤抖了,“你想死在我面前吗?”
他的胸廓在我手掌下一起一伏,我自己的心脏则一抽一搐,好像最后一刻刚刚被拽回一处不期而遇的悬崖。
他朝我眨起眼睛,沉重的目光依然笼罩着迷蒙的热度。
“那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外乡人,”他刚睡醒的嗓音轻柔而沙哑,“想不死更难一些。”
他毫不掩饰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既已是大白天,我便能看清昨晚因疲乏与震惊致使我没能看清的一切。他执意要睡在自己床上;他要留着窗,好听见楼下的家人与屋外的佃农的声音;他要我睡在他身旁。这分明是仔细地计划好了他想在何处死,并如何死,而对我只字未提。
“我们把你搬到楼上时,你是觉得自己快死了,对不对?”我问,声音里的迷惑多于指责。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虽然并未显得迟疑。更多的似乎是因为他在寻找合适的语言。
“这个嘛,我并不肯定,没有。”他慢慢地说,“不过我确实觉得很虚弱。”他非常慢地闭上眼睛,似乎睁着眼是件太累的事情。“我现在还是这么感觉,”他用一种超脱的声音补充道,“不过你不需要担忧,我已经选择好了。”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我在被子底下摸索起来,找到了他的手腕。他很热,事实上他又烫起来了,脉搏又急又浅。然而,这与我昨晚在他身上感觉到的那种死一般的寒意十分不同,所以我的第一感觉是松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转过脑袋,睁眼看着我:“我的意思是,昨晚我很可能就死了。”
他很可能,那是当然——可这不是他的意思。他说得就像他有意识地做了个梦。
“你说你选择好了,那算什么意思?你决定不死了,最后?”我试图把语气放得轻松,却并不管用。太清楚地记得那种诡异的感觉,那种围绕着我们两人的,抽离了时间的绝对静止。
“那个感觉奇怪得很,”他说,“可是它其实又一点也不奇怪。”他听起来隐约有些惊讶。
“我想,”我小心地说,把一个拇指留在他的脉搏上,“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儿,他居然笑了,虽然笑容在眼里多于嘴唇上。他的嘴唇很干,嘴角痛苦地皲裂着。我用一个指头摸摸他的嘴,想去给他拿点舒缓的软膏,一点水,一点茶——但我还是把这冲动放到一边,鼓起勇气留下听他一一道来。
“我其实也不知道,外乡人——或者说,我知道,可我想不出该怎么说。”他看着还是很疲倦,但他没有闭上眼睛。他的目光留在我脸上,在晨光里透出耀眼的蓝色,那是一种几乎好奇的表情,好像从没见过我一样。
“你真美,”他说得很温柔,“真的很美,我亲爱的。”
我的双手布满了褪了色的蓝色斑块和没洗干净的野牛血迹,我能感觉到脖子上粘着脏脏的乱发,闻到周身散发的气味,从染缸里的陈尿臭气到恐惧的汗水。然而,无论他看到了什么,他的脸上放出了一种光彩,似乎眼前是一轮夏夜的满月,纯粹而美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双眼聚精会神地锁定在我脸上,像是在描摹我的五官似的一点点移来移去。
“阿奇和罗杰·麦抬我上来时我真的感觉非常糟糕,”他说,“难受得很,心每跳一下,我的腿和脑袋都抽紧地疼,疼得我都开始害怕下一次心跳了。就这样,我留心听着那心跳的间歇。你想也想不到,”他的声音隐约有些惊讶,“两下心跳之间居然有那么长时间。”
他告诉我,在那心跳的间歇,他开始希望下一跳不要来了。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确实在减慢,而且痛苦也变得越来越遥远,变得与他自身分离开来。
他的皮肤越来越冷,高烧从身心两处同时退去,令他的神志异常明晰。
“可是有一点我说不清,外乡人,”讲到激动之处,他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我的掌心,却抓牢了我的手,“但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虽然自知他不可能告诉我。与所有的医生一样,我见过决定赴死的病人,我能认出他们时而会流露的那种眼神——那种瞪大了双眼凝视远方某处的眼神。
他迟疑着,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我想起了什么,便顾自替他说了下去。
“我见过一个老太太,”我说,“她死在医院时我正好当班。她那些长大成人的孩子都陪着她,当时非常安详。”我垂下眼睛,看着他仍然红红的有些浮肿的手指,与我带着色斑与血迹的手指交缠在一块儿。
“她死了——她确实死了,我看得出她的脉搏已经没了,呼吸已经停止。孩子们都在她床边,伤心涕零。可是突然间,她又睁开眼睛,并没有看着他们中的任何人,却看见了什么。然后她说,说得很清晰:‘哦!’如此而已,说得有那么点儿激动,好比小姑娘刚刚看见了什么美妙的东西。就这样,她才再次闭上了眼睛。”我抬眼看看他,眨着眼忍回了泪水,“是不是,就那样?”
他点点头,无言地握紧了我的手。
“有点像。”他说,非常小声。
他当时感觉异样地悬在半空,在那无法形容的地方,感觉全然心平气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那儿有一扇门——也不是一扇门,不完全是,是一种通道——就在我眼前。我能就这么走过去,如果我想的话。而我也确实想走过去来着。”他说着,斜眼看看我,羞怯地笑了。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身后是什么,就在这时候意识到,他可以选择。选择向前走过去,还是回头。
“那是你唤我摸摸你的时候?”
“我知道只有你能带我回去,”他简单地说,“我自己没有这个力量。”
有什么东西生生地哽在我喉咙里,我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捏着他的手。
“为什么?”最后我问,“为什么你会……选择留下?”我的喉咙还是很紧,话音有些沙哑。他听出来,便也用力握紧了我的手,比起他平日的力气,轻飘得有些诡异,却也带着回忆里的力度。
“因为有人需要我。”他很小声地说。
“不是因为你爱我?”
这时候他抬起眼睛,透出些微的笑意。
“外乡人……我爱你,现在爱你,将来也会一直爱你。不管我死了,还是你死了,不管咱们在一起还是分开。你知道这是事实。”他静静地说,摸了摸我的脸,“我知道你是如此,你也知道我。”
“我说的不只是你,外乡人。我还有事情要做。我曾经也一时怀疑,也许并非如此,也许你们大伙儿能对付,有罗杰·麦和老阿奇,有约瑟夫和比尔兹利兄弟。可是战争要来了,而且——上帝惩罚我啊——”他微一咧嘴,“我还是个领主。”
他轻轻摇着头,有些无奈:“上帝这么造就的我,给了我这个职责。我得完成它,不管什么代价。”
“代价。”我不安地呼应着他,从他的声调里听见了比无奈更残酷的什么东西。他看看我,然后几乎很随意地看了看床尾的方向。
“我的腿没有糟下去,”他实事求是地说,“但也没有好起来。我想你得把它锯了。”
* * * *
我坐在手术室里望着窗外,努力想着别的办法。肯定有什么别的办法我可以试试的,肯定有的。
他说得不错,红色条纹还在。它们没有继续扩散,但它们还在,丑陋而凶险的样子。口服与外敷的青霉素明显对感染起了些作用,但还不够。蛆虫在局部脓肿处成效颇为卓著,但它们无法影响那毒害着他的血液的深层的菌血症。
我抬头看看那个棕色的玻璃药瓶,只剩三分之一了。这或许能帮他再坚持久一些,可这个剂量不够——而且靠口服也不可能产生足够的效果——不够摧毁这种正在他血液里成倍增长的致命的细菌。
“从一千到一千万毫克不等……”我默念着,那是抗病菌或脓毒的推荐剂量,出自《默克手册》,外科医生案头的必备参考书。我瞧了瞧丹尼尔·罗林斯的案例笔记,再看看药瓶。没有任何方法来测量我现有的青霉素的浓度高低,服用它仍可能比罗林斯建议的蛇根草加大蒜的药剂有效一些,但恐怕也未必有多大区别。
截肢锯还在柜台上躺着,躺在那天他放下的地方。我给了他我的承诺,而他又把承诺奉还给我了。
我捏紧拳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向我袭来,强烈到几乎比我的绝望更胜一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一次性多培养一些青霉素呢?我怎么竟能如此不负责任,如此粗心大意——如此愚蠢?
为什么我没有坚持去查尔斯顿走一趟,起码去趟威尔明顿也行啊!去找个能帮我吹制一管圆筒和一根柱塞的玻璃工匠,好打造一把皮下注射针管,即兴创造个可以用作针头的玩意儿我总该能行的。当初经过多少困难,做了多少试验才获得的这宝贵的物质,如今当我急需它的时候……
门口有谁在犹疑试探的样子,让我转过身来,费力地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我得告诉全家发生了什么,而且得尽快。不过我也最好选择个合适的时机,一下子告诉所有人。
来人是比尔兹利兄弟之一。现在他俩都留长了头发,让丽琦给整齐地剪到一般长,要分清他俩谁是谁已经越来越难——除非你能靠近了看见他们的拇指。不过一旦他们开口,也就不难区分了。
“夫人。”这个是凯西亚。
“怎么?”无疑,我答应得有些不耐烦,不过没有关系,因为凯西亚听不出话里的细微差别。
他提着个布袋子。当他走进屋里,我看见那袋子扭动着改变了形状,我感到一股小小的厌恶。凯西亚察觉了,微微一笑。
“这是给大人的,”他举起袋子,说得很大声,音调有点平板,“那个——老亚伦说的,说这个很管用。让大蛇咬了,就去弄一条小的来,切掉蛇头,喝了它的血。”他把袋子塞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尽可能拎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袋里的东西又动了,令我浑身发痒,布袋子里隐约传出嗡嗡的响声。
“谢谢你,”我小声地说,“我会……啊……用它做点什么。谢谢!”
凯西亚开心地笑了,鞠着躬走了出去,留下我独自守着那个口袋,袋里显然装着一条个子虽小却极其愤怒的响尾蛇。我环顾四周,拼命想找个地方把它放下,没敢把它扔出窗外,因为杰米常在屋外的庭院里玩耍。
最后,我把那个装盐的大玻璃罐子拉到柜台边缘,一手远远地拎着口袋,另一手将盐倒在台面上。随后我把袋子往罐子里一扔,啪地盖上盖子,转而冲向屋里的另一侧,瘫倒在板凳上,吓得连膝盖背后都汗湿了。
我原则上对蛇并不太介意,但实际上……
布丽安娜把头伸进门口:“妈妈,爹今早怎么样?”
“不怎么好。”显然我的表情告诉了她一切有多严重,因为她走进屋里,皱起眉头站到了我身边。
“很糟糕吗?”她小声问。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她长叹着呼出气来:“我能帮忙吗?”
我同样地长叹一声,做了个无助的手势。我有一个非常模糊的想法——或者说,一个我置于脑后很久了的想法又回来了。
“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把他的腿打开——穿过肌肉切开到深处——然后把我剩下的青霉素直接倒入伤口。对于细菌感染,与口服相比,注射青霉素会有效得多。像这样的原始青霉素,”我向瓶子里努努嘴,“在酸性环境里很不稳定。兴许都没有多少能过得了胃里这一关进而产生任何效果。”
“詹妮姑姑当年用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办法吧?所以她大腿上留下了那个大伤疤。”
我点点头,手心偷偷地抹了抹膝盖。我平时手心里不常出汗,但记忆里那把截肢锯的手感太真切了。
“我得切开两到三个深口。这样有可能会永久性地搞残他的腿——但也有可能会奏效。”我试图向她笑了笑,“我猜麻省理工(1)没教过你如何设计生产皮下注射器吧?”
“你怎么不早提呢?”她平静地说道,“我也许做不出针管来,但我就不信我捣鼓不出一个代用品来。咱们用多少时间?”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然后马上说:“几个小时,至少。我先前是想,如果热敷药没有任何成效的话,我今晚之前必须截肢或者打开伤口。”
“截肢!”她脸上顿时血色全无,“这个你做不了吧!”
“我做得了——可上帝啊,我真的不想。”我使劲地屈起手指,似乎要抵赖它们所具有的才能。
“那让我想想。”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不过一旦集中起思想,震惊便过去了,“哦,巴格太太呢?我本想把杰米交给她的,可是——”
“她不见了?你肯定她没在鸡窝里吗?”
“没有,我过来时到鸡窝看过了。哪儿都找不到她——厨房的火都熄了。”
这个太奇怪了,因为巴格太太早上照常来了大房子里准备早餐来着——是什么让她又离开了呢?我希望不是阿奇突然病了,那可就是火上浇油了。
“杰米在哪儿呢?”我说着四下里找了找他。他一般不会离开他母亲走太远,不过近来他确实开始到处晃荡了,跟所有的小男孩儿一样。
“丽琦把他带楼上去看爹了。我待会儿叫她照看着杰米。”
“好的。哦!”
听见我的惊呼,她走到门口一转身,询问地抬起了眉毛。
“你能把那个拿走吗?”我憎恶地指指那个大玻璃罐,“拿外边去好吗,宝贝儿?扔掉它。”
“当然啦。那是什么呀?”她好奇地走到罐子边。那条小响尾蛇已经从袋里爬了出来,蜷曲成很可疑的黑黑的一团。她向罐子伸出一只手,蛇便跳起来,猛击了一下玻璃,布丽安娜大叫一声弹了回来。
“活见鬼!”她用盖尔语喊起来,顾不上压力与担忧。我还是笑了起来。
“你哪儿弄来的?干吗用的?”她问。起初的震惊平复之后,她小心地靠上去轻敲起玻璃来。那条蛇看似极端易怒,砰的一声攻击了一下罐壁,她又抽回了手。
“凯西拿过来的,说詹米把它的血喝了,病就能好。”我解释道。
她谨慎地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一小滴黄色液体在罐壁上淌下来的轨迹。是两滴液体,事实上。
“瞧这个!它想要隔着玻璃咬我呢!这条蛇不好惹,我猜它可不喜欢凯西亚的主意。”
它不喜欢。它——如果这是条公蛇的话——重新蜷曲起来,细小的响节正在发出震响,充满着疯狂的敌意。
“那个嘛,没什么问题,”我说着走到她身边,“我能肯定詹米也不会喜欢这个主意的。这会儿他对蛇的反感还挺强。”
“嗯哼,”她依然瞪着那条小蛇,一对粗粗的红眉毛轻蹙着耷拉下来,“凯西亚有没有说他是从哪儿搞到这个的?”
“我没想到问他。为什么?”
“天开始冷了——蛇要冬眠的,不是吗?在蛇洞里?”
“嗯,布里克尔博士是这么说的。”我有些怀疑地答道。这位大博士的《北卡罗来纳州自然历史》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我对他的部分论述表示怀疑,尤其是关于蛇与鳄鱼的片段,对此类动物的能耐,他的见解似乎有些夸大其词。
她点点头,双眼没有离开那条蛇。
“你看,有趣的是,”她的声音有些恍惚,“蝮蛇有种非常绝妙的构造。它们的下颌并没有铰接,这样它们就能吞下比自身更大的猎物——而它们的尖牙不用时则可以折叠到上颚里面。”
“是吗?”我满腹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她未予理睬。
“它们的尖牙是中空的。”她说着用手指摸摸玻璃,指着毒液渗入麻布,留下小块黄色污迹的地方,“它们与蛇腮里的毒囊相连,一旦咬下一口,腮部肌肉把毒液挤出毒囊……顺着尖牙流入猎物体内。就像是——”
“耶稣·罗斯福·基督啊!”我说。
她点点头,终于把眼光从蛇身上移开,注视起我来。
“我本想用削尖的羽毛管试试,但这东西一定会管用得多——它天生就是为这个目的设计的。”
“我明白了。”一股小小的希望涌上我心头,“不过你会需要个类似储存器的东西……”
“首先我需要一条大点儿的蛇。”她一副很务实的样子,转身走向门口,“我去找找乔或凯西亚,看看这条蛇是不是从蛇洞里抓来的——是的话,看看那儿还有没有更多的蛇。”
她旋即带上玻璃罐子便奔着这个使命去了,留下我再次陷入沉思,带着重燃的希望思考起眼下的抗生素局面。如果注射溶液成为可能,那我需要尽可能将溶液进行净化过滤。
煮沸是个好办法,可我不敢,因为我不清楚高温是否会摧毁原始青霉素,或令其失去活性——如果那里头还有活跃的青霉素尚存的话。布丽安娜的点子带来的一线希望顿时黯淡了些许。若没有有效的药剂,有了皮下注射器也于事无补。
我惴惴不安地在手术室徘徊起来,把东西一件件拿起又放下。
鼓足了勇气,我又一次将手放上截肢锯,闭上眼睛,刻意回味那一系列动作与感触,想再次捕捉当时杀死野牛的那种脱离尘世的感受。
当然,这一次与尘世之外的世界对上话的是詹米。承蒙你好心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我讥讽地暗自心想。不过看来你也没准备让他的对话有多顺畅。
可他本不会做出这个要求。我惊觉地睁开了眼睛。不清楚这个答案是否来自我自己的潜意识,可是我意识到它就在那儿,确凿无疑。
詹米惯于独断独行,并且不惜代价。他明白活下去可能意味着失去一条腿,明白这将暗示着什么——可他却接受了这一点,作为他对此选择顺理成章的付出。
“行啊,反正我不接受!”我说出声来,向窗口扬起了下巴。枝头上摇来晃去的太平鸟戴着它黑色的强盗面具瞪了我一眼,确定我是疯子却不具有威胁性之后,才自顾自地忙去了。
我拉起橱柜门,打开医药箱的盖子,又从詹米的书房取来纸笔和墨水。
一罐冬青红果干。酶笠草提取物。滑榆树皮。柳树皮、樱桃树皮、飞蓬菊、蓍草。青霉素至今仍是最有效的可用抗生素,但它不是唯一的。人们与病菌搏斗了几千年,尚不知道在与什么搏斗。可我知道,这是个小小的优势。
我开始列出我手头的各种草药,并在每个名字下写上了关于此药我所知道的所有用途——不过我没有试用过。任何可用来治疗腐烂性症状的都是可能的选择——清洗伤口、去除口疮、治疗腹泻与痢疾……我听到厨房里有脚步响起,便喊了一声巴格太太,想请她给我拿壶开水,我好立刻开始浸泡药材。
她出现在门洞里,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头发一缕缕从头巾里飘散下来,胳膊上挎着个大篮子。没等我来得及说话,她便进屋将篮子往我面前的台上一放。她的丈夫紧跟在后,提着另一个篮子外加一个打开的小桶,酒精味从里头扑鼻而来。他俩周身隐隐地散发着一股烂熟的气息,像远远地有座腐臭的垃圾堆一般。
“我听你说来着,说你的霉不够用了。”她开口说道,有些着急,眼里却闪着兴奋的亮光,“我就跟阿奇说啦,我说咱们得去附近的人家走一圈,看看能找些什么回来给弗雷泽夫人。说到底,面包潮了多快就坏了呀,老天知道奇泽姆太太懒成啥样了,虽然我肯定她心肠特好,可她家炉灶里的样子啊我都不敢去想啊,不过咱们——”
我没有去注意听,却看到巴格夫妇俩一个早晨搜罗岭上所有储物室与垃圾堆的成果。有面包皮、酸臭的松饼、烂了一半的南瓜、咬着牙印的馅饼……各色黏稠的剩饭和腐败的碎屑——全都长起了蓝紫色或苔青色的片片霉斑,其间还穿插着粉红或黄色的疣状霉团和脏脏的白色粉状霉点。小桶里盛着半桶烂玉米,浑浊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圈长霉的蓝色小岛。
“埃文·林赛圈里的猪。”巴格先生对桶里的东西做出了解释,一下子这么滔滔不绝对他来说很是罕见。经过辛苦的劳动,夫妇二人都显得污秽不堪,却双双绽放着笑脸望着我。
“谢谢你们!”我感到一阵哽咽,一半是由于闻到的异味,一半不是。我眨了眨眼睛,玉米酒的瘴气熏得我有些流泪,“哦,谢谢你们!”
* * * *
天色刚暗时,我走上楼去,端着我的一托盘药剂和器具,胸中的兴奋与焦虑参半。
詹米靠在枕头上,身边簇拥着客人。一整天,人们陆续来到大房子里看望他,带来祝福。来人中好些都待着没走,见我进屋,一众焦急的面孔转过来,映在烛光里。
他显得很糟糕,脸色潮红而憔悴,我琢磨着要不要把客人赶走。不过我看见默多·林赛握着他的手,紧紧一捏,心中意识到不管怎样,访客们给他带来的娱乐与支持也许比他这一天可能得到的休息更有帮助。
“好吧,”詹米说道,颇为成功地显出一种轻松随意,“我看我们都准备好了。”他伸了伸双腿,使劲在毯子下扭动起脚趾来。照他的腿现在的状况,这么动肯定疼得不轻,但我看出他是想趁着他以为的最后机会使一使他的那条下肢。想到这儿,我暗自咬起了下嘴唇。
“好吧,我们都准备好干些什么了。”我向他微微一笑,努力显得自信而肯定,“谁想为此祈祷一下的,先请。”
一阵惊讶的窸窣声替代了屋里由我带进来的恐怖气氛,我看见玛萨丽一手抱着熟睡的琼,一手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念珠。
床边的桌子被匆匆清理干净了,先前摆满了书本、纸张、烧尽的蜡烛和为吸引詹米食欲的各式小吃——他都没有碰——还有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块拨弦琴的音柱板和一块鞣了一半的土拨鼠皮。我放下托盘,和我一起上来的布丽安娜走上前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发明创造,就像神父的助手向他递上面包的样子。
“这又是什么?看在基督的分上!”詹米看着那东西皱起了眉头,又抬头看看我。
“这算是一条自制的响尾蛇。”布丽安娜告诉他。
众人开始好奇地耳语,伸长脖子看着——然而,等我一掀开被子解开他腿上的包扎,大伙儿的兴趣差不多立刻转移了,面对眼前的景象,无不惊诧地低语或同情地哀叹起来。
丽琦和玛萨丽一整天都在虔诚地给他换着洋葱加亚麻籽的热敷药。我揭开敷药时,包布里冒出一缕缕热气。他腿上的肉直到膝盖全都是鲜红的,当然,除了那些黑色的或是流着脓疮的部分。我们早先已暂时取走了蛆虫,担心它们会被高温杀死,此时它们正在楼下手术室的一个盘子里,快乐地享受着巴格夫妇的收获中较为恶心的一部分样品。如果我成功地救下他的腿,事后那些蛆虫可以帮助清理现场。
我一点一滴仔细查看了那些食物残渣,将蓝色的霉状物置于显微镜下观测后,留下了所有我认为携带青霉菌的部分放进一个大碗里。然后,在这批大杂烩之上,我又倒入了发酵的玉米酒,让所有这些浸泡上一个白天——希望能将任何真正的原始青霉素从垃圾上溶解进入酒精溶液。
同时,我又选出一系列以内服医治化脓性症状著称的草药,浸于开水中,泡上几个小时,制得一味浓汤。我将这芳香醇烈的汤汁倒出一杯来,递给了罗杰,小心地移开鼻子。
“让他喝下去,”我说,“全部喝光!”我刻意补充道,看了詹米一眼。
詹米嗅嗅递上来的杯子,回看了我一眼,还是听话地喝了一口下去,随即为取悦客人扮了俩夸张的鬼脸,客人们乐意地笑了。气氛于是轻松了些,我继而开始操办主要节目,转身从布丽手中接过了临时皮下注射器。
比尔兹利兄弟肩并肩地站在一角,凑到前面看着,自豪感溢于言表。一听说布丽的请求,他们便马上出发,赶在下午三四点钟带回了一条将近三尺长的、所幸已死的蛇——被斧头几乎一砍两半,为的是保护珍贵的蛇头。
我非常仔细地剖出毒囊,取下尖牙,吩咐巴格太太用酒精反复清洗,将其冲洗干净,好根除残留的毒液。
布丽用以前包裹星盘用的涂油丝缝制出一条细小的管子,收拢一头,缝上了一条像收口袋一样的拉绳。她从火鸡的羽毛管上切下一段粗粗的管子,拿开水泡软了,用来将丝绸管道收口的一头与蛇牙相连接。熔化的蜂蜡被用来密封所有的管道、羽毛管和尖牙之间的连接处,也仔细地涂抹在缝线上,以防渗漏。所有的工序都很漂亮整齐——但成品其实很像一条长着一根巨大的尖牙的肥胖小蛇,惹来旁观的人群不少的议论。
默多·林赛依然手握着詹米的一只手。当我招呼菲格斯替我举着蜡烛的当儿,我看见詹米向罗杰伸出了另一只手。罗杰一时间很是惊讶,却还是握起那只手,紧抓不放地蹲到床边。
我用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腿,选取了一个没有主血管的好地方,抹上纯酒精,将尖牙尽可能深地狠插进去。观众里倒抽了一口冷气,詹米猛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吸,但没有动弹。
“好!”我向布丽安娜一点头,她正手提那瓶经过筛滤的玉米酒精站着待命。只见她咬住下嘴唇,小心翼翼地将液体倒满了我手扶着的丝质管道。我折起管口牢牢地封住,又用拇指与食指紧紧下压,挤出药液,令其流过尖牙注入腿部组织。
詹米发出一个细小的窒息般的声响,默多与罗杰直觉地双双向内一靠,用肩抵着他的肩膀,坚持不放。
我没敢挤得太快,怕过大的压力会撑裂了封蜡,虽说我们还用另一枚尖牙准备了第二支注射器,以防万一。我从上到下地在他腿上注射了多处,由布丽每次重新灌满注射器,每每抽出尖牙,鲜血从洞口亮闪闪地冒出来,沿着他的腿淌下了一条条细流。只见丽琦自动拿起布头,眼神专注地把血擦得干干净净。
屋里很安静,可我觉得每选定一个注射口,众人便屏紧了呼吸;每插下一针,大家又一齐松了口气,转而不自觉地倚向床边,陪我将刺人的酒精挤入那被感染的组织深处。詹米前臂上的肌肉节节冒起,脸上汗如雨下,但不管他还是默多与罗杰都始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我从眼角看见约瑟夫·威姆斯拂开詹米额头的发丝,用毛巾擦去了他脸颊和脖子上的汗水。
“因为有人需要我。”他是那么说的。此时我意识到他指的不单单是我。
一共没用多久时间。完成后,我在所有的伤口涂了蜂蜜,又在脚部和小腿的皮肤上抹上了水杨酸甲酯。
“这油抹得不错啊,外乡人。你觉得可以进烤炉了没?”詹米问着,又扭了扭脚趾,才把屋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为一阵笑声。
最后大家都走了,不是拍着詹米的肩膀就是亲吻着他的脸颊作为道别,生硬地祝他好运。他笑着点头致意,举手道别,交换祝福,也不忘打趣逗笑。
最后门关上的时候,他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呼出满腔的气息,化为一声深深的长叹。我开始清理我的托盘,把注射器泡进酒精,塞上瓶盖,叠好绷带。然后我坐到他身边,他伸给我一只手,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皮肤温暖而干燥,手被默多的铁钳握得通红。我用拇指轻抚过他每个指关节,听着楼下各种轰隆踢踏的声响,沉闷又热闹。
“这回能管用,”过了一分钟,我这么说道,“准能管用。”
“我知道。”他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开始哭泣起来。
 
(1) 麻省理工学院,波士顿著名的研究型大学,创始于1861年,是布丽安娜的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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