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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2 怀利码头上的战斗

水声平静而单调,海面上只有小风吹起的细浪。这真是件好事,罗杰看着他的岳父心想。詹米至少睁着眼睛,有些绝望地紧盯着海岸,似乎看到坚实的陆地,尽管无法抵达,但还是能够给他些许慰藉。他的上嘴唇上闪亮着细小的汗珠,他的脸庞和黎明的天空一样是珍珠般的颜色,但是他还没有呕吐。
罗杰不晕船,但是他的感觉和詹米表现出来的那样差不多。他们都没有吃早饭,但是他感觉像是喝下了许多加有扁头地毯钉的燕麦粥。
“就是那儿。”达夫坐回到桨上,朝前面的码头点了点头。水面上很凉爽,近乎寒冷,但是空气中湿气很重,而他因为用力,汗水从脸上往下流。彼得沉默地坐在他的桨上,黝黑的脸庞上的表情说明他不想和这件事情有任何牵连,最好能够早点儿把这几位不受欢迎的乘客送上岸。
怀利码头像是海市蜃楼,飘浮在水上的薄雾里,旁边长着茂盛的水草。沼泽地、低矮的沿海树林,以及宽阔的水域围绕着码头,头顶是令人压抑的灰白天空。与山里的绿色环境相比,这里似乎暴露得令人不舒服。但是,它完全与世隔绝,显然离其他有人居住的地方相距几千米。
这种感觉部分是幻觉;罗杰知道种植园的房屋离怀利码头至多一千六百米,但是它隐藏在沼泽地上长出来的茂密树林里。那些树林乱糟糟的,长满了藤蔓和灌木。
码头本身包括建在木桩上的一个小船埠,以及船埠旁边的几个破烂棚屋。那些棚屋饱经风霜,变成了银灰色,似乎就要消失在低压压的天空中一样。一艘没有顶篷的小船反扣在岸上。一排弯弯曲曲的木头围栏,在棚屋远处围出一个小圈;怀利肯定偶尔会用船运送牲口。
詹米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弹药盒,既是为了让自己放心,也是为了确保它没有被打湿。他抬头看天估计着,然后罗杰猛地意识到,如果下雨的话,枪就靠不住了。黑火药会在潮湿的环境中结块;只要有丝毫潮气,就没法点燃。而且,他最不想遇到的情况,是在面对史蒂芬·博内时,手里拿着一把没用的枪。
他只是人而已,罗杰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让博内在他心里扩张到超自然的程度,那么他就完蛋了。他搜寻令人安心的画面,回忆起史蒂芬·博内坐在“格洛丽安娜号”的船头,马裤堆在双脚周围,长着棕色胡楂的下巴在晨光中松弛着,双眼半闭着,宁静而舒适地拉着大便。
该死,他心想。把博内设想成怪兽,那么这件事情就没法完成了。把他设想成普通人,情况则更加糟糕。但是,这件事必须完成。
他的掌心在冒汗;他在马裤上擦了擦,甚至都懒得掩藏这个动作。他的腰带上有泥污,还有两把手枪;剑放在船底,安静地插在剑鞘里。他想到约翰·格雷的信,以及马斯登上校的双眼,喉咙里面尝到了某种苦涩的金属味道。
在詹米的指示下,小船慢慢地靠近码头,船上的人全都警惕地寻找活物的迹象。
“没人住这儿?”詹米低声问道,在达夫的肩膀上方倾身,去扫视那些建筑物,“没有奴隶吗?”
“没有。”达夫说道,划桨时发出哼声,“怀利现在没有那么频繁使用这个码头了,因为他从他的房子那里新修了一条路,通向内陆,与通往伊登顿的大路相连。”
詹米怀疑地看了看达夫。
罗杰看得出来,这个码头的区位十分适合不定期的走私活动:陆地那边没人看得见,但是通过海湾又很容易抵达。右边那个最初被他误认为是小岛的地方,其实是错综复杂的沙洲,将怀利码头通往大海湾的水道分隔开来。他至少能够看到四条更小的水道延伸进沙洲里,其中两条的宽度足以容纳较大的双桅帆船。
达夫低声笑了笑。
“有条用贝壳铺成的小路连着房子,兄弟,”他说道,“如果有人从那边过来,你肯定会听得见的。”
彼得焦躁地动了动,朝沙洲那边偏了偏头。
“潮水。”他低声说道。
“噢,对了,你们也许不用等太久,也许会等太久,看情况。”达夫咧嘴笑起来,显然觉得这很好笑。
“为什么?”詹米粗暴地问道,并没有觉得好笑。他现在状态好了些,但是显然还没有兴趣说笑。
“潮水快进来了。”达夫停止划船,倚靠在船桨上,脱掉邋遢的帽子,擦了擦光秃的额头。他朝沙洲那边挥了挥帽子,一群滨海小鸟在那里明显疯狂地上下跑动。
“潮水退去时,水道太浅,浮不起帆船。不出两个小时,”他眯眼看着东边日出前的光亮,自己点了点头,“或者两个多小时,他们就能进来了。如果他们此时在外面等待,那么他们待会儿会立即进来,以便完成任务,然后在退潮前出去。但是,如果他们现在还没来,他们或许就要等晚上涨潮了。晚上走那些水道有风险,但是博内不会因为天黑就推迟。但是,如果他不着急,他或许会等到第二天早上。是的,你们或许要好好等待了。”
罗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把气呼出来,然后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盐味和松树的气味,还有一丝死贝壳的臭味。那么说,要么很快就会开始,要么或许得等到天黑过后,或者等到第二天黎明。他希望很快就开始,与此同时,又希望不要那么快。
小船靠近码头,达夫伸出船桨,顶着一根结满藤壶的木桩,灵巧地将小船横过来。詹米敏捷地爬上去,急切地想要到干燥的地上。罗杰把剑和那个装着水壶和多余火药的小包裹递给詹米,然后也跟着爬了上去。他跪在码头上,所有感官都十分警惕,关注着哪怕最轻微的人的动静,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听见湿地里乌鸫的婉转歌声,以及海湾上海鸥的叫声。
詹米在袋子里翻找,掏出一个小包,扔给达夫,点了点头。无须多说,这是象征性的报酬。如果达夫在两天内返回来接他们,那么他再付其余的钱。
此前,詹米等到最后一刻,才做出安排,确保在会面之前,也就是伏击发生前,我们至少能够接触到博内。成功了,詹米就付其余约定好的钱;不成功,克莱尔就要付出代价。
他联想到克莱尔的样子,她面容苍白而憔悴,在詹米向达夫解释安排情况时,绷着嘴唇,点头表示赞同。她当时把目光转到达夫身上,眼神就像即将撕裂老鼠的鹰,猛烈而无情。回忆到这里,他偷偷微笑起来。如果友谊和金钱不足以让达夫闭嘴,那么或许白娘子带来的恐惧可以。
他们沉默地站在码头上,看着小船慢慢离开。罗杰心里的那个结变紧了。他想要祈祷,但是做不到。他不能为现在要去做的这种事情求助,不能求助于上帝、米迦勒或者大天使,不能求助于韦克菲尔德牧师或父母。能够帮助他的,就只有詹米。
他偶尔会思考,弗雷泽杀死过多少人,如果他统计过,知道的话。当然,在战争中或在自卫时杀死人,不同于伏击和冷血地将一个人杀死。但是,他们打算做的事情,对于弗雷泽来说肯定会更轻松。
他看了看弗雷泽,见到他在看着小船离开。他站着不动,静止得像块石头。罗杰看到他在目不转睛地凝视小船之外的某个地方,天空和水面之外的某个地方,看着某种邪恶的东西。弗雷泽深吸一口气,用力吞咽。不,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也不轻松。
不知为什么,这似乎是种慰藉。
* * * *
他们简单地查看了那些棚屋,没有发现什么东西,里面只有杂乱的垃圾:破烂的包装板条箱,成堆的发霉稻草,少数被野狗或奴隶啃过后留下的骨头。有动物在一间棚屋的墙角搭建了巨大、杂乱的窝;詹米用棍子捅了捅那个窝,一只肥硕的灰色啮齿动物窜了出来,从罗杰的双腿中间跑过去,从码头上跳到水里,发出令人紧张的扑通声。
他们在码头上那间最大的棚屋里安顿下来等待。计划很简单:博内一出现就用枪打死他。前提是不下雨。如果下雨,就需要使用刀和剑。这样说来,过程特别简单。但是,罗杰的想象力并不能到此为止。
“想四处走走的话,就去吧。”詹米看罗杰坐立不安了二十多分钟,于是说道,“他来的时候我们听得见。”他自己平静地坐着,就像荷叶上的青蛙一样,有条不紊地检查着摆在面前的各种武器。
“嗯,假设他不是一个人呢?”
詹米耸了耸肩,注视着他拿着的手枪的燧石。他摆动燧石,确保它安装得稳固,然后把枪放了下去。
“那就不是一个人呗。如果有其他人和他一起,那么我们必须让他落单。我借口要和他私底下谈话,把他带进小棚屋,然后在那里解决他。你别让别人跟进去,我顶多只需要一分钟。”
“噢,是吗?然后你溜达出来,给他的人说你把他们的船长解决了。然后呢?”罗杰问道。
詹米用手向下揉搓鼻梁,然后又耸了耸肩:“他那时已经死了。你觉得他是那种能够让人忠诚得愿意为他复仇的人吗?”
“呃,不是,”罗杰慢慢地说道,“或许不是。”博内能够激励人努力工作,但那是因为恐惧和想要挣钱,而不是因为爱。
“我发现了很多关于博内的事情。”詹米说道,把手枪放下,“他有固定的同伙,没错,但是他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他并不是每次都和同一批船员出海,这不同于大多数船长,船长都会觉得有些人很搭。博内会随机选择船员,而且他只会选择有力量或技巧的人,不管喜好是否相同。所以,我不觉得他的船员会很喜欢他。”
罗杰点了点头,承认詹米的观察是对的。博内把“格洛丽安娜号”上的船员管理得很团结,但是他即使是与同伴和水手长,也说不上有情谊。詹米说得对,根据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博内确实是按需选助手;如果他带人来参加这次会面,那么那些人就不可能是忠诚的副手或船员,更有可能是他在码头随机选择的水手。
“好的。但是,如果我们杀死了他,那么跟随他的那些人……”
“就会需要新雇主,”詹米插嘴说道,“不,只要我们注意些,不要用枪打到他们,或者让他们觉得我们有威胁,我觉得他们就不会太在意博内的命。但是……”他拿起他的剑,稍微皱着眉,把它插进剑鞘,然后又拔出来,确保不会卡住。
“我觉得如果情况是那样,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要把博内带去旁边。给我一分钟解决他,然后你找借口,假装去找我,但是不要停,直接穿过那些棚屋,朝树林里去。我会去那里和你碰头。”
罗杰怀疑地看着詹米。上帝啊,这家伙说得就像是周末出游一样——在河边拐弯,我们在公园里见,我带火腿三明治,你带茶。
他接连清了两次嗓子,然后拿起了一把手枪。手枪在手里感觉凉爽和结实,沉甸甸的,令人安心。
“好的。只有一件事,我要亲手解决博内。”
詹米严厉地抬头看他。他眼神坚定,听着开始在耳朵里响起来的剧烈心跳。
他看到詹米开口要说话,但是停住了。詹米沉思着凝视他,让他似乎能够听到他还没有说出口的反驳,那些反驳的话语在耳中随着脉搏不停重击。
你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打过仗。你不是神枪手,也不会用剑。更糟糕的是,你害怕那个人。如果你去尝试,最后失败……
“我知道,”他开口说道,面对着弗雷泽的深蓝凝视,“他是我的。我要解决他。布丽安娜是你的女儿,没错,但是她是我的妻子。”
弗雷泽眨了眨眼,把目光转开了。他用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叹息着深吸一口气。他慢慢地坐直,然后再次朝罗杰转过去,眼神很严肃。
“这是你的权利。”他正式地说道,“那好,到时候别犹豫,别挑衅他,一有机会就杀死他。”他停顿片刻,然后又再次说话,直视着罗杰的双眼,“但是,如果你死了,放心,我会给你报仇。”
他肚子里那种裹着钉子的东西似乎向上移动,贴在他的喉咙里了。他咳嗽两声,让它移动,然后又吞咽了一口唾液。
“很好,”他说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会给你报仇。说定了,是吧?”
弗雷泽没有笑,此刻罗杰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跟随他到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了。他只是盯着罗杰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说定了,”他轻声说道,“谢谢。”他从腰带上取下匕首,然后开始擦拭它。
* * * *
他们没有表,但是他们也不需要。即使天上布满了低压压的云,看不见太阳,也可以感受到时间的慢慢流逝,地球逐渐移动,白天的韵律有了变化。在黎明歌唱的鸟儿停止了歌唱,在早晨觅食的则开始了工作。水在木桩上拍打出的声音变了音色,逐渐涨起来的潮水在码头下面的空间里回响。
满潮到来,然后过去;水位开始降低,码头下的回声开始变得空洞。罗杰耳朵里的脉搏开始放慢,心中的缠结也有所缓解。
然后,有东西撞在码头上,震动传到了棚屋里。
詹米顷刻间站起来,腰带上别着两把手枪,手里还拿着一把。他朝罗杰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罗杰把手枪稳固地别在腰带里,摸了摸匕首的柄,让自己放心,然后也走了出去。他瞥到了那艘船,船上的深色木质围栏刚好露出码头边沿,然后他走进右边那个小棚屋。看不见詹米在哪里,那么他肯定是去了他自己在左边的位置。
他紧贴着墙壁,从合页和门板之间的缝隙向外看。那艘船正沿着码头边沿慢慢漂浮,还没有被系稳。他只能够看到船尾的一小部分,看不见船身的其他部分。无所谓了,等博内走上码头才能开枪。
他在马裤上擦了擦手掌,然后掏出较好的那把手枪,第无数次检查火药池和燧石。金属的手枪在手里闻起来刺鼻而油腻。
空气潮湿,他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火药能燃吗?他第无数次摸了摸匕首,回忆弗雷泽教他的用刀杀人的步骤。按着肩膀,从胸骨下面往上捅,要用力。如果是在身后,那就从上向下捅肾的位置。上帝啊,他能面对面地做这件事吗?能。他希望是面对面。他想要看……
一圈绳索扔到了码头上;他听到了沉重的撞击声,然后听到有人翻过围栏去系绳索。一阵窸窣声和用力时的哼声,然后停顿下来……他闭着双眼,试着在剧烈的心跳中聆听。脚步声,不快,但是鬼鬼祟祟,正在朝他走来。
门半开着。他不出声地走到门边,仔细聆听和等待。一个影子投到门里,在多云的白天有些模糊。那个人走了进来。
他从门后冲出去,扑到那个人的身上,砰的一声将他撞到后面的墙上。那个人被撞得惊呼,尖叫的声音让罗杰停了下来,双手捏着的脖子明显不像是男人。
“该死!”他说道,“我是说,我……我……我很抱歉,夫人。”
她被按到墙上,罗杰的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所以他很了解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像男人。热血涌到了他的脸颊里,他放开了她,向后退,喘着粗气。
她像条狗那样摆动身子,整理衣服,然后轻轻地抚摸刚才撞到墙上的后脑勺。
“对不起,”罗杰说道,感觉既震惊,又特别愚蠢,“我不是故意要……你受伤了吗?”
那位女孩和布丽安娜差不多,但是身材更结实,长着深棕色的头发和俊俏的面容,骨架宽大,眼睛深陷。她朝罗杰咧嘴微笑,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满口洋葱味。她有些大胆地上下打量他,然后显然很满意,把双手伸到乳房下,做出明显的引诱动作,朝棚屋角落偏了偏头,那里有几堆散发着难闻霉味的潮湿稻草。
“啊……”罗杰说道,“不是的。恐怕你误会了——别,你不能碰。不行!不行!不行!”他接连用三种语言说不行,然后慌乱地推她那双似乎决心要解开他腰带的手。她又用陌生的语言说了些什么。他完全不懂她的话,但是很清楚她的意思。
“不行,我已经结婚了。请住手!”
她大笑起来,用长着黑色长睫毛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后继续侵犯他的身体。
要不是因为气味,他或许会相信这是自己的幻觉。近距离时,他意识到洋葱味其实是最轻的。她看上去不肮脏,但是有种特别深层的臭味,就和长时间航海结束后一样;他立即认出了那种气味。但是,除了这种气味以外,还有种明确的猪臭味从她的衣服上散发出来。
“抱歉,女士。”詹米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显得特别惊讶。那个女孩也很惊讶,尽管并不害怕。但是,她放开了罗杰的下体,让他向后退了一步。
詹米拔出来一把手枪,只是拿在身边。他朝罗杰扬起了一边眉毛:“这是谁?”
“我怎么知道?”罗杰努力镇定,抖了抖身子,稍微整理衣着,“我以为她是博内或博内的同伙呢,但显然不是。”
“显然。”弗雷泽似乎觉得这种情况有些搞笑,他嘴角的肌肉剧烈抽动了一下。“你是谁啊,女士?”他用法语问那个女孩。
她朝他皱眉,显然没听懂,然后用那种奇怪的语言又说了些什么。听到她说话,詹米扬起了两边的眉毛。
“她在说什么?”罗杰问道。
“我不知道。”
罗杰那种被逗乐的神情中,有着一丝担忧。詹米朝门口转过身去,举起了手枪:“看住她,好吗?她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码头上有人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罗杰和詹米迷惑地相互看了看。不是,那个声音既不是博内的,也不是里恩的,而这些女人来这里到底干什么?
但是,那两个声音在靠近,然后那个女孩突然用她自己的语言喊了些什么。听上去不像是警告,但是詹米迅速紧贴在门边,准备好手枪,另外那只手握住了匕首。
小门里照进来的光线几乎被完全遮住,然后一个长着蓬乱黑发的脑袋伸了进来。詹米走向前,把手枪顶在了一个特别庞大、特别惊讶的男人的脖子上。詹米抓住他的衣领,向后退,把他拉进了棚屋。
几乎紧跟着那个男人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她高挑、壮实的身材和俊俏的面容立即说明了她是那个女孩的母亲。但是,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而那个男人——女孩的父亲?则是黑发,就像一头熊。他和詹米差不多高,但是比詹米宽一倍,胸脯和肩膀都很壮,而且留着浓密的胡须。
他们似乎全都毫不惊慌。男人显得惊讶,女人显得生气,而那个女孩则真诚地大笑着,指了指詹米,又指了指罗杰。
“我开始觉得特别傻了。”詹米对罗杰说道。他把手枪拿开,谨慎地后退。“你们是谁?”他用德语问道。
“我觉得他们不是德国人。”罗杰说道。他用拇指指了指那个女孩;她正在打量着詹米,似乎是在估计有没有可能和他在稻草堆里作乐。“她好像不懂法语,也不懂德语,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在假装不懂。”
那个男人始终皱着眉,来回看詹米和罗杰,想要搞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听到“法语”这个词时,他似乎开窍了。
“你们好啊。”他用法语说道,口音是罗杰听过的最糟糕的。
“你会说法语吗?”詹米问道,仍然谨慎地看着那个男人。
那个壮硕的男人微笑起来,伸出结满茧的拇指和食指,然后将它们稍微分开:“一点儿。”
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是特别少的一点儿。那个男人大概会十多个法语单词,差不多刚好介绍他自己叫米哈伊尔·切莫杜罗,他妻子叫伊娃,女儿叫卡琳娜。
“俄罗斯。”切莫杜罗说道,拍了拍壮实的胸脯。
“俄国人?”罗杰盯着他,十分惊讶,但是詹米显得很好奇。
“我从来没见过俄国人,”他说道,“可是他们到底在这里干吗?”
他们费了不少劲,把这个问题传达给了切莫杜罗先生。他眉开眼笑,大手一挥,朝码头指了指。
“猪,”他说道,“给怀利先生的。”他期待地看着詹米,“怀利先生!”
三个俄国人臭味熏人,所以他提起猪时,罗杰和詹米并未感到惊讶。俄国猪倌和菲利普·怀利的关系则没有那么明显。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提出这个问题,外面就有响亮的撞击声,以及摩擦声,就像有某种巨大的木制物体撞到了码头。紧接着,又传来刺耳的吼叫和尖叫,大多数是猪叫,但也有一些人的喊声,其中还有女人。
切莫杜罗迅速动身,速度快得与身材不搭,但是在他走出棚屋时,詹米和罗杰也紧跟着出去。
罗杰刚好有时间看到码头上系着两艘船:俄国人的三桅帆船,以及一艘更小的没有顶篷的船。几个带着刀和手枪的男人,正从小船走上码头。
见此状况,詹米迅速转身,消失到一间小棚屋的后面去了。罗杰抓住手枪,但是犹豫了,不知道是该开枪,还是该逃跑。他犹豫得太久。一支火枪顶在他的胸上,把他撞得岔了气,于是他双手伸到腰带上,要拔出手枪和匕首。
“别动,兄弟,”拿着火枪的那个人说道,“敢动一下,我把你的心肝轰出来。”
尖叫声撕破了空气;伊娃和卡琳娜朝她们的船跑去,有两个男人从她们的帆船走上了码头,各自抓着一个长得和卡琳娜很像的小女孩。其中一个男人举枪指着伊娃和卡琳娜。他似乎扣了扳机;罗杰看到火花和烟,但是枪没有响。两个女人并没有犹豫,而是尖叫着朝那个男人冲去。他惊慌失措,把枪扔掉,放开那个小女孩,然后跳进了水里。
一声令人难受的重击声让罗杰把注意力从两个女人那里转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用枪托砸了切莫杜罗的脑袋。切莫杜罗眨了眨眼,点了点头,稍微放松了他抓着的那个人。攻击他的那个矮胖男人龇牙咧嘴,把枪握紧,又砸了他一次。他眼睛上翻,倒在了码头上,震动了脚下的木板。
罗杰一直在来回看他们,在混战中急切地寻找史蒂芬·博内。但是,尽管他努力寻找,却没看到博内。
出什么事了?博内不是懦夫,他天生好斗。难以想象他会派人前来,自己却躲在后面。罗杰再次寻找,清点人数,试着看清楚那些人,但是混乱很快就消停下来,结论也随之越来越明确:史蒂芬·博内并没有在那里。
罗杰没时间决定,对于这个发现,他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宽慰。此时,那个砸晕切莫杜罗的男人朝他转过来,然后他认出那是大卫·安斯特拉瑟,奥兰治县的治安官。安斯特拉瑟也认出了罗杰——因为罗杰看到他眯起了眼睛——但是似乎并没有觉得惊讶。
打斗很快就结束了。四个俄国女人不停地尖叫和咒骂着,被一起赶进了最大的那个棚屋里。倒在地上的切莫杜罗也被拖了进去,在木板上留下一条令人不安的血污。
此时,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出现在码头边沿,然后一个瘦高、优雅的男人从船里爬了上来。罗杰很轻松地就认出了那是奥兰治县的执法官之一利利怀特先生,即使他没有戴假发,没有穿墨绿的外套。
利利怀特身穿适合这个场合的黑色细平布衣服,不过他的亚麻衬衫和往常一样好,身侧还挂着绅士的佩剑。他从容地从码头上走过,边走边观察现场的情况。看见那条血迹,他讲究地绷紧了嘴唇。
利利怀特朝抓住罗杰的那个人做了个手势,然后顶得罗杰疼痛的枪口终于挪开了,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麦肯锡先生吗?”利利怀特和蔼地问道,“弗雷泽先生在哪儿?”
罗杰知道他会这样问,所以早就想好了答案。
“在威尔明顿。”他说道,语气也同样和蔼,“你这可以说是远道而来啊,先生!”
利利怀特动了动鼻孔,似乎是在闻什么难闻的东西,但是罗杰觉得让他这样做的并不是猪的臭味。
“别和我开玩笑,先生。”利利怀特简洁地说道。
“不会的。”罗杰向他保证道,同时关注着那个拿着火枪的男人,他似乎乐于继续用枪口戳他,“但是,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史蒂芬·博内在哪里?”
利利怀特笑了笑,浅灰色的双眼中露出冷冰冰的诙谐神情:“在威尔明顿。”
安斯特拉瑟出现在利利怀特的旁边,身材矮胖,满头大汗。他朝罗杰点了点头,丑陋地咧嘴笑起来:“麦肯锡,很高兴再见到你。你岳父在哪儿?更重要的是,威士忌在哪儿?”
利利怀特朝治安官安斯特拉瑟皱起了眉头:“你没有找到?你搜查那些棚屋没有?”
“查了,里面只有些垃圾。”他威胁地踮起脚,“那么,麦肯锡,你把酒藏哪儿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藏,”罗杰温和地说道,“根本没有什么威士忌。”他开始放松了一些。无论史蒂芬·博内在哪里,反正都没有在这里。他觉得,他们要是知道威士忌的事情只是一个诡计,肯定不会开心,但是……
治安官用力揍了他的肚子。他蜷缩起来,双眼发黑,徒劳地挣扎着呼吸,抵抗着被从绞刑架上救下来时的那种恐惧……
他的视野边沿出现飘动的两点,他开始喘气。他正坐在码头上,双腿瘫在身前,治安官抓着他的头发。
“你再试试。”安斯特拉瑟说道,抓着他的头发,粗暴地摇了摇他。痛得令人愤怒,不只是窘迫。他挥拳击打治安官,用力击中他的大腿。治安官尖叫一声,松开了手,跳着向后退。
“你看了另外那艘船了吗?”利利怀特问道,无视治安官的疼痛。安斯特拉瑟怒视着罗杰,揉搓着大腿,但是摇了摇头。
“那上面只有猪和女孩。还有,该死的他们到底从哪儿来的?”他问道。
“俄国。”罗杰咳嗽了两声,咬紧牙齿,忍受着咳嗽带来的疼痛,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同时捂住肚子,让内脏不被吐出来。治安官期待地握起拳头,但是利利怀特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他怀疑地看着罗杰。
“俄国?他们和这里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没有关系。我才到没多久,他们就来了。”
利利怀特哼了一声,显得不开心。他皱了会儿眉头,思索着,然后觉得该换个方法。
“弗雷泽和米尔福德·里恩有约定。我现在代表的是里恩先生。你完全可以把威士忌交给我。”他说道,试着在声音中加入生意人的礼貌语气。
“弗雷泽先生有了其他的约定,”罗杰同样礼貌地说道,“他派我来通知里恩先生。”
这似乎让利利怀特很震惊。他噘起嘴唇,然后将嘴唇卷进去,又吐出来,严厉地注视着罗杰,似乎是在估计他的可信度。罗杰也冷漠地盯着他,希望詹米不要不适合地出现,搅乱他的说法。
“如果你不是坐那艘船来的,”利利怀特突然问道,“那你怎么到这里的?”
“我从伊登顿走陆路来的。”感谢达夫之前提过的信息,他随意地朝身后挥了挥手,“后面有条用贝壳铺的路。”
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注视着他,但是他也顽强地盯着他们。
“有些不对劲。”安斯特拉瑟说道,然后咳嗽两声,喷了喷鼻息,“呸!这儿真臭!”
利利怀特无视了他,而是继续眯着眼睛看罗杰。
“想来我或许要再麻烦你一会儿了,麦肯锡先生。”利利怀特说道,然后朝安斯特拉瑟转身过去,“把他和那几个所谓的俄国人关在一起。”
安斯特拉瑟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用枪口戳了戳罗杰的屁股,催促他朝关着俄国人的棚屋走去。罗杰咬紧牙齿,无视了安斯特拉瑟的行为,思考着如果把他抬起来,砸在码头的木板上,他会弹起来多高。
几个俄国人挤在棚屋的角落里,女人们焦虑地照顾着受伤的男人,但是在罗杰走进去时,她们都抬头看他,叽叽喳喳地说了些听不懂的话,向他打招呼和提问。他尽可能地朝她们微笑,朝她们挥手,然后把耳朵贴在棚屋墙壁上,听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打算做什么。
他刚才希望他们会单纯地接受他的说法,然后离开。他们现在仍然有可能会相信,只要他们发现码头附近确实没有藏着威士忌。但是,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让他越来越不安。
从利利怀特他们的行为来看,他们显然是想要利用武力抢走威士忌——如果确实有威士忌的话。而且,利利怀特行为遮遮掩掩……显然,不能让人知道县执法官与走私犯和海盗之间有牵连。
实际上,因为没有威士忌,罗杰也不能举报利利怀特做错了什么。当然,做走私货的生意是违法的,但是这种事情在沿海很常见,所以单纯的传言并不太可能损害利利怀特在内陆县里的声誉。但是,罗杰又是独自一人,或者说利利怀特觉得这里没有其他人。
利利怀特和史蒂芬·博内之间显然有关系,而且如果罗杰和詹米·弗雷泽去打听,很有可能问清楚他们的关系。利利怀特所牵涉的事情,是否足够危险,让他觉得有必要将罗杰杀人灭口呢?他有种不安的感觉,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想要杀人灭口。
他们可以很简单地把他带去沼泽地,杀人沉尸,然后回来给同伴说他已经回伊登顿了。即使最终有人找到利利怀特的同伙,然后说服他们说话——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也不能证明什么。
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逐渐又有较远的喊声,那是他们重新搜查棚屋,接着又去搜查附近的沼泽地。
罗杰突然想到,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的打算,或许本来就是在拿到威士忌后杀死他和詹米。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杀人灭口;他们应该早有准备。至于这些俄国人——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会伤害他们吗?他希望不会,但是也说不准。
棚屋的锡皮屋顶上传来轻弱的噼啪声,开始下雨了。好吧,如果他们的火药被打湿了,那么他们就没有枪杀他;他们得割喉。他先是希望詹米不要太早出现,然后又特别希望他不要出现得太迟。至于他在出现后会做什么……
对了,剑还在原来的地方,在棚屋的角落里吗?反正,雨开始下大了,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放弃偷听,去角落里找剑。
几个俄国人全都抬头看他,显得谨慎而担忧。他微笑,点头,稍微挥手,叫他们让开。没错,剑还在那里。这算得上好事,他感觉到了些许希望。
切莫杜罗清醒着,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些什么,然后卡琳娜立即站起来,走过去站在罗杰旁边。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从他手里拿过一把剑。她把剑从鞘里拔出来,嗖的一声,让大家都吓了一跳,然后又都紧张地大笑起来。她握住剑柄,像拿球棒那样,把剑扛在肩上。她走到门边,站在自己的岗位,眼神凶狠。
“很棒。”罗杰说道,然后灿烂地朝她微笑,表示赞同,“有谁把头伸进来,就直接砍掉,好吗?”他用手掌模仿了劈砍的动作,然后几个俄国人全都低声怒吼,热情地表示支持。另外一个较年轻的女孩伸手去拿另外那把剑,但是他微笑,表示感谢,他要留着这把剑。
让他惊讶的是,她摇了摇头,用俄语说了些什么。他扬起眉毛,无助地摇了摇头。她拉他的胳膊,让他跟她朝角落走去。
在被囚禁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她们一直在忙,将垃圾挪到了旁边,为受伤的男人做出舒适的垫子,而且还发现了安装在地板上的那个活板门。这扇门是供船只在落潮时使用的,可以将货物直接送到棚屋里,而不用先卸在码头上。
潮水正在退去,离黑色的水面有近两米。他脱掉上衣,双手抓住木板门的边沿,吊着下去,因为下面可能是危险的浅滩,他并不想迎头跳下去。
但是,水深过他的身高;他在白色的气泡中沉下去,双脚触碰到满是沙子的水底,然后向上浮起来,呼的一声冒出水面。他朝上面几个埋头看的俄国人招手,然后朝码头远端游了过去。
* * * *
詹米在棚屋的顶上,评估执法官利利怀特走路的样子,以及他玩弄武器的方法。利利怀特转过身去,紧张地抚摸着他的剑柄。他使剑的攻击范围大,而且动作不错;速度也挺快,尽管有些不稳。在这种情况下佩带剑,说明了他习惯并且很喜欢这件武器。
安斯特拉瑟背靠在棚屋墙壁上,站在屋檐下面,所以詹米看不见他,但是他不那么担心。安斯特拉瑟不怎么会搏斗,而且手短。
“我说把他们全杀了,才能确保安全。”
利利怀特哼了哼,表示怀疑:“或许是的,但是我们的人呢?我们确实不想把命交到会开口说话的人的手里。我们本来可以不让人看见,安全地解决掉弗雷泽和麦肯锡,但是这么多人……或许我们可以放过那些俄国人;他们是外国人,好像不会说英语……”
“是啊,可是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敢保证,他们不是被暴风吹来这里的。肯定有人认识他们,有人会寻找他们,那么他们肯定会说出去。他们已经看到了太多事情,而且如果你打算继续使用这个地方……”
雨仍然不大,但是也并没有减小。詹米转头在肩膀上擦掉眼睛里的雨水。他趴在屋顶上,双臂和双腿伸开,就像青蛙一样,避免从锡皮屋顶上滑下去。他还不敢动。但是,在外面的沙洲上,雨声窸窣,雨点让水面上泛起波纹,在他旁边的金属上敲击出微弱的嗡嗡声。再下大些,雨声可以掩盖他的动静。
他稍微挪动身子,感觉到髋骨下面的坚硬匕首。两把手枪放在他旁边的屋顶上,因为下雨,或许没法用了。匕首是他此时拥有的真正武器,更适合偷袭,不适合正面进攻。
“……让手下坐船回去。我们可以走陆路,这样就可以先杀……”
他们仍然在低声交谈,但是他听得出来,他们已经做了决定;利利怀特只用说服自己这是必须做的事情,而这并不会花太长时间。但是,他们要先把手下打发走;利利怀特的担忧是对的,不能有目击证人。
他眨眼把雨水弄出来,然后朝那个较大的关着罗杰和俄国人的棚屋看了看。棚屋都相隔不远,屋顶之间相距至多一米。他和那个较大棚屋之间,还有一个棚屋。
在利利怀特的手下离开时,他要借机从房顶上过去,希望运气不错,也希望雨下大些,不让利利怀特或安斯特拉瑟抬头看。然后,他要藏在那间棚屋的门上,等他们过来办事,在他们推开门时,跳到利利怀特身上,希望能够砸断他的脖子,或者至少弄晕他。然后,就要靠罗杰冲出去,帮忙解决安斯特拉瑟了。
这是他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想出来的最好计划,而且他觉得这个计划还不错。当然,前提是他不会滑倒,不会摔断自己的脖子或腿。他动了动左腿,感觉小腿的肌肉有些僵硬。蛇咬的伤已经痊愈,但是不可否认,那条腿还是有些虚弱,走路倒是没问题,但是跳屋顶……
“没事。”他低声说道。如果摔坏了这条腿,他最好希望治安官能杀死他,不然克莱尔会杀死他的。
想到这里,他微笑起来,但是他现在不能想她。等事情结束了再想吧。他的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肩膀上。雨水在锡皮屋顶上砸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谨慎地蠕动,把裤腿卷起来,爬起来蹲伏着,如果有人抬头看的话,立即又趴下去。
码头上没人。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的身边有四个人,他们全都在码头南面的湿地里,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散漫地搜寻。他深呼吸,慢慢地蹲起来。但是,在他转身时,他从眼角瞥到了动静,于是定住了。
上帝啊,有人从树林里出来。刹那间,他以为那是利利怀特的人,然后他意识到那些人绝大多数是黑人,只有一个不是。
那个俄国人刚才说的是,给怀利先生的猪。怀利先生来了,带着奴隶来收他的猪了!
他再次趴下去,在湿屋顶上蠕动,朝屋顶的背面爬去。他心想,不知道怀利会更愿意帮助他,还是更愿意亲手杀死他,但是怀利应该会很想保护那些俄国人。
* * * *
水温冰冷,但是并没有让人失去知觉,而且潮流的冲力还不大。但是,他喉咙上受过伤,再加上在甘蔗丛里被烧伤过,呼吸比从前短促许多,所以不得不划水三四次,就冒出水面来呼吸。
“红唇在水面上,”他在心里讽刺地对自己唱道,“吹出漂亮小气泡……”他深吸一口气,踩着水仔细听。他最初朝码头的南边游,但是听到上面有声音,所以掉转了方向。他此时在码头北边的边沿下面,藏在那几个俄国人的船舶的阴影里。
猪臭味特别重,隔着旁边的船板,他能够听到船舱里模糊的撞击声和哼声。上帝啊,他们是坐着这条船从俄国来的吗?看样子是的;船身已经变得破烂,布满凹痕。
附近没有说话的声音。雨很大,唰唰地落在沙洲里,可以帮助掩盖他的动静。准备,稳住,然后出发。他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冲到码头外下着雨的光亮中。
他拼命游,尽量不拍水,担心后背随时可能中枪。他跌跌撞撞地游到草丛里,感觉手臂和双腿被草叶割破,然后半翻过身,喘息着,盐水灼烧着伤口。他接着又用双手和膝盖,爬着穿过茂密的沼泽植物,雨水击打在他的背上,海水就在他的下巴下拍打。
他最终停下来,奋力呼吸,心想接下来该做什么。逃离棚屋很好,但是他在做计划时没有考虑到现在这种情况。他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找到詹米,同时避免再被抓住。
似乎这种想法吸引来了别人,他听到了附近的沼泽地里有人在慢慢地走动。那是在搜索。他定住了,希望雨声能够掩盖他的呼吸声。在他的耳朵里,他的呼吸声响亮刺耳。
越来越近了。该死,他们在靠近。他伸手到腰带上摸索,但是他在游泳时弄丢了匕首。他单膝跪起来,准备好冲刺和逃跑。
他上方的草突然被拨开,他一跃而起,刚好避开了插下来的矛。
那支矛在他面前颤动,与他的脸相距六英寸。矛的那边,一个黑人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那个黑人闭上嘴,朝他眨眼,用特别责备的语气说话了:“你不是负子鼠!”
“不是,”罗杰温和地说道,“我不是。”他用颤抖的手向下摸胸脯,让自己放心,告诉自己心脏还在胸腔里,“抱歉。”
* * * *
菲利普·怀利在家时的样子,和参加社交活动时相比,有特别大的不同,罗杰心想。为了赶猪,他穿着宽松的马裤和做农活的罩衣,衣服已经被雨淋湿。他没有戴假发,没有化妆和扑粉,也没有美人斑。他仍然纤瘦得优雅,但是显得特别正常,还算能干。他看上去也更聪明了,尽管他的嘴巴确实会半张着,不停地用问题和惊呼打断詹米的叙述。
“利利怀特?兰德尔·利利怀特?但是他怎么能……”
“注意听,兄弟,”詹米不耐烦地说道,“我这不在给你说吗?待会儿再说详细些。如果我们现在不去处理,他和那个治安官可能就会像切圣诞节火腿那样,把你的那几个俄国人杀了。”
怀利怒视詹米,然后又怀疑地看罗杰。罗杰站在树下,裸着上身,浑身湿透,沾满了带血的泥巴。
“他说得对,”罗杰沙哑地说道,然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更坚定地重复说,“他说得对,时间不多了。”
怀利把嘴唇紧闭成一条线,猛地用鼻子出气。他回头看他的奴隶,似乎是在数他们的数量;六个人,全都带着粗大的木棍,一两个奴隶的腰带上有割甘蔗的刀。怀利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那走吧。”
为了避免在贝壳路上踩出声音,暴露行踪,他们缓慢但是稳定地从沼泽地里穿过。
詹米和怀利走在最前面,罗杰听见詹米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买猪?”
“不是猪,”怀利回答道,“是俄国野猪,用来消遣的。”他特别自豪,木棍在茂密草丛中弄出窸窣声,“大家都说在所有的猎物里,俄国野猪是最猛烈、最狂野的对手。我打算把它们放在我地盘上的树林里,让它们繁殖。”
“你打算猎杀它们?”詹米听上去有些不相信,“你打过野猪吗?”
罗杰看见怀利在听到这个问题时,肩膀潮湿的罩衣下变得僵硬。雨已经变小,但是仍然在下。
“没有,”他说道,“还没有打过。你呢?”
“我打过。”詹米说道,但是他很明智,没有多说。
他们靠近码头,罗杰瞥到远处有动静:那艘较小的船在离开。
“他们放弃找我和威士忌,把手下打发走了。”詹米伸手擦了擦脸,把雨水擦掉,“我说什么来着,怀利?时间宝贵。那几个俄国人在码头上的大棚屋里。”
怀利已经做出决定,不再犹豫。
“突袭这个地方。”他简单地说道。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的奴隶跟上,然后朝码头小跑过去。大家全都转弯跑上贝壳小路,朝码头冲过去,在路上踩出雪崩般的声音。这或许会让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暂时停止谋杀,罗杰心想。他们听上去就像是一支正在迫近的大军。
罗杰赤着脚,始终走在沼泽地上,所以比其他人慢。他看见棚屋中间有张惊恐的脸向外看,然后又很快地消失了。
詹米也看到了,于是凶狠地吼了一声。怀利被吓了一跳,但是紧接着也吼起来,喊道:“浑蛋,滚出来!”那些黑人受到激励,也开始吼叫起来,热情地挥舞着棍棒,朝码头冲过去。
有些反高潮,他们冲到码头上,却只发现了被囚禁的那几个俄国人。怀利在毫无警告、不明智地推门进去时,脑袋差点被他们砍下来。
他们简单地搜寻了俄国人的那艘船和附近的沼泽地,没有发现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的踪迹。
“很有可能他们游去那儿了。”一个黑人在搜寻回来后说道,他朝水道对面的方形沙洲点了点头,用手指摸着矛,“我们去追他们?”他就是发现罗杰的那个黑人,现在显然还想去试试运气。
“他们没有游走。”怀利生气地说道。他指了指码头旁边的小沙滩,上面布满了牡蛎壳,空空荡荡的,“他们把我的船划走了,该死的。”
他愤慨地转过身,下令卸载和安顿那些俄国野猪。切莫杜罗和他的家人被带去种植园的住宅,几个女孩在离开时惊讶地看看那些黑人奴隶,又羞答答地看看已经穿上衬衫和鞋,但是马裤仍然贴在身上的罗杰。
一个奴隶从棚屋里出来,抱着一堆被抛弃的武器,让怀利暂时回想起了自己作为东道主的责任。
“很感激你帮忙保护了我的财产,先生,”他对詹米说道,然后特别僵硬地鞠躬,“让我款待你和麦肯锡先生,好吗?”他听上去并不激动,罗杰注意到,但是他毕竟还是提议了。
“很感谢你,先生,帮助保护了我们的生命,”詹米同样僵硬地说道,也朝他鞠躬,“很感谢你要款待,但是……”
“太好了,”罗杰插话说道,“感谢你。”他有力地握了握怀利的手,让怀利很惊讶,然后他抓住詹米的胳膊,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抗议时,就带他朝那条贝壳小路转了过去。在有些时候和场合可以自命不凡,他心想,但是现在不行。
“你看,你又不用亲他的屁股。”他说道,回应詹米的嘟哝,和他一起沉重缓慢地朝树林走去,“让他的管家给我们找条干毛巾,弄点午饭,然后我们在他忙着照料那些野猪时离开。我没有吃早餐,你也没吃。如果我们要走路回伊登顿,那么我可不想空着肚子走。”
提到食物,似乎让詹米稍微恢复了冷静。走到树林里,被树木稍微遮挡住时,他们之间突然有了一种近乎轻浮的欣喜。罗杰心想是不是在战斗结束后就会有这种感觉: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受伤,所以特别欣慰,单纯地想要大笑和胡闹。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他们都决定,暂时不讨论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暂时不去想史蒂芬·博内现在会在何处。
“俄国野猪,上帝啊!”詹米说道。他们在树林里停下来,他像条狗一样抖动身子,“我觉得那家伙这辈子都没见过野猪!要想自寻死路,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啊。”
“是啊,你觉得他花了多少钱?花了可能我们十来年都见不到的那么多钱,就从六千公里远的地方运来一批猪?”他摇了摇头,想到这里,觉得很震惊。
“呃,公平地说,它们不仅是猪,”詹米包容地说道,“你没有看见它们吗?”
罗杰看见过,只是时间很短。他刚才从棚屋里穿衣服出来时,有个奴隶刚好赶着一头野猪穿过码头。那头野猪又高又多毛,黄色的尖牙很长,看上去特别脏。
但是,那头猪因为长途航行,变得消瘦,肋骨都露了出来,半身的猪鬃都被摩擦掉了。它显然还没有重新习惯在陆地上走路,用可笑的小蹄子走得跌跌撞撞,双眼上翻着,在奴隶们叫喊着用棍子戳它时惊慌地哼哼叫着。罗杰当时为它感到特别难过。
“噢,是的,它们足够大,”他说道,“我想只要喂些东西,它们看上去就会很壮。但是,不知道它们从俄国来,会不会喜欢这里?”他挥手指了指四周潮湿、矮小的树林。空气因为下雨而潮湿,但是树林挡住了大多数雨点,让低矮的橡树和干瘦的松树下显得幽暗,散发着树脂的气味。沙地上的小树枝和橡子帽,被他们的靴子踩出怡人的嘎吱声。
“嗯,这里有很多橡子和树根,”詹米说道,“偶尔还有个把黑人,当作加餐。我想它们会过得很好。”
罗杰大笑起来,詹米也诙谐地哼了哼:“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你应该也没有打过野猪。”
“嗯。好吧,或许怀利先生会邀请我们来……”
他感觉后脑勺像爆炸了一样,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 * * *
后来他有了意识,疼痛特别剧烈,让人更宁愿昏迷。但是,他也感受到鹅卵石和树叶压在脸上,还听到附近有声音——打斗时的撞击声和哼声。
他努力让自己清醒,抬起头,尽管这让他眼睛里五彩斑斓,特别想要呕吐。他用手臂支撑住身子,紧咬着牙齿,等了片刻,眼睛不再发花,只是有些模糊。
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清楚情况。他们离他大约三米远打斗,被一些小树和灌木遮挡着。但是,在喘息声和哼声中,他听到有人用盖尔语喊“上帝啊”,然后感觉到一阵宽慰。詹米还活着。
他摇摇晃晃地跪起来,跪了片刻,眼睛发黑。视觉稳定下来时,他低着脑袋,注视着地上。他的剑就在一米外,部分被沙子和树叶覆盖着。他的其中一把手枪也在那里,但是他懒得去捡了:就算火药是干的,能够开枪,他也没法拿稳枪。
他笨拙地摸索,但是才握住剑柄,他就感觉好了一些——他现在握得住剑了。有东西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是血,还是雨?无所谓。他跌跌撞撞,用空闲的那只手抓住一棵树,眨眼让眼睛不再发黑,然后又走了一步。
他感觉就像那头野猪,脚下的陌生地面在转动,充满危险。他踩到了什么会滚动的东西,没有站稳,狠狠地摔了下去,用手肘支撑着身子。
他因为拿着剑,窘迫地翻身,然后发现他刚才踩到的是安斯特拉瑟的腿。治安官平躺在地上,张着嘴,显得很惊讶。他的脖子上有个大裂口,身边的沙子里浸了许多血,呈红褐色,散发着臭味。
罗杰向后退缩,震惊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利利怀特背对着他,亚麻衬衫湿透,紧贴在身上。利利怀特发出哼声,猛冲过去,然后又向后跳,进攻,还击……
罗杰摇头,试着撇开关于剑术的愚蠢术语,紧接着又停下来,疼痛地喘息着。詹米龇牙咧嘴,应对着对手的攻击。但是他看见了罗杰。
“罗杰!”他大喊道,打斗得喘不过气来,“罗杰,我的朋友!”
利利怀特没有转身,而是向前猛冲,佯攻,刺杀,然后又以第三姿势向后退……
“不要……蠢货……”他喘息着喊道。
罗杰模糊地意识到,利利怀特觉得詹米是在虚张声势,想要让他转身。他的双眼又开始发花,于是他用力抓住一棵树,让自己站直。树叶是湿的,他抓不住。
“嘿……”他沙哑地喊道,想不出任何词语。他举起剑,剑尖在颤动,“嘿!”
利利怀特向后退,迅速转身,震惊地睁大双眼。罗杰盲目地冲过去,没有目标,但是用尽了身上剩下的所有力量。
剑插进了利利怀特的眼睛,剐擦到骨骼,插进更柔软的东西里,罗杰的胳膊感到一阵顺滑的碎裂声。他试着松开,但是他的手卡在护手盘里。利利怀特变得僵硬,罗杰能够感到他这位对手的生命沿着剑流下,穿过他的手,从他的手臂里流过,像电流一样迅猛。
他很惊慌,向后猛拉,用力拧动,想要把剑拔出来。利利怀特抽搐起来,然后变得瘫软,朝他倒过来,像条巨大的死鱼那样沉重地坐下去,而罗杰还在扭动和拉拽,试着从剑柄的护手盘里把手弄出来。
接着,詹米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取了出来,然后用手臂搂住他,把惊慌和疼痛得跌跌撞撞、看不清东西的他带走。在他呕吐和抽搐时,詹米抱住他的头,揉搓他的后背,用盖尔语说些安慰的话。詹米抓起一把湿树叶,擦拭他的脸和脖子,然后用衣袖擦掉他的鼻涕。
“你还好吗?”罗杰在这个过程中口齿不清地说道。
“好,还好。”詹米说道,又轻轻拍了拍他,“你也还好,是吧?”
他最终又站了起来。他的头已经过了疼痛的点,仍然很难受,但是疼痛似乎与他分离,飘浮在附近,没有真正地触及他。
利利怀特仰面躺在树叶里。罗杰闭上眼睛,吞咽一口唾液。他听到詹米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听见他的哼声、树叶的窸窣声,以及一声微弱的撞击。罗杰睁开眼睛时,利利怀特趴在地上,后背的衬衫上沾着沙子和橡子壳。
“来吧。”詹米伸手到他的胳膊下,把他扶到肩膀上。
罗杰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模糊地朝那两具尸体挥了挥:“他们,怎么处理……他们?”
“留在这里给猪吃。”
离开树林时,罗杰能够自己行走了,只是有些摇摇晃晃,还不能走直线。怀利的住宅就在他们前面,那是一栋漂亮的红砖建筑。他们择路穿过草坪,无视了几个住家奴隶的凝视。那几个奴隶聚集在楼上的窗户边,向下指着罗杰他们,彼此低声说着些什么。
“为什么?”罗杰问道,停顿片刻,抖掉衬衫上的树叶,“他们说话没有?”
“没有。”詹米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原本是手帕的湿软布料,在装饰性的喷泉里洗涮,然后用来擦脸,看了看擦下来的污迹,又伸到喷泉里去浸洗。
“最先我就听到安斯特拉瑟砸你的头——给你,你的头还在流血。我回头看见你躺在地上,然后紧接着就有把剑朝我刺过来,刚好从我的胸上刺过去。你看看。”他把手指伸到衬衫上的那个大裂口里晃动,“我躲到树后面,及时把剑拔了出来。但是他们俩都没有说话。”
罗杰接过手帕,轻轻地按压后脑勺。冷水碰到伤口,他咬牙咝咝地吸气。
“该死。是因为我的脑袋破了,还是本来就说不通?他们到底干吗那么费力杀我们?”
“因为他们想要我们死,”詹米有逻辑地说道,卷起衣袖,在喷泉里洗手,“或者有人想要我们死。”
疼痛再次出现在罗杰的头里。他又感觉恶心了:“史蒂芬·博内?”
“我要是会赌博,我就花大钱赌是他。”
罗杰闭上眼睛,扭转发花的视觉:“你本来就会赌博。我见你赌过。”
“好吧,你确实见过。”
詹米漫不经心地抓了抓缠结的头发,然后朝房子转过身去。卡琳娜和她的妹妹出现在窗户边,欢欣地挥着手。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的是,史蒂芬·博内在哪儿?”
“威尔明顿。”
詹米转身回来,皱眉看着他:“什么?”
“威尔明顿。”罗杰重复道。他谨慎地睁开眼睛,但是似乎没事了,看不见重影了,“利利怀特说在威尔明顿,但是我觉得他只是开玩笑。”
詹米盯着他看了片刻。
“希望他是真的开玩笑。”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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