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翁比城．德佛林岛．下空界
萨坦人为什么建造匡啷轰隆，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精灵巫师们在多年前对此机械做了密集透彻的研究，获致了许多的理论，但却没有可信的答案。匡啷轰隆的存在和这个世界有关，只不过，究竟是什么关系?把水打到上层的界域是很重要没错，但巫师们显然一致觉得，这样的工作大可用更小更简单(但也就没那么壮观了)的魔法机械来达成。
在所有萨坦人的遗物当中，冲水台是最令人印象深刻、最神秘、最难以解释的一个。九只巨大的手臂，由黄铜或钢铁所打造，矗立在光秃平坦的珊瑚岩地表之上，而且其中几只金属臂竟然有数曼卡之高。每只手臂上都是一个巨大的手掌，拇指和其他四指由黄金打造，而指节和手腕则是可活动的黄铜关节。这些手掌大到可以抓住一艘巨型的运水船，从远处飞降而下的精灵船上就可以看见，而且很容易看得出来各个指节和手腕都是可活动的。
这些巨手的设计目的是什么?它们有执行过吗?它们还能继续动作吗?看来似乎不大可能。如今所有的手掌都已僵住不动，像尸体一样。唯一还活着的一只手臂反倒是最短的那一只，伫立在一圈手臂当中，所围成的圆周大小约和大漩涡的暴风眼相仿。这只短手臂坐落在喷水口旁，五指并拢摊平，掌心向上，形成一个完美的降落平台。金属手臂的内部是空的，有个垂直水道贯穿它的正中央。手臂的底座还有一道门可供出入，里头数百阶的楼梯绕着中央的水道盘旋而上，允许肺活量充足、腿力强健的人攀登到手掌顶。
除了阶梯之外，另外还有个装饰华丽的金色小门，通往手臂内部的输水道。盖格人有个传说，任何进入这个门的人都会像踏上强力喷泉一样，被水柱快速地冲到最上头，也因此盖格人才会把这个摊开的巨大手掌命名为冲水台。只不过在盖格人目前的记忆当中，似乎没有人有勇气打开那道金色的门。
就是在这个手臂，每个月大工头、首席执事和其他被认为有资格的盖格人，都会聚集在此迎接金雷人，并且接受他们辛勤工作所获得的报酬。翁比城所有的居民和附近城区慕名而来的朝圣者，都会冒险进入狂怒的暴风雨当中，赶到金属手臂底下，等待并且观看「蒙那」从天空中落下。盖格人经常会在这仪式当中受伤，因为你完全无法预料金雷人的大桶子里会倒出什么东西(一个大型的尖脚天鹅绒沙发曾经消灭了一整个家庭)。但是所有的盖格人都认为冒这风险是绝对值得的。
今天早上的仪式来参加的人特别多，唱报机和嘎嘎喇叭早已把消息传遍各地，林贝克和他那些不是神的神将会被交给曾经是神的神——也就是金雷人。大工头原本预期一定会有乱子发生，结果却任何事情也没有，反倒让他更加倍地仓皇失措。前来围观的盖格人群纷纷趁着暴风雨停歇的时候，加快脚步离开城市，赶到空旷的珊瑚岩地表。但是大工头觉得这些群众似乎太过安静、太有秩序了。
走在大工头身边的是首席执事，他的脸色庄严肃穆，像个活生生的圣徒画像。走在他背后的是那些不是神的神，而他们似乎也相当平静，完全没有慌乱的迹象。连疯子林贝克都闭上嘴巴，没有一路吵个不停。至少他还显得相当沉默严肃，让大工头忍不住有种满足感，这个爱反抗的年轻人总算是学到了点教训。
巨大的金属手臂可以从疾飞而过的云团间隙中看见，在德佛林岛上也唯有这个地方可以见到钢铁与黄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景致。哈普罗看着这些巨大的金属臂，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灭也同样看得目瞪口呆。胡夫迅速地向他们解释他所知道的一切，但这都是他从精灵那边听来的，所以也没多大用处。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的沮丧了。」林贝克说。他旧日的忧愁又被唤起，愤怒地瞪着在远方地平在线闪闪发亮的冲水台。「我知道如果我们盖格人能够聚在一起，分享大家的知识，研究分析匡啷轰隆，我们一定可以明白许多的为什么。可是他们不肯，他们就是不肯。」
他恼怒地踢动一块松落的珊瑚石，踢得它在地上往前滚。狗儿兴奋地追了过去，跳过一个个泥水坑，高兴地汪汪叫，使得包围在囚犯四周的纠察队开始紧张起来。
「追问『为什么』是个危险的东西。」哈普罗说：「它会挑战舒适的、旧有的习惯;强迫人们开始思考他们在做什么，而非只是傻傻地做下去。难怪你的族人们会感到害怕。」
「我觉得询问『为什么』，恐怕比不上相信你拥有唯一的答案来得危险。」艾福瑞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哈普罗听见他的话，觉得这话由人类口中说出来似乎很奇怪;但话说回来，这个艾福瑞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这管家的视线已不再飘到哈普罗手上的绷带，相反地，他似乎极力避开看着它们，甚至尽可能完全不看哈普罗。艾福瑞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焦虑的皱纹变得更显著，眼下浮肿的眼袋颜色也变得更暗。他显然没睡好，可能根本没睡。对一个即将在清晨面对生死交战的人而言，这或许不算太过反常。
哈普罗本能地扯紧手上的绷带，确定手背上的刺青不会显露出来。但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他也忍不住要想，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多余、没有必要。
「不要担心，林贝克。」灭大声地喊叫，忘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机器铿锵吵杂的范围。「当我们见到我父亲的时候，也就是伟大的密法巫师，他将会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胡夫并不知道这孩子说了什么，但是他看见林贝克皱起了眉头，慌张地看着四周的守卫，而且他也看见了守卫们可疑地盯着小王子和他的伙伴们。殿下显然又说了他不该说的话。艾福瑞躲到哪儿去了?他应该要看好这小鬼的。
胡夫往后转过身，在艾福瑞肩膀上打了一拳。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胡夫朝灭比了个手势。管家对着胡夫眨了一会眼睛，好像在怀疑他是谁，然后才会意了过来。艾福瑞迅速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面，实在很难想象人类的两条腿竟然可以拐成那样还不跌倒。艾福瑞跑到灭的身边，为了分散这孩子的注意力，开始回答王子关于这些钢铁手臂的问题。
很不幸的是，艾福瑞的心正想着昨夜可怕的发现，而不是他口里正在讲的东西。灭急切地想发掘出这些秘密，狡猾地向心不在焉的艾福瑞套问各种情报，他已经快要猜出答案了。
洁瑞和崇联会成员走在纠察队后面，而纠察队又走在囚犯后方。藏在会员们斗篷和披肩底下的，是各式各样的大小鼓、铃铛响、喇叭号，其中几个人还带了难得一见的气喘哭笛(注1)。在昨天深夜的崇联会紧急秘密会议里，洁瑞已经把那首歌教给了大家。盖格人是音感敏锐的种族——唱报机已经对盖格人唱了好几个世纪——崇联会成员很快就轻松地学会了这首古怪的歌曲。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中，把它唱给老婆、孩子还有可靠的邻居们听，而这些后续的听众也都学起来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唱这首特别的歌曲，这点洁瑞说得不是很清楚，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
谣言说这就是金雷人和人类互相战斗的方式——他们互相唱歌、吹喇叭、摇铃铛。当金雷人被打败之后(而且他们可以被打败，因为他们不是永恒的神仙)，他们就会被迫送给盖格人更多的宝藏。
当洁瑞听见这样的谣言在崇联会中流传开来时，她并没有否认。因为毕竟，这话还是有些道理。
他们一路往冲水台前进，崇联会成员表现得十分热切兴奋，洁瑞开始担心纠察队一定可以从他们闪亮的眼睛和沾沾自喜的嘴角中(更别说那些带着乐器铿锵响的人，还有偶尔冒出来的神秘笛声)看出他们的计划。工会的会员们觉得，破坏这场聚会似乎具有某种程度的正义，因为每个月和金雷人举行的这些仪式，象征了他们对盖格人的奴役与不平等待遇。只有那些住在翁比城的盖格人(绝大多数是大工头自己城区的亲戚和朋友)才是每个月都可获得蒙那的幸运儿，虽然大工头坚称所有的盖格人都可以前来共同分享，但其实他和全德佛林岛上的其他人都一样清楚，盖格人必须要上班、必须在匡啷轰隆工作，只有极少数的人——多半是教会执事——才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工作岗位，沉浸在金雷人的目光中，分享金雷人赐予的蒙那。所有这些盖格人就这样兴奋地迈向战场，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乒乒碰碰地发出声响。
洁瑞走在行列之中，禁不住回想起昨夜她在下达指示的状况。
「当人类开始唱歌后，我们立刻冲上楼梯，用最大的声音把歌唱出来。林贝克将会发表一场演说——」
稀疏的掌声。
「——然后他和那些不是神的神将会进入飞船——」
「我们也要船!」几个崇联会成员大喊。
「不，你们要的不是船。」洁瑞不高兴地说：「你们要的是奖赏。我们将会分到蒙那，全部的蒙那!」
热烈的鼓掌外加欢呼。
「大工头这回将连个手织垫布都拿不到!林贝克将会占领船，航行到上面的世界去。他将会得知真相，然后回来告诉我们、解放我们!」
没有掌声。在宝藏的承诺之后(尤其是手织垫布，现在正流行)，没有人想理会真相。洁瑞明白这点，而这让她很难过，因为她知道如果林贝克晓得的话，他也会很难过。
心里想着林贝克，洁瑞开始慢慢地往群众的前方移动，直到她走在林贝克的正后方。她用披肩围巾盖住了头，让别人没办法认出她，但是她的眼睛和心思却一直定在林贝克身上。
洁瑞想要和他一起走——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是她并没有极力争辩，而且当林贝克说她必须留下来代替他领导工会的时候，她也立刻静了下来。
事实上，洁瑞是在害怕。当她和艾福瑞待在隧道底下时，她好像已经从某个裂隙中瞥见了真相的一角。真相并不是某样你走出去就可以找到捡回家的东西，真相是又宽又广又深，无边无际，你只能期望看见一小个角落的东西。而且如果只看见这么个小角落就把它当作是全部，那也只是把真相再变成谎言而已。
但洁瑞已经承诺过了，她不能让林贝克失望，尤其不能在对他意义如此重大的这一刻让他失望。还有她的族人们——生活在谎言之中。她相信即使只是一小部分的真相也能带来帮助，而不会伤害他们。
盖格人走在洁瑞四周，高兴地谈论他们将如何处置他们所得的宝藏。洁瑞保持沉默，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贝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他们成功，还是失败。
大工头抵达金属手臂底下的门，他转向首席执事，正式接过一把跟手一样大的钥匙，将门锁打开。
「把犯人们带上来。」他对纠察队下达命令。
「小心这只狗!」首席执事慌张地大喊，踢脚驱赶在他身边嗅闻的狗儿。
哈普罗把狗叫回他身边。接着大工头、首席执事、几名大工头的保镖，还有人犯们，纷纷挤进了冲水台。在最后一刻，林贝克停在门前，往后转身，目光在人群当中搜寻。他迅速发现了洁瑞，然后离情依依地看着她。林贝克的表情平静沉着，而且没有戴上眼镜，但是洁瑞却感觉林贝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
洁瑞眨眨眼睛忍住泪水，举起右手向她的爱人招呼再见。她的左手藏在斗篷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武器——一只铃鼓。
注1 人类把这种乐器叫做风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