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深空航行．坠落中
波萨尔因尉官——如今已是波萨尔艾尔(注1)船长——驾驶龙船安全地穿过大漩涡。他避开其他的精灵船舰，航向亚瑞斯塔冈大陆的港都苏斯纳斯——魔手胡夫所推荐的安全港湾。他计划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装载足够的食物和饮水，甩掉船上的盖尔巫师、前任船长的尸体，以及盖尔巫师的小盒子。
胡夫对苏斯纳斯非常熟悉;以前每当他的飞船需要补充魔法或维修的时候，他都会把船停泊在这边。他给了精灵船长这个地名，因为魔手胡夫打算要离开这艘船。
这名刺客已经下定了决心。胡夫时时刻刻都在诅咒他遇见「国王特使」的那一天，诅咒自己接受这份合同的那一刻。打从那时候开始，他没有一样事情是顺利的;如今他已经失掉了他自己的龙船，失掉半条性命，甚至还差点失掉了他的自尊。他占领精灵飞船的计划是成功了没错，可是就像他这阵子的坏运气一样，这并不是他所预想的结果。他才应该是船长，而不是这个精灵。为什么他要让自己卷入那场该死的决斗?为什么他不干脆杀了他们两个?
胡夫心里其实很清楚，如果他当时攻击的话，他和其他所有人现在很可能都已经死了。但是他不管这个逻辑。他拒绝承认他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保住性命，保护艾福瑞、林贝克……小王子。
不!我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他们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我会证明给自己看。我要离开他们，在苏斯纳斯下船，让这些笨蛋继续飞上高空界，让他们自己去冒险对付密法巫师。算了，我决定就此认账。摊牌，离开这桌赌局。
苏斯纳斯港是由那些实事求是，认为钱包比政治更重要的精灵所经营的，而且此处已经变成了饮水走私贩子、叛军、逃兵，和少数人类通敌者的避风港。他们这些囚犯可以从舷窗看清楚这座港都城镇，而且在看过之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过去的家实在好太多了。
这座城镇只是由一些凑在港边的肮脏酒馆和旅店所聚集而成的;居民的住家像羊群一样紧密地靠在珊瑚岩悬崖边。房舍破旧衰败，空中飘散着一股过熟的甘蓝菜味道(精灵最喜欢的蔬菜)，因为满是垃圾的巷道里，到处都是一堆堆的腐烂菜渣。但是因为它沉浸阳光底下，上头有着蓝天白云，所以对盖格人来讲，苏斯纳斯依旧是个充满无比惊奇与美丽的地方。
林贝克从来没见识过沐浴在阳光底下的街道，苍天带像千百万颗珠宝在天空中闪闪发亮。他从来没见过人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为了匡啷轰隆的某些工作而来回奔忙。他从来没体验过微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或是闻过活生生的、会成长的东西的味道，即使是腐烂或死亡的东西。胡夫告诉他是破烂屋子，可是他却觉得像皇宫。林贝克看着眼前所有的奇景，然后他突然领悟到：这一切都是由他们族人的血汗所买卖得来的。这盖格人的脸色逐渐变得悲伤，他变得沉默寡言，而哈普罗却在一旁微笑看着他。
胡夫坐立不安地在船舱里来回踱步，双眼不时瞪着舷窗外头，内心恼怒不已。波萨尔艾尔船长已经对这杀手承诺过，他想离开就可以离开。
「你们都应该要走。」船长说：「现在就离开，趁你们还有机会。」
「可是我们要去高空界!你承诺过的!」灭大喊：「你承诺过的!」他又重述了一遍，眼神充满哀求地看着精灵船长。
「是的。」精灵船长说，两眼盯着这孩子。他摇了摇头，好像要打破注意力，然后转头对艾福瑞说：「那你呢?」
「当然，我要跟王子待在一起。」
精灵转头看着林贝克，不明白的他则转过去看着哈普罗。
「我要去看这世界，这整个世界。」盖格人听过翻译后坚定地说：「毕竟，它的存在都是因为我们族人的血汗所换来的。」
「我跟他一起。」派崔恩人微笑回答，伸出大拇指比着林贝克。
「那么，」波萨尔艾尔转过去问胡夫：「只有你要离开?」
「看来似乎是如此。」
但是胡夫并没有离开。
在他们靠港的期间，一位船员探头进监禁室。「你还在船上吗，人类?船长就要回来了，你应该快点离开。」
胡夫没有移动脚步。
「胡夫先生，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来。」灭说：「我父亲会很高兴见到你，并且……感谢你。」
够了。这孩子要他。他应该立刻就走。立刻……就走。
「喂，人类?」精灵船员追问道：「你还要走吗?」
胡夫伸手到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钱币——刺杀小孩的酬劳。他闷哼了一声，把钱币抛给这名精灵。「我决定留下来寻找我的财富。去帮我买些烟丝。」
精灵们在苏斯纳斯并没有耽搁太久。一旦盖尔巫师抵达文明之地以后，他便会去报告卡法修恩号的叛变事件，他们将成为各方通缉追捕的目标。当他们离开苏斯纳斯，航行到深空之中以后，波萨尔艾尔船长便紧逼着人类奴隶、船员们，还有他自己，达到精疲力竭的体力极限，直到他认为飞船已经安全地离开了追捕的范围。
几个小时后，当夜之君主们为太阳星披上了斗篷，船长终于有时间来和他的「乘客们」谈一谈。
「所以，你们已经听到风声了。」船长劈头对胡夫说：「我要你们清楚知道，我可以把你们卖了赚一大笔钱，但是我欠你一份债。我想这个债现在应该已经还清了。」
「我的烟丝在哪里?」胡夫询问。
「什么风声?」艾福瑞问道。
船长扬起眉头，「你不知道?我以为那就是你们不想离开船的原因。」他把一包东西丢向杀手。
胡夫灵巧地接住，打开，然后闻了一下。他把烟斗拿出来，开始填上烟丝。
「魔手胡夫，有人悬赏要你们的人头。」
胡夫闷哼一声，「没什么新鲜的。」
「总赏金三十万桶币。」
胡夫抬头吹了声口哨，「嗯，这价格倒是不坏。跟这小鬼有关?」他的目光移向灭。这孩子已经跟精灵要了纸和笔，自从上船后什么也没做，只是不停地在画画。没有人阻止他这项最新的娱乐。这总比让他去采野浆果安全多了。
「没错。你和这个人——」精灵船长比向艾福瑞，「被通报绑架了佛克兰的王子。你的人头有十万桶币的悬赏，」他对吓坏了的管家说：「魔手胡夫是二十万桶币，而且这赏金只有活捉到你们才算数。」
「那我呢?」灭抬起头，「我有没有赏金?」
「史堤芬根本不想要你回去。」胡夫恨恨地说。
灭想了一下，然后咯咯笑道：「对，我想你说的没错。」然后又继续去画他的图。
「但是这不可能啊!」艾福瑞激动地大喊：「我……我是王子殿下的仆人!我是要为了保护他——」
「正是如此，」胡夫说：「那正是史堤芬不想要的。」
「我不清楚你们说的这些东西，」波萨尔艾尔船长说：「但是我希望，为了你们自己的性命着想，你们所说的高空界这件事情最好是真的。我需要钱来补给这艘船和支付我的船员们，而且我已经放弃了很多。」
「当然是真的!」灭翘起可爱的嘴巴，大声地说：「我是魔邪的儿子，他是第七法阶的密法巫师。我爸爸会好好地赏赐你们!」
「他最好是!」精灵船长说。
精灵船长严厉地看着他的囚犯，然后走出监禁室。灭看着他走出去，然后笑了几声，又继续开始涂鸦。
「我再也不能回佛克兰了!」艾福瑞喃喃说道：「我变成流亡的逃犯。」
「你还会变成死人，除非我们能想办法解决这问题。胡夫说，然后从用来加热食物和取暖的小魔火盆(注2)夹起一块魔炭，点燃他的烟斗。
「可是史堤芬要活捉我们。」
「那只是为了亲手享受宰掉我们的快感。」
灭抬头看着他，害羞地笑着说：「所以如果你出去外面，就会有人认出你，然后去检举。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对不对?所以我救了你的命。」
胡夫没有回应，宁愿假装他没听见。他陷入无言的沉思之中，甚至连后来烟斗熄掉了都没发觉。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每个人——除了艾福瑞——都已经睡着了。这管家正站在舷窗边，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夜色。魔手胡夫站起来动动僵硬的双腿，走到他身边去。
「你对哈普罗这家伙有什么看法?」胡夫问。
「什么?」艾福瑞跳了起来，害怕地瞪着胡夫。「你为什么要问?」
「没什么原因。冷静点。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就这样。」
「没有!我对他什么看法也没有!对不起，胡夫先生。」艾福瑞抢先打断胡夫进一步的问话，「我很累了，我得要去睡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管家回到他的床位上，躺下来裹着毯子，但胡夫看得出来他根本没睡着。他僵硬地躺着，两手交握摩擦，在皮肤上比划着隐形的线条。他脸部的表情像是活生生地写着恐惧与悲惨。
胡夫几乎就要同情起他了。
几乎，但并不全然。不，胡夫在自己身边建立的围墙依旧存在，依旧坚固没有破损。虽然有个小小的裂隙，放进了一束光线——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刺痛难当。但是他会把裂缝补起来、盖起来。这孩子对他的影响只有魔法——这杀手所无法掌控的事物，至少在他们抵达高空界之前是如此。胡夫缩到舱房的角落，放松心情与肢体，陷入难得的沉眠。
航行到高空界的旅程花了精灵龙船两个礼拜的时间，远超过波萨尔艾尔船长原本的预估。他没估计到的是，他的船员和奴隶们都累得太快了。随船巫师所施展的法术虽然能保护他们的身体不受过低气压的伤害，但是他却无法改善空气变得稀薄的事实，使得众人随时都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精灵船员开始紧张，变得沉郁，没有士气。整个旅程的感觉十分诡异，不断地航行在无边无际、空无一物的深空之中。在他们上头，苍天带在白天闪着明耀的光华，在夜晩亮着淡淡的幽光。即使是船上最好骗的人也看得出来，神秘的苍天带并不是飘浮在天堂的珠宝。
「冰块结晶。」波萨尔艾尔船长宣布道，他正透过望远镜仔细地研究。
「冰块?」副官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船长，那就过不去了，是吧?长官?我们没办法飞过冰块。我们还是回头吧!」
「不。」波萨尔艾尔啪的一声收起镜筒。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回答内心的犹豫争论，而非副官的问话。「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高空界就在这里的上方某处，我们要找到它。」
「或是死在半途。」副官说;但只有他自己听见。
他们继续飞行，愈来愈高，苍天带像一条延伸挂在天上的巨大光辉项链。他们没见到任何形式的生命迹象，更别说是有高级人类巫师居住的陆地。
气温愈来愈低。他们被迫穿上他们所拥有的全部衣物，但依旧寒冷难当。开始有船员窃窃私语，说他们船长已经疯了，他们全都会死在这上头。就算没被冻死，也会因为缺乏飞回去的力气而被困在深空之中。
又经过了数日的飞行，他们依旧没有见到任何生命迹象。补给品开始缺乏，气温低到令人难以忍受。最后波萨尔艾尔船长终于被迫走下船舱，告诉「乘客们」他已经改变主意，决定要返回中空界。
他发现囚犯们人人都裹着手边所有的毯子，紧紧地靠在魔火盆旁边取暖。矮小的盖格人病得尤其严重——也许是因为气温，也许是因为气压。船长实在无法明白，是什么力量让他们还活着。(是艾福瑞，但他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察觉。)
就在波萨尔艾尔船长准备宣告放弃的时候，一名船员大声呼喝阻止了他。
「怎么回事?」船长迅速奔回舰桥，「我们找到它了吗?」
「报告长官，」船员睁大了眼睛看着舷窗外，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应该说，是它找到了我们!」
注1 精灵名字最后面的附加音节代表着他们的阶级。船长的名字结尾是「艾尔」，尉官的名字结尾是「因」。至于皇家的亲王贵胄，例如瑞许王子，则在名字最后面加上「俄汉」。
注2 一种放着魔法光石的铁盆子，用来取暖和提供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