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烧掉。”他说,“全部。”
午夜趾高气扬地把黑色填进看不见大学的走廊中,与此同时,锌尔特偷偷摸摸潜行在校园里,目标是图书馆那无情的大门。当然,比起夜色来,他的姿态显然缺乏自信。他敲敲门,那动作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激起了那样大的回声,以至于他不得不贴在墙上,等待自己的心跳稍微平复。
过了一阵,他听到仿佛沉甸甸的家具被人移动的声响。
“对——头?”
“是我。”
“对——头?”
“锌尔特。”
“对——头。”
“听着,你得,得赶紧出来!他要烧掉图书馆!”
没有回答。
锌尔特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干得出来。”他低声道,“他很可能会逼我动手。是那根法杖,嗯,周围发生了什么它全知道,它还知道我知道了它的秘密……拜托帮帮我……”
“对——头?”
“前几天晚上,我往他屋里瞅……那根法杖,那根法杖在发光,它就像座灯塔一样立在房间中央。那男孩在床上哭,我能感觉到它伸出了触手,它在教他,对他低声说着许多可怕的话。然后它发现了我。你得帮帮我,你是唯一一个没被——”
锌尔特停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但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有东西在转他。
他知道大学里空空如也。所有巫师都已经搬去了新塔,在那边就连最低等的学生都有豪华的套间可住,条件甚至胜过从前最高级的巫师。
几英尺之外,法杖悬在空中,一团微弱的八色光包裹着它。
锌尔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后背贴着石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东西。他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往旁边蹭,直到来到走廊尽头。在转角的地方,他注意到法杖并没有追上来,却一直在沿中轴转动,将他置于监视之下。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撩起袍子下摆撒腿就跑。
法杖在他跟前。他带着惯性滑行一段距离,然后停下来站住,拼命喘气。
“你吓唬不了我。”他一面撒着弥天大谎,一面扭过头,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同时捻个响指,唤来一束火把。火把放射出漂亮的白色火焰,只有边缘的八色光泄露了它的真正来源。
法杖再次出现在锌尔特面前。火把的光芒被吸进咝咝蒸腾的白色火焰里,接着,那团稀薄的火焰猛地一闪,“砰”的一声消失了。
锌尔特等待着,蓝色的残像让他流出了眼泪,可法杖还没走,仿佛又并不打算乘胜追击。巫师的视力渐渐恢复,他觉得自己左手边似乎有道比周围更暗的阴影,那是通向厨房的楼梯。
他一头冲过去,全凭感觉跃下阶梯,结果在他意料之外——他竟重重跌落在高低不平的石板上。一点点月光透过远处的栅栏渗进来。他知道,在那上头的什么地方,有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
锌尔特的脚踝痛得厉害,他微微有些踉跄,呼吸声在耳朵里轰鸣,就好像他的整个脑袋都伸进了贝壳里。他往前跑,仿佛在穿越一片无边无际、暗无天日的沙漠。
脚下有东西叮当作响。如今这里自然不会有老鼠,但厨房最近已经废弃不用了——大学的厨子是整个世界最棒的,可现在任何巫师都能用魔法变出自己想要的食物,远超人类厨艺可能达到的水平。铜制的大平底锅被人遗忘在墙上,光芒已经有些暗淡。在巨大的烟囱底下,灶台里只剩下了冰冷的灰烬……
法杖横在后门前,仿佛是根门闩。锌尔特踉踉跄跄地走到离它几英尺的地方,它迅速直立起来悬在空中,浑身散发着平静的恶意。然后它开始向他滑行过来,动作很是顺溜。
锌尔特往后退,脚在油腻腻的石板上打滑,大腿“砰”的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让他不由一声惊呼。他伸手往后一摸,发现那不过是块菜板。
他的手绝望地摸索着菜板伤痕累累的表面,结果竟让他找到把剁在木头上的砍肉刀。连锌尔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样的运气,如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的本能驱使他的手指握紧了刀柄。
他喘不上气,他没有了耐心,他缺少空间和时间,并且被吓得几乎连魂也飞了。
所以当法杖飘到他跟前时,他一把拔出砍刀,使出全身所有力气一挥……
然后又犹豫了。他身体里的每个巫师细胞都在叫嚣,反对他摧毁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到这地步它或许仍然可以利用,可以为他所用……
而法杖趁机转过来,直指巫师。
与此同时,几条走道之外,图书管理员背靠图书馆大门站着,眼睛则注视着掠过地板的蓝白两色闪光。他听到了远处纯粹的能量在噼啪作响,那声音从一开始便很低沉,最后音高更是一降再降,连前爪抱头趴在地上的旺福司都别想听到。
接着是一声微弱的、寻常的“叮咚”,很像是一把熔化、扭曲的金属砍肉刀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让接下来的寂静仿佛雪崩一般轰然而至。
图书管理员把这寂静当斗篷,将自己裹起来。他抬眼盯着一排一排的书,每一本都在各自魔法的光辉里微微颤动着。一架架书都往下看着他。它们也都听见了。他能感觉到。
猩猩像泥塑般一动不动站了几分钟,然后似乎下了决心。他手脚并用走回自己的书桌前,东翻西找老半天,掏出一个挂满钥匙、老沉老沉的钥匙链。然后他回到房间中央,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对——头。”
书架上的魔法书纷纷把身子往前倾。他确信自己已经吸引了它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地方?”柯尼娜问。
灵思风四下看看,然后大胆设想。
他们还在阿尔·喀哈里的中心地带,他能听到它发出的嗡嗡声从墙壁后头传来。然而在拥挤的城市中间,怎么竟会有人清理出好大一片空地,又在四周建起围墙,造出极度浪漫而自然的花园。花园的真实感跟一只糖猪不相上下。
“看来好像有谁在内城搞了块边长五英里的地,再用塔和墙围起来的样子。”他胡诌道。
“多么古怪的想法。”柯尼娜说。
“这个嘛,这儿的有些宗教——那个,等你死的时候,你知道,他们认为你会去类似的花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音乐,和……和……”他沮丧地接下去,“冰冻果子露,和……和年轻女人。”
柯尼娜四下打量,花园墙内有一片绝美的绿色,此外还有孔雀、式样繁复的拱门以及轻声作响的喷泉。一打女人斜倚在榻上,回看着她,脸上全无表情。一支不知藏在哪里的弦乐队正在演奏复杂至极的克拉奇音乐卟轰乐。
“我可没死,”她说,“这种事儿我敢打赌我是会记得的。再说了,这也不是我想象里的天堂。”她以挑剔的目光瞅瞅那些女人,又补充道,“不知道是谁给她们做的头发?”
有人拿剑尖戳戳她的腰,于是他俩行动起来,沿着装饰华美的小径,朝橄榄树丛中一个带拱顶的小亭子走去。柯尼娜臭着一张脸。
“再说了,我也不喜欢冰冻果子露。”
灵思风没接茬儿。他正忙着审视自己的内心,并且对自己的所见非常不满。他有种可怕的感觉,他恋爱了。
他确信自己拥有所有的症状。手掌汗津津,肚子里一阵阵发热,胸口的皮肤也仿佛被换成了紧绷的橡皮筋。每次柯尼娜讲话,他都觉得有人在往他脊椎里灌滚烫的钢水。
他低头瞥眼行李箱,箱子在他身边咚咚地走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灵思风认出了相似的症状。
“怎么,你也是?”他道。
大概只是阳光洒在行李箱盖子上造成的错觉,可有一秒钟时间,它似乎真比平常更红了些。
不过,当然了,智慧梨木跟自己的主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古怪的精神联系……灵思风摇摇头。无论如何,还是他的理论更好,正可以解释为什么最近箱子转了性,不像平时那么凶神恶煞了。
“没希望的。”他说,“我是说,她是女人,而你是……呃……你是——”他停下片刻,“那个,不管你是什么吧,你总是属于木头那一边的,永远没希望。人是会说话的。”
他扭头瞪着身后穿黑袍的卫兵。
“看什么看!”他喝问道。
行李箱不声不响地靠到柯尼娜身边,它跟得太近,害她一不小心碰了脚踝。
“走开点儿。”她厉声道,然后又踢了箱子一脚,不过这次是故意的。
如果说行李箱确实有表情的话,眼下它就是一脸遭到背叛的震惊。
前方的亭子有个洋葱形状的拱顶,由四根柱子支撑着,镶了无数宝石,极为华丽。亭子里堆满软垫,垫子上躺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三个年轻女人环绕在他身边。他穿着一件金线混织的紫色袍子。据灵思风观察,这些人很好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六个小锅盖和几码薄纱还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只不过——他打了个哆嗦——作用似乎还略有不够。
那人似乎在写着什么。他抬头瞟他们一眼。
“我猜你们大概想不出什么跟‘汝’特别押韵的字眼吧?”他满脸不高兴地问。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了一个眼神。
“锄?”灵思风道,“树?”
“猪?”柯尼娜勉强摆出热切的神情。
那人犹豫一下。“猪我倒还喜欢,”他说,“猪具有很丰富的可能性。事实上,猪说不定……说不定会很合用。顺便,请拉个垫子来坐下,再来点冰冻果子露。你们干吗那样站着?”
“主要是这些绳子。”柯尼娜道。
“我对冷冰冰的钢铁有些过敏。”灵思风补充道。
“是啊,真让人厌烦。”胖子说着拍了拍手,他手指头上套了那么多戒指,以至于击掌的音效更类似于金属碰撞的“叮当”。两个卫兵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来,切断绳子,然后整支队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灵思风强烈地感觉到足足一打黑眼睛正从周围的树丛中监视着自己。动物的本能告诉他,虽然眼下他身边仿佛只有这个男人和柯尼娜,可一旦他做出什么略带攻击性的动作,世界立刻会变成一个尖利而痛苦的地方。他努力让自己散发出完全祥和、友好的气息,同时绞尽脑汁找话说。
“那个,”他环顾悬在周围的锦缎、嵌满红宝石的柱子和绣着金线的垫子,“这地方装饰得真不错。非常的——”他拼命搜索一个合适的形容——“那个,就仿佛,罕见的元素造就的奇迹。”
“鄙人一向以简洁为目标。”那人嘴里叹息着,手上仍然运笔如飞,“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当然,大家同为诗神缪斯的学生,能相互结识总是让人高兴的。”
“我们是被人带过来的。”柯尼娜说。
“拿剑的人。”灵思风补充道。
“都是些可爱的家伙,他们的确喜欢常常练习。你想来一个吗?”
他朝一个姑娘捻个响指。
“不,呃,现在还是算了。”灵思风开口拒绝,可对方已经端起一盘金棕色的长条食物递给他,动作端庄极了。他尝了一根,味道很不错,甜甜的,脆脆的,还带丝蜂蜜的香气。他又拿了两根。
“打扰一下,”柯尼娜道,“你到底是谁?这儿又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