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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看见他停下一两次好喘口气,然后继续一头往里扎,连手都被天花板穹顶上半熔的玻璃碴儿割破了。他们还会注意到他仿佛在抽泣。
终于,他的手指摸索到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巫师发了疯似的把一根烧焦的横梁抛到旁边。他扒开一堆落在地上的瓷砖,然后使劲往里瞅。
在那底下,差点被横梁压扁、被火烤焦的,是一大串熟过头的、软趴趴的香蕉。
他拿起一根,动作非常小心。然后他坐下盯着它。
他吃掉了它。
“我们不该就那样让他走了。”柯尼娜说。
“哦,拥有雌兔眼睛的美艳小鹰啊,我们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可他会干傻事的!”
“要我说这非常可能。”柯瑞索阴沉地说。
“而我们则十分聪明地坐在滚烫的沙滩上,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没吃没喝,对吧?”
“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柯瑞索激动得有些发抖。
“闭嘴。”
沙里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他哑着嗓门问:“就连个短小的奇闻趣事也没指望了,我猜?”
柯尼娜叹口气:“生活不只有故事而已,你知道。”
“抱歉。刚才我有些失控。”
日头已经很高了,布满碎贝壳的海滩像盐滩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并没有让大海显得好些,它动起来的模样活像稀薄的石油。
海滩向两旁无尽地延伸,曲线平坦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没精打采的沙禾草靠浪花滋润勉强维生。到处都看不到一点阴凉。
“据我看,”柯尼娜说,“这是片海滩,也就是说咱们迟早会遇上一条河,所以我们只需要不断地朝某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然而,爱丽忒山坡上令人愉悦的白雪啊,我们并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
奈吉尔一面叹气一面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
“呃,嗯,”他说,“打扰一下,这东西能派上用场吗?我偷的。抱歉。”
他举起宝库里的那盏油灯。
“这是有魔力的,对吧?”他满怀希望,“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值得一试对不?”
柯瑞索摇摇头。
“可你说过,你祖父发家靠的就是它!”柯尼娜道。
“一盏油灯,”沙里发说,“他靠的是一盏油灯,不是这盏。不,真正的那盏是个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后来有一天来了个奸诈的小贩,说是新灯换旧灯,我的曾祖母就把那盏灯给他换了这盏。我们家族把它收藏起来,不过是纪念她的意思。真真是个蠢女人。这盏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你试过?”
“没。可要是它有用他就不会把它给别人了,不是吗?”
“擦擦看,”柯尼娜说,“又不会有什么害处。”
“要是我就不这么干。”柯瑞索警告说。
奈吉尔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拿在手里。它看起来光滑得有些奇怪,颇有流线型的感觉,就好像造它的人一心想弄出一盏速度飞快的油灯似的。
他擦了擦。
接下来的声光效果并不怎么出奇。有气无力的“噗”一声之后,奈吉尔脚边冒出几缕轻烟;在旁边几英尺远的沙地上出现了一条线,很快伸展开,圈出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里的沙子消失了。
一个人影从沙滩上弹出来,猛地停住,然后开始呻吟。
他裹着头巾,一身得花不少钱才能晒出来的橄榄色皮肤。他还戴了不少小金饰,身上穿的是条亮闪闪的短裤和一双脚趾部分往上弯的高级跑鞋。
他说:“我需要先把事情搞搞清楚。我这是在哪儿?”
柯尼娜首先恢复过来。
“这是片海滩。”她说。
“哈。”神灯里的灯神说,“我指的是,哪盏灯?哪个世界?”
“你自己不知道?”
灯神伸手拿过神灯,奈吉尔丝毫没有反抗。
“哦,原来是这个老东西啊。”他说,“我正享受假期呢,每年八月都有两个星期。不过当然了,假总是休不成的。”
“你有很多灯吗?”奈吉尔问。
“我对灯确实过于投入了些。”灯神表示同意,“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多元化发展,比如戒指。眼下戒指似乎正流行。戒指界搞出了不少动静。抱歉,各位,我能有幸为你们效劳吗?”最后一句话语气一转,变成想要表现幽默时那种自嘲的口吻。很显然,灯神希望这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讨人厌。他想错了。
“我们——”柯尼娜张开嘴。
“我想来一杯。”柯瑞索厉声说,“而且你还应当说我的愿望就是你的使命。”
“哦,现如今谁也不会再这么讲话了。”灯神说着凭空变出只玻璃杯,还附赠柯瑞索一个热情的微笑。笑容总共持续了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想要你带我们过海去安卡·摩波。”柯尼娜坚定地说。
灯神一脸茫然,然后他从空气里掏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书开始翻阅。
“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最后他说,“那就共进午餐,下星期二,如何?”
“共进什么?”
“眼下我有些精力过盛。”
“你有些……?”
“妙极了。”灯神真诚地说,然后他瞄一眼自己的手腕,“嘿,时间这就到了?”他消失了。
三个人在一片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注视着油灯,最后奈吉尔抱怨道:“我说,以前那些穿着蓬松裤子的胖子哪儿去了?而且他难道不该说‘噢主人,我遵从你的指示’?”
柯瑞索龇起牙。他刚刚喝完自己的饮料,结果发现那不过是冒泡泡的水,味道好似热烘烘的熨斗。
“见鬼,绝不能善罢甘休!”柯尼娜咆哮道。她一把从奈吉尔手里抢过油灯,死命擦起来,那劲头似乎很遗憾自己没抓着一把砂纸。
灯神换了个地方再次出现,这次仍然伴随着蔫不拉唧的爆炸和必不可少的烟雾。和上次一样,灯神成功地让自己在离爆炸和烟雾几英尺远的地方现身,没有受到那两者的伤害。
他正把个亮闪闪的弧形东西贴在耳朵上,听得十分专注,好在他还是抽空匆匆瞄了眼柯尼娜愤怒的表情。这一眼之后他立刻弯起眉毛,飞快地挥舞自己有空的那只手,设法向柯尼娜表示很不凑巧,自己刚好让些烦人的琐事缠住了,因而眼下没法将全副精力放在她身上,不过一旦他摆脱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家伙,请她相信她的命令——她那无疑是极富格调、超凡脱俗的命令——必定会立即成为他的使命。
“我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轻声说。
灯神冲她粲然一笑,同时对着夹在他下巴和肩膀之间的那玩意儿说起话来,语速相当快。
“好,”他说,“妙极了。算我一份。叫你的人打给我的人。留在后头,OK?拜。”他把那东西放下,又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浑蛋。”
“我真的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道。
“这是哪盏灯来着?”灯神赶忙问。
“你总共有多少盏?”奈吉尔问道,“我一直以为每个灯神只有一盏。”
灯神一脸疲惫地解释说,事实上他有好几盏灯。有一盏地方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好,他平常都住那儿;另有一盏挺特别的灯,在乡下;还有一盏点灯芯草的,经过了非常仔细的修补,目前正在奎尔姆附近一个天然的葡萄种植区;而不久之前他还在安卡·摩波的码头找到一组被人抛弃的油灯,潜力巨大,一旦他那帮鬼机灵的弟兄过去,准能把那儿变成神秘学版本的办公区和酒吧。
他们满怀敬意地听着,就好像一群鱼,不小心游进了教飞行课的教室里。
“其他那些人、要打给你的人的那些人,他们是谁?”奈吉尔简直有些倾倒了,尽管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又或者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倾倒。
“事实上,我目前还没有什么人。”灯神做个鬼脸,嘴角明显流露出上扬的趋势,“但我会有的。”
“现在所有人都闭嘴!”柯尼娜语气坚决,“你,带我们去安卡·摩波。”
“我要是你就照办。”柯瑞索说,“当这位年轻女士的嘴巴变得好像一个信箱的时候,最好还是照她说的做。”
灯神有些犹豫。
“交通运输我不大在行。”他说。
“学。”柯尼娜把油灯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
“传送术真的让我头疼。”灯神满脸绝望,“咱们干吗不干脆共进午——”
“好吧,我受够了。”柯尼娜说,“现在我只需要两块平坦的大石头——”
“行,行。手拉手,大家。我尽我所能就是了,但这很可能是个巨大的错误——”
过去,克鲁尔的天体哲学家曾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成功地证明了一个命题,即所有的地方其实都只是一个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人类的幻觉。这消息让所有还在思考的哲学家都觉得挺尴尬,因为它没能解释,比方说,路牌。在好多年无休无止的争执之后,这个问题被交给了李·廷·韦德(尽管存在着一些反对的声音,但也的确有不少人认为此人是碟形世界最最伟大的哲学家)。在略微思索之后,李·廷·韦德宣布说所有的地方确实只是一个地方,这点毫无疑问,不过那个地方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精神上的秩序由此得以恢复。当然了,距离完全是个主观现象,魔法的生物知道该如何调整它以符合自己的需要。
只不过它们并不一定很在行就是了。
灵思风垂头丧气地坐在图书馆焦黑的废墟上,努力琢磨这片废墟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好吧,首先,一切都不对劲。图书馆竟然会被烧掉,这简直不可想象。它是碟形世界上魔法累积最多的地方,它是巫术的基础。从古至今所有被人使用过的咒语都写在某个地方。烧了它们简直就是……就是……就是……
再说这里也看不见灰烬。木头的灰倒很多,还有许许多多锁链、烧焦的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但好几千本书烧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它们会留下没烧干净的封皮,还有一堆堆皮革的灰烬。可这儿哪有它们的影子?
灵思风用脚趾扒拉扒拉瓦砾。
他只能看见图书馆的大门。然后还有地窖——往下的楼梯被垃圾堵得死死的——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书都藏在那底下。你同样不可能用传送术把它们送出去,对这类魔法它们会拼死抵抗;如果有人硬要尝试,最后只能把脑花戴在帽子上。
头顶上传来爆炸声。一圈橙红色的火焰在大法之塔的中部形成,它迅速爬升,然后朝奎尔姆飞去。
灵思风在自己临时拼凑的座位上转了个方向,抬头瞥了眼艺术之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塔也在看着他。塔上连半扇窗户都没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坍塌的角楼中间看到了什么动静。
他不知道这座塔究竟多大岁数。反正肯定比大学老。也比双城要老,因为双城就是围绕着它建造的,就好像碎石环绕着大山。说不定它比地质结构还要老。灵思风知道,曾经有段时间大陆的模样也跟现在不同,之后很久它们才挤挤挨挨地靠得更舒服了些,就像装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小狗。没准塔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是被石头的潮汐推上了岸,没准它比碟形世界还要出现得早。不过灵思风并不喜欢往这个方向想,因为它会引起诸如谁造了它以及为什么要造它这类令人不甚舒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