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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此刻奈吉尔的耐心已经无限接近了操起斧头实施谋杀,“冰会覆盖整个世界,对吧?人人都要死了,嗯?只除了咱们,咱们还能苟延残喘一小会儿,我猜,直到这些马想要它们的……它们的……它们的燕麦或者厕所什么的。这点时间对咱们反正没什么用,没准儿够柯瑞索写首十四行诗之类的,说说突然之间天气变得有多冷。而且整个人类的历史马上就要给抹得一干二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希望能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绝不准备让谁跟我争来争去,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他停下来喘口气,浑身像竖琴的琴弦一样不住颤抖。
柯尼娜在犹豫。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仿佛是想争辩,可临到头又改了主意。
他们往前走了一两英里,终于在松树林里找到一小块空地。牧群的动静仍然清晰可闻,树顶上可以看到团团蒸汽,大地也像鼓面一样蹦蹦跳跳。
奈吉尔漫步到空地中央,练习似的挥了几下剑。他的同伴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柯瑞索低声对柯尼娜说,“我就先走一步了。在这样的时刻清醒总会失去它的吸引力,我敢肯定,要是能透过一杯酒看过去,世界末日一定会美好许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哦,桃红色脸蛋的鲜花啊,你相信天堂吗?”
“不怎么信,不信。”
“哦,”柯瑞索道,“好吧,那么我俩大概是不会再会了。”他叹口气,“多么浪费啊。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靠燕。呃,当然,假如靠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巧合——”
“拜拜。”柯尼娜说。
柯瑞索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掉转马头从树顶上消失了。
空地周围,树枝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落下。冰川不断接近,空气中充满了隆隆声。
柯尼娜拍拍奈吉尔的肩膀,男孩惊得一跳,连剑也掉了。
“你在这儿干吗?”他一面厉声质问,一面绝望地在雪里摸索。
“听着,我没想多管闲事什么的。”柯尼娜温柔极了,“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她能看到积雪和泥土好似被推土机推着,穿过森林朝他们压过来。领头的冰川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很快那声音里又加进了树干断裂的节奏。而在林木线之上极高的地方,人一眼看去或许会误以为那是天空,但事实上却是冰巨人驾着他们的冰川在无情地推进。
“我没什么打算,”奈吉尔道,“一点也没有。我们必须抵抗,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过来为的就是这个。”
“但这也并不会有什么意义。”柯尼娜道。
“对我有。如果我们反正都要死,那我宁愿这样死。英勇地战死。”
“这样死就很英勇?”柯尼娜问。
“我觉得是。”奈吉尔道,“而且说到死,真正重要的意见只有一个。”
“哦。”
两只惊慌失措的小鹿闯进空地,很快又逃得无影无踪,对眼前的人类压根儿视而不见。
“你没必要留下,”奈吉尔说,“我得接受这个靠燕,你知道。”
柯尼娜看着自己的手背。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说完她又补充道,“你知道,我觉得也许……你知道,假如我们能更了解对方一点——”
“兔巴忒先生与兔巴忒夫人,你想的是这个吗?”奈吉尔脱口而出。
柯尼娜瞪大了眼睛:“那个——”
“你想当哪一个?”他问。
领头的冰川紧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冲进了空地,顶端淹没在它自己创造的云雾里。
就在这一刻,一股热风从世界边缘吹来,让冰川对面的树木低低地弯下了腰。风里有人在说话——或许更像是暴躁任性的口角——它像跃入水中的热铁般扎进了云雾里。
柯尼娜和奈吉尔赶紧扑倒在地,在他们身下,冰雪变成了温暖的泥泞。他们头顶仿佛有雷暴降临,里边充满了叫喊,还有一种声音,起先他们以为是尖叫,可是后来听听,似乎更像是愤怒的争执。那声音持续了很久,最后渐渐消失在中轴地方向。
暖暖的积水淹下来,打湿了奈吉尔的马甲。他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然后戳戳柯尼娜。
两人踩着雪水和泥泞,爬过木头与岩石碎片的阻隔,好不容易来到坡顶,放眼往下看去。
冰川正在退却,它们头顶的云层里电闪雷鸣,它们身后的地面上湖泊和水塘星星点点。
“这是咱们干的?”柯尼娜问。
“要能这样想可真让人愉快,不是吗?”奈吉尔道。
“没错,不过这到底是不是——”
“多半不是。谁知道呢?咱们还是先找匹马再说吧。”他说。
“牟日(末日),”战争大着舌头说,“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事儿,我觉得一定是。”
他们已经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此刻正坐在长凳上沐浴午后的阳光。就连战争也听大家劝,把盔甲脱了几样。
“不晓得,”饥荒说,“觉得好像不是。”
瘟疫闭上浑浊的双眼,身子往后靠在温暖的石头上。
“我认为,”他说,“那事儿跟世界终结有点什么关系。”
战争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他打了个嗝儿。
“什么,整个世界?”他问。
“好像是。”
战争深入地思考片刻。“看来咱们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他说。
双城的居民们开始回到安卡·摩波,这里不再是一城空荡荡的大理石,它变回了自己的老样子,也就是说四处蔓延,毫无章法,颜色五花八门,活像一摊秽物,正好吐在历史的通宵外卖店门外。
看不见大学也得以重建,或者说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说不知怎么的,它变得从来没被摧毁过。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烂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师原本提出要把一切变得崭新,让每根木头都闪闪发亮,让每块石头都纤尘不染,但图书管理员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要一切照旧。
巫师们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园,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三两两。他们钻进自己过去的房间,努力回避彼此的目光,同时暗暗回忆那不久之前的过去,因为它已经变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
柯尼娜和奈吉尔是早饭时候到的,他们好心为战争的坐骑找了个马厩住下。柯尼娜坚持要去大学找灵思风,于是机缘巧合,成了第一个看见那些书的人。
它们从艺术之塔飞出来,绕着大学的建筑飞了几圈,然后对准刚刚重生的图书馆大门猛冲过去。一两本比较轻佻的大魔法书还撵了会儿麻雀,或者学老鹰的模样在庭院上方盘旋。
图书管理员倚在门框上望着自己的宝宝,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耸了耸眉毛,这在他已经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动作了。
“灵思风在吗?”柯尼娜问。
“对——头。”
“抱歉,什么意思?”
猩猩没吱声,干脆一手拉起一个,领他们沿着鹅卵石路面往塔底走去。那幅画面活像一个口袋走在两根杆子中间。
塔里点了几根蜡烛,科银坐在一张凳子上。图书管理员鞠了个躬,把二人交给他,然后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个古老世家的老仆人一样。
科银冲他们点点头。“别人如果没听明白他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说,“真了不起,不是吗?”
“你是谁?”柯尼娜问。
“科银。”科银回答道。
“你是这儿的学生?”
“我的确学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尔绕着墙晃悠,时不时伸手戳戳石壁。墙没倒,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俗人的工程学肯定是没法理解的。
“你们在找灵思风?”科银问。
柯尼娜皱起眉头:“你怎么猜到的?”
“他告诉过我,说有些人会来找他。”
柯尼娜放松下来。“抱歉,”她说,“我们今天神经稍微有些紧张。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魔法什么的。他还好吧?我是说,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他跟大法师打了吗?”
“哦,是的。而且他赢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见了。可之后他有事只好先走。”科银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背书。
“怎么,就这样?”奈吉尔道。
“对。”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弯腰准备战斗,指关节也开始发白。
“是真的。”科银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必须是。”
“我要——”柯尼娜正说着,科银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说:“停。”
她僵住了。奈吉尔皱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你们马上就要离开,”科银的声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们不会再提任何问题。你们会觉得完全满意,你们已经有了所有的答案,从今往后你们都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们会忘记听到过这些话。你们现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尔缓缓转过身,结伴往门口走,动作愣愣的,活像两个木偶。图书管理员为他们打开门,送他俩出去后又在二人身后把门关好。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科银,男孩已经软绵绵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说,“可这只是一点点魔法而已。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必须让大家忘记。”
“对——头?”
“我毫无办法!改变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他双手抱住脑袋,“我必须要想个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东西都会出问题,这就好比想在鸡蛋堆上睡觉!这个世界太脆弱了!拜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图书管理员以屁股为轴心转了几圈,毫无疑问,这说明他正在沉思。
接下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记载,但科银微笑了。他点点头,又同图书管理员握了握手,然后他张开双手,从上到下画了个圈,抬脚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湖,远处还有几座山,树底下几个农夫疑虑重重地望着他。对于所有的大法师来说,这都是终究必须学会的魔法。
大法师永远不会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过把世界穿戴一小会儿罢了。
科银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过头,朝图书管理员挥了挥手。猩猩点点头作为鼓励。
气泡向内收缩,最后一个大法师从世界消失,进入了他自己的天地。
下面我们要提到的事情跟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但却有些趣味:在约摸五百英里之外有一小群鸟——当然也许更像是兽——总之它们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丛中。它们的脑袋像火烈鸟,身子像火鸡,腿好似相扑选手;它们走路时动作突兀,摇摇晃晃,就好像它们的脑袋和脚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动物中间这也是个非常独特的物种——它们的主要防御手段是让猎食者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于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逃之夭夭。灵思风或许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模模糊糊的满足感:它们的名字就叫靠燕。
破鼓酒家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门柱上的巨怪坐在阴凉之中,若有所思地拿着根牙签,想把卡在牙缝里的人剔出来。
柯瑞索自顾自地轻声唱着歌。他刚刚发现了啤酒这东西,而且还不必付钱,因为他意识到恭维在这地方竟是硬通货(也不知为什么,安卡的情郎们竟绝少使用它),而且恭维话对店主的女儿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她是个好脾气的大个子姑娘,肤色和——说得不客气一点——体形都跟没进烤箱之前的面包差不多。她简直被柯瑞索迷住了,过去还从没人把她的胸脯形容成镶满宝石的西瓜呢。
“绝对没错,”沙里发一脸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不但有那种黄色的大西瓜,也有长了疣子一样血管的小绿瓜嘛,他很正直地想着。
“还有我的头发是怎么样的来着?”她把他拉回来,斟上酒,鼓励他继续。
“哦。”沙里发皱起眉头,“放牧在那什么山一侧的一群山羊,半点不错。至于你的耳朵,”他飞快地说下去,“那被海水亲吻的沙滩的粉色贝壳也比不上它们——”
“具体是怎么像一群山羊的?”她追问道。
沙里发有些犹豫。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诗句之一。现在它将第一次与安卡·摩波著名的一根筋正面交锋。奇怪的是,他竟不由有些钦佩对方。
“我是问,是大小、形状还是气味像?”她继续深入。
“我认为,”沙里发道,“或许我心里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过酒壶。
“而且我认为我或许还想再来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说,“然后……然后……”他斜着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后义无反顾地问了:“你讲故事的本领怎么样?”
“啥?”
他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是问,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哑着嗓子问道。
“哦,没错。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声道。他的妃子大多只会讲那么一两个,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几百个。怎么,你想听个故事?”
“什么,现在?”
“如果你想听的话。现在生意也不忙。”
也许我确实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许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双手。“你知道,”他说,“我好久好久没有遇到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绝不想强迫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儿。”
她拍拍他的胳膊。这老头多么绅士啊,她暗想。瞧瞧我们这儿有些人。
“有个故事过去奶奶常讲给我听,我能倒背如流。”她说。
柯瑞索抿口啤酒,温情脉脉地望着墙壁。好几百个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还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咙开始讲,悦耳的嗓音让柯瑞索的脉搏都融化了:“从前有个人,他生了八个儿子……”
王公坐在窗前写着什么。对于过去的一两个星期,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这种感觉可不怎么讨他喜欢。
仆人点上了一盏灯,为他驱赶黄昏,几只早起的飞蛾正绕着它打转。王公专心致志地望着它们。不知为什么,玻璃让他有些不安。不过当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昆虫的时候,玻璃绝对不是最叫他烦心的部分。
最叫他烦心的部分在于,他必须拼命抑制一种可怕的冲动,否则难保自己不会伸出舌头去够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脚背上,在梦中汪汪叫着。
城里的居民纷纷点亮了自家的油灯,但最后几缕阳光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滴水兽,它们正互相搀扶着爬回高高的房顶。
图书馆的门开着,管理员站在门边望着滴水兽。他给自己挠了个含义隽永的痒痒,然后转过身,把黑夜关在了门外。
图书馆里很暖和。图书馆里从来都很暖和,因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仅能照明,同时也在温柔地烹调空气。
图书管理员赞许似的看着自己的宝贝书,他在安眠的书架间最后巡视一次,接着把毯子拽到自己的书桌底下,吃过最后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渐渐地,寂静重新统治了整座图书馆。它拂动了一顶帽子的遗骸。这顶帽子饱受摧残,磨损得厉害,边缘还被烧焦了,但大家却郑重其事地把它搁在一个壁龛里。无论一个巫师走了多远,他总会回来取自己的帽子。
寂静将大学填满,就好像空气填满洞穴。黑夜铺陈在碟形世界上,犹如李子果酱,当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饯。
但早晨会来的。永远都会有另一个早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