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城塞．普莱恩
派桑情绪很激动，两阶两阶地在螺旋楼梯上跳着，朝着城塞最高的塔顶奔跑，那里是他命名为星光圣厅(注1)的地方。他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听到自己的星光机(他发现机器之后就认为那是私有财产)的确发生了一些转变，心里不禁暗骂罗兰拖了他太多时间，害他没来得及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
同时他也很惊讶、很紧张，因为这消息居然出自瑞佳口中。人类对于机械一向有点排斥，通常不信任机器，真的接触到也常常弄坏。而瑞佳在这点上可说比一般人类更糟糕。
一开始看见星光机时，瑞佳还表现得兴致满满，而且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派桑展示机器的一些特点，可是后来就慢慢开始讨厌那个神奇的发明了，还抱怨派桑花太多时间在机器上，好像是对她没兴趣，只在乎机器一样。
「我说派桑，你怎么这么迟钝?」艾莉萨曾经跟他说：「瑞佳是在嫉妒啊!如果不是机器而是个女人，她早就去把对方的头皮扯下来了。」
派桑原先对妹妹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瑞佳应该很明理，不会无聊到跟一台亮晶晶的金属机器争风吃醋——虽然说这台机器可能是他这辈子所见过最精细的东西，它上面镶嵌了「钻石」这种闪亮的石材和「棱镜」发出彩虹般的光辉，当然还有其他很多漂亮神奇的地方。不过他也渐渐认同艾莉萨的想法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三步并二步连忙上楼。
说不定瑞佳打算拆了那台机器。
他迅速地开了门、冲进星光圣厅，但是立刻又跑了出来。圣厅里光芒刺目，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先出来躲在门板的阴影中，揉揉刺痛的眼睛，然后瞇成一条线希望看得见情况。
不过他所能观察到的也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机器发出炫目的光芒，五颜六色同时亮起，然后发出旋转、跳动、摩擦，还有……嗡嗡嗡如低语的声音。
「瑞佳?」他在门板后面大叫。
接着听见一声模糊的哭泣，「派桑!喔，你终于来了!」
「我在这儿，妳在哪里啊?」
「我……就在里面啊!」
「那妳快出来啊!」他有点不耐烦。
「我没办法啊!」瑞佳啜泣着说：「这里太亮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哪敢动啊!我……我可能会掉进那个洞啊!」
「妳不可能掉进那个『洞』的，瑞佳。那块钻石，就是妳说是石头的东西卡在洞上面啊!」
「现在没有!那块石头刚刚动了，派桑，我亲眼看见了!有一只机器手臂过来把石头搬开，洞里头好像有火在烧一样，接下来光线就变得好强，我什么也看不到。还有玻璃天花板也打开了——」
「打开了?」派桑惊呼。「是怎么打开的?是一片迭在另一片上，像一朵大莲花那样吗?跟那幅图——」
瑞佳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叫，叫派桑自己去研究他的鬼图画和大莲花。一阵歇斯底里地叫骂之后，又开口叫派桑立刻把她救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可是这时光线忽然消失了，嗡嗡声也停了下来，整个房间又暗又静，好像连城塞也跟着黑暗沉默，全世界都暗了、静了。
不过圣厅中并不是真的完全黑暗，跟那因为不知名原因会覆盖住城塞的奇妙「黑夜」不太一样，也跟丛林之中深不见光的情况不同。虽然夜晚会笼罩城塞，但星光圣厅依旧受到普莱恩的四个太阳照耀，看起来很像一片浓密黑雾里浮现的岛屿。派桑的眼睛从刚刚足以把人弄瞎的七彩光芒转而习惯现在这样的正常亮度，然后人就冲进了圣厅里。
瑞佳靠在一面墙上，双手摀着眼睛。
派桑连忙扫视圣厅内部，立刻察觉光线虽然黯淡了，但并不会永远如此，很可能只是在休息状态。地板上那个大洞(其实他自己都说那是个「井」)上面一个机关，现在依旧在滴答作响，还有天花板的玻璃正在慢慢合上。他着迷地看着这景象，心想书上所说的真的没错!头顶上的玻璃天窗是一片片玻璃，上头画了奇怪的符号，现在正像莲花的花瓣般慢慢向内密合。整个圣厅中弥漫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机器好像蠢蠢欲动。
派桑大喜若狂，很想跳来跳去，好好检查每个机关，可是现在不能放着瑞佳不管，所以先跑了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瑞佳吓得紧紧抓住派桑，眼睛迟迟不敢打开。
「噢!别掐我啊!现在安全了，把眼睛睁开吧!」他看到瑞佳不由自主地发抖，温柔地说：「光已经停了。」
瑞佳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偷看一眼，看见天花板正在关闭，然后连忙又闭上眼睛。
「瑞佳，妳看看啊!」派桑好言相劝说：「这很美呢!」
「才怪。」她还是发着抖。「我不想看。把我弄出去再说!」
「妳如果肯花点时间好好研究这台机器，应该就不会怕了喔!」
「我是来研究的啊，派桑。」她一边说一边哭。「我先前都在看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书，然后我……我就到这里来，」她哽咽地说：「趁饮酒时刻……过来看看。你……你一直都只对这机器有兴趣，我以为……我这样你会高兴——」
「我很高兴啊，亲爱的。」派桑一边说一边抚摸瑞佳的秀发。「妳过来之后除了看……有没有碰过什么东西呢?」
瑞佳杏眼圆睁，整个人在派桑的怀里僵住。「你以为是我弄坏了?」
「不是的，瑞佳。也许妳不小心碰到了，可是——」
「哼，才没有!我才不要碰这鬼机器!我讨厌它!讨厌死了!」
她跺脚的瞬间，那口井上方的齿轮转了一下，机器手臂也跟着转动起来。瑞佳看了又连忙抱着派桑，而派桑一边抱着瑞佳，一边出神地看着井口射出一道红色光束，从下面的无底深渊中窜出来。
「派桑!」瑞佳害怕地叫了他。
「好，我知道，」他回答说：「我们走吧!」可是他的双脚并没有移动。
那些书上有很完整的图表，说明了星光圣厅的运作方式和功能(注2)，有关机械的部分派桑还可以搞懂，可是魔法的部分他就没辄了。如果是精灵的魔法，他应该还可以理解其中的原理，虽然他本身并不擅长魔法，但毕竟之前家族事业牵扯到魔法武器，他也做得够久了，跟着巫师多少懂得些基本的道理。
问题是萨坦魔法和所谓「可能性」的概念，还有使用称作「符文」、「符记」的图案，这些东西他就无法理解。现在看着这些机器，他既迷惘又赞叹，大概就跟瑞佳接触精灵魔法是一样的情况吧(注3)!
上方的莲花形天窗缓慢、优雅而沉默地又开启了。
「这……这就是一开始的情形，派桑!」瑞佳低呼，「我什么也没碰!我发誓!这……这台机器是自己在动……」
「亲爱的，我相信妳，真的。」他回应说：「这……真是太神奇了!」
「才怪，这很糟糕!我们最好快走，不然强光又要出现了。」
「嗯，妳说得对。」派桑很不情愿地慢慢朝门口移动。
瑞佳跟着他，两个人靠得很近，脚几乎缠在一块儿。
「你干嘛停下来?」
「瑞佳，我这样没办法走……」
「别离开我!拜托就赶快走吧!」
「亲爱的，这样真的很难赶快走，妳踩在我的脚上啊……」
他们总算越过大理石地板，地板的中心就是那口「井」，上面用一块巨大的多角宝石盖住，旁边有七张面朝外、大得吓人的座椅。
「泰坦原本就坐在这里。」派桑一边解释一边把手摆在其中一张椅子的脚上，光这只脚就比他还要高一些。「那些怪物没有视力也是理所当然了。」
「还有牠们会是疯子也很理所当然。」瑞佳一边咕囔一边拖着派桑快走。
从井口冒出的红色光束愈来愈亮，从机械手臂抓着，还不停左右旋转的那块大钻石各个切面折射出来。从头顶上开口愈来愈大的天窗透进的阳光打在棱镜上，分解成一条条的多彩的光束。
那块金钢石忽然间像是着了火一样，发出强烈的光芒，齿轮转得更快了，整台机器似乎复活起来。房里的光线愈来愈刺眼，连派桑都觉得是抽身的时候了，连忙带着瑞佳用跑的出去，冲出那扇雕饰华丽的大门，同时背后又再度响起嗡嗡嗡的低鸣声。
派桑连忙把门一关，门缝中射出了五颜六色如彩虹般的光线，将走道照得灯火通明。他们两人靠在墙壁上喘气，派桑还是一脸渴望地看着关上的大门。
「我好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看过之后说不定就可以搞懂要怎么操作!」
「你至少已经看到开头了。」瑞佳现在觉得好多了。她的情敌现在可是被她一脚踢了出去，所以她也大方了起来，「那个嗡嗡嗡的声音还算好听，你觉得呢?」
「我好像可以听到一些字，」派桑皱着眉头说：「感觉是在叫谁……」
「只要不是叫你就好了。」瑞佳轻声说，两手握住派桑的手。「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聊一下。」
派桑叹了口气，顺着墙壁滑下来，瑞佳也蜷曲在地上，靠着派桑坐下。他看了看瑞佳，伸手抱住她。
他们两个是很不寻常的一对情侣，外表跟内在都一样。派桑是精灵，瑞佳是人类，他高瘦白皙、有张细长的脸孔，她娇小但丰满、褐肤褐发、长发垂在背上。派桑是个一百多岁的精灵——还年轻，瑞佳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也还年轻。一个是四处为家、逢场作戏的男性，一个是偷拐诈骗、玩弄男人的女性。他们两个唯一的共通点，其实就是对彼此的爱——这份感情通过了泰坦、其他人、巨龙、狗儿，或是奇怪老巫师的种种考验。
「最近我都冷落妳了，瑞佳，」他贴着瑞佳的脸说：「对不起。」
「你根本就是躲着我啊!」她毫不留情地说。
「不只是妳，其实每个人我都想避开。」
她等了一下，以为派桑会解释，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所以她只好挪一下脖子，好转过头来看着他。
「理由是什么?我以为你只是专心研究那台机器——」
「喔，那台机器拿去献给欧恩算了!」派桑叫道：「我的确是对它很有兴趣，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有办法操作它，只是我根本不确定它到底可以用来做什么。我想我只是希望机器可以帮得上忙吧!可是我想应该派不上用场了，反正它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瑞佳还没搞懂，「派桑，我知道罗兰有时候真的很混蛋——」
「不是罗兰的问题。」派桑有点不耐烦地解释，「虽然说罗兰跟艾莉萨两个真的有问题，可是……其实……」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忽然脱口而出，「我找到食物了。」
「真的!」瑞佳拍掌叫好。「喔，派桑，这样很好啊!」
「嗯，是啊!」他低声附和。
「当然很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会饿死了……唔，分量够多吗?」
「哈，根本就太多了，」他阴沉地说：「一个人类一辈子也吃不完，甚至一个精灵一辈子也吃不完，搞不好一个矮人一辈子也都吃不完。反正也没别人会去吃了。没有了。」
「派桑，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妳还不懂吗?」派桑盯着她，几乎吼了起来。「没有别人要吃东西了。瑞佳，只剩我们了!结束了。我们五个人多活一天两天，或是一百万、两百万天，到底有什么差别?我们也生不出小孩(注4)，我们五个一死，可能普莱恩就再也没有人类、精灵或矮人了。再也不会有了。没了。」
瑞佳讶异地看着他，「不会吧……你这样说不对，这世界那么大，其他地方应该……应该还会有人吧!」
派桑只是摇摇头。
瑞佳还是不死心，「你之前说天上的每一点星光都是一个像这样的城市，所以那些地方应该都还有人啊!」
「那现在应该已经听到消息了。」
「啊?」瑞佳不解，「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确定，」派桑坦承，「但是书里面有提到，以前住在不同城市的人都可以互相沟通，可是到现在我们什么消息也没收到，对吧?」
「说不定只是我们不懂怎么做啊……对了，那个嗡嗡声!」瑞佳灵机一动，「说不定就是那个声音!是在呼叫其他的城市!」
「我觉得那个声音是在找什么人才对。」派桑一边仔细听一边做出这个判断。不过接下来的声音他倒是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个人类在大叫。
「派桑，你在哪儿?」
「是罗兰。」派桑叹气说：「又怎么了啊?」
「我们在上面!」瑞佳大叫，然后靠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在机器这里。」
脚步声咚咚咚咚爬上来，罗兰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朝着关上的门和透出的光线看了看。
「那个……奇怪的……声音，就是……从这传出来的?」他一边呼吸一边问。
「怎么了?」派桑一脸戒心，站了起来以防有意外。罗兰可没比他妹妹喜欢那台机器。
「你最好快点把它关上。」罗兰一脸凶狠地说。
「我们没办法——」瑞佳正想开口，派桑却挡在她前头。
「为什么我该关上它?」他一脸不满地翘着下巴问。
「自己朝外面看看，笨精灵。」
派桑动气了，「你这样跟我说话，就一辈子别想要我往外看!」
但是瑞佳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还算了解，看得出来罗兰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是在掩饰心中的恐惧，所以自己跑到窗边，往外看了一阵子，原本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后来就惊叫了起来。
「派桑，你最好过来看看!」
精灵不甘愿地挪动双腿朝窗户外面看，「什么玩意儿?根本没有——」
接着他也看见了。
简直就像丛林本身在移动一样，那朦胧的身影朝着城塞而来，硕大的绿色物体缓缓涌上山坡，不过那当然不是丛林，而是一整个军团。
「圣母保佑……」派桑倒抽一口气。
「你说是那机器在叫谁过来吗?……」瑞佳几乎是用呻吟地说。
没错。机器把泰坦叫来了。
注1 哈普罗则在自己的札记中称此处为「内殿」。
注2 此部分之说明和图表请参考附录二。
注3 人类也使用魔法，不过他们的法术主要是操纵自然现象以及一切自然的事物;而精灵的魔法则与机械有关。因为这种差异，精灵多半鄙视人类的法术，觉得人类魔法原始粗鄙，也因此派桑在此时会有这样的高傲心态。遗憾的是，在普莱恩连人类都习惯于依赖精灵科技，所以心态跟精灵没什么差别，当然人类巫师也就不受尊重。
注4 由于遗传差异，精灵、矮人、人类无法跨种族受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