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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大清算

天黑好一会儿之后,我们才抵达杜恩斯比利。那是一个较大驿站,而且幸运的是还有一间旅店。杜格尔付钱给旅店主人时,痛苦地闭了一下眼。要确保旅店对我们的出现三缄其口,还得花更多银币。
不过,这些银币也带来了一顿丰盛晚餐,还有大量麦酒。尽管食物不错,晚餐气氛却很严肃,多半在沉默中进行。我穿着被扯烂的长裙坐在那里,只用詹米多出来的上衣稍微遮掩,显然非常狼狈。除了詹米,其他人都一副完全无视我的模样,而詹米也不过是偶尔把面包和肉推给我而已。好不容易可以上楼回房,虽然里面又小又挤,但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叹口气倒在床中,完全不顾床单干不干净:“我累坏了,今天好难熬。”
“嗯,的确。”詹米松开领口和袖口,解开剑带,但没有继续脱其他衣服。他拉出剑鞘上的带子对折,一面沉思一面弯起那条腰带。
“詹米,来睡觉吧。你还在等什么?”
他走过来站在床边,来回轻轻甩动腰带:“嗯,姑娘,恐怕睡觉前,我们之间还有点事情要解决。”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什么事?”
他没有立即回答,刻意不在床边坐下,反而拉过一张凳子,坐着看我。
“你知道吗?克莱尔,今天下午,我们所有人都差点儿送了命。”他静静地说。
我低头看着被子,一脸羞愧:“是的,我知道。是我的错。对不起。”
“好,所以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之中如果有人做了这种事,让其他人身陷危险,他就算没直接被处死,也很可能要削掉耳朵,或者接受鞭刑?”
“不,我不知道。”我的脸色立刻一阵惨白。
“嗯,我知道你还不熟悉我们的规矩,这确实是个理由。不过,我也告诉过你,要在树林中躲好,而且也逼你躲好了,所以这件事本来是不会发生的。现在英国人一定到处在找我们,如今我们白天得躲着,晚上才能赶路了。”
他停顿一下:“至于兰德尔队长……嗯,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会特别留心找你。欸,你的意思是,现在他知道你在这里了?”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望向炉火:“没错。他……我跟他之间,是私人恩怨,你懂吗?”
“我真的很对不起,詹米。”
詹米挥手表示不必。
“如果为你受伤的人只有我,我不会多说什么。”他严厉地看我一眼,“说到这里,我得告诉你,看见那禽兽的脏手放在你身上,我感觉都快死了。”他望向炉火,一脸严肃,下午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我想过要告诉他兰德尔的……困难,但担心反而会造成更多伤害。我极度渴望握住詹米的手,恳求他原谅我,但我不敢碰他。沉默良久,他叹口气站了起来,腰带轻轻拍过大腿。
“好,所以,最好开始动手吧。因为你违反我的命令,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所以我要处罚你,克莱尔。你记得今天早上我跟你说的话吧?”
这下我记起来了,立刻从床上跳起,背紧紧贴着墙壁:“你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什么意思,”他坚定地说,“姑娘,在床边跪好,裙子掀起来。”
“我不干这种事!”我双手紧紧抓住一根床柱,慢慢靠向角落。
他眯眼盯着我好一会儿,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明白过来,我是无法阻止他做这件事的,他比我重了足足五英石。不过,最后他决定讲道理,不用武力。他小心地放下腰带,然后爬过床罩,坐到我身旁。
“好,克莱尔……”
“我都说对不起了!”我大声吼叫,“真的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
“嗯,你说到重点了,”他缓缓说,“你有可能再犯。因为你把事情看得不够严重。我想,你原来所在的地方事情比较简单吧。你违反命令,或者自行其是,不会牵扯到性命攸关的事。最坏的状况,就是你可能让某人觉得不痛快,或者讨人厌,但不太会造成别人丧命。”我看着他的手指一边绕着苏格兰裙的褐色格子,一边组织着思绪。
“虽然你很难接受,但实际上,小小一个行为,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尤其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他见我快哭了,便拍拍我肩膀。
“我知道你不会故意造成我或其他人的危险,但你还是可能在不经意的状况下给他人带来危险,就像你今天的行为一样。这是因为你并不真正相信我说的话,认为那些事情没那么危险。”他转过头看着我,“我知道你习惯自己思考,不习惯由男人告诉你该做什么。但是你一定要学着这样做,这是为大家好。”
“好吧,我懂了。你说得对,当然都对。好吧,今后即使我不同意,我也会服从你的命令。”我缓缓说。
“好。”他站起来,拿起腰带,“那么现在,过来,我们速战速决。”
我愤怒地张大嘴巴。“什么!我都说了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了!”
他恼怒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在凳子上坐下,平视我的眼睛。
“好,听着。你说你懂了,我相信你。但是理智上懂,跟内心深处真正知道,是不一样的。”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好。现在我得处罚你,原因有二:第一,这样你就会真正知道,”他突然露出微笑,“我可以用个人经验告诉你,挨一顿好打,会让你更严肃地考虑事情。”我把床柱抓得更紧。
他继续说:“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其他人。你也注意到他们今晚的样子了吧?”没错,晚餐时我感觉很不舒服,所以很高兴可以逃到房里来。
“克莱尔,这件事关乎正义。你对不起大家,所以必须受罚。”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你丈夫,处理这件事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也打算这么做。”
从很多层面来看,我都强烈反对这项提议。不管这种情况下的正义为何,虽然我必须承认,至少有部分正义是在他那边,想到要被打,我的自尊心就深深受创,不管是由谁来打,或者是为了什么原因。
我深深觉得受到背叛。这个我当作朋友、保护者和情人来仰赖的男人,竟想对我做这种事。而我对于自己的防卫本能也暗暗感到惊骇,我竟然会有屈服并恳求他人的想法,因为这个人能把十五磅重的斩剑像鸡毛掸子般挥舞。
“我不会让你打我。”我紧紧抓着床柱,坚定地说。
“哦,是吗?”他挑起淡淡的眉毛,“姑娘,我得告诉你,我想你没有太多置喙的空间。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是我妻子。我可以折断你的手臂,也可以只给你面包和水,甚至可以把你锁在柜子里。别以为我不敢,只要我想,这些事我都可以做,更别说教训一下你的屁股了。”
“我会尖叫!”
“你会的。就算刚开始不叫,中间也一定会叫。我预计隔壁农庄的人也会听到,你肺活量很好。”他露出可憎的笑容,走过来抓我。
他有点艰难地撬开我的手指,坚定地往外拉开,把我扔到床的另一边。我踢了他的胫骨,但没什么效果,因为我没穿鞋。他轻声咕哝几声,想把我的脸向下压,扭过我的手固定在床上。
“我要打你,克莱尔!现在要是你配合,打十二下就好。”
“要是我不配合呢?”我声音颤抖地说。
他捡起腰带,朝腿上一拍,发出讨厌的飕飕声:“那我就会用膝盖抵住你的背,打到我累了才停,而我得警告你,你一定会比我更早觉得累。”
我从床上跳开,转身面对他,双拳紧握。
“你这个野蛮人!你……虐待狂!”我狂乱地嘶吼,“你打我,就只是为了自己开心!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他停下来,扭转着腰带,平静地答道:“我不知道虐待狂是什么。要是我都能原谅你今天下午的事,我想等你屁股又可以坐下的时候,你也会原谅我的。”
“至于为了自己开心……”他嘴唇扭曲,“我说的是我会处罚你,并没说我喜欢打你。”他朝我弯起一根手指,“过来。”
***
隔天清晨,我百般不愿离开房间,东摸西摸,把头上的缎带绑好又拆开,不停梳着头发。昨晚之后我就没再开口跟詹米说话,但他注意到我拖延的态度,便催促我一起出去吃早餐。“你不用怕见到其他人,克莱尔。他们顶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下巴抬起来。”他拍拍我下巴,我咬了他的手,动作很快,但咬得不深。
“噢!”他迅速缩回指头,“小心,姑娘,你不知道这些手指刚刚摸过什么东西呢。”他笑着走开,过去吃早餐。
他心情当然好了,我恨恨地想。如果那就是他昨晚要的报复,他可称心如意了。
那是最不愉快的一夜。起初我不情愿地默许他打我,但是当腰带抽到我的皮肤时,我就开始反抗。接着是一阵短暂激烈的挣扎,他因此鼻子流了血,一边脸颊留下三条漂亮的抓痕,手腕上也有很深的咬痕。不意外,我也因此几乎被闷死在油腻的被子里,他一只膝盖压在我背上,把我打得只剩半条命。
詹米这个残忍的苏格兰人,有件事倒是说对了。大家虽然不太跟我打招呼,但也算够友善了,昨晚的敌意和轻蔑一扫而空。我从餐柜盛蛋的时候,杜格尔走了过来,慈爱地把手环在我肩上,以极机密的口吻对我低声说话,下巴胡子搔得我耳朵痒:“希望詹米昨晚下手没有太狠,姑娘。你听起来好像被谋杀了。”
我满面通红,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詹米发表完那段可恨的话之后,我下定决心在整个鞭打过程中都闭紧嘴巴。然而,真的被打的时候,我怀疑在詹米·弗雷泽的鞭子下,谁还有本事不出声音。
杜格尔转身对正在桌边吃面包和乳酪的詹米说:“好啦,詹米,没必要把小姑娘打个半死。稍稍提醒一下就够了。”他用力拍拍我的臀部以示强调,我痛得缩了一下身体,怒目瞪他。
“水疱不会造成什么永久伤害。”默塔满嘴面包地说。
“的确不会。过来坐,姑娘。”奈德笑着说。
“我站着就好,谢谢。”我严肃地说。他们哄堂大笑。詹米小心避开我的眼神,仔细切下一块乳酪。
整天下来,还有很多善意的玩笑,每个人都找到理由来拍我屁股,表示一下嘲讽的同情。不过,整体说来还能忍受,我不情愿地开始觉得詹米可能是对的,虽然我还是想掐死他。
既然完全不可能坐下,我就让自己整个早上不停忙着杂事,比如缝缝扣子,这件事可以在窗边做,就说需要光线。午餐我站着吃,之后我们全都回房休息。杜格尔决定等到天色全黑后,再起程前往巴格伦南,那是我们的下一站。詹米跟着我回房,但我在他面前用力把门关上,让他再去睡地板。
昨晚他考虑得很周到,一打完我就扣好腰带,默默地离开房间。一小时后他回来时,我已熄灯上床,但算他聪明,没有试图跟我一起睡。他在黑暗中偷偷看着动也不动的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拿彩格披肩包住自己,睡在门边地板上。
我很生气,心情不好,而且身体很不舒服,所以睡不着。我大半个夜晚都醒着,不时一遍遍想起詹米说过的话,想要起来踹他下身。
如果我客观一点的话——虽然我没有心情客观,我或许会承认他说得对,我没有严肃看待事情。不过有件事情他错了,他说我原来的地方,且不论是哪里,事情比较不危险。其实,我想可能正好相反。
这个时代,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还不真实,更像是一场话剧,或者装扮华美的盛会。我在原先的时代见过机械化的大规模战役后,在这里看到的小型激战——少数人以刀剑和火绳枪为武器的战斗,与其说是威胁,还不如说是景观。
我对事物的规模还不适应。被火绳枪射中的人,跟被迫击炮击中的人,一样都会死。只是迫击炮杀人没有区别,一下子就能毁灭数十人,而扣下火绳枪的人,却可以看见被害者的眼睛。就我看来,这样应该算是谋杀,而非战争。要多少人才算得上战争?或许要多到彼此不会真的看见彼此?可是,这显然就是战争,不然至少也算是严肃的事,对杜格尔、詹米、鲁珀特和奈德来说,都是如此。即便是獐头鼠目、身材矮小的默塔,都有不顾自己本意而行使暴力的理由。
那理由又是什么?选这人当国王,而不是那人?汉诺威王朝还是斯图亚特王朝?对我而言,这些不过是教室墙上图表里的名字。比起希特勒的德意志帝国犯下的滔天恶行,他们算得了什么?我想,对生活在这些国王统治下的人而言,差别很大,而对我来说这些差别可能没多大意义。然而,一个人如其所愿活下去的权利,从何时开始被视为微不足道了?比起阻止巨大恶行,努力选择自己的命运会更不重要吗?我烦躁地扭动身体,轻揉发疼的臀部。我瞪着詹米,他在门边蜷成一团。他呼吸平顺,不过很浅。大概他也睡不着,希望是这样。
起初我想把整个离奇的不幸遭遇当作一场闹剧,真实人生中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自我从那堆石头中走出来后,我已经受到太多惊吓,然而到目前为止,最吓人的就是这天下午的事。
杰克·兰德尔,和弗兰克如此相像,又如此惊人地不同。他触到我乳房的时刻,我过去和现在的人生瞬间连接在一起,两个分隔的现实仿如在轰然雷动中碰撞。然后还有詹米,他的脸,在兰德尔房间的窗上因恐惧而发白,在路边因愤怒而扭曲,又在我的辱骂中因痛苦而紧绷。
詹米,詹米是真的。好吧,他比我经历过的一切都要真实,甚至比弗兰克、比我在一九四五年的人生更真实。詹米,温柔的情人,背叛我的无赖。
或许这就是部分问题之所在。我的意识完全被詹米占满,以至周遭一切几乎都不重要,但我不能再忽视他们了。由于我的轻率,我差点儿害死他,而一想到可能会失去他,我的胃就开始翻搅。我突然坐起身来,想过去叫醒他,叫他来跟我睡。但我的身体一压到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杰作之后,我便突然打消了这念头,生气地趴回床上。
由于前一夜就是这样在震怒和思考中折腾,我今天睡了一整个下午。鲁珀特在天黑前叫醒我,要我下楼用餐时,我还是迷迷糊糊、步履蹒跚的模样。
杜格尔显然为失掉一匹马而痛惜,但他还是帮我找来了另一匹马。这匹马很健壮,虽然体态不甚优雅,但它有着温和的眼神和粗短的鬃毛。我立刻为它起了“小蓟”的名字。
我先前没想过,遭受毒打后在马背上长途旅行会如何。我怀疑地瞧着小蓟硬实的鞍座,突然明白有的受了。一件厚重的斗篷扑通落在鞍座上,默塔明亮的黑色鼠目从另一头神秘地对我眨眼。我决定至少要在静默中带着尊严受苦,于是把心一横,咬紧牙关爬上马背。
大伙儿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绅士风度,频繁地轮流停下来小解,这样我可以有几分钟下马偷偷搓揉发疼的臀部,还不时有人提议停下来喝水,而由于小蓟载着全部的水瓶,我也得跟着停下马来。
就这样颠簸了好几个钟头,但疼痛还是逐渐加剧,我只能不停在马鞍上变换姿势。最后我决定不管什么尊严了,我一定要发泄一下。
“吁!”我对小蓟说,接着跳下马来。其他马都过来绕着我们停下时,我假装检查它的左前脚。
“马蹄里刚刚进了颗石子。我弄出来了,但我最好牵着它走一会儿,我不希望它跛脚。”我撒谎。
“对,我们不能让它跛脚。”杜格尔说,“好吧,那就走一会儿吧,不过得有人陪你。虽然这条路人烟稀少,但我不能让你自己走。”
“我陪她走。”詹米立刻跳下马来,轻声说道。
“好,但别耽搁太久,我们天亮之前一定要到达巴格伦南。招牌是‘红猪’,店主是个朋友。”杜格尔一挥手,集合其他人轻快跑开,留下一堆扬尘。
***
我连续数小时遭受马鞍虐待,脾气并未因此变好。就让他这样陪我走,绝对不会跟他说话,这个虐待狂、暴力分子。
半轮月亮照耀之下,他一点也不像暴力分子,但我铁了心蹒跚向前,刻意不去看他。
起初这些饱受凌虐的肌肉还不太适应行走,但过了半小时左右,我可以比较轻松地移动了。
“明天就会好很多,”詹米不经意地说,“但后天才能好好坐下。”
“你怎么这么专业啊?”我突然对他暴怒,“你经常打人吗?”
“嗯,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打人。”他并未受我态度的影响,平静地说着,“不过,我自己倒是有很多被打的经验。”
“你被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有人拿腰带抽打眼前这个高大的肌肉组合体,这画面简直难以想象。
他看到我的表情笑了出来:“是我小的时候,外乡人。在我八到十三岁的时候,屁股被抽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之后我长得比我父亲还高,他要打我的话还得让我弯腰靠在围栏上,非常不方便。”
“你父亲打你?”
“对,多半是他打的,学校老师当然也有,偶尔还有杜格尔或其他叔伯,那要看我人在哪里,还有做了什么事情。”
我越听越感兴趣,虽然本来决定不理他的:“你做了什么?”
他又笑了,在宁静的夜里,他声音虽轻,却很有感染力:“这个嘛,我记不得每一件事,只能说大致上都是罪有应得。至少,我不觉得父亲曾误打我。”他安静了一会儿,边走边想着。
“有一次,我拿石头扔向鸡群;有一次是骑牛,把它们搞得太兴奋了,以致挤不出奶;还有一次是吃掉蛋糕上的全部果酱,却剩下蛋糕。啊,还有把马放出马厩却没闩上门,还有放火烧掉鸽房的茅屋——那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还有弄丢了学校的课本——这个是故意的;还有……”他停了下来,耸耸肩,而我笑得停不下来,“都是一些平常的事情。不过,大多时候是因为我在该闭嘴的时候却多嘴了。”
他回忆起一些事来,哼了一声:“有一次,我姐姐詹妮打破了一个水罐,那是因为我嘲笑她,惹她生气,她一气之下就拿水罐丢我。我父亲进来质问是谁弄破的,她太害怕,不敢承认,只是看着我,眼睛张得很大,很害怕的样子。她眼睛是蓝色的,跟我一样,但比我漂亮,长了密密的黑色睫毛。”他又耸耸肩,“反正,我就跟父亲说是我弄破的。”
“你真伟大,你姐姐一定很感激你。”我讽刺地说。
“嗯,本来她会很感激我的。只是我父亲在门外站很久了,他看见了事发经过,所以詹妮因为发脾气和打破水罐被抽了鞭子。而我也被打了两下,一下是因为嘲笑她,还有一下是因为说谎。”
“不公平!”我义愤填膺地说。
“我父亲虽然不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他通常很公平。”詹米平静地说,“他说的的确是事实,而且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这点他是对的。”他朝旁边看我。
“不过他说我心地很好,愿意承受责难,所以虽然他得处罚我,但我可以选择被鞭子抽或不吃晚餐去睡觉。”他悲伤地笑着摇头,“父亲很懂我。毫无疑问,我选了被鞭子抽。”
“你的胃根本是无底洞,詹米。”我说。
“是啊,我一直都这样。”他直言不讳地承认,接着对他的坐骑说,“你也是,贪吃鬼。再等一下,休息才能吃草。”他扯一下缰绳,掉开马头,不让它探闻路旁诱人的草丛。
他继续说:“我父亲很公平,而且深思熟虑,虽然当时我完全不感谢他。他不会延迟处罚的时间,要是我做错事,立刻就会被打,或者一旦他发现就会打。他总是要确定我知道自己被揍的原因,如果我想辩白,也可以辩白。”
噢,所以这就是你的诡计,我想,你这个心计鬼。我不认为他有办法迷惑我,让我打消将他碎尸万段的念头,不过很欢迎他继续试试。
“你曾辩白成功吗?”我问。
“没有。通常事情都很明显,犯错的人因为自己的话而受到惩罚。但有时候我会让惩罚稍微减轻一些。”他揉揉鼻子,“有一次我告诉他,我觉得打儿子是逼迫人听话的最不文明的做法。他答道,我这话的见识就跟旁边那根柱子没两样,甚至更糟。他说尊敬长辈是文明的标志,在我理解这点以前,我最好习惯盯着自己的脚趾,让某个野蛮的长辈把我的屁股打到烂。”
这次我跟他一起笑了。路上很静,是那种和其他人离了好几英里、绝对的安静。这种安静,在我来的那个拥挤年代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在那个世界里,机器对人类的影响增加了,即使是一个人,也能制造出一群人的噪声,而这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植物沙沙、夜鸟偶鸣,还有马的嗒嗒蹄声。
抽筋的肌肉经过走路伸展开来,现在走路对我来说轻松多了。听着詹米的故事,那么有趣且充满自我解嘲,我暴躁的心情也开始稍微放松。
“我一点也不喜欢被打,这是当然的,但如果有得选,我宁愿打我的是父亲,而不是老师。在学校里,我们大多是被鞭子打手心,而不是屁股。父亲说,要是他抽我的手,我就没法干活了,而打我的屁股,至少我不会想坐下来偷懒。通常,我们每年都有不同的老师。他们一般待不久,或是改当农夫,或是搬到比较富裕的地区。老师薪水很低,总是又瘦又饿。曾经有个胖老师,我不敢相信他真的是老师,看起来很像是牧师假扮的。”我想起矮小圆润的贝恩神父,同意地微笑。
“有一个老师,我印象特别深刻。他会叫你站到教室前面,手伸出来,接着长篇大论说你错在哪里,然后才开始打,打的时候还继续训话。我曾经站在那里伸着手,手很痛,只希望他别再废话,赶快打完。后来我就失去勇气,开始大哭。”
“我猜他就是希望你哭。”我略带同情地说。
“噢,没错。不过,我过了好久之后才明白过来。而我一旦明白了,又跟平常一样,很难闭上嘴。”他叹气。
“怎么了?”此时我几乎忘记自己原先的怒气了。
“嗯,有一次,他叫我站起来——我常被叫起来,因为我用右手写字写不好,一直用左手写。他打了我三次,几乎打了有五分钟,真是浑蛋,然后骂我是又蠢又懒又顽固的小笨蛋,接着继续打。我的手痛得像要烧起来,因为这已经是当天第二次挨打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回家后还会被痛打一顿,那是规矩。如果我在学校被打了,回家会直接再被打一顿,因为我父亲很重视教育。总之,我生气了。”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握紧缰绳,好像要保护敏感的手掌。
他停顿一下,看我一眼。“我很少发脾气,外乡人,而且通常发完都会很后悔。”我想,这句话大概是我能得到的最接近道歉的一句。
“那次你后悔了吗?”
“嗯,我握起拳头,抬头瞪着他。他是个高瘦的家伙,大概二十岁吧,虽然我觉得他看起来蛮老的。然后我说:‘我不怕你,不管你多用力,你都无法让我哭!’”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想,在他还握着腰带时这么说,实在有点误判形势。”
“让我猜,他试图证明你错了?”我说。
“没错,他的确试了。”詹米点头,在发亮的云层下方,他的头顶显得很暗。在说出“试了”时,声音里有种严肃的满足。
“所以,他没成功?”
他蓬乱的头来回摇动:“没有,至少没让我哭。不过,他确实让我后悔自己的多话了。”
他停顿一会儿,脸转向我。云层分开了一会儿,月光勾勒出他下巴和脸颊的棱角,仿佛镀了金边,像是多纳泰罗的一座大天使雕像。
“我们结婚前,杜格尔跟你描述我的个性时,是否提到我有时有点顽固?”他斜挑的眼睛闪烁光芒,比较像魔鬼,而不是天使。
我笑了。“他可没这么客气。我记得他说的是——弗雷泽家的人都很顽固,而你又是最顽固的一个。其实,我自己早就注意到了。”我淡淡地说。
他笑着牵马绕过路上的一个水坑,抓住小蓟的缰绳,引导它跟着走。
“嗯,好吧,我不会说杜格尔是错的。”他绕过水坑后说,“不过我的顽固也其来有自。我跟我父亲一样,我们常常争吵,不用武力没法解决,通常最后都是我弯在围篱上。”
突然间,小蓟后仰喷气,他伸手抓住它的缰绳:“嘿,小心!吁!停,小蓟!”他自己的马没怎么受惊,只是抖了一下,不安地甩头。
“怎么了?”除了月光在路上和田野形成的斑斓光块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高处有松树林,而这两匹马好像不愿意靠近。
“我不知道。你留在这里,保持安静。你骑上马,也牵好我的马。我要是叫你,就放掉缰绳跑过来。”詹米声音低沉平静,安抚着我和马。他喃喃地对他的马喊“停下”,并拍拍它脖子,催它靠向我,接着手握短刀,消失在石楠丛中。
我张大眼睛、竖起耳朵,以确认马是否依旧感到不安。它们不断移动踏步,耳朵和尾巴也激烈地挥动着。云层现在已经被晚风吹散,只在明亮的半月前方留下零星痕迹。月色虽然明亮,却看不见前方的路,也看不见树丛里有何危险。
现在应该已是深夜,这条路也不像会有劫匪,何况拦路抢劫在高地上一向很少见,因为旅客很少,没什么好抢的。
树丛里很暗,但并不平静。成群松树轻吼着,成千上万的松叶在风中摩挲。松树,非常古老的树,在黑夜里也特别恐怖。裸子植物、针叶植物、具翅种子植物,比起叶片柔软、枝丫纤弱的橡树和白杨,似乎更为古老、严峻,很适合当鲁珀特故事里那些妖魔鬼怪的居所。
只有你会这样,有办法让自己害怕一堆树木。我开始对自己生起气来。不过,詹米去哪儿了?
一只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像受惊的蝙蝠一样发出短促的尖叫。人一紧张,自然会尖叫。出于非理性的恐惧,我毫无理由地生起气来,出脚攻击,踢中他的胸口。
“别这样偷袭我!”
“嘘,跟我走。”他说。他唐突地扯着马鞍,拉我下马,并迅速拴好马,留下它们在我们身后不安地嘶鸣,带我走入高高的草丛。
“怎么了?”我用气声问。我看不见路,屡屡绊到草根和石头。
“安静,别说话。往下面看着我的步伐,我的脚踩在哪里,你就跟着踩哪里,我碰你的时候就停下来。”
我们走得很慢,而且几乎悄无声息,最后抵达松树林的边缘。树下很暗,只有一点点月光穿过针叶洒到下方。詹米也无法走路不发出声音,不过干枯的针叶发出的唰唰声,被头顶青绿的针叶覆盖了。
林中有一处裂缝,一大块花岗岩拔地而起。这段路詹米让我走前面,指导我如何手脚并用地爬上布满破碎岩块的坡面。到了坡顶,那里有足够空间让我们肩并肩趴着。詹米嘴巴凑到我耳边,屏着气说:“前方三十英尺处,右边,空地那里。看到了吗?”
我一看到,耳朵也跟着听见了声音。是狼,一小群,八匹或十匹。那声音并非狼嚎。被杀的猎物躺在阴影中,呈现为一个小黑点,一条骨瘦如柴的腿被向上抬起,在牙齿拉扯尸体时晃动着。只有幼狼从大狼嘴边叼走食物时,间或传来轻轻的咆哮和吠叫,还有满足的用食声、碎裂声,以及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的眼睛习惯了月色斑斓下的这个景象后,我清楚看见树下好几个毛茸茸的身影在一片祥和中狼吞虎咽着。月光下,四处可见灰毛闪耀,围聚在猎物周围的狼则挖掘着尸体中先前被忽略的嫩肉。
一颗有着黄色眼睛的宽大头颅突然抬起,望向一个光点,竖起耳朵。那匹狼发出轻柔、急促的声音,有点介于哀鸣和咆哮之间,而树下的那些身影也在瞬间停了下来。
那橙黄的眼睛似乎对上了我的眼睛。那头野兽的姿势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只有警觉。詹米把手放在我背上,警告我别动,不过我也没有想逃跑。我想,我原本是可以和那匹狼紧紧对望好几个小时的,可是她——我确定那只是母的,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弹了一下耳朵,好像打发了我,再度弯身用餐。
星光下这幅平静的画面,我们观看了好几分钟。最后,詹米碰碰我的手臂,表示该走了。
我们穿过树林走回路面时,他一直扶着我的手臂。这是他从威廉要塞救我出来之后,我第一次心甘情愿让他碰我。我们还没从那种狼群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所以没说太多话,但我又开始感到彼此相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走着走着,我想到他告诉我的故事,忍不住佩服他。没有一个字直接解释或道歉,但他已经把信息传递给我了。信息内容是:我秉公行义惩罚你,因为我也是这样被教大的;而我也尽我所能对你宽容了,虽然无法让你免于疼痛和羞辱,但我把自己的疼痛和羞辱说给你听,好让你别那么难受。
“你很介意吗?”我突然说,“我是指被打的事。你很容易就可以忘了吗?”
他轻轻捏我的手,然后放开:“多数情况下,我不痛了也就忘了。除了最后一次,花了一些时间才忘记。”
“为什么?”
“嗯,一方面,那时我十六岁,算大人了……当时我这么认为;另一方面,那次我痛到快死了。”
“你如果不想,可以不告诉我。”我感到他的迟疑,“是很痛苦的故事吗?”
“没有那么痛,”他笑着说,“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这故事很长。”
“我们距离巴格伦南还很远。”
“的确。嗯,好吧。你记得我说过,我十六岁时在理士城堡住过一年吗?那是我父亲和科拉姆的协议,这样我才能和母亲的族人熟稔一点。杜格尔养育了我两年,接着我在城堡待了一年,学习礼节、拉丁文等。”
“哦,难怪你的拉丁文这么好。”
“是的,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以当时的年纪来说,我长得很大,至少很高。那时候剑已经使得很好了,骑术也很厉害。”
“而且很谦虚。”我说。
“算不上。我自大得很,话说得比现在还快。”
“难以想象。”我嘲笑他。
“嗯,可能吧,外乡人。我发现我说话能使人发笑,于是我就更常说,却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以及是对谁说。有时候话会很伤人,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嘴快,一想到自以为聪明的话,就忍不住说出来。”
他抬头看天空,估计时间。夜色更深了,现在月亮已经落下。我认出猎户座在地平线上浮动,看到这熟悉的景象,我感到莫名安慰。
“结果,有一天我做过头了。我和其他几个人在一起,下楼的时候,看见菲茨太太在另一头。她提着一个大篮子,篮子几乎跟她一样大,走路的时候左右碰撞。你知道她现在的样子,那时候也没有更瘦小。”他揉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嗯,我针对她的外表说了些没礼貌的话。很有趣,但非常没礼貌。这些话把我的同伴逗得东倒西歪,但我没想到她也听见了我的话。”
我想起理士城堡那位身形庞大的女士。虽然我没见过她心情不好,但她也不像个好欺负的人。
“所以她怎么做?”
“她当下什么也没做。我不知道她听见了,直到隔天她出现在大厅的集会上,告诉科拉姆全部的事,我才知道。”
“噢,天哪。”我知道科拉姆有多尊重菲茨太太,我想他应该无法忍受别人对她无礼,“后来呢?”
“跟莱里发生的事一样,几乎一样。”他笑出声来。
“不过我很勇敢,我站出来说,我选择被拳头揍。我试着表现得非常冷静成熟,但我的心跳得跟铁匠的锤子一样又重又快,而且待我看见安格斯的手,便开始觉得想吐。他的手像石头一样,而且是颗大石头。大厅里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些笑声。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也不及现在一半重。小安格斯一拳就能把我的头打飞。总之,科拉姆和杜格尔都对我皱眉,虽然我觉得他们其实蛮高兴我敢如此要求。然后科拉姆说不行,既然我的行为像个孩子,就要接受孩子的处罚。他点一下头,我还没移动,安格斯就把我的身体弯在他腿上,掀开我的苏格兰裙,在全厅的人面前用腰带猛抽我。”
“噢,詹米!”
“嗯哼。你应该注意到安格斯在他负责的领域非常专业了吧?他打了十五下,到今天我都还能准确地告诉你每一鞭落在哪里。那些痕迹在我身上留了一个星期。”他回想着,耸耸肩。
他伸手从最近的树上摘下一丛松针,拇指和食指把松针分开,让松针像扇子一样散开。一股松汁的味道突然袭来。
“嗯,而且我还无法静静走开,去处理伤口。安格斯打完以后,杜格尔抓着我的后领,逼我走到大厅另一头,然后跪在石地板上爬回来。我得到科拉姆座位面前跪着,乞求菲茨太太原谅,也乞求科拉姆原谅,然后再为我的鲁莽向全厅的人道歉。最后,我还得谢谢安格斯打我,我几乎哭出来,但是他很亲切,伸手拉我起来。然后我被迫在科拉姆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而且要一直坐到厅里的人散光才行。”
他自我保护地拱起肩膀:“那是我最难堪的时刻。我的脸颊好烫,屁股也是,膝盖还破了皮。除了自己的脚,我哪里也不敢看,最糟的是我快要尿出来了。我快死了。在经历所有这些丢脸的事之后,如果又在大家面前尿裤子,那我会死掉。但是我快忍不住了,整件上衣都湿透了。”
我压下想笑的冲动。“你不能跟科拉姆说要那个吗?”我问。
“他全都知道,厅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看我在凳子上蠕动的样子就知道了,很多人在打赌我能不能忍。”他耸耸肩,“如果我提出请求,科拉姆会让我去的。可是,嗯,我很顽固。”他有点害羞地笑,黑暗中的脸庞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想我宁愿死也不要求他,结果我差点儿死了。等科拉姆终于说我可以去了,我一出大厅就尿了出来,仅过了最近的一道门。我冲到墙壁后面大爆发,还以为永远也停不下来了。所以,现在你知道我的最难堪的事了。”他丢下松针,不以为意地摊开双手。
我忍不住了,笑到必须在路边坐下。詹米耐心等了一会儿,接着跪了下来。“你笑什么?”他质问,“这一点也不好笑。”但他自己脸上也挂着微笑。
我摇摇头,仍然笑着:“对,不好笑。这件事很糟糕。只是……我可以想象你坐在那里顽固的样子,紧咬牙根,蒸气不断从你耳朵里冒出来。”
詹米哼了一声,但也笑了一下:“是啊。十六岁可真难熬,不是吗?”
我恢复冷静之后,说:“所以你真的帮了那个叫莱里的女孩,因为你觉得她很可怜。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很惊讶:“对,我是这么认为的。二十三岁时脸被人揍一拳,比起十六岁时在众人面前被打屁股,容易多了。自尊受伤比什么都痛,而那个年纪又特别容易受伤。”
“我挺讶异,从没见过有人知道脸要被揍还会笑。”
“揍了以后就笑不出来了。”
“嗯。”我点头同意。“我以为……”我说,接着尴尬地住口。
“你以为什么?噢,你是说,我跟莱里。”他猜到我的想法,“换成是你,或亚历克,或包括莱里在内的其他人,也一样。就算她长相平凡,我也会这么做,”他轻推我的肋骨,“虽然我不期望你会相信。”
“嗯,那天我的确看到你们在凹室里,而且一定有人教过你如何接吻。”我为自己辩护。
詹米踢了踢脚下的沙土,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害羞地低下头说:“好吧,外乡人,我没比其他男人好。有时候我会努力超越其他人,但并非每次都成功。你知道《圣经》里圣保罗那段话吗?他说与其欲火中烧,倒不如结婚为妙。嗯,那时欲火烧得蛮旺的。”
我又笑了,觉得自己像十六岁一样无忧无虑:“所以你和我结婚,以免犯罪?”我取笑他。
“是啊。这就是婚姻的好处。这档事在婚姻中是圣事,在其他时候就成了要告解的事了。”
我又笑弯了腰:“哦,詹米,我好爱你!”
这次换成他笑坏了。他抱着肚子,在路边坐下,笑到喘不过气来。他慢慢往后倒,躺在长长的草丛中,又咳又喘。
“你到底是怎么了啊?”我瞪着他问。过了好久,他终于坐起身来,擦擦流泪的眼睛。
他摇着头喘着气说:“默塔对女人的看法很对。外乡人,我为你冒生命危险,犯下偷窃、纵火和伤害罪,再加上谋杀罪,结果你却臭骂我,侮辱我不像男人,踢我老二,还抓伤我的脸。然后我把你打个半死,告诉你我这辈子最难堪的事,结果你说你爱我。”他把头靠在膝上,又笑了一会儿。最后他站起来,朝我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擦擦眼睛。
“外乡人,你不是很理性,但我还是很喜欢你。走吧。”
***
时间很晚了——或者应该说很早了,看你从哪个角度来说。想在破晓前赶到巴格伦南,我们得上马。虽然我的屁股还是很痛,但已经好多了,可以忍受骑马。
默默骑了一段路,我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此时我第一次有空思考,要是真的成功回到巨石阵,会发生什么事。我虽然迫于现实必须嫁给詹米,但我也的确越来越喜欢他了。
更明确地说,或许,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刚开始我们是在特殊形势下产生连接,接着是友情,最后是肉体上惊人的、深深的狂野激情,不过他还是没有随便透露对我的感情。然而,他却为我冒生命危险,他为他立下的婚姻誓言做到了这种程度。他说就算流光最后一滴血,也会保护我,而我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过去这二十四小时的事,更让我感动,他突然对我坦承他的情绪,他的私生活、不堪的过往等一切。倘若他对我的感情真的如我所想,如果我突然消失,他会怎么想?我深陷于这些不快的思绪时,身体的不适感也渐渐退去。
在我们距离巴格伦南不到三英里的时候,詹米突然打破沉默:“我还没跟你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杜格尔说他脑溢血——我是说,中风。”我惊讶地说。我想詹米也因我们先前的谈话而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他发现自己头脑里一直萦绕着父亲的事,但我无法想象个中原因。
“没错,但那……他……”他停顿一下,思考着要怎么说,接着耸耸肩,放弃慎选措辞。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吐气:“你应该知道,那跟……一些事情有关。”这里的路足够宽,我们可以并驾齐驱,不过仍要留意凸出路面的石头。我先前那个马蹄借口,并非随意乱编的。
“他是在那个要塞中死的,”詹米绕过一处不平的路面,“就是昨天我们去的那里,就是兰德尔和他的手下把我从拉里堡抓去的地方,就是他们鞭打我的地方。下第一场霜的两天之后,兰德尔派了两个士兵,把我从牢房带上楼去他的房间,就是你去过的那个房间,所以我才知道怎么走。”
“我们经过庭院的时候,见到我父亲也在那里。他知道我被带到威廉要塞之后,便过来想把我弄出去,或者至少亲眼确定我没事。”
詹米脚跟轻踢马肚,舌头轻啧,催它前行。虽然晨光尚未出现,但是夜色已经变淡了。离破晓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看到父亲,我才发现自己在那里多么孤单,或者多么害怕。那些士兵不让我们独处,不过至少让我跟他打招呼。”他吞吞口水继续说,“我跟他说对不起……就是,詹妮的事,还有一堆道歉的话。但他叫我别说了,紧紧抱住了我。他问我是不是伤得很重,他知道鞭刑是怎么回事,我说会没事的。然后士兵就说我得走了,所以他用力捏捏我的手臂,让我记得祈祷,他说他会与我同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抬起头来,不要为他担心。他吻了我的脸颊,他们将我带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声音很稳,可是鼻音有点浓。我的喉咙很紧,可以的话,我很想握握他的手,但是我们正经过一道小峡谷,路变窄了,我不得不稍微走在他身后。等我又骑到他旁边时,他已经镇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说:“所以,我就进去见兰德尔。他遣走士兵,然后给我一张凳子。他说我父亲提出要付担保金,保我出狱,可是案情严重,必须有领主阿盖尔公爵签核的书面证明才能保释。所以,我想我父亲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去见阿盖尔。然后,兰德尔又谈到我即将被处第二次鞭刑的事。”他停了一下,好像不确定要不要说下去,“他……态度很奇怪。非常热心,但我不懂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一直看我,好像希望我做什么,但我只是一直坐着。他略略对我道歉,说很抱歉眼前我们关系变得这么糟,他希望情况不是这样,等等。”
詹米摇摇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两天前,他才使尽全力把我打得剩下半条命。不过一旦他下了决定,还真是直截了当。”
“那他到底要什么?”我问。詹米看我一眼,又移开视线。黑暗掩盖了他的表情,但我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要我。”他直接说。
我吓了一大跳,连马都甩头嘶鸣表示责备。
詹米再度耸耸肩:“他说得很明白。要是我……呃,让他自由享用我的身体,他就取消第二次鞭刑。如果我不愿意,那我会生不如死。”
我觉得很恶心。
“我早就生不如死了,”他有点幽默地说,“感觉好像吞了碎玻璃,要不是我坐着的话,膝盖一定会发抖。”
“可是……”我声音沙哑,于是清清喉咙,重说一遍,“可是你怎么做?”
他叹气:“嗯,我不骗你,外乡人,我考虑过。第一次鞭刑的伤痕还在我背上,我几乎无法忍受穿着衣服,只要一站起来,就觉得晕眩。想到要再经历一次,被绑在那里,无助地等待鞭子落下……”他不自觉地耸了耸肩。
“我没什么概念,”他苦笑道,“但我想,被鸡奸至少不那么痛。外乡人,有的人会被鞭子打死,而从他的表情来看,如果我选择鞭刑,他会让我成为其中之一。”
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是……嗯,我感到父亲的吻还在我脸上,一想到他会怎么说,以及……嗯,总之我做不到。我不断思考着,我的死会对父亲造成什么影响。”他闷哼一声,好像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笑,“然后,我也想过,这人已经强暴我姐,他妈的绝对不能让他也占有我。”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此时我对杰克·兰德尔更添了一层厌恶。
詹米揉揉后颈,接着手落在鞍桥上:“所以,我鼓起当时仅存的勇气,说我不要,我不但说得很大声,还加上所有想得到的难听字眼放声大骂。”他露出轻蔑的表情,“我怕我继续想下去就会改变主意,我得完全断绝自己的后路。”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而且,我不认为有什么巧妙拒绝这种提议的方法。”
“确实没有,”我冷冷附和,“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回绝,他都会不爽。”
“他是不爽。反手甩我一巴掌,叫我闭嘴。我跌下椅子,那时我还有点虚弱,他站在我身体上方俯视我。我连爬都爬不起来,所以只是躺在那里,一直躺到他叫士兵来把我带回牢房。”他摇摇头,“他表情完全没变,只在我离开的时候说星期五见,好像我们约好要谈生意。”
他们没把他送回和另外三人共用的牢房,而是送进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在那里等待星期五的行刑。在那里没有其他事,只有驻防医生每日固定探望,照料他背部的伤口。
“他其实不是什么医生,但还算和气。隔天他来的时候,带了药用鹅油膏和木炭,还给我一本小本《圣经》,那是原属于一名死刑犯的。他说知道我是天主教徒,不管我是否觉得上帝的话有安慰作用,至少可以把自己的遭遇和约伯比较一下。很奇怪,《圣经》确实起了作用。耶稣也受过鞭刑,至少我可以说,我在遭受鞭刑之后,并未被拖去钉在十字架上。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彼拉多并未向他提出下流建议。”他就事论事地说。
詹米留下了那本《圣经》,他从鞍袋中找出来,递给我看。那是一本磨损的皮封书,约五英寸长,内页纸张很薄,字迹都透到背面。扉页上写着亚历山大·威廉·罗德里克·麦格雷戈,一七三三年。墨水已经褪色模糊,封面翘起,看来不止遇过一次水。我好奇地翻着小书。书真的很小,这四年来历经这么多旅行和冒险,他一定费尽心思才能留着它。
“我没见过你读它。”我把书还给他。
“没错,因为那不是我留着它的原因。”他以拇指抚顺破损的书封边缘,将书塞入鞍袋,然后心不在焉地拍了拍,“有人欠了亚历山大·麦格雷戈东西,我打算帮他讨回来。”
接着他又回到自己的故事:“反正,星期五终于到了。我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等待和恐惧几乎大过我想象的疼痛。而当这一刻来临时……”他又做了他特有的半耸肩的动作,松松背上的衣服,“嗯,你见过那些疤痕,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只听杜格尔说过,他说他当时在场。”
詹米点点头:“对,他在场。我父亲也在场,虽然当时我不知道。当时,我的心思全在自己的问题上。”
“噢,而你父亲……”我缓缓说。
“嗯,就是那时发生的。有些人告诉我,鞭刑结束时他们以为我要死了,而我猜我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停了一下,再开口时鼻音又浓了,“杜格尔跟我说,我倒下时我父亲一手扶着头,发出了一点声音,接着就像石头一样倒下,再也没站起来。”
小鸟在石楠间移动,在仍旧阴暗的树叶间啁啾。詹米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不知道他死了,”他轻声说,“一个月后他们才告诉我,那时他们觉得我可以承受噩耗了。所以我没有参加他的丧礼,没有尽到儿子的本分,也没见过他的坟墓,因为我不敢回家。”
“噢,詹米,亲爱的。”我说。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我说:“可是你……你不能把这件事情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詹米,当时你什么也不能做,不能改变什么。”
“我不能吗?没错,或许我不能做什么,不过我想,要是我做了另一个选择,结果是否会不同。但是知道这些,并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我觉得,好像是我亲手送他去死的。”
“詹米……”我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我停了下来,感觉很无奈。
他静静地骑了一会儿,接着又再直起腰杆,挺起胸膛,突然开口:“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但我觉得现在你该知道……我是说,你该知道兰德尔这个人。你有权利知道横亘在我跟他之间的东西是什么。”
横亘在我跟他之间的东西是什么?一个好人的生命、一个女孩的名誉,还有一个借由鲜血和恐惧发泄而出的猥亵欲望。还有,我想着,接着心里一沉,现在又有东西加重了天平的重量:我。第一次,我开始明白,詹米蹲在兰德尔房间的窗户上,手里拿着空枪,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开始原谅他对我做的事。
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眼睛望着别处说:“你知道……我是说……或许,你能明白,为何我觉得该打你了吧?”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吧,我明白,但那不是全部。“我明白。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原谅你,”我说,接着音调无法克制地略为提高,“但我不能原谅的是你竟然喜欢打我!”
他在马鞍上笑弯了腰,手握着鞍桥,笑了很久。他释放完压力,终于把头转过来看着我。天空现在明显亮了些,我看到他脸上交织着疲惫、紧张和愉悦。他脸颊上的抓痕,在微光中呈现黑色。
“我喜欢!”他喘着气说,“外乡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打你。你太……天哪,你看起来那么美。我当时很愤怒,而你又那样激烈反抗。我不想伤到你,但同时又想打你……”他停下来揉揉鼻子,“天哪,对。对,我喜欢打你。”
“不过说到这儿,你应该肯定我的自我节制。”他说。
我的怒气又逐渐上升。我可以感到,我的脸颊在冷风中又开始发烫了。“自我节制?我记得,你是用有力的左手打我的吧。你把我打得都快残废了,你这个苏格兰自大狂!”
“我没想害你残废,外乡人,你知道的,”他平静地回答,“我指的是后来,如果你记得,我睡在地上。”
我眯眼看他,鼻子喷着气:“噢,那就是所谓的自我节制,是吗?”
“嗯,我觉得在那种状态下搞你是不对的,无论我有多想……我真的很想,”他又笑起来,“这是我天生的缺点。”
“搞我?”这个用语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那种情况下,你不会称之为‘做爱’吧?”
“不管你怎么说,幸好你没那么做,否则你身上已经少了珍贵部位了。”我镇定地说。
“我想也是。”
“要是你觉得在犯下伤害罪后,没再犯下强奸罪是高贵得值得嘉奖的行为……”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沉默着骑了大约半英里,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不应该开启这个话题,我本来想问,等我们抵达巴格伦南后,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他害羞地停顿,“地上有点冷。”
我足足骑了五分钟,没有回答他。等我决定要说什么了,便放慢速度,掉转马头挡住去路,迫使他也停下马来。巴格伦南已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曙光中出现了房舍屋顶。
我让我的马和他的马齐头并进,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一英尺。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分钟,然后开口:“敬爱的主人,您能否赏光和小女子同床共枕?”我礼貌地问。
他显然有点迟疑,考虑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态度和我一样正式:“可以。谢谢。”
接着他便拉起缰绳要走,但我制止住他。“还有一事,主人。”我还是很有礼貌地说。
“哦?”
我的手从裙子的暗袋里挥出,曙光照在抵住他胸膛的匕首上,刀面熠熠生辉。
我咬着牙说:“如果,你敢再碰我一根寒毛,詹米·弗雷泽,我会挖出你的心脏,煎来当早餐!”
沉默良久,只有马匹移动和马具碰撞的声音。接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他见我迟疑,不耐烦地说:“我不会拿来对付你,给我!”
他双手握着刀刃,刀柄直直向上,月长石在升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仿佛握着十字架,诵了一段盖尔语。我听出那是科拉姆大厅宣誓典礼上的一段话,他为了让我听懂,接着用英语翻译道:“我向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发誓,以我手上握着的神圣铁器为证,我给予你我的忠贞,许诺你我的忠诚。如果我因背叛或愤怒而对你出手,那就恳请这神圣的铁器刺穿我的心脏。”他在刀柄接合处落下一吻,把刀递给我。
“我不随意威胁别人,外乡人,”他挑起一边眉毛,“也不轻易发誓。现在,可以上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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