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流血法律
1767年7月
我逐渐熟悉了河场的生活节奏。奴隶的存在让我不舒服,但对此我无能为力,只有尽量少让他们做事,尽可能地自己取东西和搬东西。河场有一个药草间,本质上就是个小橱柜,里面装着干药草和药品。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根蒲公英根和柳树皮,还有少许质量不错的泥敷剂,都因为许久未用而积满灰尘。听说我想用这个药草间,乔卡斯塔表示很开心。她耸着肩膀说自己对药物没有天赋,那些奴隶也没有。
“有个新来的女人在这方面有些能力,不过她不是做家务的奴隶,她几个月前才从非洲过来,既不会说话,也不懂礼仪。我想过要训练她,但是既然你在这里了……啊,纺线变得太细了,看见没?”她说道。纺车转动着,她把纤长的手指从纺锤的羊毛线里抽了出来。
我每天都会花点时间陪乔卡斯塔聊天,试着向她学习纺线的技术,而詹米则每天与管家尤利西斯待上一两个小时——除了充当乔卡斯塔的双眼和总管家中事务以外,管家显然在赫克托·卡梅伦去世过后就一直管理着种植园的账务。
“而且他把账务管得很好,”在一次与尤利西斯交流后,詹米私下对我说,“他要是白人,我姨妈在处理财务上就不会有难事了。可实际上……”詹米耸了耸肩。
“实际上,你姨妈很幸运能够有你在这里。”我说,倾身靠近他,在他身上闻了闻。他整天都在十字溪,处理复杂难懂的交易,交易掉许多木蓝块、木材、三对骡子、五吨水稻,还在仓库里收到一个镀金时钟。结果,他外套和头发上附着了许多迷人的香味。
* * *
“晚宴会,我必须办场恰当的盛宴,把你们俩介绍给这里的人们。”乔卡斯塔几天后宣布道。
“没必要的,姨妈,”詹米从书本上抬头,温和地说,“我觉得,上个星期收购原料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了大部分人。至少见过了大部分男人,”他朝我微笑着补充道,“不过,我想了想,或许应该让克莱尔结识这里的女士们。”
“我不介意多认识些人,”我承认道,“不是说我找不到足够多的消遣活动,”我安慰乔卡斯塔说,“但是……”
“但是你都不感兴趣,”她回答道,不过她脸上挂着微笑,足以让她的话显得不刻薄,“我觉得你对针线活没有特别喜欢。”她伸手到那个装着彩色毛线的大篮子里,拿出一团绿色的毛线,要把它们织到她正在编织的披肩上。
女佣们每天早上都会细心把线团按层次摆放成螺旋状,所以乔卡斯塔数着就能拿到正确的颜色。
“噢,是的,她不喜欢这种针线活,”詹米插话道,并且合上书本,朝我微笑,“她更喜欢缝合裂开的血肉。她这几天只处理了一个摔破头的病人和一个痔疮病人,应该变得坐立不安了。”
“哈哈。”我刻薄地说,不过詹米说得很对。河场的居民整体上都很健康,营养充足,对此我虽然很开心,但是作为医生我能做的很少。我当然没有对任何人抱有恶意,但我不否认我正在变得坐立不安。詹米肯定也坐立不安,但我觉得最好暂时不要讨论他的事。
“我真的希望玛萨丽能够安好。”我变换话题说。在詹米的劝说下,菲格斯最终相信詹米暂时不需要他帮忙,所以在之前一天就离开,去了下游的威尔明顿,在那里坐船去牙买加。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在春天带着玛萨丽和——承蒙上帝之恩——他们新生的孩子返回河场。
“我也希望,”詹米说,“我跟菲格斯说过——”
乔卡斯塔突然朝门那边转头:“怎么了,尤利西斯?”
我专心说着话,没有注意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乔卡斯塔的听力让我感到惊讶,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法科尔德·坎贝尔先生。”管家轻声说,向后靠墙站着。
我心想,法科尔德·坎贝尔竟然没有等尤利西斯回去邀请他进来,这说明他对这个家庭很熟悉。他紧跟在管家身后走进客厅,帽子马马虎虎地塞在胳膊下面。
“乔,弗雷泽夫人,”他说,快速地朝我和乔卡斯塔鞠躬,然后又对詹米说:“您好,先生。”坎贝尔先生骑马过来,而且骑得很辛苦,他外套的下摆沾满了灰尘,脸上淌着汗水,假发歪歪斜斜地套在头上。
“怎么了,法科尔德?发生什么事了吗?”乔卡斯塔向前坐到椅子边沿上,面容反映着坎贝尔的明显焦虑。
“是的,”他生硬地说,“锯木厂出事了,我来问弗雷泽夫人……”
“噢,好的。我去拿箱子。尤利西斯,你让人把马牵过来好吗?”我匆匆站起来,寻找着被我蹬掉的拖鞋。我的着装不适合骑马,但是从坎贝尔的表情来看,我没有时间去换衣服。“严重吗?”
我弯腰穿拖鞋时,他伸手让我停了下来。“是的,很严重。但你不必过去,弗雷泽夫人。如果你丈夫能够顺便带点你的药品过去……”
“我当然要去。”我说。
“不用!”他粗鲁地说,然后我们全都盯着他看。他露出苦相,紧绷着嘴唇,与詹米对视。
“这不是女士们的事情,”他说,“但是,弗雷泽先生,如果你能陪我过去,我将十分感激。”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乔卡斯塔就站了起来,抓住坎贝尔的胳膊。“什么事情?”她生硬地问,“是哪个黑人怎么了?贝尔纳斯做了什么事吗?”
她比坎贝尔先生高一两英寸,坎贝尔不得不抬头回答她。我能看到他脸上的紧张,乔卡斯塔肯定也感觉到了,她更用力地抓住了坎贝尔先生的灰色哔叽外套的袖子。
他看了看尤利西斯,然后又回头看着乔卡斯塔。尤利西斯似乎收到直接的指示,转身离开了房间,脚步如往常那样轻盈。
“乔,这是一件关乎流血的事情,”他轻声地对她说,“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不知道伤会有多重。麦克尼尔的孩子过来找我,但是另外那个……”他犹豫了,然后耸了耸肩,“这是法律。”
“那你是裁判!”她大声说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她摇着脑袋,失明的双眼试图操纵他,让他听从她的意志。
“不行!”他粗鲁地说,然后又温和地重复,“不行。”他从袖子上拉起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他说道,“即使我能……”
“即使你能,你也不会那样做。”她刻薄地说,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向后退了一步,双拳紧握在身侧,“那就去吧。他们让你当裁判,那你就去给他们裁判。”她因为没办法而生气,迅速转身,离开了客厅,裙摆发出沙沙的响声。坎贝尔盯着她的背影,然后在听到摔门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时,带着啼笑皆非的表情,吐了口气,朝詹米转过身去。
“弗雷泽先生,我们才相识不久,我不知道该不该请你帮这个忙。但是如果你能与我同去,我会特别感激。因为卡梅伦夫人自己不能到场,在这件事情上让你代表她前去……”
“是什么事情,坎贝尔先生?”詹米打断他说。
坎贝尔看了看我,显然希望我离开。我没有动,所以他只好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先生,如果黑人攻击白人,让白人流了血,那么这个黑人就必须为其罪行而受死。这是这个殖民地的法律。”他不情愿地停顿下来,“还好这种事情很少见,但是真正发生这种事情时……”
他停了下来,紧紧闭着嘴唇,然后叹了口气,轻拍着通红的脸颊,把手帕收了起来。
“我必须得走了。你会一起去吗,弗雷泽先生?”
詹米站了片刻,目光在坎贝尔的脸上搜寻。“我会去。”他生硬地说。他走到餐柜前面,拉开上面的抽屉,抽屉里放着已故的赫克托·卡梅伦用来决斗的手枪。
见此情景,我转身面对坎贝尔:“有危险吗?”
“说不准,弗雷泽夫人。”坎贝尔耸了耸肩,“唐纳德·麦克尼尔只跟我说锯木厂有人吵起来了,说是关乎流血法律的事情。他让我立即去做裁判,监视死刑的执行。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细节,他就离开去通知其他庄园主了。”
“死刑?你是说你还不知道这个人做了什么,就要执行他的死刑?”我在焦虑不安中打翻了乔卡斯塔的纱线篮子。五颜六色的小毛线团在地毯上弹跳着,滚得到处都是。
“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弗雷泽夫人!”坎贝尔抬起下巴,满脸通红,但是显然努力地抑制住了他的不耐烦。
“抱歉,夫人。我知道你才来这里,你会觉得我们的有些方式有问题,甚至粗野,但是……”
“没错,我真觉得有些方式很粗野!什么样的法律会判决一个人有罪……”
“一个奴隶……”
“一个人!什么样的法律会判决一个人有罪,却不经过审判,甚至都不经过调查?那是什么样的法律?”
“不好的法律,夫人!”他斥责道,“但它仍然是法律,而我负责执行这条法律。弗雷泽先生,你准备好了吗?”他把帽子扣到头上,朝詹米转过身去。
“准备好了。”詹米把手枪和子弹装到外套的深口袋里,然后伸展身体,把衣服的下摆向下理平整,“外乡人,要不你去……”
他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走到他边上,拉住了他的胳膊。“詹米,求你了!别去,你不能参与进去。”
“嘘。”他握着我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盯着我的眼睛,让我不要说话。
“我已经身在其中了,”他安静地说,“这是我姨妈的庄园,牵涉到的是她的人。坎贝尔先生说得不错,我是姨妈的亲戚,我有责任过去,至少去看看。”他犹豫了片刻,似乎想要说更多,但他只是又捏了捏我的手,然后放开了我。
“那我要和你去。”我十分平静地说,在知道即将发生灾难时,我有种奇怪的超然。
他动了动宽大的嘴巴。“我想你也会去,外乡人。去拿你的小药箱,我去把马牵过来。”
我没有等着听坎贝尔先生抗议,而是迅速朝蒸馏室走去。我的拖鞋拍打在地砖上,节奏就像是焦急的心脏在跳动。
* * *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安德鲁·麦克尼尔,他在栗子树的树荫下歇马。他一直在等我们,听到马蹄声后,他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我们停在他身边,他朝坎贝尔点了点头,但他皱眉看着的却是我。
“坎贝尔,你没有告诉他吗?”他说,然后又蹙眉看着詹米,“这不是女人该掺和的事情,弗雷泽先生。”
“你说这是会有人流血的事情,不是吗?我妻子是医生,她还和我经历过战争。如果你想要我去,那么她就要和我一起去。”詹米说道,嗓音里有种明显的怒气。
麦克尼尔紧闭着嘴唇,没有继续争论。他突然转身,跨上了马背。
“麦克尼尔,给我们讲讲这次不幸事件的来龙去脉。”坎贝尔驱赶他的母马,让它从詹米的马的鬐甲旁走过,熟练地穿过麦克尼尔和詹米中间,“弗雷泽先生才来没多久,你知道的,而且你的孩子也只是跟我说这是流血事件。我不知道详细情况。”
麦克尼尔稍微抬起魁梧的肩膀,向后耸了耸。他的铁灰色辫子搭在衣领的正中间,帽子紧紧地扣在头上。他说话的方式,以及他的外表,都显得古板和直接。
我们一边骑马小跑,一边听麦克尼尔连珠炮似的讲了这件事。故事其实很简单——锯木厂的监工贝尔纳斯与其中一个收集松脂的奴隶起了争执。因为需要采集松脂,所以这个奴隶有一把大砍刀。他尝试通过砍下贝尔纳斯的脑袋来解决问题,但是他没有砍中脑袋,只是砍掉了一只耳朵。
“像给松树割皮那样砍了他,”麦克尼尔说,声音里明显有种阴冷的满足感,“砍掉了他的耳朵,还在脸上留下了一点伤。不会给他的美貌造成大的伤害,那个满脸脓疮的丑鬼。”
我看了看詹米,他反过来朝我扬了扬眉毛。显然,当地种植园主都不喜欢贝尔纳斯。
贝尔纳斯当时尖叫救命,然后在两个顾客和几个奴隶的帮助下,成功地制服了砍伤他的那个奴隶。大家给贝尔纳斯止了血,把那个奴隶关起来,然后立即派小唐纳德·麦克尼尔——他本来是去安装锯条的,没想到遇到了这出闹剧——去给附近的种植园主送话。
“跟你们说,在有奴隶被处决时,附近的种植园都要带奴隶来看,有震慑作用,防止他们在未来干傻事。”坎贝尔在马鞍上扭着身子对詹米解释道。
“是的,”詹米礼貌地说,“在起义过后,我祖父被国王处决在塔丘上,我相信国王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这种做法也很有用,自那以后我的亲戚全都变得十分遵纪守法了。”
我在苏格兰人当中生活得足够久,能够理解那种杀鸡儆猴式做法的效果。詹米会在坎贝尔的请求下过来,但是作为老狐狸的孙子,他不会轻易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也不会总是很看重英格兰法律。
麦克尼尔听懂了詹米的意思,他的后颈红得像火鸡,但法科尔德却一副被逗乐的表情。他干巴巴地短暂大笑,然后把身子转了回去。
“你知道是哪个奴隶吗?”他问较为年长的麦克尼尔。
麦克尼尔摇了摇头:“小唐纳德没有说。但你我都清楚,肯定是那个该死的鲁弗斯。”
坎贝尔耷拉着肩膀,表示认可。“乔听到了会很伤心。”他嘟哝道,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她的错,”麦克尼尔说着,凶残地拍死一只停在靴子上方腿上的马蝇,“贝尔纳斯连猪都管不住,更不用说管黑人了。我和你都经常跟她这样说啊。”
“是啊,但是雇用贝尔纳斯的是赫克托,不是她,”坎贝尔温和地抗议道,“她也不能直接解雇他,那样她就得亲自来管理这个地方了,是吧?”
麦克尼尔哼了一声表示回答,同时挪了挪马鞍上的宽大臀部。我看了看詹米,发现他面无表情,双眼隐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当中。
“几乎没有什么能比固执的女人糟糕了,”麦克尼尔稍微有些大声地说,“如果受伤的是她们自己,那么她们就怪不得谁,只能怪自己。”
“但是,”我插嘴说,同时向前倾身,提高嗓音,让自己的话足以在马蹄声中被听见,“如果她们受伤是因为某个男人,那么光是责怪这个男人足以补偿她受到的伤害吗?”
詹米发出被逗乐的哼声,坎贝尔大声地咯咯笑了起来,用短马鞭戳了戳麦克尼尔的肋骨。
“你被难住了,安德鲁!”他说。
麦克尼尔没有回答,但是他的颈子变得更红了。此后我们便沉默着骑马,麦克尼尔的双肩都耸到了耳朵下面。
虽然有些满意,但这次对话并没有让我的神经放松下来。我揪紧了心,担心我们到达锯木厂时会发生的事情。尽管他们不喜欢贝尔纳斯,显然都认为这件事情可能是他的错,但丝毫没有迹象表明这会改变那个奴隶的命运。
“不好的法律,但它仍然是法律”,坎贝尔之前说过。而且,我之所以双手发抖,手心的汗打湿了缰绳,并不是因为我在想到司法暴行时的愤怒或恐惧,而是因为我在想詹米会怎么做。
我从他的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他放松地骑着马,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松散地蜷曲着搭在大腿上,旁边鼓起的就是外套里的手枪。
他之前准许我同行,但我甚至不确定是否应该因此而感到安慰。他那样做或许意味着他觉得不会有暴力行为,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他会站在边上,让他们处决那个奴隶?
如果他袖手旁观……我口干舌燥,鼻子和喉咙里都阻塞着在马蹄踩踏下团团扬起来的棕色灰尘。
他说他已经身在其中。但是,身在什么当中呢?身在氏族和家庭中,没错——但是身在这件事当中吗?苏格兰高地人会因为触及荣耀或激起热血的事情而拼命搏斗,但是他们对外界的事情大多都漠不关心。他们在山区要塞中与世隔绝数百年,不乐意去干涉别人的事情,但是那些来干涉他们事情的人就惨了!
显然,坎贝尔和麦克尼尔都觉得这件事情是詹米的事情,但是他自己这么想吗?詹米不是那种与世隔绝的高地人,我这样安慰自己。他周游各地,受过良好教育,有文化。他很清楚我对现在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但是,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我的意见在今天几乎不会被考虑。
这个下午炎热无风,知了在路边的草丛中大声鸣叫,但我的手指在缰绳上冰冷又僵硬。我们在路上超过了一两批人——小群小群的奴隶,步行着朝锯木厂那边走去。我们路过时,他们没有抬头看,而是退到旁边的树丛里,给我们让路,让我们骑马小跑过去。
詹米的帽子碰到低矮的树枝,掉了下来,他灵巧地接住帽子,扣回到头上,但是我瞥到了他暂时没有遮挡的面容,他脸上的线条焦虑地紧绷着。
我们突然进了松林,摇曳的黄绿色山桃木树叶或桤树叶突然变成了清凉的深绿色,就好像我们从海洋表面潜入了深海。
我伸手去摸那个挂在马鞍背后的木盒子,试着不去想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为我可能会在这场才开始的灾难中恰当扮演的唯一角色做准备。我可能没法阻止伤害的发生,但我能够试着去救治已经受伤的人。我可以消毒和清洗伤口——我有一瓶蒸馏酒,还有用鲜榨蒜水和薄荷制成的清洗液;然后我可以包扎伤口——没错,我有亚麻绷带——但是包扎前肯定要先缝合?在思考如何处理贝尔纳斯被割下的耳朵时,我停了下来。我耳朵里那种嗡嗡声不是来自知了。走在前面的坎贝尔突然停下来聆听,我们其他人全都停在了他后面。那是远处的许多说话声,低沉、愤怒,嗡嗡嗡的,就像蜂巢被翻过来摇晃了似的。然后,有低弱的喊叫声传过来,接着又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声。
我们冲下最后那个斜坡,避开树木,冲进锯木厂的空地。空地里全是人——奴隶、契约劳工、女人、儿童,惊慌且混乱地跑着穿过一堆堆锯过的木材,就像斧头劈开木材后暴露出来的白蚁。
接下来,我完全不再关注人群。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锯木厂那边,那里配装着一台起重机,上面有个巨大的吊钩,用来把圆木升到锯床的高度。
一个黑人男性被刺穿挂在吊钩上,像蠕虫那样可怕地扭动着身体。起重机下面的平台上就积着一摊血,空气中血液的味道带着甜味。
我的马在人群的阻挡下,不安分地停了下来。喊叫声淡去,变成了呻吟声和人群中女人的杂乱的低声尖叫。我看见詹米溜到我前面,从人群中挤着朝平台走过去。坎贝尔和麦克尼尔跟着他,严肃地推搡着穿过人群。麦克尼尔的帽子不小心掉了下来,被人群踩在了脚下。
我呆坐在马鞍上,动弹不得。起重机旁边的平台上有其他人,一个小个子男人,脑袋上荒诞地缠绕着绷带,身体一侧满是血迹;此外还有几个白人和黑白混血的男人,他们拿着棍棒和火枪,不时凶狠地向人群戳动。
人们看上去丝毫不像是在往平台冲过去;相反,他们看上去是想离开。我身边的那些脸庞上,大多印着从恐惧到震惊的各种表情,只有零星几个闪现着愤怒——或者满足。
法科尔德·坎贝尔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倚着麦克尼尔的结实肩膀爬到平台上,然后立即朝那群拿着棍棒的人走去。他挥舞着双手,喊着我听不清楚的话,但是我周围的尖叫和呻吟声都逐渐消去,变成惊讶的沉默。詹米抓住平台边沿,也随着坎贝尔而爬上平台,然后停下来拉了麦克尼尔一把。坎贝尔与贝尔纳斯面对着面,清瘦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抖动着。
“……无法形容的残忍!”他大喊道。他的话部分被我身边的嘈杂声淹没,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耳朵里,但是我看到他伸出手指,明确地指着起重机和上面那个恐怖的负担。那个奴隶已经没有挣扎了,一动不动地挂在上面。
我看不见贝尔纳斯的脸,但他的身体却因为愤怒和反抗而僵硬着。他的一两位朋友正慢慢地朝他靠近,显然是打算去支援他。
我看见詹米站了片刻,评估着事态。他从外套里掏出两把手枪,冷峻地检查了枪里的点火药。然后他走上前去,用一把手枪顶着贝尔纳斯那绑着绷带的脑袋。贝尔纳斯惊讶得一动不动。
“放他下来,不然我就把你朋友剩下的这部分脸打爆,然后……”詹米对最近的那个暴徒说。他说话的声音足够大,在人群的逐渐消逝的嘟囔声中也能够听见。詹米举起另外那把手枪,直接瞄着那个人的胸脯,脸上还露出了不必要的威胁表情。
那人不情愿地挪动身子,小眼睛盯着詹米的手枪。他抓住控制起重机的绞车的制动杆,然后向后拉动。吊钩慢慢降下来,吊着那个奴隶的缆绳变得紧绷绷的。那个奴隶的无力的身体触碰到地面时,观众们发出了巨大的惊叹声。
我成功地骑马挤过人群,直到离平台边沿还有一两英尺。闻到强烈的血腥味时,我的马跺着蹄子往后退,甩着脑袋,扑哧扑哧地喷着气,但它被训练得很好,没有飞奔出去。我滑下马背,让旁边的一个人给我带上药箱。
平台的木板踩在脚下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下船时踩着的干燥沙滩那样上下起伏。我离那个躺着的奴隶就几步路,在我走到他身边时,我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而这种清晰的思绪正是外科医生的主要资源。我没有理会身后的热切争论,也没有管在场的其他观众。那个奴隶还活着,他的胸脯随着低弱、颤抖的喘气而起伏着。吊钩刺破了他的肚子,穿过了胸廓的下部,然后又从背后与肾差不多的位置刺出来。他的皮肤变成怪异的深蓝灰色,嘴唇白得就像黏土。
“嘘。”我轻声说,尽管那个奴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低弱的呼吸声。他双眼茫然,瞳孔已经扩散,淹没在黑暗里。
他没有吐血,这说明他的肺部没有被刺破。他的呼吸微弱,但是有节奏,这说明他的横膈膜没有撕裂。我用双手轻轻地从他身上摸过,试着在心中沿着他受伤的地方移动。血液从他的两个伤口中渗出来,在腹部和背部线条明显的肌肉上形成黑色的一层,就像抛光钢刀上的红宝石那样泛着红光。血液没有喷出来,那就意味着主动脉和肾动脉没有受伤。在我身后,他们已经特别激烈地争吵起来。我的一小部分离散的思绪注意到,贝尔纳斯的同伴就是来自附近两个种植场的监工,他们现在正接受着法科尔德·坎贝尔的凶狠指责。
“……公然无视法律!先生们,你们会在法庭上为此负责的,肯定会的!”
“这有什么关系?”有人不开心地咕哝道,“这是关乎流血和身体伤害的事情!贝尔纳斯有他的权利!”
“权利不是你们这种人决定的。”麦克尼尔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乌合之众,你们就是乌合之众,还不如……”
“你居然敢这样说?你只知道把你那苏格兰长鼻子凑到不需要你凑过去的地方,呃?”
“你需要什么,外乡人?”
我没有听见詹米走上来的脚步声,但他就在我身边。他蹲在我旁边,我的箱子在木板上打开着。他一只手里仍然握着上了膛的手枪,大部分注意力仍然在我身后的人群上。
“我不知道。”我说。我能够听到后面的人们在争吵,但他们争吵的内容变得模糊,毫无意义。我手下的事情才是唯一的现实。
我慢慢意识到,我摸着的这个人的伤尽管很吓人,但或许并不致命。从我能觉察和感受到的一切来看,我以为那个吊钩向上刺穿了他的肝脏。右边的肾脏有可能受损,空肠和胆囊或许也被刮伤,但这些都不会让他立即丧命。
如果他安静死去,那么让他死去的是休克。但是,我能够看到他被汗水浸湿的肚子上脉搏在跳动,就在穿破肚子的吊钩上方。他的脉搏虽快,却像鼓声那样稳定。把手放到上面时,我能够感到它在我的指尖震动。他流了血——血液的气味很浓,盖过了汗水和恐惧的味道——但不足以让他死去。
我突然有种不安的想法——我或许能够让这个人活下来。也有可能不行。在这种想法之后,我紧接着想到了各种可能会出问题的事情——取出吊钩后的出血就是最直接的问题,此外还有内出血、延迟出现的休克、肠穿孔、腹膜炎。
在普雷斯顿潘斯战场上时,我见过一个男人被剑刺穿身体,伤口位置和这次特别相似。当时那个人没有得到治疗,只是有人用绷带包扎了他的身体,但是他却恢复了。
“无法无天!不管有没有挑衅,这都无法容忍。你们全都会被指控的,我保证!”坎贝尔正在说话,他提高声音,压过了嘈杂的争论声。
没人关注这次争论的真正对象。才过去几秒钟,但我只剩下几秒钟就得行动。我把手放在詹米的胳膊上,把他的注意力从争论上面拉过来。
“如果我救了他,你会让他活下去吗?”我低声问詹米。他迅速地看了看我身后的那些人,权衡着各种可能性。
“不会。”他轻声说。他看着我的眼睛,双眼里充满了体谅的神情。他稍微挺起肩膀,把手枪放在大腿上面。我不能帮他做决定,他也不能帮我做决定,但是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他都会维护我。
“把最上面那排左边的第三个药瓶给我。”我说着,朝药箱点了点头。药箱里面装着三排透明的玻璃瓶,全都用软木塞紧紧封住,装着各种各样的药品。
我有两瓶纯酒精,一瓶白兰地。我往白兰地里倒了不少棕色的乌头根粉末,麻利地摇了摇,然后爬到那个奴隶的头边,把酒瓶塞到他的嘴唇边上。
他目光呆滞,我试着往他那双眼睛里看。为什么?即使在我俯身靠近他,我也在想为什么。我没法问他是否会选择这样——我已经为他做了选择。在做了选择过后,我既不能寻求许可,也不能寻求原谅。
他吞了白兰地,一口,两口。他苍白嘴巴旁边的肌肉颤动着,几滴白兰地从他嘴边流下来。在痉挛着吞下一大口白兰地后,他紧绷着的脖子放松了下来,脑袋沉重地靠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闭眼坐着,扶着他的头,手指感受着他耳朵下面的脉搏。它的脉搏跳动着;在短暂停顿后,它又继续跳动了。一阵战栗贯穿他的全身,肮脏的皮肤抽动起来,就好像有上千只蚂蚁在上面爬动一样。
我回忆了教科书里的描述:
麻木;刺痛;皮肤有颤动感,似有昆虫侵袭;恶心、腹上部疼痛;呼吸困难、冒冷汗、面无血色;脉搏微弱紊乱,但头脑仍然清晰。
这些症状他都有,尤其是腹上部疼痛。十五分之一格令的乌头能在几秒钟内毒死一只麻雀,十分之一格令能在五分钟内毒死一只兔子。据说,美狄亚试图毒害忒修斯时,在杯中用的毒药就是乌头。
除了手指下面断断续续的跳动以外,我试着不去听任何声音,不去感受任何事物,不去知道任何事情。我试着用尽全力去屏蔽头上的说话声、附近的低语声、炎热、尘土,以及血液的臭味,去忘记我身处何处,在做什么事情。
但头脑仍然清晰。哦,天哪。我心想。他的头脑确实仍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