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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检验良知

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扑通一声跳到我们面前的路上,我突然停了下来,紧紧抓住詹米的胳膊。
“青蛙,”詹米镇定地说,“你听到它们唱歌没有?”
河边芦苇丛里传来的呱呱和咕咕的声音,并不会让我想到“唱歌”这个词。话说回来,詹米对音调没什么概念,而且对此毫不掩饰。
他伸出脚尖,轻轻地踢了踢那个矮胖的黑东西。
他学了几声青蛙叫,那只青蛙跳走了,消失在路边潮湿的植物里。
“我知道你有语言天赋,”我觉得好笑地说,“但是不知道你还会说青蛙语。”
“呃,我说得不流利,”他谦虚地说,“不过,不是我吹嘘,我的口音绝对不错。”
我大笑起来。他捏了捏我的手,然后松开了手。这个笑话带来的短暂激情逐渐退去,变成了平淡的对话。我们继续往前走,身体紧挨着彼此,但心思却相距千里。
我本应该筋疲力尽的,但肾上腺素却仍然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感受到成功完成手术所带来的喜悦,更不用说酒精带来的些许兴奋。这些因素让我稍微有些双腿不稳,但我对于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有着清楚和敏锐的知觉。
码头边上的树下有个装饰性的坐处,詹米引领我走进树荫,走到坐处边上。他坐到大理石长凳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让我想起并非只有我才觉得今晚充满变故。我过分注意地扫视四周,然后坐到了他旁边。“这里就我们俩,没人能看到,”我说,“你现在要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吗?”
“哦,好的。”他伸展后背,坐直身子。“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只是我们没有预料到她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我的手。
“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尤利西斯给我拿来披肩、匕首和胸针的时候,跟我说乔卡斯塔想要在今晚的宴会上宣布事情,告诉大家她打算要我继承……这些。”
他挥手指了指我们身后的房子和土地,以及其他的种种事物:河边的停泊区、果园、花园、马厩、广阔无垠的生产树脂的松树林、锯木厂和松脂厂,以及经营它们的四十个奴隶。
我能够看到乔卡斯塔之前肯定设想好的画面:詹米坐在餐桌上座,穿着赫克托·卡梅伦的格子呢衣服,佩带着他的匕首,别着他的胸针——胸针上面醒目地刻着卡梅伦氏族的宣言“团结!”——四周是赫克托的老同僚和同志,全都急切地想要欢迎赫克托的年轻亲戚继承他的位置。
让她在那些忠实的苏格兰人中间宣布这件事情,他们都很开心地享用了已故赫克托的优质葡萄酒,会当场拥立詹米为河场的主人,在他身上涂抹野猪油,用蜂蜡蜡烛给他加冕。
我心想,这着实是麦肯锡氏风格的计划,大胆,富有戏剧性,不考虑所牵涉人员的意愿。
“如果她那样做了,我会觉得拒绝这个位置会非常尴尬。”詹米说,异常精确地附和着我的想法。
“是的,非常尴尬。”
他太过烦躁,没法安静地坐着,于是突然站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也在他旁边站了起来,然后我们转身走进了果园里的小路,绕着整齐有序的花园环行。之前为宾客照亮的灯笼已经被移走,灯笼里的蜡烛被节俭地掐灭,留着以后再用。
“为什么尤利西斯会告诉你?”我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你想想,外乡人,河场现在的主人是谁?”他说。
“噢?”我说,然后又说,“噢!”
“噢,是的。”他干巴巴地说,“我姨妈看不见东西,是谁在管账?是谁在管理整个家庭?该做什么事情或许是由我姨妈决定,但事情有没有完成又是谁来确定呢?在她身边给她说明情况的是谁?她会听信谁的话?她最相信谁的判断?”
“我懂了。”我低头看着地面思考,“你不会觉得他在篡改账目,或者做类似的事情吧?”我希望没有,我非常喜欢乔卡斯塔的管家,觉得他和乔卡斯塔之间既有喜爱,也有尊重,我不愿意想象他会冷血地欺骗乔卡斯塔。
詹米摇摇头:“他没有。我看过账簿,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我确定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忠实的仆人,但是他不会通人情,不会开心地把位置让给陌生人。”
他哼了哼:“我姨妈看不见,但那个黑人看得很清楚。他没有说什么阻止我的话,也没有劝说什么,只是跟我说了姨妈的打算,然后就让我自己选择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你觉得他知道你不会……”我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我并不确定詹米不会接受。自尊、谨慎,或者这两者都有可能让他去阻挠乔卡斯塔的计划,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会拒绝她的提议。
他没有回答,一阵寒意贯穿了我的全身。尽管夏日的空气很温暖,但我还是打了个寒战,然后我边走边拉住他的胳膊,从手指下他肌肉的结实感里寻找安慰。
七月中旬,果园里逐渐成熟的水果散发着甜蜜的香味,香气那么浓,我几乎都能尝到新苹果散发出来的清新、干脆的甜味。我想到了诱惑,想到了潜藏在光亮果皮下面的蠕虫。
不仅是对他的诱惑,也是对我的诱惑。对他而言,诱惑就是成为他天生就要成为的人,得到命运之前没有给他的东西。他的出身,以及他接受的教育,都是要他管理大型庄园,照料庄园上的人民,接受同样有钱有势的人们的尊敬。更重要的诱惑是,他能够复辟氏族和家族。他之前说过,他已经身在其中了。
他对财富本身不感兴趣,我知道这点。我觉得他也不想要权力,如果他想要权力,那么当时在知道我所知的未来的情况时,他就会选择北上,去建国者当中寻找一席之地。
但是,他之前当过领主。他很少给我谈起他在监狱里的事情,但我回想起了他说过的一件事情。说到那些与他一同被关在监狱里的人时,他说他们都属于他,而且这让他活了下去。我记得伊恩对于西蒙·弗雷泽的评价:“对士兵的关心,是他现在与人性之间的唯一联系。”
是的,詹米需要人民;他需要人民来让他去领导、照料、保护和并肩作战,但不是去拥有。
我们仍然没有说话,经过了果园,沿着那条两边长满杂草的长步道行进,闻着百合花、薰衣草、银莲花和玫瑰花的香味,它们香得那么浓烈,那么令人陶醉,光是在闷热的空气中穿行,就让人感觉像是一头扑到了铺满芳香花瓣的床上。
噢,河场是个世俗乐园,没错……但我曾经把一位黑人称为朋友,把女儿交给他照料。
想到乔·艾伯纳西和布丽安娜,我就有种奇怪的混乱感觉,好像自己同时身处两个地方。我能够在心中看见他们的脸庞,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我身边这个男人才是现实,他低头焦虑地思考着,短裙随着迈出的步子而摇摆。
我受到的诱惑就是詹米,不是无关紧要的松软床铺,不是富贵安逸的房间,也不是丝质礼服和社会地位。没错,就是詹米。如果他不接受乔卡斯塔的提议,他就必须做其他的事情,而这个其他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接受威廉·特赖恩总督的危险引诱:土地和人民。这其实好过于乔卡斯塔的慷慨提议;他建造的东西都会是自己的,而且他想把自己建造的东西留给布丽安娜。前提是他得活着去建造那些东西。
我仍然生活在两个维度里。在这里,我能听到他的短裙与我的裙摆摩擦而发出的窃窃私语,能够感觉到他湿润、温暖的身体——甚至比炎热的空气还要温暖。我能够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麝香气味,让我想要把他从思绪中拉出来,拉进路边的花坛,解开他的腰带,让他的格子呢披肩从肩膀上滑下来,把我的衣服拉下去,把乳房贴到他身上,再让半裸着、完全被激起的他倒在湿润的绿地上,强迫他把思绪转到我身上。
但是在记忆的维度里,我闻到的是紫杉树和海风的气味,我手里抓着的不是温暖的男儿身,而是刻着他名字的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墓碑。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我们已经绕完一圈,回到了河边。灰色的石阶往下延伸,消失到了拍打着河岸的光亮河水里;即使是在这么上游的地方,也能看到潮汐的微弱身影。
那里停着一条船,一条靠手划的小船,适合用来坐着独钓或进行悠闲的短途旅行。
“我们去划船好吗?”
“好的,为什么不呢?”我想他肯定也有与我相同的欲望,想要逃离那座房子和乔卡斯塔,想要走得足够远,让自己能够清晰地思考,不担心被人打扰。
我走下去,抓着他的胳膊保持平衡。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踏上小船,他就转身对着我,把我拉过去,温柔地亲吻了我一下,然后把我抱在怀里,下巴靠在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他安静地说,回答了我没有问出来的问题。他走上了小船,然后伸手来牵我。
* * *
在我们慢慢地划船前往河上时,他没有说话。没有月亮,夜晚黑黢黢的,但是在我的眼睛适应了交错闪烁着微光的河水和树影后,河面上映射的星光就明亮到能够看得见了。
“你不打算说什么吗?”他最终突然说。
“这不是由我做选择的事情。”我说,感觉到一阵与紧身胸衣无关的胸口发紧。
“不是吗?”
“她是你姨妈。这是你的生活。所以必须由你来选择。”
“那你就站在边上看着,是吗?”他嘟哝着说,把船桨伸到水中,划船往上游前进,“这就不是你的生活,或者你最终没有打算留下来?”
“你说不留下来是什么意思?”我惊讶地坐起来。
“事情或许有些让你难以承受。”他埋头划着船,我看不见他的面容。
“如果你指的是发生在锯木厂的事情……”
“不是,不是那件事情。”他把船桨往后拉,亚麻衬衫下的肩膀舒展开来,然后给了我一个不诚实的微笑,“死亡和灾难都不会让你太难受,外乡人。但是那些日常小事……在黑人女佣给你梳头发,或者在男佣把你的鞋拿去洗的时候,我看到你会退缩。还有那些在松脂厂工作的奴隶。这些事情会让你心烦,是吧?”
“是的,没错。我是……我不能拥有奴隶。我已经跟你说过……”
“是的,你说过。”他把船桨放了会儿,把一缕头发从他脸上捋走。他的双眼径直地与我对视。
“外乡人,如果我选择接受姨妈的提议……你能留在我身边,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去做吗?因为在她去世前,或者甚至在她去世后,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意思?”
“她不会放了她的奴隶——她怎么可能会呢?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能。”
“但是只要你继承了这个地方……”我犹豫了。尽管我们在残忍地讨论乔卡斯塔去世的事情,但更实在的事情是她短时间内并不会去世。她才六十出头,尽管失明,但是身体强健。我突然明白了詹米的意思。我能够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以奴隶主的身份生活下去吗?我不能假装,没法用我只是个客人和外人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我咬住嘴唇,以免自己立马开口拒绝。
“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说,回答我没有说完的话,“你不知道奴隶主要是没有议会的书面允许,也没法解放自己的奴隶吗?”
“什么?”我茫然地盯着他,“为什么啊?”
“种植园主担心黑人武装复仇,”他说,然后又讽刺地补充道,“这要怪他们吗?”
“除了伐木刀之类的工具,奴隶禁止携带武器,而且还有流血法律阻止他们使用武器。”他摇了摇头,“不会的,议会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让一大群自由的黑人在乡村里不受约束。即使有人想解放自己的奴隶,并且得到了许可,但被解放的奴隶也必须在短时间内离开殖民地,否则就有可能被其他人抓起来奴役。”
“你已经考虑过了。”我慢慢地说。
“你没有吗?”
我没有回答。我把手伸进河水,细小的水浪潺潺地冲上我的手腕。没有,我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没有有意识地去考虑过,因为我不想面对现在摆在面前的这种选择。
“我觉得这会是个很好的机会,”我说,声音在我自己听来显得既紧张,又不自然,“你会管理所有事情……”
“我姨妈不是傻子,”他插话说,声音里有些怒气,“她会让我当继承人,但不会让我拥有她的庄园。她会利用我去做她无法做到的事情,我只会是被她利用的猫爪。没错,她是会询问我的意见,倾听我的建议,但什么也不会改变,而且她也不希望有改变。”他摇了摇头。“她丈夫已经去世了。不管她喜不喜欢他,她现在都是这里的女主人,不用向任何人负责。而且她很喜欢权力的感觉,不会松手。”
对于乔卡斯塔的性格,他的判断显然不错。她的性格就是她计划的关键。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他去那些她无法踏足的地方,去应付海军,去料理巨大庄园里那些她因为失明而无法管理的琐事。
与此同时,她想要的显然不是一个丈夫,不想要一个会篡夺她的权力、指使她做事的人。尤利西斯如果不是奴隶,就可以代表她行事——但是,尽管尤利西斯是她的耳朵和眼睛,但不可能成为她的双手。
所以,詹米是最佳人选——他强壮而且称职,能够得到同辈人的尊重和下属的服从,熟知如何管理庄园和劳工,而且他还与她有亲属关系,受到过她的恩惠,会服从她的指令——但本质上却没有权力。他会变得依赖她的赏金,接受河场本身带来的巨大好处,从而会被她紧紧控制;这些赏金和好处不需要他去偿还,直到事情对乔卡斯塔·卡梅伦来说不再是世俗的问题。
我找寻着话语,越发觉得哽咽。我心想,我不能,我做不到。但是,我也不能面对另外的选择;我不能劝他拒绝乔卡斯塔的提议,我知道那样会让他返回苏格兰,去迎接未知的死亡。
“我不能说你该怎么做。”我最终说,声音在规律的船桨声中刚好可以听得见。
有棵大树倒在河水里,树枝拦住了漂往下游的所有垃圾,形成了一个旋转着的水塘。詹米朝那边划过去,利索地倒着把船划进平静的水域。他放下船桨,用衣袖擦拭额头,因为之前的用力而喘着粗气。夜晚的四周很安静,几乎没有声响,只有潺潺的水声,以及被淹没的树枝偶尔刮擦船身发出的声音。最终他伸手抚摸我的下巴。
“你的脸就是我的心,外乡人,”他低声说,“对你的爱就是我的灵魂,但是你说得对,你不能当我的良知。”
我最终感到精神缓和下来,就好像某种无以名状的负担被抛弃了似的。
“噢,我很高兴,”我说,然后又冲动地补充道,“压力会特别大的。”
“噢,是吗?”他显得有些惊讶,“那你觉得我很邪恶?”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说,“我的意思只是……试着为了两个人而活,试着让他们去适应你的正误观,会让你压力很大……当然了,你这样做是为了孩子,你必须这样做,但即使是这样,你也会特别辛苦。我没法替你做这件事——甚至都不应该去尝试。”
我让他很吃惊。他稍微把脸转过去,坐了片刻。
“你真的觉得我是好人吗?”他最终说道。他的话中有种奇怪的口气,让人很难解读。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然后又有些开玩笑地补充道,“难道你不觉得吗?”
他停顿了很久,然后十分严肃地说:“不,我不觉得。”
我张着嘴,无语地看着他。
“我是个暴力的人,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或者说也应该清楚。”他安静地说。他在大腿上把双手展开;他的手掌宽大,能够轻松地使剑和匕首,还能轻松地掐死别人。
“那些事情都是你被迫去做的啊!”
“是吗?”
“我觉得是,”我说,但是即使我这么说,我的话语外面也围绕着怀疑的阴影。如果是在最紧急、最必要的情况下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就不会在灵魂上留下印记吗?
“你不认为我和史蒂芬·博内那种人是同类?他也可以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
“如果你觉得你和史蒂芬·博内有任何相似,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坚定地说。
他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然后在狭窄的座板上不安分地挪动身子。“我和博内之间没有太多差别,只是我有荣誉感,而他没有。除了荣誉感,还有什么能让我不变成窃贼?”他问道,“让我不去劫掠那些可以劫掠的人?我天性如此——我的一位祖先建造起理士城堡,基础就是在苏格兰高地的道路上打劫而来的金子;另一位祖先家财万贯的基础,则是那些他为了财富和头衔而强行占有的女人的身体。”
他伸展身体,强壮有力的双肩向上提起,被波光粼粼的河水映衬成黑影。然后,他突然抓起双膝上面的船桨,把它们扔到船底,碰撞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我已经满四十五岁了!”他说,“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安定下来了,不是吗?应该有房子住,有土地种庄稼,至少还有点钱能够养老。”
他深吸一口气,我能够看到他衬衫的白色胸襟鼓了起来。
“我没有房子,没有土地,也没有钱。我没有小农场,没有种马铃薯的土地,没有奶牛,没有绵羊,没有猪,也没有山羊!我没有屋顶,也没有床架,甚至还没有尿壶!我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把拳头砸到座板上,让木质的座板在我身下震动起来。
我们沉默了很久,只听到蟋蟀的稀疏歌声。
“你拥有我啊。”我小声说。拥有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喉咙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听上去既像是嘲笑,又像是抽泣。
“是的,我拥有你,仅此而已,是吗?”他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怒气,还是因为可笑。
“是吗?”他特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果你拥有的只有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像梅耶斯那样生活,去住在森林里,自己打猎或捕鱼为生,等我老到无法动弹,我就躺在安宁的树下死去,让狐狸啃咬我的骨头。谁会在乎呢?”
他急躁、用力地耸了耸肩,好像衬衫过于紧身似的。
“但是我要考虑的不只是我,”他说,“还有你,还有伊恩,还有邓肯,还有菲格斯,还有玛萨丽——天哪,还有莱里!”
“噢,那我们不要去考虑。”我说。
“你不明白吗?”他几乎绝望地说,“我要让世人仰慕你,克莱尔,可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他真的觉得这很重要。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在心中寻找着话语。他半转过身去,肩膀绝望地耷拉着。
在过去一个小时里,我最先是想到会在苏格兰失去他而痛苦,然后是在杂草丛生的路边想要与他交合,后来又明显地想要用船桨敲打他的脑袋。现在,我又回到了痛苦的状态。
最终,我拉住他那只长着老茧的大手,向前滑动身子,跪到他双膝中间的船板上。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感受着他的呼吸吹动我的头发。我没有话说,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往哪里去,’”我说,“‘我也要到哪里去;你在哪里过夜,我也要在哪里过夜;你的同胞就是我的同胞,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死在哪里,我也要死在哪里,葬在哪里。’”我不管它是苏格兰的山岗,还是南方的森林,“你做你必须做的事情,我会始终在你身边。”
* * *
河流中间附近的水浅,流速快,我能够看到闪亮水面下的黑色巨石。詹米也看到了它们,于是用力把船往远端划,靠到倾斜的沙砾河岸边,停在垂柳树根圈起来的水塘里。我把身子探出去,拉住一根柳树枝,把缆绳系到了上面。
我以为我们就要返回河场,但显然这次出行的意义不只是休闲。相反,我们又继续往上游前进了,詹米逆着缓慢的水流用力地划着桨。
我现在独自思索着,只能够听到他呼吸时发出的微弱咝声,心想他会选择怎么做。如果他选择留下来……也好,这或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我不了解乔卡斯塔·卡梅伦,但我也不会低估詹米·弗雷泽。科拉姆·麦肯锡和杜格尔·麦肯锡都曾经试图让他听从他们的意愿,但都以失败告终。
回忆起最后见到杜格尔·麦肯锡时的场景,我短暂地感到有些不安。当时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嘴里说着无声的咒骂,詹米的匕首插在他喉咙底部。詹米说过:“我是个暴力的人,你知道的。”
但他说的仍然不对。杜格尔和史蒂芬·博内之间有区别,我心想着,看着他划桨时屈伸身体,优雅、有力地摆动手臂。除了他所说的荣誉感以外,他还有其他几样东西:善良、勇气……以及良知。
他单桨倒退着划船,横穿水流,朝一条宽大溪流的溪口划去,溪口上面悬吊着大齿杨树,我意识到了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之前从来没有乘船来过这里,但乔卡斯塔说过不远。我本来不应该感到惊讶的;如果他今晚出来的目的是对抗他的魔鬼,那么这个地方最为合适。
溪口往上不远,锯木厂的寂静黑影隐约可见。锯木厂主体的后面有昏暗的光线,那是从林边的奴隶棚屋照过来的。我们四周是夜晚中的寻常声响,树林、青蛙和水流发出喧闹的声音,但这个地方似乎安静得奇怪。虽说是在晚上,但锯木厂的巨大建筑似乎仍然投下了阴影——尽管这显然只是我的想象。
“白天很繁忙的地方,在晚上总是会显得特别阴森森的。”我说道,想要打破锯木厂的寂静。
“是吗?”詹米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我白天不太喜欢那个地方。”
回忆让我颤抖了一下:“我也不喜欢。我只是说……”
“贝尔纳斯已经死了。”他没有看我,他的脸朝向锯木厂,一半被柳树的阴影遮挡着。
我扔掉缆绳的末梢。“那个监工?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说道,他的突然死亡比他的死讯更让我感到惊讶,“怎么死的?”
“今天中午。坎贝尔的小儿子在日落前来送的信。”
“怎么死的?”我再次问道。我把大腿上面的乳白色丝绸裙摆紧紧捏着手里。
“破伤风。”他说得漫不经心,语调平缓,“死得很难看。”
他说得没错。我虽然没有真正见人死于破伤风,但我很清楚破伤风的症状:不得安宁,吞咽困难,身体随着四肢和颈部的肌肉开始痉挛而逐渐变得僵硬;痉挛会变得越发厉害,持续时间会越来越长,直到病人的身体僵硬得像木头,在反复的痛苦中弯曲成弓形,最后不停抽搐,只有死亡才能让他解脱。
“他死的时候在笑,罗尼·坎贝尔说的。但我不觉得他死的时候开心。”这是个阴冷的笑话,但他声音里有少许的幽默感。
我坐得笔直,在温暖的夜晚中仍然感到脊柱发凉。
“他死得也不痛快,破伤风发病后要好几天才死。”我说。我的脑中满是冰冷的猜疑。
“从发病到死去,戴维·贝尔纳斯花了五天。”如果说他最初有些幽默感,那么那丝幽默感现在也已经不见了。
“你见过他,你去看了他!而且还没有跟我说?”我说,一丝怒意开始解冻我内心的冰凉。
我之前给贝尔纳斯包扎了伤口——他伤得很重,但不致命——有人告诉我他会被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直到私刑的风波退去。我虽然对此事很伤心,但没有进一步询问他的下落和状况;让我感到生气的是我这种疏忽带来的内疚,我知道这点——但这并没有用。
“你还能做什么吗?我以为你跟我说过,破伤风即使在你的时代,也是无药可救的。”他没有看我,我能够看到他的身影朝锯木厂转过去,脑袋在浅色树叶的更明亮阴影里,印出了一个更为浓重的黑影。
我强迫自己松开了裙摆,抚平被捏皱的部分,悲观地心想费德拉会费点劲才能把它熨烫平整。
“没错,”我稍微费力地说,“没错,我救不了他。但是我应该去看看他,或许可以让他稍微不那么痛苦。”
他现在看着我,我看见他转过头,感觉到他在船上挪动身子。
“是的。”他平缓地说。
“可你不会让我……”我停顿下来,回想起过去这个星期里他不在家的那些时候,回想起在我问他去了什么地方时他的含糊其词。我能够清楚地想象那个场景:法科尔德·坎贝尔家那个闷人的狭小阁楼——我之前就在那里给贝尔纳斯包扎了伤口;床上躺着那个饱受痛苦的人,垂死在迫于法律才与他联盟的那些人的冷眼注视下,知道自己会在人们的鄙视中死去。我再次感到寒冷,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是的,我不会让坎贝尔派人去叫你,”他轻声说,“这世上有法律,外乡人,也有正义。我很清楚它们的区别。”
“也有仁慈这种东西。”之前要是有人问,我会说詹米·弗雷泽是个仁慈的人。他曾经是,但是当时到现在的这些年头都很艰难——而且同情心是种软弱的情感,很容易就会被环境腐蚀。但是,我之前觉得他仍然还有善心;想到这种善心消失了,我就感觉到一阵奇怪的疼痛。不,我不应该这么想的。他那样只是诚实而已吗?
我们的小船漂浮着转了半个圈,垂下来的树枝挡在了我们中间。树叶那边的黑暗中传来低弱的哼声。
“仁慈的人们都有福,”他说,“因为他们能够得到仁慈。贝尔纳斯不是仁慈的人,也没有得到仁慈。至于我,上帝说明了他对贝尔纳斯的看法,我觉得不该去干涉。”
“你觉得是上帝让他得破伤风的?”
“我不觉得其他人会想到破伤风。而且你会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寻找正义?”他继续有逻辑地说。
我找寻话语,最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我放弃了尝试,回到了唯一有可能的论点上面。我感觉有点恶心。
“你应该跟我说的。即使你觉得我帮不上忙,也不是该你去决定……”
“我不想让你去。”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但其中有种钢铁般的坚定口气。
“我知道你不想!但是不管你是否觉得贝尔纳斯活该受折磨,都没有关系……”
“不是因为他!虽然我丝毫不在意贝尔纳斯是死得轻松还是痛苦,但我不是残忍的怪物!我不让你去看他,不是想让他受折磨;我那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他凶狠地说,然后动了动身子,小船突然摇晃起来,我只好抓住船舷保持平衡。
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宽慰,但是我逐渐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也就变得越来越生气。
“那不是该你去决定的事情。如果我不是你的良知,那么你是不是我的良知,你说了也不算!”我生气地拂动我们中间的那层柳条,试着去看他。
突然一只手从柳条中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让你不受伤害就是我说了算。”
我试着挣脱,但他握得很紧,不打算放手。
“我不是需要保护的小女生,也不是傻瓜!如果有什么原因让我不去做某些事情,那么你直接跟我说,我会听的。但是,你不能不问我就决定我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那样我不能忍,你该死的也很清楚!”
船突然倾斜,然后随着树叶的一阵巨大沙沙声,他从柳叶中间把头伸了出来,怒视着我。
“我没有说你应该去哪里!”
“你决定了我不能去哪里,那照样很烦!”小船随着他的猛烈摇晃而动了起来,柳叶滑到了他肩膀后面。我们在船上慢慢地旋转,从柳树的影子里漂了出来。
他赫然来到我面前,巨大得就像锯木厂,脑袋和肩膀遮蔽了身后的许多景色,又长又直的鼻子与我的鼻子相距一英寸,双眼也已经眯了起来。在这样的光线里,他那双眼睛的深蓝色看起来近乎黑色,近距离看它们让人感觉特别不安。
我眨了眨眼,而他没有。
穿过柳叶后,他就放开了我的手腕。现在,他用双手抓住我的上臂。透过衣服我能够感受到他双手的热量。他的双手很大很结实,对比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骨骼的脆弱。他说过他是个暴力的人。他之前摇了摇我,让我感觉很不喜欢。以防他有什么暴力的想法,我把一只脚伸到了他的双腿中间,准备好用膝盖给他的要害位置以迅速有力的一击。
“我错了。”他说道。
在听到他说话时,我因为神经紧绷着,确实把脚猛地往上抬了。我还没来得及停住,他就紧紧地把双腿夹住,把我的膝盖夹在了他的大腿中间。
“我说我错了,外乡人,你介意吗?”他重复道,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噢……不介意。”我说道,感觉有些难为情。我试探性地扭动膝盖,但是他把大腿紧紧夹着不放松。
“考虑下放开我的腿,好吗?”我礼貌地说,我的心仍然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不,不放。你现在要听我讲话吗?”
“应该要了,我现在看上去并没有特别忙。”我仍然礼貌地说。我离他很近,能够看到他嘴角抽动。他更用力地把双腿夹了片刻,然后放松开来。
“这样吵架真是特别蠢,你和我都清楚。”
“不,我不清楚。”我的愤怒算是退去了,但我不打算让他完全把它抛诸脑后,“这或许对你不重要,但对我却很重要。这样吵架不蠢。这点你是知道的,不然你就不会承认自己错了。”
这次他的嘴角抽动得更为明显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手从我的上臂上放了下来。
“嗯,我或许是应该跟你讲贝尔纳斯的事情,这点我承认。但是,如果我跟你讲了,你就会去看他,即使我告诉你他的病是破伤风。我知道那是破伤风,我之前见过。即使你治不好破伤风,你也还是会去,不是吗?”
“是的,即使……是的,我还是会去。”
实际上,我对贝尔纳斯的病无能为力。梅耶斯的麻醉品救不了破伤风病人。药性不如可注射箭毒的东西,都没法缓解破伤风病人的痉挛。我能给他的,只是我的在场所带去的安慰,不过他不大可能会感激,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但是,我仍然会觉得有必要在场给他安慰。
“我不得不去,”我更加温柔地说,“我是个医生。你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他生硬地说,“你觉得我完全不知道吗,外乡人?”不等我回答,他就又继续说,“有人谈论发生在锯木厂的事情——会有人说闲话,是吧?但是,如果你去治疗某个像他那样垂死的人——呃,没有人直说你故意杀死他……但是很容易就看得出人们是那么想的。不是说他们认为你杀死了他,只是他们会觉得你或许是故意让他死去,免得他接受绞刑。”
我盯着自己张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它们和下面的乳白色丝绸差不多苍白。“这点我也想过。”
“我很清楚你想过,”他干巴巴地说,“我当时看到了你的表情,外乡人。”
我深吸一口气,只是为了确保空气中不再有浓烈的血腥味。我只闻到松林中的松脂香味,清新而微涩。我突然清晰地回忆起医院,回忆起空气中那种松香消毒液的气味,它们掩盖但是无法消除潜藏着的疾病气味。
我再次呼吸新鲜的空气,然后抬头看着詹米:“你会好奇是不是我杀死了他?”
他显得有点惊讶:“你会选择去做你觉得最为恰当的事情。”他无视了我是否杀人这个次要的问题,继续关注事情的重点。
“但是让你去掌管两个人的生死并不明智,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懂,而且我已经不是初次意识到他所处的那个微妙网络,而在某种程度上,我则永远走不进去。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很陌生,对他而言也同样陌生;但是他不仅知道人们在说什么——常出入酒馆和市集的人都能够知道——还知道人们在想什么。更让人生气的是,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所以你看,”他看着我说,“我知道贝尔纳斯肯定会死,你也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你知道他的问题,你肯定会去看他。然后他会死去,可以说这两个人都死在了你的手里,人们不会说这件事情有多么奇怪,但是……”
“但是他们会那么想。”我替他把话说完。
他抽动的嘴角变成了不老实的微笑:“人们会注意到你,外乡人。”
我咬着嘴唇。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人们都会注意到我,而这种注意已经不止一次让我差点丧命了。
他站起来,抓住一根树枝保持平衡,然后走出去,踏到沙砾河岸上,把披肩拉到了肩上。
“我跟贝尔纳斯夫人说我会从锯木厂把她丈夫的东西给她带过去,”他说,“如果不想来的话,你就不必来了。”
锯木厂赫然耸现在那里,后面是点缀着星光的天空。它就算再尝试,也不可能显得更加不祥。你往哪里去,我也要到哪里去。
我想我现在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是想在下定决心前观察整个地方,在知道这个地方或许会属于他的情况下来观察。步行穿过那些花园和果园,划船经过大片大片的茂密松林,到锯木厂来看看——他是在考察别人提议要给他的地域,进行权衡和评估,思考必须应对什么复杂情况,决定是否能够或者愿意去接受挑战。
我闷闷不乐地想,最终魔鬼坚持要向耶稣展示他所拒绝的一切,带他去到圣殿的最高处,凝视天下万国。唯一的困难在于,如果詹米决定纵身跃下,他可没有许许多多的天使等待着阻止他的双脚——以及其他的一切——重重地摔在苏格兰大理石石板上。只有我。
“等等,我也要去。”我说着,爬出小船。
* * *
锯木厂的园子里仍然堆着木材;自上次我来这里过后,就没人挪动过它们。黑暗带走了所有景致;新生产的木材堆成苍白的四方形,看上去就像漂浮在隐形的大地上,最先显得遥远,紧接着又近距离地赫然出现,足以剐擦到我的裙摆。空气中弥漫着水晶兰和锯末的气味。
而且,我还看不到自己脚下的大地,它同时被黑暗和我摆动的裙摆遮蔽。詹米扶着我的胳膊,以防我跌倒。当然,他自己从来都不会跌倒。我心想,他这辈子在日落后就没有想过室外会有光线,或许这给了他某种导航能力,就像蝙蝠那样。
奴隶宿舍棚屋中间的某个地方燃着火堆。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多数奴隶应该都在睡觉。要是在西印度群岛,鼓声和哀号声会持续整晚,奴隶们会悼念死去的同伴,悼念活动会持续一周。而这里则什么都没有,除了松树的沙沙声便再无声响,除了森林边沿的微弱亮光便再无摇曳的火光。
“他们都害怕。”詹米轻声说,像我一样停下来聆听寂静。
“难怪,我也害怕。”我也低声说道。
他发出呼呼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逗乐了一样。
“我也害怕,但不是害怕鬼。”他低声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害怕什么,他就拉住我的胳膊,推开了锯木厂侧边那扇工人进出的便利门。
里面的那种寂静似乎有形。最初,我觉得像是战场上的那种奇怪死寂,但后来我意识到其中的不同。这里的寂静是活的;无论其中有什么活物,它都没有安静地躺着。我觉得我仍然能够闻到血腥味,在空气中显得很浓烈。
然后我深呼吸,再次思索,一阵阵寒冷的恐惧涌上了脊柱。我能够闻到血液的味道,新鲜的血液。
我抓紧詹米的胳膊,他也闻到了血液的味道,他的手臂在我的手下变得坚硬,肌肉警惕地紧绷起来。他没有说话,从我手中离开,然后消失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真的消失不见了,几乎惊慌失措,在黑暗中摸索寻找他,我的手在他原来站的那个地方抓了个空。然后我意识到他只是把深色的披肩搭到了头上,遮住了苍白的脸庞和亚麻衬衫。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脚步在泥巴地面上又快又轻,然后脚步声也消失了。
空气炎热、凝滞,充满血腥味。我闻到一种难闻的甜味,舌头后面有种金属的味道。这和一周前一模一样,让人产生幻觉。我仍然感到寒冷的战栗,转过身子,使劲朝那个又黑又大的房间远端看去,有些期待刻在我记忆中的那幕场景再次在黑暗中显现:木材起重机上面的绳索被绷得紧紧的,那个巨大的吊钩来回摇摆,上面挂着一个不断呻吟的人……
一声呻吟撕破了空气,我几乎把嘴唇咬破。我的喉咙因为压抑住的尖叫而肿大起来;我害怕吸引什么东西上身,所以没敢叫出来。
詹米在哪里?我想喊他,却又不敢。我的眼睛现在足够适应了黑暗,能够辨别出十英尺远的锯片的不规则的模糊影子,但是房间的远端还是一堵黑暗的墙壁。我睁大眼睛去看,这次意识到我穿着浅白色的衣服,房间里的任何人无疑都能看到我。
那个呻吟声再次出现,我被惊吓了一跳。我的两个手掌都在冒汗。那不是!我凶狠地告诉自己,那不是,不可能是!
我恐惧得无法动弹,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我耳朵里的声音来自何处。它不是从房间那边的黑暗中传来的,带着吊钩的起重机就在那边。它来自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迅速转身。我们走进来的那扇门仍然开着,它在黢黑的环境中就是个浅色的四边形。没有任何东西出现,没有任何东西在我和门中间移动。我迅速朝那扇门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我双腿的每块肌肉都紧绷着想要狂奔——但是我不能离开詹米。
那种声音又出现了,就和躯体痛苦让人发出的抽泣喘息相同——那是厉害到让人叫不出来的痛苦。想到这里,我脑中又冒出了新的想法:如果发出那种声音的是詹米怎么办?
我因为谨慎而十分震惊,朝那个声音那边转过身去,叫喊詹米的名字,回音从高处的屋顶传了下来。
“詹米!”我再次喊道,“你在哪里?”
“在这里,外乡人。到这里来,好吗?”詹米的模糊声音从我的左边传来,冷静但有些急切。
发出那种呻吟声的不是詹米。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宽慰得几乎发抖起来。我跌跌撞撞地穿过黑暗,不再关心那种呻吟声从何而来,只要它不是詹米的声音就行。
我的手摸到一堵木墙,然后茫然地摸索,最终找到了一扇开着的门。詹米在贝尔纳斯的宿舍里。
我踏进那扇门,立即感觉到了变化。里面的空气似乎更加压抑,更加炎热。地板是木质的,但我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响。空气凝滞得死气沉沉的,令人窒息。血液的气味也更加浓烈了。
“你在哪里?”我又喊道,这次声音放低了一些。
“我在这里,在床边上。过来帮帮我,这里有个姑娘。”他的声音竟然就在旁边。
詹米在小卧室里,里面没有窗户,也没有光线。我靠着感觉找到了他们。詹米跪在一张小床旁边的木地板上,床上躺着一个人。
正如詹米所说,那是个女人——才摸到她我立即就知道了。通过触摸,我还知道她的血液正在流干。我抚摸到的那张脸冷冰冰、湿乎乎的。我摸到的其他东西——她的衣服、被单,以及她身下的床垫——都温暖、潮湿。我跪在地板上,感觉到我的裙摆被浸湿了。
我伸手到她的喉咙上寻找脉搏,但是没有找到。她的胸脯在我手下慢慢地起伏,除了随之发出的微弱叹息,这就是她唯一的生命迹象了。
“没事了,我们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我说。我的声音令人安慰,惊恐已经踪迹全无,尽管让我惊恐的事情现在其实更多了。
我的双手始终在她的脑袋、喉咙、胸口和肚子上快速摸索,掀开她湿透的衣服,疯狂、盲目地寻找伤口止血。什么都没有,没有动脉喷血,没有严重的伤口。但是,始终有微弱但稳定的噼啪声,就像一双小脚在奔跑一样。
“告诉……”与其说她说的是词,倒不如说是叹息。然后她哽咽住,抽泣着吸了一口气。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姑娘?告诉我,是谁?”詹米那不见人的声音低沉、急切。
“告诉……”
我摸遍了离皮肤较近的所有大血管,发现它们全都完好无损。我抓住并抬起她软绵绵的胳膊,把手伸到了下面去摸她的后背。她身体的全部热量都在那里;她裙子的上身因为汗水而湿乎乎的,但并没有浸着血。
“不会有事的,我们在这里呢。”我又说,“詹米,拉住她的手。”无望感降临到我身上,我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已经拉住了。”詹米对我说,然后又对她说,“别担心,姑娘,不会有事的,你能听见吗?”噼啪,噼啪,那双小脚跑动的速度正在放慢。
“告诉……”
我没办法,但还是再次把手伸到她的裙摆下面,这次在她无力分开的大腿中间把手指蜷起来。那里仍然温暖,特别温暖。血液缓缓地从我手上和指缝里流过,湿热得就像我们周围的空气,无法阻挡得就像从锯木厂堤坝里泻下去的水流。
“我……死……”
“我觉得你是被人杀害了,姑娘,”詹米很温柔地对她说,“告诉我们是谁杀的你,好吗?”
她的呼吸声现在变得更大了,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声音,噼、啪,噼、啪。
那双脚在轻轻地踮着脚尖走。“中……士。告诉……中士……”
我从她的大腿中间把手拿了出来,然后握住了她的手,不顾手上有血。毕竟,手上有没有血已经不重要了。
“……告诉……”她突然激动地说,然后又沉默下来。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她又叹息着长时间地呼吸。然后又是沉默,甚至比之前还长,接着又是呼吸。“我会的,我会告诉他的,我保证。”詹米说道,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仅仅像耳语那么小。
噼、啪。
在苏格兰高地,人们说这是“死亡之音”,水滴的声音;屋里有人即将去世时,人们就会听到这种声音。我听见的不是水滴声,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号。
黑暗中再没有声音传来。我看不见詹米,但是在他向前倾身时,我的大腿感觉到了那张床的轻微晃动。
“上帝会原谅你,安息吧。”他朝着那种寂静低声地说。
* * *
第二天早晨,在我们踏进贝尔纳斯的宿舍时,我能够听到嗡嗡的声音。在巨大、充满灰尘的寂静锯木厂中,所有声音都被空间和锯末掩盖了。但是,在这个小隔间里,墙壁拦住并反弹了所有声音。我们的脚步声从木地板回响到木天花板。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封在小军鼓里的苍蝇,被卡在狭窄过道中的这两个男人中间,感受到了短暂的幽闭感。
宿舍只有两个房间,中间隔着从户外通往主锯木厂的短过道。我们右边那间较大的房间原来是贝尔纳斯的客厅和厨房,左边较小的那间是卧室。那种嗡嗡声就是从卧室里传来的。詹米深吸一口气,把披肩捂到脸上,然后拉开了卧室的门。
床上的苍蝇看上去像是一张毯子,一张点缀着绿色的暗蓝灰色毯子。詹米走进房间,苍蝇嗡嗡地从凝固了的餐食上飞起来,飞成一大群,贪婪地抗议着。
我忍住了厌恶的喊声,低下头,挥手赶走它们。饱食过后缓慢飞动的苍蝇撞到我的脸颊和手臂上,然后被弹开,在浓稠的空气中慵懒地盘旋着。法科尔德·坎贝尔用苏格兰语嘟哝,表示极度的恶心,然后低头从我身边挤了过去。他眯着眼睛,紧闭着双唇,鼻子已经被捏得发白了。
那个躺着死人的小卧室比棺材大不了多少,没有窗户,只有墙板之间的裂缝,昏暗、变幻的光线从中照射进来。空气又热又湿,就像在热带的温室里,充满了死亡的那种腐烂甜味。我能够感觉到汗水从身上蜿蜒流下,就像苍蝇的脚那样让人发痒,然后我试着只用嘴去呼吸。
她的体格并不大,我们昨晚出于礼仪给她盖了毯子,但她的身体几乎没有把毯子撑起来。与萎缩的身体相比,她的头似乎很大,就像火柴人的圆脑袋。
詹米掸走几只吃得太饱而无法动弹的苍蝇,然后拉开了毯子。那张毯子,也像其他东西那样,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污,底部仍然湿漉漉的。人的体内一般含有八品脱血液,但是这八品脱血液在被泼散开来时,会显得远远不止八品脱。
我在前一天晚上短暂地看到过她的脸,没有生命的面容在詹米用松树裂片照出的火光下泛着不自然的光亮。现在,她苍白地躺在那里,潮湿得像蘑菇,迟钝的面容在漂亮的棕色发丝里显现出来。没法判断她的年龄,只知道她年纪不大。我也没法判断她曾经是否漂亮;她的体形不美,但生命力或许会让她的圆脸红润,让她深陷的双眼充满亮光。或许会有男人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肯定会有男人那么觉得,我心想,反正它们足够漂亮。
詹米他们在低声说着话,在那副静止的躯体上方弯着腰。坎贝尔先生朝我转过身来,整齐的假发下眉头轻微地蹙着。
“弗雷泽夫人,你真的确定她的死因吗?”
“确定。”试着不呼进恶臭的空气,我拉起毯子边沿,揭开毯子,让尸体的双腿露了出来。她的双脚已经有些发青,开始变得肿胀了。
“我昨晚把她的裙子拉下来了,但是其他地方我都没有动。”我解释道,又把她的裙子拉了上去。
触碰到她时,我胃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我之前见过尸体,这具尸体远非最恐怖的,但是炎热的气候和封闭的空间让它没有降温太多;她大腿上的皮肤与我的差不多温暖,却松弛得令人不适。一根串肉扦,长一英尺多,就在她双腿中间的床上,我昨晚发现时并没有动。它的上面也盖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液,这点显而易见。
“我……嗯……没有发现她的身体上有伤。”我尽可能得体地说。
“噢,我懂了。”坎贝尔先生蹙着的眉头似乎稍微放松了,“噢,好的,这至少可能不是蓄意谋杀。”
我张嘴回答,却看到詹米的警告眼神。
坎贝尔先生没有注意到,于是继续说:“问题是这个可怜的女人是自杀的,还是偶然被他杀的。你觉得呢,弗雷泽夫人?”
詹米在坎贝尔背后皱着眉头,但是他的警告并不必要。我们前一晚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也已经有了我们自己的结论——同时也决定我们不必与十字溪的执法和治安部门共享我们的意见,至少暂时不必这样做。我借口气味太臭而轻轻捏住鼻子,以便掩饰可能暴露实情的表情变化。我撒谎特别差劲。
“我确定她是自杀的,”我坚定地说,“这样流血身亡所需的时间很短,而且正如詹米跟你说的那样,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在我们进来之前,我们在锯木厂外面说了会儿话;要是有人从里面离开,我们肯定会看得见。”但是,有人或许可以很轻松地躲在另外那个房间里,趁我们忙着安慰那个垂死的女人,在黑暗中安静地偷偷离开。如果坎贝尔先生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让他注意到这点。
在坎贝尔先生转身面对詹米时,詹米已经做出了适合这个场合的严肃表情。坎贝尔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噢,不幸的可怜姑娘!我想我们只能说还好没人与她同享罪恶。”
“那让她怀上这个她想要打掉的孩子的男人呢?”我有些尖刻地说。
坎贝尔先生显得很惊讶,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嗯……确实是这样,”他说,然后咳嗽了一声,“不过我们不知道她是否结婚……”
“那么你不认识这个女人了,先生?”詹米赶在我再说出什么不明智的话之前插嘴说道。
坎贝尔摇了摇头:“她不是布坎南先生家的仆人,不是麦克尼尔家的,也不是奥德戴斯法官家的。只有这三家的种植园足够近,她才可能走到这里来。不过,我确实好奇她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和詹米也都想过。詹米再次插话,防止坎贝尔先生说出这个调查方向的下一步。
“她昨晚没说什么,但是提到什么‘中士’。她当时说‘告诉中士’。你或许能够想到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先生?”
“好像有位负责守卫皇家仓库的军队中士。是的,我能肯定。”坎贝尔先生的表情稍微明亮起来,“噢!这个女人肯定与军方有些联系。这样就能够解释了。但我还是好奇为什么她……”
“坎贝尔先生,请原谅我,我恐怕觉得有点头晕。”我插话道,把一只手搭到了他的手臂上。我没有撒谎——我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东西,高温和恶臭让我觉得头晕,我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很苍白。
“你能送我妻子出去吗,先生?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可怜的姑娘带出去。”詹米说,并指了指那张床,以及床上那副可怜的身躯。
“千万别自找麻烦,弗雷泽先生,我的用人会把尸体搬出去的。”已经转身引领我往外走的坎贝尔抗议道。
“这是我姨妈的厂子,先生,所以也应该由我来操心。我会料理的。”詹米礼貌但坚定地说道。
* * *
费德拉在外面的马车边上等候着。“我跟你说过那个地方有鬼,你脸色白得就像床单,夫人。”她说道,带着严肃的满意神态打量着我,并递给我一瓶加香葡萄酒,敏锐地朝我这边皱着鼻子,“你比昨晚还要难闻,看上去就像去了屠宰场一样。坐到这里的阴凉下面,喝干那杯酒。重新振作起来。”她看了看我背后。我也回头去看,看到坎贝尔已经走到了溪边的悬铃木树荫下,专心地跟用人交谈着。
“找到她了。”费德拉立即压低声音说道。她瞟了瞟旁边,朝那一小群奴隶棚屋那边看去,在锯木厂的这边几乎看不见它们。
“你确定吗?你的时间并不多啊。”我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端着酒瓶,愉悦地感受着从喉咙里冒出的芳香,它们清理了我味觉里的死亡味道。
费德拉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转移到了树下的人身上。“不需要太多时间。我昨晚从那些房子边上走过,看到有扇门开着,地上撒着些小垃圾,像是有人匆忙离开一样。我找来个小孩,问他谁住在那里,他说波丽安娜住在那里,说她已经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我问他波丽安娜什么时候走的,他说昨晚还见她吃晚饭,今天早上就不见了,没人见到她。”她的目光与我的相遇,其中充满了疑问,“现在你知道了。你打算做什么?”
真是个好问题,而且我还完全没有答案。我吞下葡萄酒,随之也吞下了逐渐出现的惊慌感。
“这里的奴隶们肯定全都知道她不见了,其他人还要多久就会知道呢?现在贝尔纳斯已经死了,这种事情又该让谁知道呢?”
费德拉抬起一边的肩膀,优雅地耸了耸肩。“先发现的人会来问的,但是该问谁……想来应该问他。”她说道,并朝锯木厂点了点头。我们之前没有关通往宿舍的那扇小门,詹米正从里面走出来,胳膊下面夹着裹着毯子的沉重物体。
“我已经身在其中了”。甚至在那场被打断的宴会之前,他就知道了这点。没有正式的宣告,没有人邀请他承担这个角色,他也没有接受,但他就是完美地融入了这个地方,就像拼图游戏中的碎片被拼入整体一样。他已经是河场的主人了——如果他想当主人的话。坎贝尔的用人过来帮忙抬尸体,詹米单膝跪在锯木厂引水槽的边沿,轻轻地把那具尸体放到地上。我把酒瓶还给费德拉,同时点头表示感谢。“去马车里把东西拿过来好吗?”
费德拉没有说话,去取我带来的东西——一张毯子、一个桶、干净的布片,以及一罐草药。而我则走过去找詹米,他跪在溪边洗手,尸体就在下游不远处。洗手准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愚蠢,但是习惯的力量很大。我跪在詹米旁边,也将手伸进溪水,让冰冷、清新的水流带走手上那种湿乎乎的触感。
“我没说错,”我低声对他说,“是个叫波丽安娜的女人,她在晚上逃跑了。”他皱起眉头,轻快地擦洗双手,然后朝背后看了看。坎贝尔现在站在那具尸体边上,仍然厌恶地稍微蹙着眉头。
詹米全神贯注地怒视,然后把目光转回到自己的手上。“嗯,那让事情更复杂了,是吧?”他弯腰捧水洗脸,然后猛烈地摇头,像湿身的狗那样把水滴甩了出来。然后他朝我点了点头,站起来,用沾有污渍的披肩擦干了脸。
“外乡人,你去料理那个姑娘,好吗?”他说完便怒冲冲地朝坎贝尔先生果断走去,长披肩左右摇摆着。
* * *
她的衣服没必要留下来,所以我把它们都剪掉了。她赤裸着,看上去应该二十多岁,营养不良,肋骨都可以数清楚,四肢纤细苍白得像剔掉叶子的树枝。尽管如此,她仍然重得惊人,而且还没消退的尸僵让她很难被搬动。还没处理完成,费德拉和我就大汗淋漓了。头发从发髻里散落下来,在我通红的脸颊旁披散着。
辛苦的劳动至少让我们很少说话,让我能够平静地思考。但这并不是说我的思绪特别平静。正如詹米说的,想要“打掉孩子”的女人,如果要自己完成的话,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在自己的床上动手。这个陌生女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是来找其他能够替她堕胎,但又不会去她家的人。
我跟詹米说过,我们必须在锯木厂的营区找一个奴隶,一个可能有接生婆名声的奴隶,女人们会谈论她,会在私底下推荐她。
我说的话显然没错,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满意。那个帮忙堕胎的人害怕我们知道实情,所以已经逃跑了。如果她不逃跑,也不说什么,那么法科尔德·坎贝尔或许会相信我的话,认为那个女人是自己动手堕胎的——他几乎没法证明其他情况。但是,如果有其他人发现奴隶波丽安娜逃跑了——他们当然会发现!——那么她就会被抓回来审问,整件事情无疑就会被曝光。然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尽管天气炎热,我还是颤抖了一下。流血的法则在这件事情中也适用吗?当然应该适用,更不用说流了那么多血。我心想着,闷闷不乐地把另外一桶水冲到那个女人的洁白四肢上。
这个该死的女人。我心想着,用愤怒掩盖无用的怜悯。我没法为她做什么,只能为她收拾残局,真正的残局。或许我还能尝试拯救这出悲剧里的另外那个人,那个貌似帮忙却又无意义地害了人命、现在需要用生命来弥补过错的可怜女人。
我看见詹米已经拿到了酒瓶,与法科尔德·坎贝尔相互传递,热烈地说着话,偶尔转身朝锯木厂、河流和市镇那边指一指。
“夫人,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给她梳头发吗?”费德拉的问题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的任务上。她蹲在尸体边上,挑剔地用手指触摸着女尸缠结着的头发。“可怜的孩子,我不想就这样把你埋到土里。”她摇着头说道。
我觉得费德拉或许并不比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多少,而且无论如何,是否要给这具女尸梳妆打扮过后才下葬并不重要。不过,我还是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索,掏出一把不大的象牙梳子。费德拉把梳子拿过去,开始边低声哼唱,边给女尸梳头发。
坎贝尔先生正要离开。我听到马匹的挽具嘎吱作响,以及马倌坐上马车时,它们期待地跺着脚,发出轻微的踩踏声。
坎贝尔先生看见我,深深地鞠躬,把头埋得很低。我简单地向他还礼,然后解脱地看着他们取车离开。
费德拉也停下了工作,凝视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朝灰尘里吐了口唾沫。她这个动作里没有明显的恶意,那是一种对抗邪恶的魔咒,我之前见过。她抬起头看着我。
“詹米先生最好在日落前找到那个波丽安娜。松林里面有野兽,而且尤利西斯先生说乔卡斯塔买她的时候花了两百镑。那个波丽安娜,她不晓得松林里的情况,她是直接从非洲来的,到这里还不满一年。”
说完她便埋头继续她的工作,手指在女尸漂亮的发丝里,像蜘蛛那样阴暗、迅速地移动着。我也低头做自己的工作,有些惊讶地意识到缠住詹米的那种复杂网络也触碰到了我。我并没有如自己之前所想的那样站在这个网络之外,而且就算我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
费德拉帮助我寻找波丽安娜,并不是因为她信任我或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是主人的妻子。必须找到波丽安娜,然后将她藏匿起来。在她看来,詹米当然会找到她,并把她藏起来——她是詹米的财产,或者说是乔卡斯塔的财产——这在费德拉看来没有区别。
最终,我们将那个陌生女人清洗干净,让她躺在我带来当裹尸布的破烂亚麻床单上。费德拉给她梳了头发,还给她编了发辫。我把那个装着草药的大石罐拿上来。我带草药过来,既是出于习惯,也是出于理性,但是我现在很感激它们,这与其说是因为它们帮助减慢了尸体的腐烂,倒不如说是因为它们带来的那种仅有的——以及必需的——仪式感。
我很难将这个笨重、发臭的陶土块与她的冰冷小手调和,她曾经用那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痛苦地低声说“告诉……”。然后我回忆起了她,回忆起她活着的最后时刻鲜血滚烫地洒在我的手上,这种回忆比看到她那赤裸着的干瘦身体被陌生人抬着时的记忆还要生动。
离得最近的牧师也住在哈利法克斯,她会在没有葬礼仪式的情况下被下葬,但是她要葬礼仪式有什么用呢?葬礼仪式的目的是安慰失去亲人的人们。我心想,不太可能有人来为她哀悼。因为,如果她有那么亲近的人——家人、丈夫,甚至情人,那么她就不会死了。
我不认识她,不会怀念她,但我会因为她以及她孩子的去世而感到难过。我是为自己难过,不是为她。我跪在她的尸体旁边,撒下芳香和苦涩的草药——芸香叶、海索草、迷迭香、百里香和薰衣草,这是活人献给逝者的花束,是微小的缅怀标志。
费德拉跪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然后,她伸出手,轻柔地用手指把裹尸布盖在了那个女孩的脸庞上。詹米也走过来观看。他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把尸体抱起来,朝马车走去。
他始终没有说话,直到我爬上马车,坐到他身边的座位上。他啪啪地甩动马背上的缰绳,然后打了个响舌。
“我去找那个中士。”他说道。
* * *
当然,我们需要首先处理几件事情。我们回到河场,把费德拉丢下,然后詹米去找邓肯,并换掉弄脏的衣服,而我则去查看我的病人梅耶斯,然后把早上的事情告诉乔卡斯塔。
两件事情都不需要我去费神。法科尔德·坎贝尔正与乔卡斯塔坐在起居室里,小口喝着茶。至于约翰·梅耶斯,他腰部盖着卡梅伦家族的格子呢,正伸展开身体,懒洋洋地躺在绿丝绒躺椅上,兴致勃勃地咀嚼着烤饼。他那伸出格子呢的腿和脚干净得反常,看来前一天晚上有人趁他暂时昏迷,给他洗了个澡。
“亲爱的,来坐下,孩子,吃点东西,你昨晚肯定都没休息,今早看来肯定也很辛苦。”乔卡斯塔听到我的脚步声后转头说。她面带微笑,但我看到了刻在她眉毛中间的那两条担忧的皱纹。
通常,有人要是称呼我为“孩子”,我要么会觉得好笑,要么会觉得被冒犯;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安慰感。我感激地坐到扶手椅里,接受了尤利西斯给我倒的茶,同时心想法科尔德跟乔卡斯塔讲了多少,以及他自己又知道多少。
“今天早上怎么样?”我问梅耶斯。尽管他昨晚喝了不少酒,但他看上去状况特别好。他面色红润,而且从他旁边盘子里的食物碎屑来看,他的胃口也不错。
他热情友好地朝我点了点头,嘴巴还在大声地咀嚼着食物,然后有点费力地吞了下去。“特别好,夫人。我真诚地感谢你。伤口处还有点疼痛,”他拍了拍下半身,“但是伤口缝得真是好,可惜我始终看不到。尤利西斯先生很善良,给了我一面镜子,”他解释道,有些敬畏地摇了摇头,“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屁股,那里的毛同样很多,你肯定觉得我爸爸是头熊吧!”
说到这里,他开怀地大笑起来。法科尔德也埋头喝茶,掩盖了自己的微笑。尤利西斯端着茶盘转身离开,不过我看到他的嘴角抽动了。乔卡斯塔大声笑出来,失明的双眼开心地皱了起来。
“人们确实说知道自己父亲的孩子很聪明,约翰·昆西。但是,我很熟悉你母亲,所以我觉得你爸爸不太可能是头熊。”
梅耶斯摇了摇头,但是他的眼睛在浓密的胡须上方闪着亮光。“嗯,我妈妈确实喜欢多毛的男人。她说在寒冷的冬夜,毛多的人让人很舒服。”他看了看敞开的衣领,有些满意地看着露出来的浓密胸毛,“而且她说的或许没错。印第安姑娘就喜欢,不过回头想想,她们或许只是喜欢那种新鲜感。她们自己的男人,私处就很少有毛,更不用说屁股上了。”
坎贝尔先生吸了吸烤饼的香气,然后捂住餐巾剧烈地咳嗽。我自己微笑着,喝了一大口茶。那是印第安混合浓茶,尽管早晨热得压抑,但它还是令人感到很愉快。在我喝茶时,一滴滴轻盈的汗珠从我的脸上冒出来,但是茶水的温暖令人舒适地安顿到不安稳的胃里,茶叶的香味把鼻子里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臭味驱除干净了。我们的欢欣对话,也把早晨那些病态的场景从我脑海中清除掉。
我伤感地看着壁炉前的地毯。我感觉自己似乎能够安静地躺在那里睡上一个星期——但那并不是因为疲惫。
詹米走了进来。他才修了面,梳好头发,穿着素净的外套和干净的亚麻衬衫。他朝法科尔德·坎贝尔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肯定在走廊里听到了坎贝尔的说话声。
“姨妈。”他弯腰亲吻乔卡斯塔的脸颊,以示问候,然后朝梅耶斯微笑。
“朋友,它怎么样了?或者应该问,它们怎么样了?”
“完全没问题,”梅耶斯自信地对他说,并用手轻柔地放在双腿中间,“不过,想来我还要再等一两天才能骑马。”
“是应该等两天。”詹米对他说。然后他转身,对乔卡斯塔说:“你今早见到邓肯了吗,姨妈?”
“噢,看见了。他去替我办了件小事,他和那个小伙子。”她微笑起来,伸手去摸詹米,我看见她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詹米的手腕,“邓肯·英尼斯先生真是个好人,特别肯帮忙,动作又快,做事又谨慎。跟他说话真的很开心。难道你没觉得吗,侄子?”
詹米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又迅速地把凝视的目光转移到法科尔德·坎贝尔身上。坎贝尔避开了他的目光,小口喝着茶,假装研究挂在壁炉台上的那幅巨大绘画。
“没错,”詹米干巴巴地说,“邓肯他很有用。小伊恩也和他一起去了?”
“去给我取个小包裹,”乔卡斯塔平静地说,“你找邓肯有急事吗?”
“没有,我可以等会儿。”詹米缓缓地说,向下盯着她看。
她的手指从詹米的衣袖上滑下来,然后伸手去端茶杯。茶杯的精致把手正对着她,准备好等她去端。
“那就好。”她说,“那你来吃点早餐?法科尔德,你要再来个烤饼吗?”
“噢,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吃不下了。我在镇上还有事情,最好现在就去处理。”坎贝尔放下茶杯,站了起来,然后依次给我和乔卡斯塔鞠躬。“夫人们,再见。”他说,接着扬起一边眉毛向詹米致意,“弗雷泽先生。”他鞠着躬,随着尤利西斯出去了。
詹米坐下去,扬起眉毛,伸手去拿烤面包。“姨妈,邓肯给你做的那件小事——是去找那个女奴隶吗?”
“是的。”乔卡斯塔皱着眉头,把失明的双眼转朝詹米,“你不会介意吧,詹米?我知道邓肯是你的人,但这件事情看上去很急,而且我当时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过来。”
“坎贝尔跟你说了什么?”我看得出来,詹米在思考。地区法官坎贝尔先生性格正直、刻板,甚至不会插手阻止恐怖的私刑,他如果密谋保护一个女奴隶,而且还是一个帮人堕胎的女奴隶,那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了。但是,或许他想通过这样做来弥补他之前没能阻止的事情。
乔卡斯塔轻微地耸了耸宽大的肩膀,嘴角的肌肉也向下动了动。“我的外甥,我认识法科尔德·坎贝尔已经二十年了。在我听来,他没说出口的话,比说出口的话还要清楚。”
梅耶斯始终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他们的对话。“我的耳朵没有那么灵,”他温和地说,“在我听来,他说的就是某个可怜的女人在上面的锯木厂里打算打掉肚子里的负担,结果意外地杀死了自己。他说他并不认识那个女人。”他平淡地朝我微笑起来。
“我从中只知道那个姑娘是个陌生人,”乔卡斯塔说道,“法科尔德熟悉河边和镇上的人,就好像我知道自己家里的人一样。那个姑娘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用人。”
她放下茶杯,然后叹息着倚靠在椅子里。“没问题的,”她说,“小伙子,把东西吃完吧,你肯定饿坏了。”
詹米盯着她看了片刻,还没有咬过手里的那块烤面包。“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姨妈。看到死去的女人让我的胃有些不舒服。”他站起来,向下掸了掸外套的下摆。
“她或许不是谁家的女儿或用人,但是她现在正躺在院子里,吸引着许多苍蝇。我要知道她的姓名后,才能把她埋葬下去。”他就地转身,怒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喝完茶,然后把茶杯放回去。骨瓷杯子碰到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说,“我也觉得不饿。”乔卡斯塔没有动,也没有变换表情。在我离开房间时,我看到梅耶斯在躺椅上倾身,麻利地把最后那块烤饼抓了过去。
* * *
我们到达位于海伊街尾的皇家仓库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仓库位于河流北面,在市镇上面一些,有自己的装货码头。现在仓库似乎不需要守卫,附近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几只黄粉蝶无视令人窒息的炎热,在岸边的茂密花丛中勤奋地劳作。
“他们在这里存放着什么?”我问詹米,同时好奇地抬头看着偌大的仓库。那扇巨大的双开门紧闭,被插销闩着。门前唯一的那个红衣哨兵一动不动,就好像锡质的士兵模型。仓库旁边有栋较小的建筑物,上面挂着显眼的英格兰国旗,在炎热中垂头丧气。或许我们要找的那位中士就躲在这里。
詹米耸耸肩,赶走一只在手肘上试探的苍蝇。天气越来越热,尽管马车在移动,但我们仍招来了越来越多的苍蝇。我谨慎地闻了闻,但只能闻到百里香的微弱气味。
“存放的肯定是国王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偏远地区的毛皮、海军的存货——沥青和松脂。不过,派人来守卫是因为里面存放着烈酒。”
尽管所有小酒店都会自己酿造啤酒,所有家庭都有酿造苹果白兰地和草莓酒的配方,但国王经营的却是更加强劲的烈酒:白兰地、威士忌和朗姆酒。这些酒在重兵守护下被少量进口到殖民地,然后在国王的批准下高价出售。
“我觉得他们现在的存货不多。”我说道,点头指了指那个守卫。
“不多,运送烈酒的船队每个月从威尔明顿上来一次。坎贝尔说他们每次上来的时间都不一样,降低被抢劫的风险。”他漫不经心地说,仍然轻微地蹙着眉头。
“我们说那个姑娘是自己打胎死掉的,你觉得坎贝尔相信我们吗?”有些下意识地,我朝后面的马车里不明显地看了看。
詹米低声用苏格兰语说了些嘲笑的话。
“当然不相信,外乡人。他不是傻子。但是他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他是不会找麻烦的。希望没有人来为那个死去的女人扯皮。”
“这个希望真是冷血,”我平静地说,“在你姨妈的客厅里时,我以为你有不同的感受。不过,你或许说得没错,如果她有亲人,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他听出了我话中的苦涩,于是低头看着我。
“我不是故意要冷漠无情的,外乡人,”他温柔地说,“但是那个可怜的姑娘已经死了。我能够为她做的,就只有确保她能够体面地下葬。我必须在意的是活着的人,不是吗?”
我叹了口气,短暂地捏了捏他的手臂。我的感受太过复杂,甚至都无法试着去解释。我是在那个姑娘死前几分钟认识她的,而且我无论如何都拯救不了她的生命——但是她是在我的眼前死去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受到了医生那种无力回天的愤怒,感觉自己一败涂地,感觉自己在与黑暗天使的斗争中落败。除了愤怒和惋惜,我还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那个姑娘和布丽安娜差不多年纪——布丽安娜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身边也不会有任何亲人。
* * *
“我知道。只是……我在某种程度上觉得自己应该为她的事情受到责备。”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说,“不要害怕,外乡人,我们会把她处理好的。”他拉动缰绳,让马匹停到一棵栗树下面,然后跨下马车,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那里没有营房。坎贝尔跟詹米说过,仓库的十名守卫住在市镇里的多个地方。我们询问了一位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书记员,他让我们到街对面金鹅酒馆,那个中士或许正在那里吃午饭。
才走进酒馆,我就看到了那位中士,他坐在窗户边的餐桌旁,白色的皮领巾松散着,制服的上衣也没有扣纽扣。他面前放着一杯麦芽啤酒,以及残余的康沃尔馅饼,看上去十分放松。詹米跟在我后面走进来,身体短暂地遮挡了从门里照进来的光线,于是那位中士抬起了头。
尽管酒馆里昏暗,但我仍然能够看到他的面容因为惊讶而变得茫然。詹米突然在我后面停住了,并低声用盖尔语说了些听上去很恶毒和下流的话,但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默奇森中士,”詹米用有些惊讶的口气说,就好像偶遇熟人时打招呼,“没想到还会见到你——至少没想到会在这个世界上再见到你。”
从那位中士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也有着同样的感受,而且他还觉得他和詹米在天堂这边相遇得太早了。血液涌上他那肥胖的麻子脸,让脸颊变得通红。他向后推动长凳,在撒有沙子的木地板上弄出一阵尖厉的声音。
“是你啊!”他说。
詹米脱下帽子,礼貌地点了点头。“别来无恙,先生。”他说。我现在能够看到中士的脸庞,他表面看上去很愉悦,但眼角却谨慎地皱了起来。詹米表现得比中士镇定许多,但他其实和中士同样吃惊。
默奇森逐渐镇定下来,惊讶的表情变换成了轻微的嘲笑。
“弗雷泽。哦,抱歉,弗雷泽先生。我应该称呼你先生,是吧?”
“是的。”尽管默奇森的口气粗鲁无礼,但詹米的声音依然平静。无论他们过去有什么冲突,詹米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惹麻烦,关于外面马车里躺着的那具尸体的事情则另当别论。我悄悄地在裙摆上擦了擦汗湿的手掌。
默奇森中士开始缓慢地扣上制服的扣子,同时并没有把目光从詹米身上移开。
“我听说有个叫弗雷泽的人来到了河场,寄生在卡梅伦夫人家。那个人就是你,是吗?”他说着,令人不快地动了动厚厚的双唇。
詹米眼角的谨慎冻结成了蓝色,冷峻得像冰川,但是他仍然咧着嘴,和善地微笑着。
“卡梅伦夫人是我的亲戚。我现在就是代表她来这里的。”
默奇森中士仰起头,舒适地挠了挠脖子。他肥大、苍白的脖子上有一道不浅的明显红印,好像曾经被人用绳子勒过。“你的亲戚。嗯,这样说很简单,不是吗?我听说卡梅伦夫人瞎了。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她很容易上那些来认亲戚的骗子的当。”他现在完全镇定下来,低下头,自鸣得意地朝我傻笑。“这就是你的女人,是吗?”他的话中带着恶意,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是我的妻子,弗雷泽夫人。”
我能够看到詹米右手的那两根僵硬指头在外衣的下摆上动了动,这是能够说明他感受的唯一迹象。他稍微抬起头,然后扬起眉毛,带着冷静的好奇神情打量着默奇森中士。
“你是哪个默奇森,先生?抱歉我的记忆力不好,我承认我分辨不出你和你兄弟。”
默奇森中士像中枪似的停顿下来,系领巾的动作也僵硬地停住了。
“去你妈的!”他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脸庞呈现出不健康的红色,像熟透的梅子。我想他应该注意自己的血压,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
这时,默奇森中士似乎注意到整个酒馆里的人都在很好奇地盯着他看。他怒冲冲地扫视周围,然后抓起帽子,跺着脚朝门口走去。他推搡着从我边上走过,我不由得向后趔趄了一步。
詹米抓住我的胳膊,让我站稳,然后低头从门楣下走出去。我跟着他走出去,及时看到了他在后面喊默奇森中士。
“默奇森!等我和你说句话!”
默奇森转身,双手握成拳头,紧贴着红色制服的下摆。他身材高大,躯干和肩膀都很厚实,把制服撑得紧紧的。他的双眼里充满了威胁,但他再次镇静了下来。
“一句话,是吗?你要跟我说什么呢,弗雷泽先生?”他说。
“关于你的职责,中士,我们给你带来了一具尸体。”詹米冷酷地说,并朝我们停在附近树下的马车点了点头。
默奇森中士的面容再次变得茫然。他朝马车看了看,小群小群的苍蝇和蚊子开始聚集起来,慵懒地围着敞开的马车绕圈。
“好。”他确实是专业人士,尽管举止中的敌意并未消减,但他脸上的血液已经逐渐退去,握着的拳头也放松开来了。
“一具尸体?谁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就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你去看看好吗?”他朝马车点了点头,默奇森犹豫了片刻,短暂地点头,然后朝马车大步走去。
我匆忙跟着詹米,及时看到了默奇森中士在拉开临时裹尸布一角时的表情。他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感受,或许在他从事的职业里并没有必要那么做。震惊的神情像夏日的闪电那样在他脸上闪现。
詹米也能够看到默奇森的面容。“那你认识她?”他说。
“她……她是……是的,我认识她。”默奇森中士突然闭上嘴,好像害怕说出更多的话似的。他继续注视着那个姑娘的枯萎脸庞,他自己的面容则紧绷起来,毫无表情地僵住了。
有几个人之前跟随着我们走出了酒馆。他们虽然谨慎地待在远处,但有两三个人却好奇地朝我们这边探着脖子。用不了多久,整个地区的人就会知道发生在锯木厂的事情。我希望邓肯和伊恩一路顺利。
“她怎么了?”默奇森中士问道,向下紧盯着那种毫无变化的苍白脸庞。他自己的脸也几乎变得苍白。
詹米专注地看着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那你认识她?”他再次说道。
“她是……她是……洗衣服的女工,名字叫丽莎……丽莎·佳弗。发生了什么事情?”默奇森中士机械地说着,仍然低头看着马车里面,似乎无法把目光拽开。他面无表情,但双唇发白,双手也紧握成拳头放在身体两侧。
“她在镇上有亲人吗,丈夫之类的?”
这个问题合乎情理,但默奇森猛地抬起头,就好像被詹米的这个问题戳痛了一样。
“关你什么事?”他说。他注视着詹米,眼睛的虹膜周围有圈明显的白线。他龇牙咧嘴,看似礼貌地说:“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詹米不眨眼地与他对视。“她想把孩子打掉,但是出了些岔子。如果她有丈夫,我们必须跟她丈夫说明情况。如果没有——如果没有亲人——那么我就把她体面地下葬。”他平静地说。
默奇森转过头去,又向下看了看马车里面。“她有亲人,你不必麻烦了。”他简短地说。
他转过身,伸手用力地擦拭脸庞,似乎想要擦掉所有情感。“去我办公室,你必须写一份供述。去找书记员,去!”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道。
* * *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书记员肯定是去吃午餐了。我坐下来等候,詹米则不安分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步,看看墙上挂着的军团旗帜,又看看桌子后面角落里的抽屉柜。
“该死的运气,应该就是默奇森。”他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你很了解他?”
他看了我一眼,啼笑皆非地撇了撇嘴:“十分了解。他当时就驻守在阿兹缪尔监狱。”
“我知道了。”这么说,他们两人之间少不了憎恨。狭小的办公室里很闷热,我擦干了从我乳房中间流下去的汗液。“你说他在这里做什么?”
“据我所知,他当时被派去负责那些被运去出售的犯人。我觉得,当时殖民地需要士兵,所以国王就没有让他回英格兰——那是与法国打仗时候的事情了。”
“他兄弟又是怎么回事?”
詹米哼了哼,发出没有幽默感的短暂声音。
“他们是两兄弟,双胞胎。我们叫他们小比利和小波比。他们简直一模一样,而且还不只是长相一样。”
他停顿下来,努力回忆着。他并不经常说他在阿兹缪尔监狱那段时间的事情,我能看到这段时间的阴影从他脸上闪过。
“你或许知道那种本身很正派,但是在与默奇森这种人在一起时就可能变得像狼一样的人?”
“这样说对狼有点不公平,因为我想到了洛洛。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懂你的意思。”我微笑着说。
“独处时像猪,很多人在一起时则像禽兽。军队里这种人不少,所以说军队能起作用——人们成群结队时会做独自一人时不会做的坏事。”
“那默奇森两兄弟从来不独处?”我慢慢地问。
他朝我轻轻地点头确认:“是的,就是那样。他们始终如影随形。这个人有所顾忌的事情,另外那个则不会。当然了,遇到麻烦事的时候,说不准该怪哪个,不是吗?”
他仍然在踱步,烦躁得就像被关在笼中的黑豹。他在窗边停下来,往外看。
“我——那些犯人——我们遭到虐待时可以投诉,但是官员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错惩罚他们两个人,而且人们很少知道自己是被哪个默奇森打倒在地猛踢肋骨的,也不知道是被哪个默奇森钩住脚镣倒挂起来,直到屁滚尿流,让守卫开心的。”
他的目光定在窗外的某样东西上,表情空洞,窗外的光线照在他那双眨也不眨的宝石蓝眼睛上。他刚才说到了禽兽,我能看出那些回忆激起了他的兽性。
“他们两兄弟都在这里吗?”我问道,既是为了打断他那种让人不安的凝视,也是因为我想知道。
我这样做起了作用,他突然从窗边转过身子。“没有,这个是比利。小波比在阿兹缪尔监狱死了。”他简短地说,他的那两根僵硬的手指在短裙上动了动。
我之前在想为什么今天早晨要穿短裙,而不是换成马裤。在英格兰士兵面前,他那暗红色的格子呢简直就像公牛面前招展的红色旗帜。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英格兰士兵曾经从他那里把苏格兰服饰夺走,同时想夺走他的自尊和男子气概。他们的尝试没有成功,而他打算向他们强调这一点,无论这样做是否理智。理智与那种在侮辱下仍然没有消亡的固执自尊没有多大关系,而且尽管他同时拥有理智和自尊,但我能够看明白,目前他的自尊占据着绝对优势。
“从默奇森中士的反应来看,小波比并不是自然死亡?”我问道。
“不是。”他说。他叹了口气,稍微耸了耸双肩,在紧身的外套里让它们放松。
“他们每天早上押送我们去采石场,晚上押送我们回来,每辆马车配有两三名警卫。有一天,小波比·默奇森是负责押送的军官。他早上和我们出去,但是晚上没有一起回来。”他又朝窗户看了看,“采石场底部有个特别深的水坑。”他的冷静口气就像他那种简单叙述的内容那样让人恐惧。尽管天气热得压抑,但我还是感觉到脊柱上有一阵轻微的战栗。
“你……”我开口说话,但是他伸手指到嘴唇边上,朝门那边迅速地点了点头。片刻过后,我听到了他那双灵敏耳朵听到的脚步声。
那是默奇森中士,不是书记员。他大汗淋漓,一道道汗液从假发下沿着他的脸庞流下来,而且他整个面容的颜色就像新鲜的牛肝,显得不健康。他朝空着的桌子看了看,然后在喉咙里低声说了些恶毒的话。我为那个不在办公室的书记员感到担心。默奇森中士手臂一挥,推开了桌上的杂物,让纸张飘落到了地上。
他从杂物中一把抓起白镴墨水池和一张大页纸,砰的一声把它们砸在桌上。“写下来,”他命令道,“然后签字,写上日期。”
詹米眯眼盯着他,但并没有动身去拿羽管笔。
我感觉到心脏突然下沉。詹米本来是左撇子,但被强迫教会了用右手写字,但是后来右手被打残了。对他来说,写字是件缓慢、费力的事情,他会在纸上留下许多墨水渍、汗渍,还会把纸张弄皱,最后他也会感到窘迫。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逼迫他在默奇森中士面前那样自取其辱。
“写!下!来!”默奇森中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詹米的双眼眯得更厉害了,但是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伸手出去,从默奇森手里把笔抓了过来:“我当时也在,我来写。”
我还没来得及蘸墨水,詹米就抓住了我的手。他从我手里把笔抽出去,然后把它扔到了桌子上。
“你的书记员待会儿可以到我姨妈家来伺候我。”他简短地对默奇森说,“跟我走,克莱尔。”
不等默奇森回答,詹米就拉住了我的手肘,把我拉着站了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已经到了外面。马车仍然停在树下,但尸体已经不见了。
* * *
“好了,她暂时安全了,麦克杜。可是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她呢?”邓肯挠了挠下巴上的胡楂。他和伊恩花了三天时间在森林里搜寻,最终找到了奴隶波丽安娜。
“让她挪动身子可不容易了,那个可怜的女奴在被洛洛闻出来时,差点被吓死。我们费尽力气才让她站起来。我们根本没法让她自己骑马,我只好一边骑马,一边单臂抱着她,免得她摔下去。”伊恩插话说,从早餐桌上拿下一片培根,把培根撕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了洛洛。
“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她藏起来。”乔卡斯塔皱起眉头,在思绪中半闭着茫然的双眼,“那个默奇森昨天早上又去锯木厂了,而且昨晚法科尔德·坎贝尔派人来说,默奇森宣布这是件谋杀案,已经叫人在整个区域搜那个动手的奴隶。法科尔德现在特别生气,我想他脑袋都快燃起来了。”
“你觉得人会是她杀的吗?我的意思是,不小心杀的。”伊恩咀嚼着培根,看了看詹米,又看了看我。
尽管早晨炎热,但我还是打了个冷战,在记忆中感觉到那根扦子在我手里的那种坚定的僵硬感。
“有三种可能性——意外、谋杀、自杀,简单得多的自杀方式很多,相信我。而且据我们所知,她并没有谋杀的动机。”我说。
“尽管是这样,”詹米简洁地插话道,“如果默奇森抓到那个女奴隶,不出一天他就会把她吊死或用鞭子打死。他不需要审判。不行,我们必须让她离开这个地区。我已经和我们的朋友梅耶斯安排好了。”
“你和梅耶斯安排好什么了?”乔卡斯塔犀利地问。大家对詹米的公告纷纷表示惊讶和疑问,而乔卡斯塔的声音锋利地切断了大家的嘈杂声。
詹米在烤面包上涂完黄油,递给邓肯,然后才开口说话。“我们要把那个女奴隶送进山,”他说,“梅耶斯说印第安人会欢迎她,他说他知道有个可以安置她的好地方。她在那里很安全,不用担心小比利·默奇森。”
“我们?我们是谁?”我礼貌地问道。
他朝我咧嘴笑起来,以示回应:“梅耶斯和我,外乡人。我需要在寒冷天气到来前去偏远山区看看,这次的机会刚好不错。梅耶斯是我能找到的最好向导。”
他谨慎地忍住没有指出,这也可以让他暂时离开默奇森中士的势力范围,但是我领会了他的这种含意。
“舅舅,你会带我去的,是吗?你需要人帮忙看那个女奴隶,相信我,她的身子像蜜糖桶那样大。”伊恩把缠结在面前的头发拨开,表现得很急切。
詹米朝伊恩微笑:“是的,伊恩,估计这一路上都需要你的帮忙。”
“呃哼!”我邪恶地盯着他说。
“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你也可以照看你舅妈。”詹米继续说,反过来盯着我,“如果梅耶斯能够骑马了,我们三天之内就要出发,外乡人。”
* * *
三天的时间并不充裕,但是在梅耶斯和费德拉的帮助下,我完成了准备工作,还剩下空余的几个小时。我有个小箱子用来装药品和工具,马鞍包里也装满了食物、毯子和炊具,剩下的就只有着装的小事了。
我把那条长丝带交叉围到胸前,把丝带两头在胸间系成活结,然后在镜子里看效果如何。还不错。我伸展双臂,往两边摆动身子,进行试验。可以,这样还过得去。不过,如果我用丝带再绕胸部一圈,然后再系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外乡人?我的天哪,你到底穿的是什么?”詹米抱着双臂,倚靠在门上,扬起两边眉毛看着我。
“我在做临时胸罩,”我自豪地说,“我不想在山里穿裙子骑横鞍,而且如果我不穿紧身胸衣的话,那么我不想我的乳房在路上晃个不停。晃着特别不舒服。”
“想来是很不舒服。”他慢慢走进房间,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围着我转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的双腿,“那这些是什么?”
“喜欢它吗?”我伸手到屁股上,摆造型般展示费德拉为我做的拉绳皮裤——她当时边做边夸张地大笑——皮裤的原料是梅耶斯在十字溪的一位朋友提供的柔软鹿皮。
“不喜欢,你不能在路上穿……穿……”他直白地说,并朝我的皮裤无语地挥了挥手。
“裤子。”我说,“我当然可以在路上穿裤子。我在波士顿每天穿的就是裤子。它很实用。”
他沉默着看了我片刻,然后十分缓慢地绕到我后面,最终在我身后开口说话了。“你穿着它外出?”他用不相信的口气说,“穿着去人们可以看到你的地方?”
“是啊,”我生气地说,“其他大多数女人也是。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他愤慨地说,“我能看到你整个屁股的形状了,天哪,还能看到屁股沟!”
“我也能看到你的屁股沟。”我指出道,同时转身面对他,“我看着你的穿着马裤的屁股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但这只会偶尔让我生出占你的便宜的念头。”
他拧着嘴,不知道要不要笑。趁着他在犹豫,我向前走了一步,环抱着他的腰,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臀部。
“实际上,你穿短裙时才会让我想要把你推倒在地上强暴,”我对他说,“但是你穿马裤的时候看上去也不赖。”
他大笑了出来,并且弯腰用力地亲吻我,双手仔细地探寻着我紧身鹿皮裤下的臀部的轮廓。他轻轻地捏了捏,让我在他身上扭动起来。
“脱下来。”他说,然后停顿下来喘气。
“可是我……”
“脱下来,”他坚决地说,然后向后退,拉松裤裆开口上的系带,“你可以待会儿再穿,外乡人,如果有人要推倒强暴,那也是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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