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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回家过节

苏格兰因弗内斯,1969年12月23日

他第十几次检查了火车时刻表,然后在牧师住宅的客厅里徘徊,心烦意乱得安定不下来。还要等一个小时。客厅里的东西被搬走了一半,桌上、地上都杂乱地摆放着纸箱。他曾保证要在新年前清空这个地方,只留下菲奥娜想保留的一些家具。
他沿着走廊游荡进厨房,打开那个古老的冰箱凝视了片刻,然后觉得自己不饿,又关上了冰箱门。
他希望格雷厄姆太太和牧师之前能够结识布丽安娜,也希望布丽安娜能够结识他们。他朝空荡荡的厨房桌子微笑,回忆起自己青少年时与两位老人的对话,当时他疯狂地单恋着烟草店老板的女儿,问他们怎么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别人。
“如果你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别人,小伙子,那么你就不是,”格雷厄姆太太当时告诉他,同时用勺敲打和面盆表示强调,“你的爪子可不要碰小马维斯·麦克德威尔,不然她爸爸会杀了你的。”
“当你爱上别人时,罗杰,不用别人说你也会知道。孩子,你和小马维斯交往要注意,我还没有老到可以当爷爷。”牧师当时插话说着,伸了根手指到用来做蛋糕的面糊里。格雷厄姆太太举起勺子威胁,他假装害怕地躲开了,然后大笑起来。
好吧,他们都说得不错。在遇到布丽安娜·兰德尔以后,他不用别人说也知道自己爱上了她。他不确定的是布丽安娜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他等不下去了。他拍了拍衣服口袋,确保自己带了钥匙,然后跑下楼梯,跑进了早餐过后就开始倾泻的冬雨。人们确实说过追女生时有必要淋场冰雨,但是这在马维斯那里没有奏效。
* * *

1969年12月24日

“现在,梅子布丁已经放到烤炉里了,把装在小平底锅里的黄油甜酱放到后面。”菲奥娜向他吩咐道,同时戴上了她那顶毛茸茸的羊毛帽子。那顶帽子是红色的,菲奥娜个子不高,戴上它时看上去像花园守护神。“记得别把火调太大了,也不要全部关掉,不然你点不着它。还有这里,我把明天做鸡肉的方法全部写出来了,鸡肉装在锅里了,蔬菜我也切好放在冰箱里的黄色大盆里了,还有……”她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翻找,掏出一张手写的纸条,塞到了他的手里。
他拍了拍她的头,让她放心地说道:“别担心,菲奥娜,我们不会把家烧掉,也不会饿着肚子。”
她不信任地皱起了眉头,在门口迟疑。她的未婚夫坐在外面的车里,有些不耐烦地给引擎加着油。
“是的,好吧。你们俩确定不和我一起?欧尼的妈妈不会介意的,而且把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过圣诞节,我确定她也会觉得不合适……”
“别担心,菲奥娜,我们没问题的。你和欧尼好好过节,不用管我们。”他说着,轻轻地推着她往外走。
她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放弃了。“好嘛,你们应该没问题。”她身后传来短促、不耐烦的喇叭声,她转过身去,瞪着那辆车。
“好了,我这不是马上就来了吗?”她不悦地说道。她转过身来,突然对罗杰眉开眼笑,伸手抱住了他,然后踮着脚坚定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她站回去,会意地眨了眨眼,笑着皱起圆圆的小脸。“这可以惩罚欧尼了。”她轻声说,然后又大声地说:“圣诞快乐,罗杰!”同时开心地挥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下门廊,慢悠悠朝轿车走去,轻微地摇摆着臀部。
轿车的引擎轰鸣着表示抗议,菲奥娜才关上门,车就在轮胎的嘎吱声中冲了出去。罗杰站在门廊里挥着手,因为欧尼的块头不大而感到开心。
他身后的门打开了,布丽安娜把头探了出来。“你不穿外套站在外面干吗?”她问道,“天气这么冷!”
他犹豫了,想把刚才的事告诉她。毕竟,这在欧尼身上起了作用。但是这晚是平安夜,他提醒了自己。尽管天空低沉,气温骤降,但他还是感到全身温暖和兴奋。他朝她微笑起来。
“就是送菲奥娜离开。”他说着,把门关上。“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在不把厨房炸掉的情况下做顿午餐?”
* * *
他们顺利地做出了三明治,吃完后回到了书房。书房里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只有几架等着去整理和打包的书。
一方面,这项工作快要完成,让罗杰感到特别解脱。另一方面,看到这个温暖、杂乱的书房变成了原本的空壳样子,他又感到悲伤。
牧师的大书桌已经被清空,其上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到车库里存储起来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上没有了书本的重压,钉在软木墙壁上的那几层飘动的纸张也被取下来了。取下那些纸张的过程让罗杰舒适地想起了拔鸡毛,工作的结果则是粗陋和荒凉的赤裸,让他想把视线转移开。墙上还钉着一张方形的纸,他要等到最后才把它取了下来。
“这些怎么办?”布丽安娜挥动鸡毛掸子,询问地指了指堆在面前桌上的一小摞书。许多敞开的箱子摆在她的脚边,都半满地装着命运各异的书——有的会被捐给图书馆,有的会被送去文物协会,有的会被送给牧师的朋友,还有些会被罗杰留下来自用。
“它们上面都有签名,但是没有题字说赠送给谁。你已经留下了那套题字送给你父亲的,还想留下这些吗,它们都是初版?”她说着,把最上面那本递给了罗杰。
罗杰用双手翻转那本书。那是弗兰克·兰德尔的作品,是一本漂亮的书,排版和装订都很美观,与书中讲究的学术内容相符。
“你应该留下它们,不是吗?毕竟是你父亲的作品。”他说。不等她回答,他就轻轻地把那本书放进了扶手椅上的小箱子。
“我已经有一些了,许多许多,有很多箱。”她抗议道。
“但没有签名?”
“好吧,没有签名。”她又从那摞书里拿起一本,轻快地翻到扉页,上面写着有力、倾斜的拉丁文:“Tempora mutantur nos et mutamur in illis.——F.W.兰德尔”。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那个签名,宽大的嘴巴变得柔和了。
“时间改变,我们也随之改变。”她翻译了那句拉丁文,“你确定你不想要它们吗,罗杰?”
“确定。别担心,你不会太早离开我。”他说着微笑起来,啼笑皆非地挥手指了指四周的书。
她大笑起来,把那些书装进了自己的箱子,然后又回去继续擦拭那些已经整理好、堆在那里等待打包的书。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有四十来年没有清洁了,她现在已经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了,修长的手指沾满了污垢,白色衬衫的袖口也差不多被灰尘染黑。
“你不会想念这个地方吗?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不是吗?”她问道,并把眼前的一缕头发抹开,挥手指了指宽敞的书房。
“会想念的,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不过我没有太多选择。”他回答道,把另外一个装满的纸箱堆到其他纸箱上面,以便送去牛津大学的图书馆。
“我想你不能住在这里,因为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牛津。”她遗憾地同意道,“可是你要把它卖掉吗?”
“我不能卖。它不是我的。”他弯腰抓住一个超大的纸箱,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发出费力的声音。他蹒跚着穿过书房,把它扔到了其他箱子上,弄出一声闷响,让缕缕灰尘从下面的箱子里飞了起来。
“哟!”他长舒一口气,朝她咧嘴微笑着,“希望那些研究古文物的人在抬这个箱子的时候有上帝帮忙。”
“什么意思?它不是你的吗?”
“是的,它不是我的。”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房子和土地都属于教会。虽然爸爸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但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他。它属于教区委员会。新上任的牧师不想要它,他自己有钱,而且他妻子喜欢现代化的设备,所以委员会就把它出租出去了。菲奥娜和她家欧尼要租,上帝保佑他们。”
“就他们两个人?”
“房租便宜。显然不会贵,”他讽刺地补充道,“但是她想生很多孩子。我可以告诉你,这里住得下一支军队。”这座房子是在维多利亚时期为拥有大家庭的牧师设计的,有十二个房间,而且还不算那个特别不方便的古老厕所。
“他们的婚礼在二月,所以我必须在圣诞节清理完,好让他们请人来打扫和粉刷。但是,我很抱歉让你在节日干活,或许我们可以在周一开车去威廉堡?”
布丽安娜又拿起一本书,但是并没有立即把它放进箱子。“这么说你的家就算是永远消失了,”她慢慢地说,“似乎不太合适——虽然我很开心是菲奥娜来租住。”
罗杰耸了耸肩。“还好,我也没有打算定居在因弗内斯,”他说,“而且这里也不是祖屋之类的地方,不能把它登记到国家名胜古迹信托,然后收取每人两英镑的参观费。”他挥手指了指破烂的油地毡、肮脏的磁漆,以及头上的古老碗形玻璃灯罩。
听到这里,她微笑起来,然后继续整理书籍。但是,她似乎在沉思,细微地皱着浓密的红眉。她把最后那本书装进箱子,伸展身体,叹了口气。
牧师的书几乎和我父母的一样多,”她说,“除了妈妈的医学书和爸爸的历史书,其他的书都足够开家图书馆了。我回去大概花了六个月才整理完。我跟地产经纪人说可以在夏天挂牌出售那所房子。”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然后转身拿起打包用的胶带,用指甲寻找胶带的开头。
“就是这件事让你一直心烦?”他慢慢地说。看着她的脸庞,他逐渐明白了。“想着要离开在那里长大的房子——让自己的家永远消失?”
她稍微抬高一边的肩膀,眼睛仍然盯着那卷桀骜不驯的胶带。“如果你能忍受,我想我也能。”她继续说,“而且也没有那么糟糕了。妈妈几乎料理好了所有事情——她找到了租户,把房子出租了一年,所以我有时间决定要怎么做,不用担心房子闲置在那里。但是把它留着也很傻,我一个人住太大了。”
“你应该会结婚的。”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想来应该会。”她说着,抬眼看了看,嘴角扭曲着,可能是被逗乐了,“未来某一天吧。但是,假设我丈夫不愿意住在波士顿呢?”
他突然想到,她之所以担心他失去牧师住宅,可能是因为她想象自己生活在其中。
“你想要孩子吗?”他突然问道。他之前没有想到问这个问题,但是特别希望她想要孩子。
她惊讶了片刻,然后大笑起来:“通常只有小孩子才想要大家庭,不是吗?”
“说不定,”他说,“但是我想要大家庭。”他在箱子上方倾身,突然亲吻了她。
“我也想要。”她说。她微笑时眼睛斜了起来。她没有把目光挪开,但是有些脸红,看上去就像是在春天成熟的杏子。
他确实想要孩子。就在这个时候,他想做能够生许多孩子的事情。
“但是或许我们应该先清理完这个地方?”
“什么?”他只是模糊地听懂了她的话,“噢,是的。好,我们确实应该先清理完。”
他低下头,再次亲吻她,这次吻得缓慢。她的嘴巴特别棒,宽大而丰满,对于她的脸来说几乎有些太大——但是还好。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另外一只手伸进她柔顺的头发。手掌下她的脖颈感觉顺滑、温暖,他紧抓住她的脖颈,而她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并且张开嘴巴表示屈从,让他想把她搂起来,抱着她去壁炉前的地毯上,然后……
一阵急促的敲击声让他猛地抬起头,惊吓得放开了布丽安娜。
“是谁?”布丽安娜按着心脏惊呼道。
书房的一面是全高的窗户——牧师曾经是位画家——一张留着络腮胡的方脸贴在窗户上面,好奇地几乎都把鼻子压平了。
罗杰咬着牙说:“那个是邮差麦克白。这个老浑蛋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麦克白先生似乎听到了罗杰的问题,向后退了一步,从包里取出一封信,朝罗杰和布丽安娜愉快地挥舞着。“一封信。”他看着布丽安娜,慢慢地用口形说,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到罗杰身上,奸笑着动了动眉毛。
罗杰到达前面时,麦克白先生已经站在了门廊里,手里拿着那封信。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不把信从门缝里塞进来?”他问道,“快给我。”
麦克白先生把那封信递过来,做出一副尊严受伤的样子,但是他试着去看罗杰背后的布丽安娜,这个动作削弱了他那副假装受伤的样子。
“我觉得这封信很重要,从美国寄来的,是吧?是寄给那位年轻女士的,不是寄给你的,小伙子。”他满脸堆笑,用力而不文雅地眨着眼,从罗杰边上挤过去,把手臂伸向布丽安娜。
“女士,向您致以皇家邮政的问候。”他说,他的大胡子并未掩饰住矫揉造作的笑容。
“谢谢你。”布丽安娜仍然脸颊红润,但是已经整理了头发,泰然自若地朝麦克白微笑。她接过那封信,看了看它,却没有拆开。罗杰看见信封上的字是手写的,盖有红色的邮政转发戳,但是距离太远,他没法看清寄信人的地址。
“来英国玩,是吗,女士?”麦克白热心地问,“这里就你们两个,全靠你们啊?”他朝布丽安娜转着眼珠,不掩饰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
“噢,不是的,安格斯叔叔也在,他在楼上睡觉。”布丽安娜绷着脸说。她把那封信对折后,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
罗杰咬了咬脸颊。安格斯叔叔是个被虫蛀坏的玩偶,是个年轻苏格兰人的样子,他们在清理房子时发现的。布丽安娜很喜欢它,擦掉它的格子呢帽子上的灰尘,把它放在了自己客房里的床上。
麦克白扬起了浓密的眉毛。“噢,”他特别茫然地说,“是的,我知道了。你的安格斯叔叔应该也是个美国人吧?”
“不是的,他是阿伯丁人。”除了鼻尖有点红以外,布丽安娜的脸上毫无表情,表现得特别诚实。
麦克白先生高兴极了。“噢,这么说你还有点苏格兰血统!好吧,看你头发的颜色,我早该想到的。真是个漂亮姑娘,真的漂亮。”他仰慕地摇了摇头,假装慈爱的神态变成了好色的神态,这两种神态都让罗杰觉得讨厌。
“嗯,好了。”罗杰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不应该耽误你的工作,麦克白。”
“哦,不麻烦,完全不麻烦。”麦克白向他保证道。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探着脖子看了布丽安娜最后一眼。“累坏了也不能休息,是吧,亲爱的?”
“心坏了才不能休息,”罗杰强调地说,同时打开了门,“祝你白天顺利,麦克白。”
麦克白看了看他,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奸笑。
“你也白天顺利,韦克菲尔德先生。”他倾身靠近罗杰,用手肘顶了顶罗杰的肋骨,然后沙哑地低声说:“如果她叔叔睡得深的话,你晚上也要顺利!”
* * *
“给,你去看你的信吧?”罗杰把布丽安娜之前扔在桌上的信拿起来,递给她。
她的脸有点泛红,然后接过了信。“不重要,我待会儿再看。”
“如果是私密的信,我可以去厨房。”
布丽安娜的脸更红了:“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罗杰扬起了一边眉毛。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然后打开了信封,取出了仅有的那张信纸。
“你自己看嘛。跟你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信。”
噢,不重要吗?他心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他接过布丽安娜递过来的信纸,然后看了看。
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封从她的大学图书馆转发过来的通知,大意是说她想借阅的某份参考资料不幸无法通过馆际互借获得,但是能够在爱丁堡大学皇家文件馆收藏的《斯图亚特信件集》里查阅。
罗杰抬起头时,布丽安娜正看着他。她抱着双臂,眼睛亮闪闪的,嘴唇紧绷着,看他敢不敢说什么。
“你应该告诉我你在找他的,”他轻声说,“我可以帮忙。”
她微微耸了耸肩,罗杰看见她吞咽口水时喉咙在动。
“我知道怎么做历史研究,我原来经常帮我父……”她停了下来,咬着下嘴唇。
“是的,我明白。”他说,也确实明白。他拉着她的手臂,带着她穿过走廊,来到厨房,然后让她坐到破旧桌子边上的椅子里。
“我去烧水。”
“我不喜欢喝茶。”她抗议道。
“你需要喝茶。”罗杰坚定地说,然后点燃了炉子,煤气的火焰发出呼呼声。他转身到橱柜边上,拿下几个杯子和碟子,然后想了想,又从顶层取下了那瓶威士忌。
“我真的不喜欢喝威士忌。”布丽安娜看着那瓶酒说。她打算从桌边离开,但是罗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
“我喜欢喝,”他说,“但是我很不喜欢一个人喝。你陪我喝,好吗?”他朝她微笑,希望她也微笑着回应他。最终她勉强地微笑了,然后放松地坐到椅子上。他坐到她对面,给自己倒了半杯琥珀色的浓郁威士忌。他愉悦地闻了闻酒香,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小口,让醇香的美酒流下喉咙。
“噢,”他低声说,“格兰杰牌的威士忌。你确定不喝点吗?要不在你的茶里加一点?”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但是在水壶响起来时,她站起来去把壶从火上提下来,把开水倒进茶壶。罗杰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伸出双臂搂住了她的腰。
“没什么好羞愧的,”他轻声说,“只要可以的话,你是有权知道的。詹米·弗雷泽毕竟是你父亲。”
“但是他不是……不算是。”她低着头,罗杰能够看到她头顶上翘起头发的整洁发旋,她的前额中部还有发旋,让她的头发形成柔软的波浪形,没有贴在脸上。
“我有过父亲,”她说,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我爸爸,弗兰克·兰德尔,他才是我父亲。我爱……爱过他。我不应该去寻找其他东西,就好像他还不够,就好像……”
“不是这样,你知道的。”他把她转过来,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这与弗兰克·兰德尔无关,也与你对他的感情无关。是的,他曾经是你的父亲,没有什么事情会改变这个事实。但是你会好奇,想去了解,这也是很正常的。”
“你以前想去了解吗?”她伸手把他的手推开,但是他却抓住她的手指不放。
他深吸气,在威士忌中寻找慰藉。“是的,我以前也想去了解。我觉得你也需要去了解。”他握住她的手指,带她朝桌边走去,“来坐下,我会告诉你的。”
他知道想念父亲是什么滋味,尤其是想念未知的父亲。曾经有段时间,刚上学的时候,他痴迷地看过他父亲的奖章,随时把那个丝绒小盒子装在他的口袋里,向朋友们吹嘘父亲的英勇事迹。
“我给他们说的关于我父亲的故事,全都是编出来的,”他说着,低头往散发着芳香的茶杯里面看,“烦得别人把我揍了一顿,还因为在学校里撒谎被打过耳光。”他抬头看着她,然后有些痛苦地微笑起来。
“我当时必须要让他成为真的,懂吗?”
她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理解的神情。
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都懒得慢慢品尝。“幸好我爸爸——牧师——似乎知道了问题所在。他开始给我讲关于我父亲的故事,真实的故事。不特别,也没有英雄事迹。他确实是个英雄,杰里·麦肯锡,他的飞机被击毁之类的事迹。但是牧师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搭燕子窝,结果把洞留得太大,让一只布谷鸟住了进去;说他来这里过节,他们一起在城里玩的时候他喜欢吃什么;说他在口袋里装了许多滨螺,后来忘记拿出来,结果滨螺发臭,毁了他的裤子……”他停了下来,朝她微笑,喉咙仍然因为回忆而紧绷着,“他让我父亲变得真实。我当时特别想念他,因为那时的我大概知道自己想念的是什么——但是我必须去了解。”
“有人会说你没法想念你从未拥有的东西,说最好完全不要去了解。”布丽安娜端起茶杯,蓝色的眼睛在杯沿上方凝视着。
“有人是傻子,或者懦夫。”
他又往杯子里倒了少许威士忌,扬着眉毛把酒瓶朝她那边倾斜。她没有说话,把杯子递了过来,让他往里面哗哗地倒了酒。她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下。
“你母亲呢?”她问道。
“我对她的记忆不多,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满五岁。车库里有些箱子……”他朝窗户偏了偏头,“全是她的东西,她的信件。就像爸爸说的那样:‘每个人都需要历史。’我的历史就在那里,我知道如果有需要,我就会去了解更多。”他打量了她很长一会儿,问道:“你很想念克莱尔吗?”
她看了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空杯子递过来,让罗杰再给她倒酒。
“我不敢……以前……不敢去看。”她说,眼睛凝视着倒出酒瓶的威士忌。
“不光是他……还有她。我是说,我知道詹米·弗雷泽的故事,妈妈给我讲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比我在历史资料里能够找到的要多得多,”她补充道,无力地尝试微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妈妈……最先我试着假装她只是走了,像去旅游那样。后来我没法再假装,就试着相信她已经死了。”她开始流鼻涕了,或许是因为情绪、威士忌或者热茶。罗杰伸手拿来挂在炉子边的茶巾,塞给了桌子对面的她。
“但是她没有死。”她拿起茶巾,生气地擦着鼻子,“问题就在这里!我会时刻思念她,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但是她没有死!当我想到——同时也希望——她在那个我让她去的地方过得开心时,我又怎么能悼念她?”
她大口喝完杯中的酒,被轻微地呛到,然后喘过气来。她用深蓝色的眼睛瞪着罗杰,似乎她被呛到应该责怪罗杰。
“所以我确实想去寻找。我想找到她,找到他们,看她是否安好。但是我不停地想,或许我并不想去寻找,因为如果我发现她过得不好,或是发现某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发现她死了怎么办?或者发现他死了——呃,这或许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他反正已经死了——但是我必须去寻找,我知道我必须要去。”
她用力把杯子放到他面前:“再来。”
他张开嘴巴,打算说她已经喝很多了,但是看了看她的脸,改变了主意。他闭上嘴,给她倒了酒。
她不等罗杰给她加茶,就把杯子端到嘴边,接连喝了两大口。她咳嗽起来,把酒喷溅出来,然后放下杯子,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所以我现在在寻找,或者说曾经在寻找。但是,在我看到爸爸的书,看到他的笔迹时……一切似乎都不合适了。你觉得我错了吗?”她问道,透过挂着泪水的睫毛,忧伤地看着他。
“没有,”他温柔地说,“你没有错。要知道你是对的。我会帮助你。”他站起来,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了起来,“但是现在,我想你或许应该去躺会儿,嗯?”
他扶着她上了楼,在走廊里走了一半时,她突然挣脱,迅速跑进了浴室。他倚靠在外面的墙上,耐心地等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脸色白得就像墙裙上方的陈年石膏。
“格兰杰威士忌被浪费了。要知道你是个酒鬼,我就给你喝点便宜的了。”他说,搂着她的肩膀,扶她走进了卧室。
她瘫倒在床上,让罗杰给她脱掉鞋袜。她翻身趴着,把安格斯叔叔抱在臂弯里。
“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喝茶。”她嘟哝着,很快便睡着了。
* * *
罗杰又工作了一两个小时,整理书籍,捆绑纸箱。这是个安静、昏暗的下午,只听见轻柔的雨滴声和外面偶尔有汽车经过的呼呼声。天开始暗下来,他打开了台灯,穿过走廊去厨房,清洗手上的污垢。
一大锅牛奶般的韭葱鸡汤在炉子后面汩汩作响。菲奥娜说要怎么做?把火调大?还是关掉?还是往锅里面加东西?他怀疑地看了看锅里,决定不去管它。
他收拾了之前喝剩下的茶——清洗并擦干茶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挂在橱柜里的挂钩上。自罗杰记事以来,牧师就拥有的那套古老的柳树图案茶具就剩下这几个杯子了,上面都画着蓝白相间的中式树木和塔,此外还有几个都是从杂物义卖会上买来的不相配的杯子。
菲奥娜当然会买新的。她之前就拿着杂志上的瓷器、水晶和镀银餐具的照片来给他们看。布丽安娜当时发出合适的赞赏声,罗杰则被烦得眼神呆滞。他想,那些旧餐具会全部送去义卖会,至少有人会用得着它们。
他心血来潮,取下刚才洗的那两个茶杯,把它们包在干净的茶巾里,带去了书房,把它们塞进了那个为自己留下来的箱子。他感觉特别傻,但是同时又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他环视发出回声的书房,空荡荡的,只剩下软木墙上那张纸。
这么说你的家就算是永远消失了。呃,他早就离开了家,不是吗?
是的,这让他感到心烦。实际上,他的烦恼要比他对布丽安娜吐露的多得多。
老实说,正是因为这点,他才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清理牧师住宅。清理住宅的工作量确实很大,他自己在牛津也确实有工作要做,他在整理那上千本书时确实很仔细,但是只要他愿意,他本可以更快地清理完。
若是房子没人接手,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清理完。但是,菲奥娜在后面催促,布丽安娜在前面引诱……想到她们两人时,他微笑起来——一个是像鹪鹩那样的小个子,长着黑色的鬈发;一个是像维京人那样的高个子,长着火红的头发。可能需要有女人,男人才会多做事。
不过,是时候完成工作了。
带着严肃的仪式感,他拔掉那张发黄的纸上的大头针,从软木墙上取下那张纸。那是他的家谱,牧师用圆润、整洁的字迹填写的族谱表。
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的麦肯锡氏。他最近在考虑把自己的姓改回去——这不只是为了唱歌。毕竟,牧师去世了,他也不打算常回因弗内斯,而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姓韦克菲尔德。族谱的意义毕竟就在这里,罗杰不应该忘记自己是谁。
牧师知道其中几个人的故事,但是族谱上的大多数人,他也只知道名字。而且,即使只是名字,罗杰都还不知道,特别是那个最为重要的人——那个将那双绿色眼睛遗传给他的女人。她的名字很合理地没有出现在族谱上。
罗杰的手指停留在族谱表顶部。他就在那里,那个被偷换下的孩童——威廉·巴克雷·麦肯锡。他是个私生子,是在养父母的抚养下长大的,他的亲生父母是麦肯锡氏族的首领和一个被判火刑的女巫——杜格尔·麦肯锡与女巫吉莉丝·邓肯。
吉莉丝·邓肯当然不是女巫,但是她的身份也和女巫一样危险。罗杰遗传了她眼睛的颜色——至少克莱尔是这么说的。他有没有从她那里遗传其他东西呢?那种令人惊恐的穿梭时空的能力,是否也未曾察觉地在数代造船工匠和牧人中遗传下来呢?每次看到那个族谱表,他就会想到这个问题——因而也想去一探究竟。他理解布丽安娜的纠结。他很清楚,要平衡恐惧和好奇很困难,在需要了解实情的同时,也会害怕发现实情。
没错,他可以帮助布丽安娜寻找到实情,但是对于自己的事情……
他把族谱表放进文件夹,然后把文件夹收进箱子。他合上纸箱顶部,然后在盖子上面精确地横竖拉上两条胶带。
“就这样了。”他说出声来,然后离开了空荡荡的书房。
* * *
走到楼梯顶端时,罗杰惊讶地停了下来。布丽安娜刚才在洗澡,不顾风险地使用那个古老的煤气热水器,它的搪瓷已经破裂,火焰也持续发出隆隆的声音。现在,她踏进走廊,什么也没穿,只围着浴巾。
她转身沿着走廊离开,没有看见他。罗杰站着纹丝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感觉自己的握着抛光栏杆的手掌变得湿滑。浴巾恰当地遮掩了她的身体,他此前在夏天见过身穿三角背心和短裤的她。现在让他激动的是那条浴巾的纤弱——他知道,只需迅速一拉,他便可以让她全身赤裸。而且,整座房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简直就像炸药。他在她身后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但是过了很长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她的双脚赤裸着,足背很高,脚趾修长,踩出来的纤细、弯曲的脚印,在走廊的长条地毯上呈现出深色。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径直看着他,深蓝色的双眼斜视着。她的身后是走廊尽头的高窗户,在外面雨天的灰暗光线的映衬下,她裹着浴巾的身体显得黑暗。
如果他去触摸她,他知道她会有什么感受。她的皮肤会因为才洗完澡而仍然火热,膝盖、大腿和手肘的沟缝里会仍然潮湿。他能够闻到她,闻到混杂着香波、香皂和美容粉的气味,闻到她带着隐约花香的肌肤的香味。
她在地毯上的脚印延伸到他面前,就像一条脆弱的脚印链条把他们相连。他蹬掉凉鞋,把赤裸的脚踩到其中一个脚印上,脚印接触到他的皮肤,感觉凉爽。
她的肩膀上有水珠,就像她身后窗玻璃上的雨滴,似乎她刚从雨中穿过窗户进来。他朝她走去,她抬起了头,身体抖动,让裹在头上的毛巾掉了下去。
深红棕色的卷曲长发闪亮着掉了下来,湿淋淋地擦着她的脸颊。不是蛇发女妖式的美,而是水妖式的美。“水妖,”他在她那通红的脸颊边耳语道,“你看上去就像才从苏格兰高地的小溪里走出来一样。”她搂住他的脖子,让浴巾滑下去,他们相互紧贴着的身体,让浴巾没有掉到地上。
她的后背裸露着。尽管她的肌肤让他的手掌感到温暖,但从窗户吹进来的冷空气还是让他前臂上的寒毛竖了起来。他想把浴巾拉起来,给她围上,让她不受冻;与此同时,他又想把她的浴巾彻底拉下去,然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就在吹着冷风的潮湿走廊里,相互交换身体的热量。
“蒸汽,”他低声说,“天哪,你身上在冒蒸汽。”
她噘起嘴唇亲吻了他。“你也浑身滚烫。罗杰,你还没有洗澡……”她搂着他的脖子,手指冰凉。她张开嘴巴,想再说什么,但是他亲吻了她,感觉到潮湿的热量穿透了他的衬衫。
她向上抬起乳房,紧贴着他,在亲吻中张开嘴。浴巾裹在她的胸上,让他的双手感觉不到乳房的轮廓,但是他能够想象。他能在心中看到她的乳房,圆润而光滑,丰满得有些摇晃,让人迷醉。
他的手向下游走,抓住她浑圆的裸露臀部。她被惊吓到,失去了平衡,然后他们二人尴尬地向下倒去,抓住彼此,努力想站直。
罗杰的膝盖撞到地上,然后把她也拉了下来。她身子歪斜,四肢张开倒了下来,最后大笑着躺在了地上。
“嘿!”她伸手去抓浴巾,但是他扑到她身上,于是她便放弃了。他对她乳房的想象没错。他手下那个乳房现在赤裸着,丰满而柔软,坚硬的乳头顶着他手掌中心。
简直就像炸药,引线已经被点燃的炸药。他另外那只手放在她盖着浴巾的大腿的顶部,几乎可以感受到潮湿的卷毛在手指上轻擦。天哪,它们是什么颜色呢?如他想的那样,是深红褐色?或者像她的头发那样,是深红棕色?
他那只手不由得继续向下游走,特别想捧住他能够感觉到的那个柔软、湿滑的丰满部位。他离得那么近,却又努力让自己停了下来。
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让他继续往下。“求你,”她低声说,“求你,我想要你。”
他感觉自己像个铃铛,心跳在脑中和胸中回响,双腿中间坚硬得发疼。他闭上眼睛,呼吸,把手按在粗糙的地毯上,想去除抚摸她肌肤的感觉,以免再伸手去抓住她。
“不,不,不在这里,不像这样。”他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在他自己听来显得沙哑。
她从堆在臀部四周的深蓝色浴巾里坐起来,就像美人鱼从海浪中出来。她的身体已经冰凉下来,她的肌肤在灰暗的光线中苍白得像大理石,但是光滑的手臂、乳房和肩膀上却有着鸡皮疙瘩。
他触摸了她,肌肤既粗糙又光滑。他把手指伸到她的宽大的嘴上。他的嘴唇仍然感受得到她——洁净的肌肤、牙膏的气味,以及甜蜜而柔软的舌头。
“更好些,”他低声说,“我想我们的……第一次更好些。”
他们跪着相互凝视,冷风在他们中间窸窣,说着他们未说出口的话。炸药的引线仍然在燃烧,但是现在慢了下来。罗杰感觉无法动弹;或许她最终还是蛇发女妖。
牛奶烧煳的气味飘上楼来,他们两人都立即站了起来。“有东西燃起来了!”布丽安娜说,然后迅速朝楼梯跑去,把皱巴巴的浴巾留在了原地。在她经过时,罗杰拉住她的胳膊。她摸上去冰冰的,被走廊里的穿堂风吹凉了。
“我去关火,”他说,“你去穿上衣服。”
她用蓝色的眼睛迅速看了看他,然后消失在备用的卧室里。卧室门在她身后关上,然后他朝走廊那头冲了过去,砰砰地跑下楼梯,朝煳味跑去,摸过她的手掌仍然火烫。
* * *
楼下,罗杰处理了溢出来被烧煳的汤,同时斥责着自己。他刚才干了什么?像只去产卵的发狂鳟鱼那样扑到她身上,扯掉她的浴巾,把她拉到地上——天哪,她肯定会觉得他和强奸犯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他胸中那种火热的感觉既不是因为羞愧,也不是因为炉子的热量,而是因为她肌肤散发出来的潜在热量仍然温暖着它。她刚才说了“我想要你”,而且她是认真的。
他很熟悉身体语言,在触碰到别人的身体时,能够分清楚欲望和屈从。但是,在刚才感受到她身体的那个短暂瞬间里,他所感觉到的远不止于身体。宇宙在那时出现变动,发出轻弱、决断的咔嚓声,他现在仍然能够听到这个声音在骨头里回响。
他想要她,想要她的全部,不仅仅是上床,不仅仅是她的躯体。他想要的,始终都是她的全部。《圣经》中的那种训令,“成为一体”,似乎就是当前的东西,特别真实。刚才在走廊的地板上,他们几乎成为一体,而那样戛然而止,让他突然感觉特别脆弱——他不再是完整的个人,而只是某个未成形的东西的一半。
他把那些剩下的烧煳了的汤倒进洗碗池。反正他们今晚是要去酒馆吃晚饭的。最好离开这所房子,远离诱惑。
晚饭、闲聊,或许还可以在河边散步。她想去参加平安夜礼拜。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他会正式地询问她。他知道,她肯定会答应。然后……
呃,然后,他们就会回家,回到黑暗、私密的房子里。没有其他人打扰,在进行神圣之事的秘密夜晚,带着新降临于世上的爱意,他会把她抱到楼上。在这个夜晚,处子之身的舍弃,并不是纯洁的丧失,而是永恒愉悦的诞生。
罗杰关了灯,离开了厨房。在他身后,他忘记关掉的煤气火焰在黑暗中蓝黄相间,就像爱火那样热烈而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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