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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彼此相见,韦斯顿会比兰塞姆更感惊讶。可是,就算韦斯顿更吃惊,却没有显露出来。兰塞姆禁不住钦佩他那种强烈的自负,因为它使这个刚来到一个未知世界的人敢于以一种专断粗野之势,两手叉腰,面带怒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脚下像生了根似的稳稳地站在这非地球的土壤上,就像在自家的书房里背靠火炉站着一样。然而,他吃惊地注意到韦斯顿正用极流利的古太阳系语和夫人说话。在马拉坎德拉上,部分是因为能力不足,但更主要是因为瞧不起那里的居住者,韦斯顿从未学会一丁点儿的古太阳系语。这是个无法解释和令他不安的新发现。他感到唯一的优势也被剥夺了。他感到此时面对的是个未知数。如果天平突然在这方面失去平衡,那么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事?
他从胡思乱想中醒来,发现韦斯顿和夫人虽然一直很流利地交谈,却弄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这没意义,”她说,“你和我还不够老,所以好像还说不到一起来。涨潮了,咱们回到岛上去吧。你和我们一起来吗,花斑?”
“那两条鱼哪去了?”兰塞姆问。
“它们在下一个海湾等着呢。”夫人说。
“那就快点吧。”兰塞姆对她说。在回应她的目光时,他说,“不,他不去。”可以想象,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那样急迫。但她的目光在海上,她知道自己匆忙离开的理由。她已开始沿山谷的一边走下来,兰塞姆紧随其后。就在这时,韦斯顿大叫起来,“不行,你不能走。”兰塞姆转过头,发现自己头顶上是一把左轮手枪。从他体内掠过的热流是他被吓坏了的唯一标志。但他头脑依然清醒。
“你也打算在这个世界上谋杀一名居住者吗?”他问。
“你们在说什么?”夫人问。她停下来,一脸不解却平静地回望着这两个男人。
“兰塞姆,你待在那儿别动,”教授说,“那个土著爱去哪就去哪;越快越好。”
兰塞姆正要恳求她逃跑时,却立刻意识到根本没必要恳求她。他本来以为她明白目前的情形,但显然她所明白的不过是两个陌生人在谈论此刻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即她是否有必要马上离开固定陆地。
“你和他不和我一起来吗,花斑?”她问。
“不,”兰塞姆头也不回地说,“或许我和你不会很快再见面。如果见到王,代我向他问好。还要对马莱蒂说起我。我留在这里。”
“当马莱蒂高兴时我们会见面的,”她答道,“如果不是那样,更大的善行将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有几秒钟时间,他听到身后她的脚步声,随后,脚步声就消失了。他知道现在就只剩下他和韦斯顿了。
“兰塞姆博士,你刚才擅自使用谋杀这个词来指我们在马拉坎德拉上时的一个意外。不管怎么说,死的那动物不是人。请允许我告诉你,我认为和我为把文明引介到一个星球上而杀死动物相比,诱奸一个当地女孩似乎同样是不合适的。”教授说。
“诱奸?”兰塞姆说,“哦,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在和她做爱。”
“当我看到一个文明社会的男人在一个僻静处抱着一个女野人,我想到的就是那个词。”
“我不是在抱她。”兰塞姆无精打采地说,因为那时为自己就此事辩护不过是白费精力。“这里没人穿衣服。但那重要吗?还是说说你来皮尔兰德拉干什么吧。”
“你是在请求我相信你和那女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在一种无性的纯真之中吗?”
“哦,无性的!”兰塞姆讨厌地说,“好吧,如果你愿意那样说也罢。这样描述皮尔兰德拉上的生活,就和说一个人因为尼亚加拉大瀑布没能使他立即想起用瀑布水泡茶,进而忘记了水几乎没什么两样。但你完全正确——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想得到她的愿望一点也不多于——不多于……”他无法与什么对比,也没了声音。过了一会,他又说,“不要说我请求你相信这事,或相信任何事情。我对你的唯一请求是尽早开始也尽早结束你来这里要干的任何屠杀和抢劫行为。”
韦斯顿带着一副好奇的面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把左轮手枪放进了枪套。
“兰塞姆,”他说,“你对我太不公平了。”
有几秒钟时间,他们之间只有沉默。打着卷的长长的白色浪花正冲进小海湾,那情形和地球上一模一样。
“好吧,”韦斯顿最终还是先开口了,“我将开诚布公地开始。你愿意怎么利用它,悉听尊便,但没什么能阻止我。我特别要说的是,在我去马拉坎德拉时,在某些方面,我的有关整个星际问题的概念是错误的,严重错误的。”
部分由于手枪被拿走后的轻松,部分由于那个大科学家装腔作势的宽宏大量,兰塞姆非常想大笑。但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韦斯顿一生中首次承认自己错了,就算这初始的谦卑中百分之九十九还是傲慢,那一点谦卑还是不应该被拒绝的——是不应该被他拒绝的。
“好的,这很堂皇嘛,”他说,“你想说什么?”
“我回头马上告诉你,”韦斯顿说,“不过,我得把东西弄上岸。”他们把平底船拖上岸后又开始把韦斯顿的便携式汽化煤油炉、罐头、帐篷和其他包裹运到离岸两百码处的一个地方。兰塞姆知道,这些随身用品都用不着,但他也不提出异议。大约一刻钟后,一个类似营地的东西就在一条小河边的一棵绿色树干、银色树叶的树下的长满青苔的地方建成了。两个人都坐了下来。兰塞姆起初听得很有兴趣,然后是惊奇,最后是怀疑。韦斯顿清了清嗓子,挺起胸,摆出一副讲课的派头。在随后的谈话中,兰塞姆感到韦斯顿在愚蠢地胡说八道,与他毫不相干。两个人类一起被扔在一个外星球上无法想象的陌生环境之中。一个与自己的飞船分离了,另一个刚刚从时刻存在的死亡威胁中解脱出来。他们竟然立刻投入到本该发生在剑桥的公共教室里的哲学论争中来,这正常吗?可以想象吗?然而,那显然正是韦斯顿坚持要求的。他不关心他飞船的命运。他甚至似乎对兰塞姆为什么出现在金星上也没有显示任何好奇心。难道他旅行三千多万英里或许就只为寻求一场对话?但随着谈话的继续,兰塞姆发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偏执狂。像一个除了想出名什么也不想的演员,或者除了想情妇什么也不想的情夫一样,这位狂热、乏味和想躲也躲不开的科学家在滔滔不绝地宣讲他根深蒂固的观点。
“我生活的悲剧,”他说,“实际上也是现代全体智识界的悲剧,就在于由已知事物不断增加的复杂性所要求的呆板的知识专门化。正是由于我参与了那样一个悲剧,即早年投身于物理学,才使我直到五十几岁都未能给予生物学足够的注意。为对自己公平起见,我得明确指出,虚假的人文主义者把知识当做最终目的的想法从未吸引过我。我获得知识总是为了达到实用的目的。起初,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实用性很自然地吸引了我——我想要奖学金、一份收入和一个缺其不可的被普遍认可的职位。当得到这些以后,我开始看得更远——人类的功用!”
他讲完这些后停了一会儿,兰塞姆点头示意他继续。
“人类的功用,”韦斯顿接着说,“长期来看,严格地取决于在行星之间,甚至是在恒星间旅行的可能性。这个问题被我解决了。打开人类命运的钥匙就握在我手里。提醒你去回忆你我在马拉坎德拉上时,它是如何被一批充满敌意的、有智力的物种(我承认,我起初没有预想到他们的存在)从我手里夺走这个事实,这对我们两个都没必要,甚至是痛苦的。”
“确切地讲,不是敌意,”兰塞姆说,“不过,你接着讲下去。”
“我们从马拉坎德拉返程时的恶劣环境使我的健康严重受损。”
“我也是。”兰塞姆说。
韦斯顿因被打断而显得有些惊讶,但又继续讲了下去。“在我康复期间,我有闲暇进行了反思,而那是我很多年都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我特别反思了你提出的异议,即对我的灭绝马拉坎德拉上的居住者当然是我们种族占领那个星球所必需的预备条件这个观点所提出的异议。你用来提出异议的那种传统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人文主义形式直到那时都向我隐藏了它们真正的力量。现在我开始看到那种力量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自己对人类功用的专门奉献实际是基于一种潜意识中的二元主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整个人生都在做一个人与自然之间的不科学的区分或对比,都在设想自己为人类对抗其非人类的环境而战斗。在我生病期间,我投入到生物学,尤其是被称做生物哲学的研究之中。直到那时,作为一位物理学家,我一直满足于把生命看做我能力之外的一个物体。那些矛盾的观点——即那些在有机和无机之间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的观点和那些认为我们称做生命的东西遗传于物质之中的观点从一开始就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现在,它引起我的兴趣了。我立刻就明白,在展开宇宙进程时,我不能容忍中断的、不连续的东西。我成了突变说坚定的信任者。九九归一。头脑的能力——那种潜意识中目标明确的推动力从一开始就存在。”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了。兰塞姆以前经常听到他这一套,不知道他的同伴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当韦斯顿接着说下去时,话里带着更多深沉庄重的语气。
“这种盲目的、无言的目的性在由五花八门的成就构成的无限统一中使劲往上蹿,永远往上蹿,目标直指日益增加的机构复杂性、自发性和灵性。这种宏伟的景象扫除了我对人类义务的所有老观念。人类本身微不足道。不断向前的生命运动——不断增加的灵性才是一切。兰塞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在清除马拉坎德拉人这一点上,可能是我错了。那纯粹是因为偏见让我偏爱我们的族类,而看不上他们。播撒灵性,而非传播人类从此以后是我的使命。这是我职业生涯之墙的压顶石。我最初为自己工作,然后为科学,再后来为人类工作,现在我终于可以为灵性本身工作了,或借用你熟悉的语言,是为圣灵工作。”
“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兰塞姆问。“我的意思是,”韦斯顿说,“现在除了几个被有组织的宗教不幸地当做自己坚硬外壳的老掉牙的神学名称之外,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但我已经穿透了那个外壳,其背后的意义依然真实鲜活。如果你愿意原谅我那样表达的话,宗教的人生观的最基本的真实在一个事实中找到了非同寻常的见证。这个事实使你得以在马拉坎德拉上以你自己神秘和富有想象力的方式领悟了一个被遮蔽着的、不让我知道的真理。”
“我对人们所说的宗教人生观知之甚少,”兰塞姆蹙着眉头说,“你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我们所指的圣灵不是一种盲目的、无言的目的性。”
“我亲爱的兰塞姆,”韦斯顿说,“我完全理解你。我不怀疑我的用词对你而言似乎很陌生,甚至令你震惊。早期和备受崇敬的组织可能使你无法辨认这些以新形式出现、被宗教长期保存、又被科学重新发现的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真理。但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相信我,我们在谈的就是同一个东西。”
“我不能肯定我们是在谈同一个东西。”
“如果你允许我那么说的话,那就是有组织宗教的弱点之一——坚守一个模式,无法辨认自己的朋友。上帝是一个灵魂,兰塞姆。抓住它。你对那已经很熟悉了。别放手。上帝是一个灵魂。”
“当然。但下一步是什么?”
“下一步?咳,灵魂——思想——自由——自发,我谈的就是这些。那是整个宇宙运动过程的目的地。我付出我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要做的就是那种自由、那种灵性的最终解脱。那个目标,想想吧!纯粹的灵魂——自我思考,自我创造活动的中心。”
“最终?”兰塞姆说,“你是说它还不存在?”
“啊,”韦斯顿说,“我知道什么在困扰你。我当然知道。宗教把它描述为一开始就在那里。但那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差异?要使它成为一个差异会太浪费时间。一旦你获得它时,你不妨说它既在开头也在结尾。时间是它要超越的东西之一。”
“顺便问一下,”兰塞姆说,“它在任何意义上算人吗?它是活的吗?”
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从韦斯顿脸上掠过。他又朝兰塞姆身边挪近些,开始用更低的声音说话。
“那是他们谁也不懂的。”他说。那方式有点像小混混或小学生的耳语,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洪亮的讲课风格。所以,兰塞姆突然有一种几近作呕的感觉。
“的确,”韦斯顿说,“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直到最近也不能相信。当然不是一个人。人神同行同性论是大众宗教的幼稚病之一,”这时候他恢复了他公开讲课时的风格,“但与之相反的、极端的过度抽象化总的来说或许被证明是更大的灾难。称它为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不可预测的力量,它自‘存在’的黑暗地基处向上喷射到我们身上。它是一种可以选择自己的工具的力量。兰塞姆,只是我最近才从实际经历中知晓了被你一生当做你宗教的一部分而相信的东西。”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降低为耳语——一种不像他平常声音的沙哑的低语。“被引导,”他说,“被拣选。被引导。我已经知道我是个被撂在一边的人。我为什么研究物理学?我为什么发现韦斯顿光线?我为什么去马拉坎德拉?它——那个力量一直在推着我前进。我在被引导。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我被造就成这样是为了一个目的,是要通过我,灵魂本身此刻才能推进到其目的地。”
“当心,”兰塞姆说,“一个人还是对这类事情小心为妙。你知道,灵魂和灵魂不一样。”
“嗯?”韦斯顿说,“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某个东西可能是灵魂,但于你无益。”
“但我以为你赞同圣灵即善,是整个过程的终点这个想法?我以为你们信教的人都是竭尽全力接近灵性?苦行主义——斋戒和独身那一套有什么意义?难道不是因为他是纯粹的灵魂你才敬拜他吗?”
“天哪,绝对不是!我们敬拜他是因为他睿智和善行。仅仅是一个灵魂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魔鬼也是个灵魂。”
“你提到魔鬼,这很有意思。”韦斯顿说。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他平常的说话方式。“大众宗教中有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是裂变的倾向,即培养出一对相反的东西,如天堂和地狱、上帝与魔鬼。我几乎不必说,在我看来,在这个宇宙中,没有真正的二元主义是可以被容忍的。因此,甚至几周以前,我都会倾向于把这些成对的东西看做纯粹的神话而拒绝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或许是个彻底的错误。形成这个宇宙的宗教习惯的原因要在更深层里寻找。这些成对的概念事实上是灵魂的肖像,是宇宙能量的肖像——实际上是自画像,因为是生命——力量本身把它们存放在我们的大脑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兰塞姆问,同时,他站了起来,来回徘徊。一股相当骇人的疲倦和不安感向他袭来。
“你们的魔鬼和你们的上帝,”韦斯顿说,“是同一个力量的两幅图景。你们的天堂是一幅前方的纯灵性图景,你们的地狱是从后面推我们向它靠近的一种敦促或冲动。因此就形成了一面是宁静,另一面是火焰和黑暗。下一阶段的突变性进化(它招手示意我们前进)是上帝。被超越的阶段(它在后面推我们)是魔鬼。不管怎么说,你们自己的宗教说魔鬼是堕落的天使。”
“你说得正好相反。据我说知,天使是升上天的魔鬼。”
“那是同一回事。”韦斯顿说。
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停顿。“听着,”兰塞姆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容易彼此误解。你所说的在我听起来是一个人可能犯的最可怕的错误。那或许是因为,为了使它对应被认为是我的‘宗教观点’,你说了很多不是你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所有你说的灵魂和力量只是比喻,不是吗?我想你真正想说的是,你感到传播文明和知识那类事情是你的职责。”他尽量不让声音中流露出他已开始感到的不经意的焦虑。但韦斯顿马上就回以高声尖笑,几乎像一个婴儿或老人的笑声。兰塞姆吓得猛地缩回了身子。
“瞧你,瞧你,”他说,“像你们所有的宗教信徒一样。你们一生中不停地谈啊谈这些东西,可一来真的就吓坏了。”
“你有什么证据,”兰塞姆说(他还真有点害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受除了你个人大脑和别人的书之外的东西所引导或支持的?”
“你没注意到吗,亲爱的兰塞姆,”韦斯顿说,“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我有关外星球语言的知识有点提高。他们告诉我你是语文学家。”
兰塞姆接过话说:“你怎么提高的?”他脱口而出。
“引导,你知道,引导。”韦斯顿声音沙哑地说。他膝盖朝上地蹲在树根处,油灰色的脸上挂着一副僵硬的,甚至轻微扭曲的笑容。“引导。引导,”他不停地说着,“那些东西进到我脑子里。我一直在准备,使自己成为一个合适的接收器。”
“那还不容易,”兰塞姆不耐烦地说,“如果这个生命——力量是一个如此模棱两可的东西,连上帝和魔鬼都是其同样好的形象的话,我猜想任何一个接收器都同样合适,你做的任何事情也同样都是它的表现形式。”
“这有个主流的问题,”韦斯顿说,“这是个为其献身的问题——使自己成为那个有炽热的、火一般的中心目标的领导者,成为向前伸出去的那根指头。”
“但我认为那是魔鬼的一面,我刚才就是那样认为的。”
“那是个根本性的悖论。我们伸手向前想得到的是你们所谓的上帝。这种向前的动力是你这样的人所说的魔鬼。像我这样向前的人总是殉难者。你们辱骂我们,通过我们达到你们的目标。”
“我们可否用通俗一点的语言说,力量想要你们做的是普通人所说的恶魔式的行径?”
“我亲爱的兰塞姆,我希望你不要老回到一般大众的水平。这两个东西只是单一的、唯一现实中的瞬间。世界通过伟人向前跃进。伟大总是要超越纯粹的说教。当跃进完成后,你所谓的我们的‘恶魔行径’就成了下一阶段的道德。但在跃进的过程中,我们被叫做罪犯、异教徒和亵渎神明者……”
“它能到什么地步?如果你发现生命——力量在催促你谋杀我,你还遵守它吗?”
“是的。”
“或者把英国卖给德国人?”
“是的。”
“或者在一本科学杂志上发表如科学研究一样严肃的谎言?”
“是的。”
“上帝保佑!”兰塞姆说。
“你还是死盯着传统不放,”韦斯顿说,“还在经营抽象的概念。你难道就想不出一个为之彻底献身的事业——一个致力于彻底摧毁我们小小的伦理鸽笼的东西?”
兰塞姆抓住了一根稻草。“等等,韦斯顿,”他突然说,“那也许是个接触点。你说它是彻底献身。也就是说,你现在正在献出自己。你不是在努力为自己谋福利。不,等一等。这是你我道德的接触点。我们都承认——”
“白痴。”韦斯顿说。他几乎是在咆哮,同时站了起来。“白痴,”他重复道,“你什么都不懂吗?你非要尽力把所有东西都挤压回你那老掉牙的由自我和自我牺牲构筑起来的倒霉的框框里吗?那是该死的二元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在具体思想上,我和宇宙之间不可能有区别。因为我是宇宙的核心前进力量的领头人。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就是它。你不明白吗?你这个胆小怕事的傻瓜。我就是宇宙。我,韦斯顿,就是你的上帝和你的魔鬼。我把力量彻底唤入我内心……”
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股要命的呕吐前的痉挛把韦斯顿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简直无法辨认。一两秒钟过后,韦斯顿似乎恢复了原貌——那个原来的韦斯顿眼里闪着恐惧,咆哮着:“兰塞姆,兰塞姆!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让他们——”顷刻间,他整个身子旋转起来,好像被一颗左轮手枪的子弹击中。他倒在地上,在兰塞姆脚下打滚,淌着口水,喋喋不休,大把大把地揪起青苔。痉挛逐渐减轻了。他静静地躺着,重重地呼吸,睁大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兰塞姆跪在他身旁。那躯体显然还活着,兰塞姆怀疑这是不是中风或犯了癫痫,因为这两样他以前都没见过。他在几个包里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瓶白兰地。他去了塞子,把它放在病人的嘴边。令他惊愕的是,牙齿松开了,咬住了瓶颈,吞下了瓶子,连一个玻璃渣也没吐。“哦,上帝,我要了他的命。”兰塞姆说。但除了嘴角流了血,他的面容没有变化。那张脸表明他要么不疼痛,要么是人类弄不明白的疼痛。兰塞姆终于站了起来。但在他站起来之前,他下了韦斯顿腰带上的左轮手枪。然后他走向海滨,把枪扔到海里——尽力扔得远远的。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着海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马上转身爬上与他左边的小山谷毗邻的长满草皮的山脊。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相当平坦的高地上,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海平面在升高,金色的海平面上的光影变幻莫测。有一两秒钟时间,他看不到岛屿。随后,岛上的树顶出现了。它们吊在半空中,相距很远。显然是天气把它们分开了——甚至就在他这么想时,它们又再一次消失在一些看不见的浪谷里了。再找到它们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真不知道。一种孤独感向他袭来,紧接着又是一种令人窝火的沮丧。如果韦斯顿快死了,或者就算是他会活下去,和他一起囚禁在这个他们无法离开的岛上,那么他被送来让皮尔兰德拉避开的危险是什么?他开始想到自己,意识到自己饿了。在固定陆地上,他既没见到水果,也没见到葫芦状的饮品。或许是个死亡陷阱。想到那天早晨令他如此高兴地用那些漂浮的天堂(在那里,每一簇果树都洒落着甜蜜)换来这块贫瘠的石礁的荒唐事,他苦笑起来。然而,它或许一点也不贫瘠。尽管疲倦感时刻向他袭来,他还是决定去找食物。他正要转向陆地纵深处时,昭示着那个世界的夜晚降临的急速变化的颜色不期而至。他加快了脚步,但那没用。他还没走到山谷,他丢下韦斯顿的那个地方的树丛就成了一团黑暗。他还没到那里就已被无缝且无边的黑夜笼罩。他试了一两次去找韦斯顿存东西的那个地方的路,但这使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只好坐下。他大声地喊了几次韦斯顿的名字,但是,不出他所料,那是得不到回应的。“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下了他的枪。”兰塞姆想。“唉,常言道,‘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明天早晨吧。”他躺下后才发现固定陆地上的土和青苔比他最近习惯的地面难受多了。这还不算,还有另一个人肯定就在附近睁着眼睛,满嘴玻璃渣,另外还有气势汹汹的海浪重重地拍打着岸边,这一切都使那个夜晚毫无舒适可言。“如果我住在皮尔兰德拉上,”他呢喃道,“马莱蒂便不必禁上这个岛屿。要是我从来就没看过它一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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