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空间三部曲二:皮尔兰德拉星> 13

13

黑暗像是从瓶子里倾倒出来的一样突然降临到波浪之上。颜色和远景都消退后,声音和疼痛更显著了。除了钝痛、突然的刺伤、鱼翅的拍打和单调却无限变化的水声,那个世界上别无他物。就在这时,他差点从鱼身上跌下来。于是,他艰难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睡着好几个小时了。他预计这个危险还会不断发生。思考片刻后,他痛苦地将自己从鱼头后面的那个窄窄的位置上移开,然后在鱼背上将身子彻底伸直。他叉开双腿,尽可能地用双腿钩住鱼身,两只胳膊也搂住鱼,他希望这么做能在他睡着时也不至于从鱼身上掉下来。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一种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传遍他全身。这感觉无疑是通过肌肉的运动传过来的,使他觉得他在分享它强有力的兽类的生命,似乎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
过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在看一个类似人脸的东西。这本会把吓他一大跳,犹如做梦时被吓着那样。可那东西并没有吓着他。那显然是一张发着似蓝又似绿的光的脸庞。两只眼睛比人眼大得多,看起来像是妖怪的眼。两腮上一圈褶皱的表皮像是络腮胡子。他大吃一惊,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在醒着。那东西实实在在地在那里。他还躺在鱼背上,浑身酸痛乏力。这张脸属于在他旁边游动的某个东西。他想起来了从前见过的会游泳的类人鱼或人鱼。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猜想,这个动物对他的反应和他对它的反应一样——是一种虽非敌意,但也令人不安的困惑。他们的相见就如风将不同树上的树枝吹到一起一样,彼此毫无关联。
兰塞姆再一次坐直了身子。他发现天并未彻底黑下来。他自己的鱼在粼粼波光中游动,而他身旁的陌生者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周围全是些发着蓝光的球球或剑形物,而借着光,他可以隐隐约约地依据形状判断哪些是鱼,哪些是水人。它们的运动能隐隐约约地显示出波浪的轮廓和远处的些许夜色。他马上注意到有几个水人似乎正在他附近进食。他们用青蛙蹼一样的手从水上扯下大块黑色的东西,狼吞虎咽。他们用力咀嚼时,嘴边流下密密麻麻长条状的东西,看着像胡须。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以前都试图和皮尔兰德拉上的其他动物建立联系,但这次他从来就没想到要试图和这些生灵建立任何联系。它们也不曾试图和他建立任何联系。它们似乎不像其他动物那样自然会成为人类的关注对象。他的感觉是,像羊和马共享一块牧地一样,它们只是和他共享一个行星,而彼此都忽视对方那个物种的存在。这后来成为一件令他心神不宁的事,但目前他满脑子都是一个更实际的问题。看到它们吃东西,他才想起来自己也饿了。他不清楚他是否也能吃它们吃的那玩意儿。他想用手指在水面上划拉划拉,但费了很长时间才碰到一点。当终于抓住它时,他发现那玩意儿和我们地球上的一种稍小的海藻的结构大体一致,上面还有些小气泡,一捏就噼噼啪啪地响。它结实而光滑,但不像地球上的海藻有咸味。他永远也无法恰当地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味儿。需要注意的是,在这整个故事中,兰塞姆在皮尔兰德拉上的味觉功能已经变得比地球上的更丰富:它有知觉,也能品尝出愉悦——虽然那不是一种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知觉。刚吃了几口海藻,他就感到他的大脑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觉得海面就是世界之巅,浮岛就像我们常见的云朵;在想象中,他似乎从下面看到了上面的浮岛,感觉浮岛就像悬着长飘带的纤维垫子。他猛地意识到行走在它们上面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或神话。他感到关于绿夫人及其得到佑护的所有子孙们的记忆,以及有关他到皮尔兰德拉以来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记忆从他的脑海里迅速消失,就像我们醒来时梦就逝去一样,或者说记忆像是被满世界他说不清的各种兴趣和情感挤到一边去了。这令他恐惧。尽管他很饿,他还是把剩下的海藻扔掉了。
此后他肯定又睡着了,因为他能想起来的下一件事发生在大白天。前方还是没有那个“非人”的影子。在它和他之间是那一大片鱼群。鸟儿已放弃了追逐。此刻,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从兰塞姆的经历来看,一个奇怪的理性缺陷是,当一个人初到一个星球上时,他起初差不多会忘记它的大小。与他穿越太空的旅程相比,这整个世界显得太小,以至于他差不多完全想不起它的距离。在他看来,火星上或金星上的任何两个地方似乎不过是同一城镇的两个地方。但此刻,兰塞姆再次四下望去,除了金色的天空和滚滚的波浪,什么也看不到。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幻觉是完全荒谬的。倘若皮尔兰德拉上有大陆,他离最近的大陆的距离也可能有太平洋那么宽,甚至更宽。但他没有理由认为皮尔兰德拉上有任何大陆。他甚至没理由认为皮尔兰德拉上有许多浮岛,或认为它们被均匀地分布在皮尔兰德拉表面上。就算那些群岛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千里海面上,那也不过是那个不小于人类地球的球体上无垠的大洋上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点点。不久,他的鱼会累的。他已经感到它不能以原来的速度游水了。“非人”无疑会让它的坐骑一直游下去,直至将它折磨至死,但他不能那么做。就在他考虑这些事情并凝视前方时,他所看到的情形令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其中一条鱼故意出位,喷出一小股泡沫后便潜到水下,然后又在几码外浮出水面,它显然是在漂流。几分钟后,它就消失了。它干够了。
此刻,过去一天一夜的经历开始直接冲击他的信念。海洋上的孤独(更要命的是他品尝海藻后的感受)已使他开始慢慢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在任何意义上属于王和王后。当他们在这个世界大部分的表面上都无法居住时,那这个地方实际上还算不算是专为他们创造的?那想法难道不是极为幼稚,且完全是人类的思维吗?那个似乎是许多事物赖以为基的禁忌果真就那么重要吗?至于说那两个此刻在遥远的别处的小生灵是不是曾经住在或不曾住在某一块岩石上,那些咆哮的大浪和居于其中的那些奇怪的人真会在乎吗?他最近看到的情形和《创世纪》中记载的情形之间的相似性,以及至此他亲身经历所了解的情形与其他人所相信的情形之间的相似性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除了证明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类似的非理性禁忌均伴随着理性的破晓,还需要再证明别的什么吗?谈论马莱蒂倒可以,但马莱蒂此刻在哪里呢?如果这个无垠的海洋表达过什么,那它所说的是与此不同的东西。像所有的幽静之地一样,这海洋上实际也访客不断,不过访客不是一个人形的神祇,而是与人类及人类生活永不相干,且人类也无法了解的东西。海洋以外只有太空。兰塞姆曾拼命回忆,设想自己曾到过“太空”并发现太空就是天堂。天堂里充盈着生命力,而对生命力而言,“无限”本身不过一立方英寸大小。但他根本回忆不起来这些。那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那种曾常被他嘲笑并被称为“经验主义的妖魔”的相反的思维方式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涌进他的大脑——本世纪伟大的神话,即有关大气和星系的神话、光年和进化的神话、对简单算术有噩梦般看法的神话(在这种简单的算术中一切皆可能是对大脑具有重要影响的东西),这些不过是因原发性无序所致的副产品。直到现在,他一直都鄙视它那无聊的夸张,它对不同的东西具有不同尺寸这种现象的可笑的惊奇,也对无价值东西的大量涌现这种现象不以为然。即便此刻,他的理性也没被完全压制下去——尽管他的情感不愿听从他的理智。他自身的某一部分还依然知道一个东西的大小是其最不重要的特征,他知道物质世界从他内心的对比和神话力量中获得了权威,而这种权威却使他不得不看轻自己,他知道仅仅靠数字不能震慑我们,除非我们从自己的资源库里借给它们威慑力,它们自己能提供的威慑力数量不过是一个银行家账本上的那点数字。但这门知识尚属抽象观念。宏大和孤独以压倒一切之势占据了他的头脑。
这些想法肯定延续了好几个小时,并且一直占据着他全部的注意力。有一样他最想不到的东西唤醒了他——一个人的声音。恍惚之中,他发现所有的鱼都已弃他而去。他自己的那条鱼正有气无力地游着。几步之外,“非人”不再逃跑,而是慢慢向他靠近。它缩作一团地坐着,眼睛上有瘀青,几乎睁不开,它的肌肉是肝紫色,腿显然断了,痛得它龇牙咧嘴。
“兰塞姆。”它有气无力地说。
兰塞姆一言不发。他可不想再鼓励它重新开始那个把戏。
“兰塞姆,”它又断断续续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跟我说句话吧。”
他惊讶地看了它一眼,发现它泪流满面。“兰塞姆,别不理我,”它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把我们怎么啦?你,你浑身在流血。我的腿断了……”它渐渐没了声音。
“你是谁?”他突然问道。
“哦,别假装不认识我,”韦斯顿的声音咕哝道,“我是韦斯顿。你是兰塞姆——剑桥莱斯特的语文学家埃尔温·兰塞姆。我们争吵过,这我知道。对不起。我想可能是我错了。兰塞姆,你不会把我留在这里,让我死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对吧?”
“你在哪里学的阿拉姆语?”兰塞姆眼睛盯着对方问。
“阿拉姆语?”韦斯顿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取笑一个临死的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可你真是韦斯顿吗?”兰塞姆问,因为他已开始觉得真的韦斯顿回来了。
“我还能是谁?”对方答道,它突然小小地发了一下脾气,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到哪里去了?”兰塞姆问道。
韦斯顿(如果真是韦斯顿的话)浑身战栗不止。“我们现在是在哪里?”他紧接着又问。
“在皮尔兰德拉,也就是金星上。”兰塞姆答道。
“你找到宇宙飞船了吗?”韦斯顿问道。
“我只是在远处看见过,但不知现在它在何处,至少在几百英里以外。”兰塞姆说。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韦斯顿几乎尖叫着说。兰塞姆什么也不说,而另外那位却低下了头,像个婴儿一样大哭起来。
“嗨,”兰塞姆说,“就算你哭成那样也没用,打住吧。哪怕你现在是在地球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还记得吧,地球上在打仗。德国人可能此刻正把伦敦炸得稀巴烂!”看到那家伙还在哭,他又补充道,“打起精神来,韦斯顿。说到底,不就是死嘛。你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死的。我们不会缺水,只饿不渴还不算太糟糕。至于淹死——嗨,被刺刀刺伤,或得了癌症,那不是更糟吗?”
“你是想说你要离开我吧?”韦斯顿说。
“就算我想离开你,也走不了,”兰塞姆说,“难道你看不出我和你自己的处境一样吗?”
“你得答应我不走开,不把我一人留在这里,我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稳。”
“好吧,如果你想要我答应你,我就答应你。我还能到哪里去?”
韦斯顿缓缓地环顾四周,然后催赶他的鱼稍稍靠近兰塞姆的鱼。
“它……在哪里,嗯?”他轻声问,而且还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手势来。
“我还想问你呢。”兰塞姆说。
“问我?”韦斯顿说。他的脸形差不多都变了,很难确定他是什么表情。
“你知道最近几天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兰塞姆问。
韦斯顿再一次不安地环顾四周。
“都是真的。”他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都是真的?”兰塞姆问道。
韦斯顿突然对他一阵咆哮。“你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淹死时感觉不到疼痛,死亡也注定会到来,一派胡言。你对死亡才了解多少?都是真的,我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呢?”
“我这辈子脑子里尽塞些无用的东西,”韦斯顿说,“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尽力使自己相信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将会使这个宇宙变得可以忍受。全是瞎扯淡,明白吗?”
“别的东西更是真的!”
“是的。”韦斯顿说,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们最好把鱼往这边赶,”兰塞姆突然说,“否则我们会被浪冲散的。”韦斯顿似乎还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就照办了。两个人骑着鱼肩并肩地慢慢前行了一段时间。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的。”韦斯顿突然说。
“什么?”
“一个小孩趁没人注意时爬上楼梯,慢慢地拧开门把手,偷偷地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发现祖母的尸体放在那里——然后跑开了,却一直在做噩梦。那是一个身形庞大的祖母,你明白吧。”
“说那更真实,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孩子知道一切科学和宗教试图掩盖的某种有关宇宙的东西。”
兰塞姆一言不发。
“许多事情,”韦斯顿马上又说,“孩子们夜里不敢走过墓园,成人告诉他们别犯傻,但孩子们知道的就是比成人多。非洲中部的人半夜三更戴着面具干些可恶的事,而传教士和官员们说那全是迷信。可是,黑人比白人更了解这个宇宙。都柏林小街上肮脏的牧师用那些宇宙故事把似懂非懂的孩子吓个半死。你会说他们没见识。他们不是没见识——除了相信有一条逃脱之路之外。没有逃脱之路。那就是真实的宇宙,一直如此,将来永远如此。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太明白——”兰塞姆开始说,但韦斯顿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是为什么尽量多活些年头显得这么重要。所有的好东西——我们称之为生命的薄薄的一层表皮——现在都只是被展示一下,以后才永远是真正的宇宙。把那层皮增厚一厘米——活一周,一天,或半天——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当然,你不了解它,但每一位等着上绞刑架的人都明白。你会说‘短暂的死缓又有什么两样?’到底有什么两样!”
“但没人需要去那里。”兰塞姆说。
“我知道你所相信的是什么,”韦斯顿说,“但你错了。只有一小撮的文明人才信那个。作为整体的人类更明智。人类知道——荷马早就知道——所有的死者都沉入表层之下的内在黑暗之中了——一切无知、一切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都会腐烂。全是吓唬人的。每一个野人都知道所有的鬼魂都憎恨那些还在享用表层的活人,就像老太太憎恨面容依然姣好的女孩子一样。害怕鬼魂没什么不对。你同样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你不信上帝。”兰塞姆说。
“嗯,那另当别论,”韦斯顿说,“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和你一样去教堂。《圣经》中有的地方比你们这些信教的人讲得更有道理。《圣经》不是说他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的上帝吗?对极了。或许你的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存在或不存在没有区别。当然,你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想你没有真正明白表皮的概念——我们称为生命的那层薄薄的皮。把宇宙想象为外边带着这层薄薄的表皮的无边无际的手套。但你得记住它的厚度是时间的厚度。在最厚的地方大约是七十年。我们出生在它表面,又终生从中沉下去。当我们走完所有的路途,我们就被称为死人。我们已经进入内部的黑暗地带,真正的球体。如果你的上帝存在,他不在这个球体里——他在外面,像一颗卫星那样。当我们进入内部时,我们就超越了他的管辖范围。他不跟着我们进来。你会说他没来得及——你认为那样令你好受些!换句话说,他待在原地——有光和空气的外部。但我们是在时间之内。我们‘随时间移动’。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们移走了,走进了被他视为虚无的地方,他是永远不会跟到那地方去的。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是我们曾去过的地方。他可能在你称为‘生命’的地方,或不在那里。又有什么两样呢?我们不会在那里待多久!”
“并非完全如此,”兰塞姆说,“如果完全如此的话,那么,我们作为其中的一部分,会感到在这个宇宙中很自在。事实是,这让我们感到很恐怖——”
“是啊,”韦斯顿插话道,“要不是因为只有你待在这个表皮内推理本身才起作用,那也没什么。它与真实的宇宙没有任何关系。就连普通的科学家(如从前的我一样)也开始弄明白这一点了。你难道还没明白关于推演法、弯曲的太空和原子的不确定性的危险这一切现代玩意儿真正意味着什么吗?当然,他们不会费这么多的口舌,但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尽管他们现在还没死,正是所有人死后到达的地方——是要知道现实既非理性也非一成不变,也非其他什么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说它不在那里。‘真实’与‘不真实’,‘实际’与‘虚假’——它们都是表面的东西。你一摁它们,它们立马就撑不住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说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兰塞姆说。
“还有什么意义?”韦斯顿应答道,“任何东西的意义就在于它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鬼魂想吓唬人?因为它们是鬼魂,它们还能干什么?”
“我明白了,”兰塞姆说,“一个人对宇宙的描述,或者对任何一个建筑物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站在什么地方。”
“但尤其取决于他是在里面还是外面,”韦斯顿说,“你喜欢讨论的东西都是外部的,比如说,像我们的星球,或像皮尔兰德拉那样。或者是一具漂亮的人体。所有的容颜和形体只存在于它的终结之处,在它停止存在之处。内部有什么?黑暗、蠕虫、热量、压力、咸盐、窒息、臭气。”
他们又静静地乘风破浪艰难前进了几分钟,此时浪越来越大了,鱼似乎无法再往前游了。
“当然,你不在乎,”韦斯顿说,“你们在表层里的人会关心我们什么吗?你们还没被拖下水。它就像我以前做的梦,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它有多么真实。我梦见自己躺倒死了——你知道,好好地放在疗养院的房间里,脸被殡仪人员收拾得好好的,房间里有大朵大朵的百合花。那时有一种散成碎片的人(你知道,像一个流浪汉,不过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衣服散成碎片)来到我床脚处站着,还恨着我。‘好吧,’他说,‘好吧。有洁净的床单,有为你准备好的锃亮的棺材,你以为挺好。我一开始也是那样以为。我们开始都那样。等着瞧瞧你最终会得到什么吧。”
“我认为你最好闭嘴,真的。”兰塞姆说。
“另外,还有唯灵论,”韦斯顿根本不理会那个建议,继续说,“我曾以为它尽是瞎扯淡。但它不是,它全是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所有关于死亡的令人愉快的描述都很传统或很具哲学意味?与实际试验发现的大相径庭。细胞基质外部的胶化区——黏膜从培养基的肚子里流出来,形成巨大、混乱、摇摇欲坠的面孔。自动写作写出的是成堆成堆的垃圾。”
“你是韦斯顿吗?”兰塞姆突然转向他的同伴问道。那喋喋不休的喃喃之声有时非常清晰,你不得不听它,有时又是那么不清晰,你得支起耳朵才能听清它在说什么。这声音开始令他恼火。
“别生气,”那声音说,“生我的气不好。我本以为你可能会感到难过的。天哪,兰塞姆,太可怕了。你不明白。被活埋在层层东西之下。你想把那些东西连接起来,可你做不到。它们砍掉了你的头……你甚至无法回望表层里的生命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你知道它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
“你是什么?”兰塞姆问道,“你怎么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老天在上,如果能帮你,我会帮你。但给我说实话,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嘘,”那另一位突然说,“那是什么?”
兰塞姆听了听。的确,在他们周围的各种混杂的噪音中似乎添加了一种新元素。起初,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这时浪高风大。他的同伴突然伸手抓住兰塞姆的胳膊。
“啊,天哪!”他叫道,“啊,兰塞姆,兰塞姆!我们会被弄死的。弄死后放回表皮下面。兰塞姆,你答应帮我的。别让他们再捉住我。”
“闭嘴。”兰塞姆厌恶地说,因为那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吵吵嚷嚷,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很想辨认出混杂在呼啸的狂风和咆哮的涛声之中的那低沉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是浪拍岩石的声音,”韦斯顿说,“是浪拍岩石的声音,傻瓜!难道你听不出吗?那边有块陆地!岸边有岩石。看那边——不是,右边。我们会被打成肉酱的。看哪——天哪,黑暗来了!”
黑暗来了。那从未经历的对死亡的恐惧、对身旁那个被吓坏的家伙的恐惧爬上兰塞姆心头。最后,还有无名的恐惧。几分钟后,透过漆黑的夜色他可以看见一片亮亮的泡沫。从它垂直上抛的方式,他可以断定它是打在悬崖上了。看不见的鸟儿受惊后尖叫一声从头上低低地飞过。
“你还行吗,韦斯顿?”他大声叫道,“感觉如何?勇敢点。你说的那些破玩意儿全是疯话。如果你不能像男子汉那样祷告的话,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祷告吧,忏悔吧,抓住我的手。地球上成百上千才是孩子的人此刻正面临死亡。有什么大不了的。”
黑暗中,他的手被抓住,比他希望的结实多了。“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韦斯顿的声音叫道。
“稳住了,别那么干。”他回喊道,因为韦斯顿突然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我受不了啦。”韦斯顿的声音再次传来。
“喂!”兰塞姆说,“放开。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话音未落,强有力的胳膊就可怕地抱住他大腿以下部分从鱼鞍上把他往下拽。他伸手去抓鱼体光滑的表面,但没用。他还是被拽下来了。水没过他的头顶,但他的敌人还继续把他拽到温水区,而后又再往深处拽,一直拽到不再有温水的地方。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