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天
元舟一号在第两百八十五天升空，初期产线果然在推进器操作出现瑕疵，于是，方舟史上首次链球模式由二号与三号执行。二号与三号分别在第两百九十六和第三百天发射，前三艘元舟代表三种不同设计逻辑，因此外形稍有差异。元舟本来就由不同工厂制造、配合不同运载火箭和太空港，造型势必要调整。然而，所有元舟基本形态都是圆筒，两端加上圆顶盖，构想来自实际需求：元舟内部要住人就得加压，时间久了，气压会让所有东西变圆。迪娜看到这种加压舱，立刻联想到小时候居住过的郊外矿区、活动式住宅、小木屋之类旁边都摆着类似形状的瓦斯桶。其他人则说很像铁路油罐车，或者比较粗的热狗。
本质上，那只是两端焊上圆顶的大锡罐，罐体墙壁厚度一毫米，两个盖子坚固一点，厚度与强度最高的部位是圆顶和罐体交接处，可以想象成汽水罐，盖子打开以后单手就能拗折，可是内部充气时会变得非常硬。至少NASA用这种比喻说服社会大众，否则很多人原本无法接受身体和真空之间的防护仅一毫米。
头三艘元舟光溜溜地上太空，预计数百后继机种发射时会裹着皱褶的半透明纤维套，穿过大气层时靠玻璃纤维整流罩保护。到太空后，纤维套会充气膨胀，在元舟船壳外形成新空间。纤维透光，所以能在这里生产粮食。目前无法肯定元舟能否自给自足(不能的机率较高)，但即便低产量也比零产量来得好，而且植物能降低二氧化碳滤净系统的负载，人体和太空间有水分缓冲，也能降低吸收的辐射量。
其中一个圆顶设置对接埠，NASA公关部门顺理成章称之为「前门」，但严格来说不大对，元舟根本只有一个门。进入加压舱后，乘员必须找到可对接的载具，要彼端也有可呼吸空气才出得去。
元舟另一头被戏称为「锅炉室」，外面是垃圾桶大小的核电装置，周边很多开关、管线、冷却设备等等。基本上用不到，除非有一群元舟决定彼此连接、形成半永久小区。
圆顶与舟体重合、厚而坚实的内环是结构承载区域，任何对元舟施力的附加物都装在这里。自内环伸出八根辐条顶着外环，乍看像是天使头顶的那一圈，推进器和挂钩设备安装于此，不过航程中收在元舟内，等抵达轨道才由航天员自对接埠取出，并在零重力环境锁上螺丝。外环的另一个功能是固定船壳外那层充气纤维膜，但既然前三艘元舟没有那个配备，看起来就成了挂有推进器小喷嘴、缠着一堆管线的脚踏车车轮。
「前门」光环和「锅炉室」光环间搭着一条细长物，关节在「前面」，下指令后会往元舟旁边甩出约十公尺。这只手臂末端有摄影机、瞄准点和机电钩，加起来被大家称为「爪子」。爪子延伸出缆索，沿着手臂回到对接埠，里头滚轮上还存有两百五十公尺长的绳子，看起来像是纺织用的卷线筒。手臂、爪子还加上缆索，为的是这前所未有的太空活动，NASA官方文件标记为链球配对作业，但外界总说那叫「击掌」(High Five)。
第三百○六天，元舟二号、三号组装完毕，完成检查，启动首次链球配对，位置在距离艾丝数公里处。作业低调隐密进行，以免一旦失败会传遍天下。但过程中依旧拍摄大量影片，若成功可用于宣传。故障模式很多，这句话是工程师语言，翻译过来就是「什么都能出差错」，没办法全部解决。以防万一，两艘元舟都配置合格驾驶员——意思是「了解轨道力学和宇宙飞船推进机制、若是不慎飞出去，能手动操作返航的人」。符合条件的人本就不多，艾丝里头只有四个。目前地表上有几千个掣签选出的年轻人正藉由模拟电玩学习如何驾驶元舟，但尚未出现足够上轨道实作的驾驶。于是爱斐负责元舟二号，迪娜跟在旁边，既是助理，也是乘客。元舟三号交给新人马库斯.路克。他原本是瑞士空军飞官，后来转职航天员，以前曾到艾丝出过两次任务，也曾驾驶高性能战斗机穿越阿尔卑斯山谷，感觉应该足以应付链球模式才对。助手王福华是几个月前首批先驱部队里的中国籍航天员。
一晚好眠加上轻量早餐之后，四位作业员在香蕉房集合，最后一次与地球上的工程师复习各项细节，之后从辐条爬进h1的无重力区，再滑进「栈道」——也就是太空站的中央轴;穿过工作区和暂时堆在此处的货物后，众人到达对接口，再弯来弯去转了几回，进入仓鼠管。四人纵队钻入，迪娜排第三顺位，跟在马库斯后面，发现要跟上他的速度好困难，只见那双鞋跟越离越远。「和爬岛本峰差不多，」半路上他开口。「不过少了讨厌的重力!」
「岛本峰……是座山吗?」迪娜问。仓鼠管很长，她心想聊聊天应该能让自己比较不想吐。
「对，是我故乡那边很有名的铁人路。有机会妳应该去试试看。」马库斯回头说。
刚抵达艾丝的人常改不了口，讲得好像大家还能回地球、像以前那样任务期限一到就结束。迪娜没讲话，马库斯迟早会意识到——说不定他已经察觉了。
「啊，这话不大对……」他补上一句。果然。
「铁人路是什么?」迪娜不想停在那个话题。
「先搭好缆绳、梯子这些设备的攀岩路径。」
「所以比较简单。」迪娜猜想。
「唔，不对，不是简单，而是没有这些东西根本没办法爬上去。就算有设备还是非常艰苦。」
「原来如此，」迪娜回答。「那确实跟我们在这儿做的事情很像。」
「对啊!我就说吧!」马库斯挺开朗的。
到了仓鼠管里的路口，确认了之前旅客在墙上留下的签字笔迹，两队各自行动。迪娜领爱斐向右，王福华与马库斯继续前进。过了三个被占用的对接埠，与太空舱里的人招手寒暄，最后爬到管子末端，两人钻出去。
接着要在直径四公尺的管状空间中游泳。前后长度十二公尺，照明的LED是冷冽蓝白光，铝制舱壁十分平滑，印有出厂认证的条形码和序号;一条焊接痕迹笔直跨越整个舱身，深处镶着一堆电路和管线的「锅炉室」圆顶曲面前方，有加装玻璃纤维格栅，就像工厂常见的高架走道，颜色是有点恶心的绿。同样材质的梯子从里面延伸到「前门」，也就是两人进去的入口。迪娜看了马上想到方才马库斯说的铁人路。没有重力也无法模拟的地方就不需要阶梯。元舟内部加装格栅其实是为了充当地板。
更精确地说，也许只是最下面的一层地板，因为元舟的长度足以分割出五层楼，只要多插些格栅就好。舱壁本来就在固定间隔处设有楔栓供隔板固定，只是目前没有安装完整。
迪娜推了梯子顶端，朝「下面」飞去，碰触锅炉室格栅后抵消惯性，将身子翻转，头能朝着「上面」——也就是前门。现在她的姿势和位置正好能看见墙壁上有几个屏幕。除了显示设备状态，那也是操作圆顶外面那些机具的控制面板。这时两人在意的其实只有那颗小核弹，它有自己的屏幕。迪娜轻轻按了以后唤醒系统，画面更新为图像接口，显示内核球体状钸元素当下的温度、功率，史特林发动机*将热能转为电能的转速与运作状态，还有储存多余能量，留待需要时释出的电池与超电容储存量。放眼望去，都很正常——当然也该是如此。所有零件都是全新出厂。
* 利用气体冷热转换时的热胀冷缩做功的闭循环活塞式热机。
她飘到旁边查看另一个面板，上面有外环推进器数组信息。元舟没窗，想要看外面得去前门，只有那儿圆顶上靠近对接装置的地方有两扇小舷窗。其中一扇下面放着工程师口中的「沙发」，但路人看见通常会问为什么要带草坪椅上太空。爱斐已经就座，系好安全带、开启操作面板。迪娜听得见她对耳麦喃喃自语，耳机线插在几个塑料盒组合而成的物体上，目前元舟的控制台就这模样了。爱斐看着任务检查表一项项核对，同时与马库斯互相确认状况。对方应该也在元舟三号就定位。
东张西望的迪娜忽然看到镜头反光。摄影机还不到大只乌鸦的眼珠子尺寸，嵌在元舟舱壁中间部位的小塑料罩内。
莫名其妙地，她哭了。
她很少哭。偶尔卢佛斯打过来的摩斯电码会开启水龙头，另外爱斐与迪娜说好，两个人私底下相处、没别人在的话可以掉眼泪。后来包括露易莎在内有几个人加入她们的俱乐部。不过总有事要忙，总有紧急状况，也总是有人在旁边看着盯着，一点隐私也没有。迪娜乘坐联盟号从贝科奴上来至今一年半，这条还没隔间也无人占据的小船是她见过最宽敞的空间。她忽然感受到空旷，也因而孤寂，于是情不自禁。摄影机是看得见的，而且所有画面都会留下数字影像保存。迪娜心里都明白。也许此时此刻休斯敦那边的心理学家已经开始分析她是否无法胜任今天的工作。可她不在意，她老早就无视休斯敦那边的意见。泪水溃堤也有惯性，不排遣一下停不住。她的心思从家人和自身处境飞到未来的方舟世代，生老病死都在这种地方。假若云方舟如某些人猜想，只是一帖止痛剂而非救命解药，那么人类最后残存的思想和感受也受困其中。或许，最后逝去的生灵说不准就是迪娜。
零重力下流眼泪的问题在于，泪水不会沿着脸颊滑落，而是在眼眶周围不断堆积，直到甩头或擦拭为止。迪娜没有东西可以擦，她们的塑料材质连身工作服完全不吸水，只能直接划向元舟末端，泪眼朦胧地看着屏幕上的光点。
「妳这助手还真可靠!」爱斐让她哭了几分钟才回头叫道。
「对不起啦，」迪娜随口说：「等到任务开始才哭更惨吧。」
「妳别害电器短路，眼泪也能导电的。」
「我记得所有装置都有防尿尿设计吧。这些东西是提供给初学者用的。」
「说得好，」爱斐闷哼。「界面简化过度，我根本什么也不能动。」
没什么重量的物体轻轻打上迪娜的脑袋，泪眼汪汪中，她看到一团白色从核子反应炉那个非常亲切的控制面板上弹开，伸手抓回来才知道是一包面纸。现在面纸可是黑市奢侈品。迪娜拆开包装，拿几张出来小心翼翼吸干泪水，免得洒出去成为机器故障的元凶。
「而且妳这德行给马库斯看到该怎么办呢?」爱斐问。
迪娜愣了几秒钟才会意。「我和他?妳觉得?」
「很明显不是吗?」
几星期激情过后，她和瑞斯渐行渐远。其实无妨，好聚好散，迪娜心里也没将他看做长期交往对象，两人相知相遇的时空环境并不真的适合发展浪漫关系。戴着人类学帽子的露易莎旁观艾丝几对情侣热得快，但冷得也快，除了觉得好笑，然后从科学角度深入研究，也毫不掩饰心中的嫉妒。
「是吗，」迪娜回答。「我懂妳为什么那样说，可是现在我只觉得他像《星际争霸战》的寇克船长。」
「妳的确是需要一个寇克船长进入……」
「进入什么?」
「进入妳的人生。瑞斯太活在自己的世界。」
「这是什么委婉说法吗?」
「他有忧郁症。」
「天吶，不至于吧。」
「唔，不是妳想的那种，和世界末日或至亲好友即将死亡没关系。我观察到的是：他工作时全心投入，可是告一段落整个人就像要崩溃似的。」
迪娜差点脱口说出爱斐真是观察精准，这完全吻合瑞斯的做爱模式。但最后话又吞了回去。「妳知道现在有录像吧?」
「习惯了。」爱斐这么说的时候，迪娜隔着十二公尺远，却能感觉得到她耸肩。「抓好，推进器要『砰』一下倒车出库。」
没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元舟移动时推进器确实发出「砰」一声。迪娜没真的抓住什么，船身移动，自己却静止，于是造成几秒晕眩。绿格栅远离，前门靠近，但是速度催到满，而且她一伸手就能搭上梯子，控制相对位置。几秒钟后元舟前段到了迪娜身边，她扣住爱斐座位的支柱，隔壁有团纠结的束带和软垫，乍看很像攀岩装备。她花几分钟解开，钻进去时背景音乐是推进器的砰砰响、机器和管线嘶嘶咔咔，以及爱斐对着麦克风不停喃喃讲话。终于就座了，她戴上耳机，总算听见作业小队与艾丝指挥部之间简短如军事行动的对话。休斯敦那边有个工程师每隔几分钟就提出问题和观察心得。
离开艾丝够远后，他们开始执行默认程序。引擎点火几秒钟就抵达较高轨道，起初窗外一片空荡，不过太阳应该高过地球边缘了，舱壁上能看到白色光点。
爱斐开口。「雷达已显示三号位置，现在执行MAP。」——就是Monitored Autonomous Piloting——有人监看的自动操作模式。现在要进行的「击掌」作业牵涉技术很多，不可能让刚特训出来的太空驾驶员自行处理，往后也会交给程序计算，不过由于算法和侦测现场状况的传感器都是新的，得先让有经验的驾驶员在面板和窗户监看，如果程序行动不如预期，就切换为手动。
推进器的声音变成另一种节奏(很微弱的啪嗒啪嗒)，不是人类操作会有的感觉。窗外星点和墙上光影旋转更迭，片刻后，元舟三号进入眼帘，相距仅几百公尺，同样处在MAP模式下，船身掉头，以前门对着二号。迪娜压下想朝马库斯与王福华挥手的冲动。除了这么做看来不专业外，人家根本无法从那么小的窗子看清楚。
元舟三号侧面伸开一只细长的白色机械手臂，锁定角度后朝前伸长。片刻过去，迪娜与爱斐听到、也感觉到二号这边的动作，透过平面屏幕监控机器动作。
「启动爪子镜头。」迪娜低语，点了虚拟键后，屏幕上出现从机械手臂尾端望远镜头回传的高分辨率影像。一开始画面是黑的，后来角落才浮现地球大气层那抹蓝色。接下来，类似打靶瞄准的图示晃过去又缓缓晃回来。推进器声音变得更微弱急促，影像随之接近且清晰起来。透过舷窗以肉眼观察比对，迪娜明白，画面正显示元舟三号机械手臂末端的靶心，从她的距离望过去很小，可是计算机系统透过镜头搜寻识别以后……
「锁定成功，」爱斐说：「可以看见了，三号。」
「我们也能看见了，二号。」马库斯回应。「继续处理程序。」
船尾推进器这次出力时间较长，船体向前之后，迪娜感觉得到后侧传来的压力，身上安全带也绷紧了些。影像上的靶心转来转去，但几秒钟以后就重新锁定。元舟三号变大了，屏幕上的数据显示出彼此距离——更正确的说法是：两船爪子的间隔正不断缩短。
「其实根本和我们无关。」爱斐这么说的时候，最后几个字被元舟颇原始的广播公告系统打断，合成语音自耳机传出。「链球配对作业进入最后阶段，推进器将加速。」再来是典型的NASA倒数：「五、四、三、二、一，进行抓合。」
数到一的时候因距离过于靠近，摄影机也无法对焦，屏幕上也看不到标记。元舟二号与三号的爪子互拍，就像两个人跑步擦身而过时击掌，力道顺着手臂传至船壳，然后冒出一阵奇怪的咻咻声。
「抓合完成。」语音提示。
迪娜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那是缆索从转盘飞出的声音。元舟翻转半圈，最后又对准搭档，不过她已经觉得有东西从肚子往上冲。
这几周来，她研究链球模式运作机制，知道这阶段两艘元舟以缆绳连接，擦身而过后缆绳张力将两船往回拉扯，再度面向对方——迪娜瞥了窗外一眼，确认能看到元舟三号的鼻子。友船缓缓缩小，也就是正在「退后」。对接埠旁边转盘不停滚动，缆绳延长同时，双船距离越来越远，中央连接缆绳的配对装置可以透过遥控操作，解除锁定以后就重获自由。
「恭喜，链球一号。」来自休斯敦工程师的声音。「你们是第一组自动配对系统用户，现在可以进行转动、模拟地球重力了。」
地球在链球一号对面下方转动，迪娜也意识到再过五分钟那股异物感会涌入喉咙，到时就再也挡不住。两条元舟面对面缓缓旋转，制造出极其微弱的模拟重力——香蕉房还明显些。但MAP系统不因此满足，等到距离拉远、推进器排气不会伤及彼此时便点火更长时间。然而，由于缆索继续放长，两人内耳一阵不适。转盘声音变了，制动系统试图减缓缆索伸展速度，避免最后力道过猛而断裂。安静片刻后，推进器再次点燃——这回持续更久，不过方向是侧面，目的是加快链球旋转。
「去他妈的!」头一、两分钟，迪娜只讲得出这几个字。
她们再次体验到1G，也就是地球标准重力。暌违一年多了。
才来到太空轨道几天的马库斯语调十分愉悦。从耳机传出的对话判断，他已经解开安全带在元舟三号爬上爬下，真的当作是在爬岛本峰。
爱斐和迪娜却好几分钟动都动不了。迪娜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倒地的时候昏过去怎么办?」她后来开口问。
「留在座位。」休斯敦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彷佛来自隔着四百公里的扩音器。「以元舟的高度摔下去会导致重伤。」
摔下去。迪娜已经很久无法区分上下，摔坠更是个早就失去意义的概念。在太空轨道生活就是不断朝这儿、朝那儿「摔」，却撞不到东西。她忍不住转头望向「下面」的绿色栅栏，也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赶紧伸手取来呕吐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