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1 第七百天
第七百天,也就是A+1.335(月球碎裂后一年又三百三十五天)。从地球看见的云方舟像一串银色晶莹珠链。A+1.0那天,杜孛.杰洛姆.哈里斯博士在方舟二号内的独白影片中已经解释过。元舟在艾丝周围构成云状或群行分布,会需要消耗大量推进剂,成本考虑下,较不浪费又可靠的方式是在太空站前后沿着同样轨道排列,如同小鸭排队(不过母鸭位在中间)。元舟进入队列后,如果还想改变顺序会非常麻烦。新进成员中,被称为「普民」的那族群时常对此啧啧称奇又有点苦恼。
经过掣签遴选,为了在元舟生活、工作而接受将近两年特训的族群,被称作「方舟世代」。他们大致上能理解运作机制。到第七百天,已累计一千两百七十六名方舟世代就位,同时,最后阶段火箭密集发射,每天平均增加约二十四人,抵达以后分配到队列最前端或最末端的元舟内。元舟由运载火箭带上太空,一天大约能出动四趟。但要是内部保持净空,就浪费了火箭承重,因此从锅炉室到前门这段空间都会塞满维生素,抵达轨道以后必须将东西搬出去,才能住人。每艘元舟货物清单各自不同,有时全是压缩气体:例如氮,日后可以做为肥料。有时品项乱七八糟,简直可以开个太空市集:药物、文物、微量营养素、工具、电路板、史特林发动机的备用零件、方舟居民私人物品,以及最特殊的案例:曾经有过偷渡客,但发现时已经身亡。偷渡客理所当然与其他遗体放在一起,其余货物取出之后,得先在清册登记才能转送存放。每条元舟都备有收纳空间,一定程度上资源要分散储存,以策安全,这是群行设计最重要的理念。体积较大的物资如气体类,就灌入气槽或气囊;小的挂在元舟外,大的放在艾丝周边,可以发挥抵御辐射和微陨石的功能。通称「干货」的其他东西则装进网袋,一样挂在外面,需要时再拿取。船内有限又拥挤的空间仅供给有机体和需要空气与温度的物资。由于这种新政策,艾丝内部比起一年前整齐干净许多。
非经掣签、也未接受完整训练成为方舟世代,但依旧来到太空的族群称为普民。目前总计一百七十二名,但数字成长缓慢。因为符合资格和需求的人选多在早期便送至太空站。后来若想新增,会引发地球的政治波澜,毕竟火山口湖宣言声称入住云方舟的遴选机制是以掣签为主。方舟计划需要资历丰富的专家从旁辅助,这点显而易见,而且众人意见一致。因此尖兵和先驱部队没造成什么反弹(而且是宣言正式内容的一部分)。瑞斯.艾肯、露易莎.索特、杜孛.哈里斯、莫菈.克鲁以及马库斯.路克都根据「普民条款」,靠专才得以进入方舟。然而,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上百名条件资历近似的精英被困在地上,其中有些透过议员、官员甚至元首施压,但政治角力将这股波涛缩减为涓涓细流。方舟残存的普民名额受到国家政府管控,每次新增都要经过繁复协商,却仍免不了徒生怨怼。
然而,无论方舟世代或普民,都常低估艾丝和前后元舟间那几公里距离的意义。
在不同元舟之间移动原本十分困难,如果都停泊在某个结构体上,就会方便得多,而且也能保持飞行队伍的形状——看在不熟悉轨道力学的人眼中理当如此,但实际上停靠在椼架末端,对艾丝而言,处于左右侧的元舟已经偏离正确轨道,若不施以外力,也就是不固定在椼架上、接受拉扯,这些元舟会与艾丝交错后进入别条地心轨道,每九十三分钟相遇一次。比艾丝「高」的元舟会变「慢」,因而逐渐落后;比艾丝「低」的元舟则是越来越前面。靠椼架全部串起来就不会有这些问题,它发挥了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功能:保持所有模块和元舟的排列,拖拉那些原本会飘走的元舟。那些元舟的居民如果停在空中不动,最后会撞上舱壁,因为牛顿计算出的曲线被艾丝的结构破坏。问题是,艾丝那些持续成长、挂在外面的元舟和模块越多,结构承受的力道就随之增大,总有一天会崩溃折断。
限制艾丝继续外扩还有另一个关键因素:阿马尔泰的庇护。太空站原始轨道是精密计算后的结果,若是太低,空气稠密,导致轨道衰减过快;太高的话遭到微陨石攻击机率又升高。太空中晃荡的岩石与艾丝一样会有轨道衰减,这对人类是好事,石头被拖进大气层就不构成威胁,艾丝可以平安通过。换言之,海拔四百公里的轨道高度是根据金发女孩原则* 得到的最佳解。在「过度的轨道衰减」与「足够避开岩石的轨道衰减」之间取得平衡。
* 典故来自童话故事「金发女孩与三只熊」,意指折衷方案。
几年前,艾丝前端连接到阿马尔泰,更使得两个顾虑都得到满足。靠着小行星较高的轨道系数减轻艾丝自身的轨道衰减,也当作镍铁合金盾牌,防御外物冲击。
不过等到白宙来临,路径上会有更多岩石。大块的容易侦测和闪避,小的反而比较危险,阿马尔泰提供的保护变得相形重要。艾丝最重要的部位处于小行星后侧,最好能紧紧挨着它的表面。虽不保证不会有石块从意外的角度接近,但月球残骸大致上也会「顺风而行」,打在阿马尔泰身上。
阿马尔泰能提供的遮蔽范围有限。迪娜与阿周那公司专家群竭尽所能地「延展」小行星护盾,方法是凿开表面,并使其如同飞机机翼的襟翼般高高翘起,面积变大,后方得到的防护也变多。可是扩展程度终究有限,最后还是得针对艾丝的形状与体积设下界限,无法永无止境地成长。最终形态在A+1.233那天确立,之后只能在限制条件下试着再塞些模块;夹缝空间用来堆放储存物资的袋囊类。有些东西无处收纳,只好悬在外围。但艾丝本身规模固定不变,就连尾部也受限于阿马尔泰提供的遮蔽范围长度,不再继续延伸——火流星的轨迹并非完美平行,得将各种「卷曲」路径纳入考虑。总之,最后还是需要引擎推进,衍生的问题就是相较于地狱烈焰,火箭排放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马尔泰本身也被椼架包覆,靠的是迪娜派出机器人在镍铁表面焊接或凿挖接合点。椼架支撑向前,伸出长条结构,上面安装雷达与通讯天线。更前面一点,最近的七艘元舟停靠在六角形框架上,保持在一公里外,以免推进器喷射时高热气体损坏天线。相同间距往前排列,还有许多同样的「七联」,再远些变成「三联」,停泊于三角形框架,最末端则是单舟。
艾丝后方的队列也是同样分布,差别在于,第一组七联考虑到艾丝的引擎威力,所以离得更远。七联和三联设计采用乐高或螺丝玩具概念,元舟组成群集,不会耗费过多心力,而且框架已经安装仓鼠管,完成对接后就能直接交换人员与物资。新式元舟船体外拖着连接装置,方便两船接合,但还是六角与三角框架效率较高。
队列最远处通常能看到处于链球模式的元舟。缆索接合点就是重力中心,旋转时保持与艾丝以及其余元舟相同轨道。现阶段执行链球模式多半是训练目的,距离白宙预定日期还剩三周,方舟世代也不差这点时间的零重力,组成链球、模拟地球重力是为了往后能够长长久久。假如一辈子都住在元舟,就需要重力来增强与维持骨骼、视力等等。许多器官长期处于无重力是会失去正常机能的。
云方舟的昼夜周期是九十三分钟,而且时间在太空本就没有客观标准。国际太空站很久以前决定采用格林威治时间,又称为世界协调时间,算是休斯敦与贝科奴各退一步的妥协。云方舟沿用此体系,第七百天开始,对于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而言正好是午夜,此刻换成所谓方舟历,则是A+1.335.0。这个时间有三分之一方舟居民起床,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十六小时;另外三分之二的起床时间分别为A+1.335.8,又称作「点八」,以及「点一六」。这种轮班制度用意是确保任何时间点,方舟整体都有三分之二人醒着。人类清醒时需要较多氧气、也比熟睡时产生更多体热,照表分配睡眠时间,可以降低维生系统运作负担,进而增加承载总人数。三班制的另一个优点在于方便三联组合排班,每艘元舟时间一到,就人工制造昏暗和安静的空间,对于维持作息规律很有帮助。七联组合遵循同样逻辑,每次两艘元舟进入休息状态,位于六角框架中央的那艘船则是不夜城。
杜比提出申请、也得到核准,所以他是第三班,作息与艾米莉亚、亨利、海莉和整个美国西岸基本上一模一样。昨天点一六醒来,当时对伦敦而言是下午四点钟、对帕萨迪纳市则是早上八点。A+1.335.0,首班的人正要开始他们的一天,杜比则已经忙了八小时,有点想要打个盹,但又担心到了点八反而睡不着,所以他一如往常决定撑下去。
但他知道自己脑筋已经打结了,根本看不懂加州理工学院最新传来的裂块指数数据,干脆去一趟「健身房」。健身房模块里有好几台跑步机,而且为了避免运动者因零重力滑走,设有腰带和弹力束带将人向「下」拉,维持脚掌停在履带上、迫使双腿需要出力。理论上,运动对骨骼肌肉都有帮助,艾米莉亚时常写电子邮件关切杜比有没有每天运动,为了让她开心,杜比总是说有。
跑了几分钟后,露易莎.索特进来了。她是第一班,才刚起床,习惯醒来就先「晨跑」,因此两人之前也在这儿见过几次。健身房模块是圆筒状,六台跑步机安装于墙壁,使用时脚底朝外、头顶朝内,活像是人体轮辐,也使大家距离亲近、聊天容易。性格外向者如杜比和露易莎挺喜欢这种设计,不喜社交的人会准备耳机,眼睛瞪着平板计算机或书本。
「你之前去接方舟世代的时候,有没有去过委内瑞拉?」露易莎开口问。她在「去过」两个字上加重语气,代表委内瑞拉是目前当红话题——消息灵通的人今天早上一定要聊这件事。杜比还不知道原因,只是听到有些人讨论到库鲁。库鲁位在法属圭亚那,除了欧盟以外,俄罗斯也偶尔会用那座发射场送火箭上轨道。这两年,由于元舟和补给船大量出发,库鲁地位相形重要。他听了几次,隐隐约约察觉到那儿想必出了状况,才让大家关注。
不过这几天他的注意力却放在另一个方向:桃仁以及它所分裂出的「子嗣」个个蕴含大量铁矿。残骸云随时间过去,越发浑浊,但目前还能观察得到。等到白宙真的发生,恐怕就会隐没不见,好一段时间无法追踪。杜比趁现在还有机会就好好研究桃仁一号、二号和三号,试着锁定轨道参数、拍摄高分辨率照片。桃仁三特别有趣,它是熔浆凝固而成,成分与阿马尔泰近似,大部分都是铁,直径估计约为五十公里,一侧有个深得与大峡谷同等级的凹陷,原因显然是尚未完全凝固时受到外力碰撞而撕裂。后来,杜比给桃仁三取了外号叫月凹。
「杜比,你有没有听到?」露易莎问:「我差点脱口说『地球呼叫杜比、地球呼叫杜比』咧,但位置好像不太对。」
「抱歉,」他回答。方才杜比脑袋里全是月凹侧面那道峡谷,他想象着不知从里面欣赏是什么奇景。「妳刚才问我什么?」
「委内瑞拉呀,」她说:「以前有没有去那边『绑架』过人?」
「没有。」杜比说:「最近只到乌拉圭,还差得远了。再加上我那时累坏了。」
「累坏了是怎说?」
来了!露易莎式标准提问法!
「工作太忙吗?」她接着问:「是生理上?还是比较情绪、情感层面?」
「只是觉得看够了吧。」杜比回答。「不是什么好经验。就是将那些最优秀、最聪明的年轻人从家人身旁带走。」
「但那目的本身是崇高的?」
「露易莎,妳想要说什么吗?」
「你不知道库鲁周边情况吗?」她反问。
「不知道。」杜比招认。
「你完全脱离地球大气层了。」
「每天还是会和家人讲话啦。但除此之外嘛,说真的,露易莎,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地球上。虽然她还是个美丽的星球、住着很多好人,可是我想集中精神在未来。」
「大家都一样。」露易莎说:「不过要考虑一点,旧地球最后这星期的局势很可能在新世界掀起大风大浪。」
「怎么回事?」他问。
「委内瑞拉经过掣签选出七十五人,结果一个都没到太空。」
「妳应该也知道,实际来到方舟的比例大约是二十分之一。」来自世界各地许许多多个获选的青年都进入训练中心了,最后却仅有二十分之一能登上方舟。这数字并不漂亮,却已经是当前极限。高层有计划在最后这段时间密集发射火箭,希望能冲到十五、甚至十分之一的保留率。
「是,委内瑞拉人也知道,所以更认为七十五人总该有三到四个进来才对。」
「统计学并不是——」
「那些人可不是学统计的。」
「政治啊……」杜比叹息。
「孩子,我听见了喔。也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对,但还是提醒一下:只有象牙塔里的居民才会在对人或组织的现实面不耐烦时,用『政治』两个字表示不屑。」
「我参加过很多次加州理工学院的教职员会议,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杜比说:「但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指委内瑞拉采用过度政治化的遴选制度。多数地方进行掣签时都明白何谓去芜存菁,尽管仍有运气成分,至少基本能力有筛选出来。委内瑞拉不一样,他们送去训练营的孩子几乎都是偏乡出身,完完全全是随机数选出来的。就品行而言很多都不错,要是交给我决定,一定会带几个上来,问题在于,偏偏不是我这种人做主,负责的人看重的是数学和运算之类的技能。委内瑞拉没人来到方舟,我个人也觉得难过,但老实说,这一点也不意外。」
「于是三周前,船民占据魔鬼岛,」露易莎解释。「说什么也不走。」
「那个流放地?」杜比问:「为什么有人要——」
「魔鬼岛在殖民时代确实就像监狱,」露易莎说:「但已经很久没用于刑罚,根本是个无人岛。关键在于,它位在库鲁发射场飞航路线底下,每回发射火箭都得确保全岛清空。」
「以最近的发射频率来说,应该不能放人登岛吧。」
「将近两年来是如此,现在冒出一群人占地为王不走了。」
「可是法国和俄罗斯会坚持继续发射吧?」应该说,杜比知道计划并未因此暂停,这几天还是看得到来自库鲁的元舟和补给船。
「嗯,占领魔鬼岛只是形式。」
「所以是委内瑞拉人发动抗议。」
「对,从委内瑞拉坐船沿海岸航行就能抵达法属圭亚那——大概几百公里远。」
杜比记忆里有某个环节冒出来。「昨天排定的补给船没到,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吗?」
「前天也有。已经连着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库鲁没办法发射火箭。」
「只是魔鬼岛上有人抗议,不可能就妨碍发射,」杜比打趣道:「除非他们带了地对空飞弹过去。」
但露易莎却沉默了。
「妳不是耍我吧?」杜比惊问。
「其实不是魔鬼岛上那群人,而是后来的外海封锁线。」露易莎说完,将平板计算机递给杜比。那上面已经调出一张应该是空拍图的照片,可能是从直升机看到的景象。前面是欧洲太空总署在火箭发射场的建筑群,所以十分眼熟;后面几公里平地只有低矮的海岸植被,背后的大西洋离岸几英里有三个小岛,他猜想魔鬼岛就是其中之一。
海岸到小岛之间的水域散布许多船只,大部分是小型船,也有几条生锈的货船,还有维修得很差的大型油轮。重点是,杜比很肯定里面混杂了军舰。
「这什么时候拍的?」
「几小时前。」露易莎说。
「是海军?」
「委内瑞拉海军出面维持秩序。」露易莎告诉他。
「地对空飞弹也不是开玩笑?」
「油轮上的海盗声称准备了刺针飞弹,如果有火箭从库鲁升空,就打下来。」
「神经病。」杜比骂道。
「政治,」露易莎说:「早知道会这样了,不是吗?」
「两位博士早安。」第三个嗓音传来,是萧爱斐进来做「晨操」。
「博士早安。」露易莎和杜比齐声回答,虽然对杜比而言是下午才对。
「我刚才是不是听到P开头的字*?」
* 指政治(politics)。
「没错,」露易莎说:「在妳背后说坏话呢,宝贝。」
杜比听了大惊失色,没想到爱斐却笑开怀。
爱斐被降职了。大概八个月前,由瑞士籍飞行员、攀岩家、航天员马库斯.路克接任。更精确的说法是,高层创造另一职称,导致爱斐的地位可有可无。艾丝已经不同以往,如今是云方舟舰队核心,而且外围附加太多装置,建立新领导架构听起来是合理处置。不过站上组织顶点的那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权力最大的领袖,因为就比例来看,所有活人都受其统治。两年前的艾丝总管不过是十二名地位平等的同侪中顺位较优先罢了。
真正认识爱斐的人都知道她绝对能够胜任,但她终究还是被换掉了。一部分是全球政治因素:云方舟总指挥官不管交给美、中、俄籍人士都会导致另两国不肯「认输」,所以只好交给小国出身、最好是政治中立背景的人。筛选之后,符合资格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马库斯.路克,另一匹黑马是来自瑞典的项目主任兼舟议员奥芮卡.伊克。她和马库斯大约同时间进入艾丝,但搭乘不同载具,用意正是避免两人都因意外身故。事实上,没人认为奥芮卡能出线,虽然后来解释的重点在于马库斯领导风格灵活、个人魅力卓越之类的好听话,私底下大家都知道,归根究底主因在于性别。
俄罗斯以及NASA内部许多人怪罪爱斐没对尚恩.普罗布斯特采取强硬态度,针对她的怨言积累不少,只是因此一次引爆。外人将她归类为聪明善良但软弱的技术官僚,后来就很难摘下有色眼镜,连迪娜援救缇克拉也被形容是爱斐未能维持组织纪律的结果,但脑袋清楚的人都看得出这是欲加之罪。后来云方舟新人事前看过太多网络讨论或电视专家说法,先入为主认定她就是无能的领导,这种心态难免发展成自验预言。就连第一次链球模式测试成功,本来应该对她的形象有点加分,却被外界视为领导权转移给马库斯的象征仪式。后来,在某些场合奥芮卡明明可以声援爱斐,却不愿意,大家不知究竟是她一时不察,或是为了积极维护自己的第二顺位才如此。
反正都是政治斗争。杜比遇上爱斐就会避谈这些话题,以免气氛尴尬,可是刚才露易莎一讲话就口没遮拦,更奇怪的是,爱斐居然还笑得出来。
人类嘛……
「今天要忙什么?」露易莎问。
「看窗体,」爱斐说:「计算一下库鲁无法发射带来的影响。」
「那些人真会挑时间找麻烦。」杜比开口。
「是没错,」爱斐回答。「但是很奇怪,我却觉得……」她欲言又止。
「高兴?安心?」露易莎试着帮她接下去。
「好像上膛的枪总算发射了。」爱斐说:「将近两年时间准备的就是这一刻,大家等着灾难降临、世界大乱,现在终于成真——只是与我们想象的方式不同。」
「妳本来想象的是什么?」露易莎追问。
「我本来以为会有颗火流星正中目标,伤亡惨重。」爱斐回答。「结果居然是这种没人料到的局面,换个角度想,也算很好的演习。」
「妳老公呢?」露易莎继续问。
杜比关了跑步机、解开连接弹性束带的垫片。房间里头只有他一个男的,两个女性已经讨论起男友。他觉得这是自己该消失的讯号。
「两天前连络不上了。」爱斐说:「这通常代表他潜入深海。」
「过几天就会起来换气了。」露易莎说:「在海底能不能寄信过来啊?我一直很好奇。」
「是有些办法——」爱斐正要解释,但杜比已经游出健身房。
他先朝后进入h2栈道区,接着经过轮辐,进入旋转中的T2。T2是瑞斯.艾肯上来后的处女作,重力为地球的八分之一,最初设计为太空旅游业酒店,所以无法彻底达到云方舟计划的标准。为此,瑞斯只好建造三号轮,与二号呈同心圆,当然代号就是T3。他不是个故步自封的人,所以这次开发出完全不同的建造模式,看在迪娜眼里是不怎么意外,主要就是高科技锁链缠着T2再慢慢组装。两个旋轮轴心相同,转速也一样,不过T3体积大,所以模拟重力更强,与月球差不多(地球的六分之一)。云方舟最接近舰桥的单位也设置于T3:一段约十公尺长的空间成为马库斯选定的指挥总部,原本有人恭恭敬敬地称为「指挥中心」,但最终大家心底明白,其本质就是香蕉房的加强版。同样是很多屏幕、很多插座可给平板充电的会议室。
艾丝没有船舵,从来也不依赖那种操作。在太空移动靠的不是舵轮或节流阀,而是复杂的推进器排列组合。控制接口在网络,只要知道密码,随便一台平板计算机都能连接。换句话说,控制室、舰桥、指挥中心并没有场地限制。结果,马库斯挑的会议室被昵称为「压舱*」。压舱隔壁侧的小办公室是马库斯的个人圣域,另一侧空间较宽敞,但被切割为小隔间,乍看很像科技园区建筑物,幕僚在此执勤。起初因为外观取名为「方块农场」,才过十分钟就简化到只剩农场二字。农场再过去有很多小房间,像是迷宫,里头有茶水食物也有厕所。
* 维持船只稳定、航行安全的设计。
杜比发现农场大多时候是艾丝内部人最少的地方,大部分人没事是不过来的。这儿的重力对骨质有好处,再加上咖啡和厕所方便。他每天都溜达过来好几次,喝点东西、看看新闻,如果还没人来用就霸占隔间,做点正事。
他大概在点二前后进农场,靠着压舱墙壁上罗列的投影银幕,以NASA内部术语,即「状况觉察显示器」,实际上就像监看云方舟内外各处与周边环境的窗户。其中一个映现出下方的地球,还有一个锁定月球碎裂后的那团残骸云,再来是自卡纳维尔角发射抵达的补给模块,它正在接近、准备靠接;以及后方几公里外新来的方舟世代,正在进行链球模式演习。位于农场最内侧那面的最大银幕上是地球景象,但光线昏暗、画质颗粒感也很重。底下字幕卷标显示为法属圭亚那的库鲁,从这点来看,杜比就能判断到不少:夜色中点点星光其实是数千艘「人民正义封锁线」的船只,背景里比较整齐的地方是太空港,两个发射平台分别立着亚利安号与联盟号,看来已经待命,却受制于刺针飞弹,不敢轻举妄动。
军用直升机的形影从镜头和太空港之间穿过。看来这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新闻网,画面最下方的跑马灯讯息每隔几分钟就会显示当前BFR——火流星碎片指数——冲到多高。原点A+0的时候,BFR为零,之后一路攀升,等到数字超越指数曲线上的临界点,就是白宙到来的时刻。新闻网对这数字彷佛着魔般执迷,还出了手机APP可供查询。波士顿一间酒吧起了头,每次BFR突破新标竿,就推出末日大放送,之后世界各地各行各业都跟进。
跑马灯上方一小格影像是白宫新闻发布厅的讲台。目前空无一人,但显然大家预期白宫即将有所回应。
杜比坐在阅览桌前花了几分钟时间收信,然后想专心在本业上,继续撰写关于月球碎片分布的备忘录,内容主要针对金属含量特别丰富的岩块,并说明如何接触与开采、为何云方舟管理阶层应当注意。不过才写下几句,眼角余光就注意到最大那面的状况觉察显示器上起了变化。他一抬头就看到美国总统露面。总统盯着镜头——或者说镜头前面的提词机,发表谈话时神情颇为愤怒。
总统的套装衣领上别了一圈丝带。最近这几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这么打扮,一般大众之间也十分流行。丝带代表团结合作、支持云方舟的力量。光是决定丝带配色消耗掉的资源,搞不好就能媲美中规模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最后好不容易决定:中央是细红线,象征人类血脉不灭;往两侧展开依序是白色(代指星光)、绿色是维系方舟世代生命的生态系统、蓝色是水,最后是黑色,也就是太空。相关讨论热络、莫衷一是,比方说,黑色在西方是死亡的象征,白色则在华人文化有同样意涵。总之,这设计谁也不满意,却在网络上被视为「官方」指定版本,但负责处理的委员会当时明明陷入僵局。他们向全球学童征稿后筛选出十二组设计,却未能做出决议。孟加拉国国很多厂房为此改造生产线,一次吐出一公里长的丝带,经过剪裁加工后销往各国,从纽约时代广场到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摊贩和商店都有陈列,元首高官莫可奈何,只能跟着佩戴。美国总统用了领针,一块绿松石边缘包覆白金、白色圆环包围蓝绿色碟形的意象,呼应十一月下雪的火山口湖,也呼吁人们回想宣言内容。如果云方舟要选旗帜,大概就会是这图案。
因为关了静音,杜比听不到JBF说什么——但很好猜。再加上几秒钟后跑马灯给了大纲:所谓人民正义封锁线并非平民自发的抗议行动,背后是委内瑞拉政府计划主导,她谴责有心人士透过政治力量干预事关重大的云方舟建造过程,也否定之前民间流言与委内瑞拉总统的公开指控,强调白宙绝非虚构。封锁行动方声称自己和平理性、属于公民不服从抗争,但根本是谋取舆论支持的幌子。事实上,几小时前已有武装部队侵入法属圭亚那海岸,目前守军主力为法国外籍兵团,包括美俄陆战队在内的多国联合部队则从旁支持。尽管杜比试着不分心,却总是毫无来由地觉得JBF在狠瞪自己。当初他有部分算是被这压迫感逼上太空的。
休斯敦公关发言人拨打视讯电话,杜比一时不察接听了,对方说服杜比协助,一小时内发表文章,阐述云方舟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计划,请求地表上所有人团结合作,同时强调库鲁遭到封锁对进度造成多严重的影响。杜比很想叫他滚蛋,可是顾及人家只剩下三星期能活,还是软化了。
他先打电话找爱斐(艾丝后来有了自己的手机网络)请她整理出相关数据数据,简化之后在评论中可以引用。接着他用一分钟时间召唤出杜孛博士的人格——这个人格毁了他第一段婚姻、却是他事业的基础与进入方舟的门票,只是后来鲜少派上用场。杜孛博士像是一九七○年代电视影集里的角色,要转换成他就跟穿上宇宙飞行服一样扰人,所以他需要再来杯加糖咖啡。等做好心理准备,杜比开启平板计算机的摄影镜头,首先自我介绍是杜孛博士,问候地球人,接着念诵简短的声明稿,录好之后直接传给休斯敦。
他回头继续写备忘录,却再度因为状况觉察显示器分心。银幕上跳出重大新闻的红色标签,画面是昏暗的背景,亮起几道朦胧闪光,法属圭亚那掀起战争,战场就在太空港和海岸间。那或许是法国外籍兵团参加的最后一次行动了,不过电视台无法深入战地,所以报导内容多半是记者互访、交换现有情报。
看到一半,休斯敦公关又找上门,他请杜比换个地点,到艾丝里头的零重力区域重新录像。阴谋论者始终质疑云方舟根本不存在,大家看到的场景根本是内华达州沙漠里的摄影棚。所以每次只要有模拟重力环境下拍摄的影片就会被拿去当证据,还能在社群平台吸引几百万新增好友和追踪者。
杜比答应试试看,便离开农场,反正看起来这儿没活动,马库斯也不在。他从轮辐爬进h2,就到了无重力区域。
栈道是艾丝模块列车的中央轴,其末端原本是h2,不过几周前从库鲁发射了名为守车*的模块过来抢下尾巴位置。守车安装大型氢氧火箭引擎,是艾丝推进动力的主要来源。艾丝的规模已经不能再往后伸了,新增部分都超出阿马尔泰的庇护范围,针对守车遭到撞击、引擎损毁的紧急替代方案也进行过繁复的讨论。
* 本指列车最后一段车厢,通常是职员使用或储藏室。
杜比背对守车,顺着栈道往前游移,从h2到h1,再连接到历史悠久的红星模块。以前红星是往左右伸出光电板,但艾丝早期安装的太阳能板大部分都收起拆除,腾出空间给其余设施。舟议会计划里,中继阶段电力来源不是光电,而是小型核能反应炉,元舟也是同样设计。太阳能板搬移后,依旧安装在太空站各处的连接点,向外张开,上面有红色LED灯提醒太空漫步人员及驾驶留意。即便换了位置,太阳能板供电量仍旧不低,做为备案的代价很高,但太空站目前主要依赖一套完整核反应堆,是从潜艇使用的版本修正而来,以长杆连结装设于守车下方。需要大型发电机有很多理由,最重要的一项是水可以电解成为氢氧,做为火箭动力来源。反应炉位置与此有关,艾丝需要用到推进剂的各部位中,以守车的大型引擎消耗最多,而且造船厂区也以守车为中枢,组装零件自制的小型载具也需要推进剂才能发动。
红星模块前方端点是个对接站,上下都有接口,原点之前通往科学实验室。这项传统算是保留下来了,对接站现在成为中央大厅,连接到各个文物保管处,这是云方舟最重要的意义。如果杜比往「上」——也就是天顶方向——过去,会进入一个长形模块,又有好几个对接埠停泊船只。目前的几条船除了塞满无价文物,也有服务器农场储存数字数据,因为不是每件文物都能轻易送上太空。英格兰自由大宪章已经到了,不过米开朗基罗戴维像留在地表。后来,大家决定将过重的文物放入「全防护宝库」丢进大海或矿坑深处保存。杜比已经很久没注意计划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而如果杜比往「下」——也就是天底——移动,同样是模块构成的三次元立体迷宫,大部分用于保存遗传物质:种子、精卵和胚胎。遗传物质需要冷冻,幸好在太空反而简单。首先以一层极轻量的聚酯薄膜遮蔽阳光,另外也需要预防周边物体温度渗透到样本。每回杜比经过那道舱门都忍不住稍作停留,虽然他很实事求是,却忘不了自己与艾米莉亚一同创造、可能是他的第四个孩子的胚胎也存放在此,与好几万个胚胎一起等待解冻后植入子宫。
他进入栈道更前面的晨星模块(Zarya)。方才他想到胚胎一时有点精神恍惚,起心动念考虑要去巫巫舱录像。巫巫舱是个球形充气结构,直径十公尺。有几道大型穹顶玻璃。从晨星模块往下经过仓鼠管就能到达,换言之是面朝地球。奥芮卡.伊克为了巫巫舱和所有宗教团体整个闹翻。她不答应在云方舟设置独立仪式空间,否则基督教堂、犹太会堂、清真寺等等都得有独立模块。最后抛出的方案是公用场地,类似某些机场的跨信仰祈祷室,不同宗教信徒必须共享。里面有投影机,根据当前进行仪式,可替换墙上影像为十字架、戴维之星或任何东西。原本有个很长很难记但非常政治正确的名字,在「某人」打趣叫它巫巫舱*后,大家就有样学样。
* 「巫巫」原文Woo-woo,语源无法确定,一说是模仿科幻及恐怖片的背景音效,后来代指所有无足够科学根据的超自然事物。
那个某人在通往巫巫舱的仓鼠管口逗留片刻,听见里头传来穆斯林的祷告声。可惜。他暗忖巫巫舱的背景本与录像主题十分匹配,但还是得赶快找别的场地。对面那道门后的地形也是错综复杂。之前的左舷太阳能板收起来后,改建为艾丝的医务中心,最末端隔离舱口外是太平间和墓园,启用自A+0.29,当时两名航天员抵达时已经亡故,后来几周死亡率极高,一下子就装了半满。稳定时期到现在新增十四具遗体,案例之一是在地球上也会发生的蜘蛛膜下腔出血,一人心脏病发,两人自杀,两人装置故障,四人死于几天前元舟无预警遭到火流星撞击后失压——再加上一个偷渡客,构成目前太平间名单,不过还有四人列为死亡,实际则是连遗体也找不到。有人进行舱外活动时莫名其妙消失,其他三个在神州号里头睡觉,却遇上咖啡桌大小的火流星,恐怕是当场气化了。用浮在空中、冷冻干硬的尸体为影片背景,大概能让那些「真相派人士*」乖乖闭嘴,但除了效率之外,没有多大好处。
* 原文truther,意义近似阴谋论者,原指九一一事件后不相信主流媒体与政府解释的人。
另一「翼」是原先的右舷太阳能板,拆掉以后改建为大致对称的模块群,供普民生活工作。与栈道连结主要透过三个早期的美国模块:团结号节点舱、命运号实验舱、和谐号节点舱。自然而然,许多人在这几条路上来去,或前往其他区块,或取代办公室茶水间功能,给大家聚首磕牙。
和谐号节点舱另一头名唤节点X。NASA最喜欢举办命名征选大赛供学童参与,和谐号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节点X则情况特殊,命名计划还没推出,就被砍掉预算,下场变得这么古怪。反正它也从来没有明确功能,现在用来堆放生命科学家配备,并兼作中央走道,通往后来组建完成的各个生命科学研究室模块。栈道这截十分靠近阿马尔泰,防护充足,适合储存难以替换但以后才会用到的器材。杜比探头到几个模块里,心想或许能找到莫菈,却想起人家可是伦敦女孩,值第三班,还有三个钟头才会醒——现在才点五,对伦敦而言介于午夜和凌晨中间。
节点X再过去是大了许多的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它前端是真的被螺丝锁在阿马尔泰上,当然也就是栈道的最前面。原点之前几乎无人闻问,后来才发展为阿周那探勘公司的太空总部,所以也有人叫这儿矿工殖民地。阿周那公司加装模块直到对接端口用完,后来直接在阿马尔泰后侧表面搭建鹰架与其他模块,刚体和充气型都有。
晃荡到这儿时,杜比几乎要忘了休斯敦公关交代的工作,脑中只想着要不要逗留参观。本来他应该要特别喜欢这区,却迄今没有前来,大抵是因为光想到政治就会分心、压力山大。不过方才听了露易莎一席话,杜比意识到对政治视而不见,长期而言未必是最佳策略。政治呢,就是你不想碰它它也会主动找上门。何况这区员工——例如迪娜——人都很好,杜比与他们之间没有嫌隙,该多花点时间相处才是。距离上床睡觉还有三小时,换算起来是晚上放松喝啤酒的时间,这种场合最好的伙伴不就是矿工吗?
矿工殖民地特别政治化有两个理由。首先,比较明确一点的在于其前身的阿周那探勘是公私合伙营运的私部门部分,老板就是尚恩.普罗布斯特。起初也没怎样,直到他闯进h2恣意妄为、搅得天翻地覆。再来进入灰色地带:针对白宙之后几年内,云方舟应有且能有的发展样貌,各方想法似乎存在着根本差异。要留在原地,也就是相同的基本轨道吗?还是换一条?群行要紧密还是分散?是否可以分成两个群集,做不同尝试?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主张和论述,最后取决于磊雨后的实际状况。
历史上没有地表遭到大量月球碎片轰炸的纪录,因此无人能预测。杜比很多时间都花在统计模型、仿真结果,决定要针对何种情节做最多准备。举例而言,极端情况之一是岩块互碾到最后,全部变成豌豆大小。那么最佳策略就是各自躲好,别烦恼如何回避。豌豆大小的火流星不易侦测,发现时早就太迟,想躲也躲不掉。那种体积的石头有可能凿穿元舟或艾丝模块的外壳,但不至于当场毁损殆尽,人员伤亡和设备毁损都在预料内,最糟糕的下场是某些模块或元舟因此失去机能,而且会有少量牺牲者。另一个方向的假设成真机率比较高:磊雨散出的岩石是汽车、房屋甚至山脉规模,那么,从远处就能探查到。届时没有什么好说,大家必须尽力闪避。
——至少艾丝一定得躲开。以元舟而言,若被命中,则无论石块如棒球大还是如棒球场大都完蛋。艾丝被棒球尺寸的流星撞击会失去部分模块,但尚能存活,可是如果遇上棒球场尺寸的流星,不只是站体全毁,也很可能代表云方舟将慢性死亡。无论如何,太空站非得避开大颗火流星的行进路线不可。
「闪避」一词对不谙航天技术的人来说是个生动的词汇,容易联想到足球员在场上冲锋陷阵的身姿。但舟议会的想象宁静许多。因为一来艾丝机动性不高,二来就算有那种程度的机动性,也不该滥用燃料。既然能预知足以摧毁站体的巨大岩石来袭,时间充裕的前提下,艾丝只要微乎其微地点燃推进器就躲得开,里头的人可能大半都不会知道曾经命悬一线。乐观派认为艾丝不必离开现行轨道太远,偶尔开启推进器挪动位置,就能在几小时甚至几天前避开大型火流星的冲撞路径。有人拿游轮比喻:只要航道变换技术够巧妙,就能在冰山群中穿梭自如,就连船上餐厅的客人都察觉不到水晶杯里起过涟漪。
但自然也有悲观派,他们觉得艾丝更像交通巅峰时段误闯八线道高速公路的一头牛。而根据不同说话者的描述,那头牛有时还被蒙住眼睛、瘸腿,或者既蒙眼又瘸腿。
何者较接近事实?影响因素众多,包含对于火流星规模范围与分布、行进路线的统计预测,远距离雷达的性能,以及计算机算法是否真能辨别不同天体并判断出危险分子。
介于游轮和盲牛两种阶段之间,比较折衷的比喻是足球员推车。
不管脑海中浮现的是世界杯足球,还是要戴头盔的美式足球,都无所谓。两种比赛都是球员试图从对方防守中冲出一条路。无论球技多高明,在没负累的情况下当然有可能成功。可是如果推着推车、车上还有一块大石头,难度则不可同日而语。这里的石头是指阿马尔泰,推车则是沿小行星建造的矿工小区。要是认同这比喻,合理做法就是舍弃整台推车。
这意象鲜明,极为警醒,因此早在第三十天就有人呼吁抛弃阿马尔泰,比较镇定的分析师强调,若最后走向游轮的剧本,则没必要采取激烈手段。而要是艾丝真的是头蒙眼又残废的牛爬上高速公路,那么怎么挣扎都没有分别。
杜比的主观想法是要不计代价保留矿工殖民地,原因出在某个冷冻胚胎。他试着从绝对客观的角度分析所有模型和数据,依旧无法得到明确结论。由此观之,表面专业、本质无异,只是暴露发言者将自身偏见带进会议室。接下来则是杜比个人很难跨越的鸿沟:他不懂为何有人会意见相左。为何有人不愿保留矿业小区?到底在想什么?云方舟,也就是幸存的人类,要是缺少那些工具和技术,会有未来吗?
麻烦的是,争论蔓延到与云方舟看似无关的其他层面。假如艾丝带着阿马尔泰移动,站体与小行星连接的部分就必须提高强度,或者说,强度越高,越能因应激烈的闪避动作而不至于断裂。由于机动性与艾丝的存亡息息相关,加强结构这个要求乍听之下自有其正当性。但反过来说,只因为结构强度不足就限制艾丝的机动性,完全是本末倒置,最后很可能弃卒保帅。如果最 后是这样,先前为何投入宝贵资源强化要舍弃的局部组件?类似的推论也适用于推进剂。倘若艾丝拖着巨岩移动,就会消耗更多推进剂,代表元舟得到的配额减少,削弱它们的自主性与活动范围。物理与政治拉扯导致态度两极,只有「踢开石头」和「全力保护」两种声音。
矿工区目前由八个模块与一个直接链接在小行星上的充气式圆顶组成。机器人花费几周时间将直径三公尺的圆环焊接在阿马尔泰表面,大约一百天前,充气组件才正式安装上去。尽管圆顶底下灌注可呼吸的空气,却仍不能着便服入内,因为小行星太冰冷,会影响内部温度;再者,机器人作业常常释放有毒或至少是难闻的气体。加装圆顶要解决的不是上述问题,而是为了回收电浆刀头产生的气体,重新利用后,开挖与雕塑作业速度提升非常多,毕竟初期那些宝贵气体都散逸到真空里了。迪娜的机器人团队也新添大量生力军,基本设计与原型机相同,但工程师制作更新更强的版本,从地球送过来。除了机器人,迪娜现在领导一支十二人小队,不舍昼夜、轮班工作。为了保护电路板而开凿的隧道继续扩展,他们缓缓掏空小行星内部,将金属送往升级加大的熔炉、产出钢铁。现阶段,艾丝主要建设计划内不特别需要这些原料,所以先用在强化阿马尔泰与艾丝之间的接合结构。当然,这依旧引起政治面的闲言闲语。
杜比钻过矿区内几个模块,想打听迪娜在哪儿,可是没人肯给他明确答案。他朝着工坊移动,下意识觉得有种紧张气氛,正在疑惑个中原因,便马上看见马库斯.路克冲出来打招呼,还拉着自己客客气气讲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他立刻会意,这么做是为了帮迪娜争取缓冲时间。
两人上床这件事几个月前就传开了,大家戏称为「爬上岛本峰」。马库斯刚来到艾丝那段期间,另有两位女性成功攻顶,但后来这座山被迪娜霸占。假若回归地球标准,无论商业或军事组织,上司下属过从甚密显然违反职场伦理。问题是,再一个月所有活人名义上就都受马库斯管辖,对他而言,若不跨出这一步,干脆终身禁欲算了。对他稍有认识的人就知道禁欲之路不可行,除非动手术切除睪丸(艾丝里头有些人倒是挺支持)。考虑背景因素,他速速和迪娜定下来反而十分明智,即便形式上存在伦理问题,却不至于遭到抹黑,因为没人觉得迪娜好欺负,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不会担心她是受到胁迫或骚扰才应允。换个角度看,迪娜的立场也差不多。以前艾丝的八卦新闻太平淡,她与瑞斯.艾肯的亲密关系受到过度关注,分手也被伦敦小报大肆宣扬。有段时期,迪娜只要跟任何男性喝咖啡就流言漫天,一颦一笑被当作母猫发情,直到与马库斯凑成对后,大家和她互动才不再多心。可是纵使这么公开了,依旧要维持组织的健全形象,所以马库斯非得拉着杜孛演好这出戏不可。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杜比告诉他。「地球上太空港和海岸线之间已经变成战场了。」
马库斯显然不知。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A)这与他无关,以及(B)他刚刚在忙。而且理所当然地正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马库斯花了几分钟时间慢慢唤回强大集中力,专注在当下。
「居然放任他们开火。」他回答。
「总统发表谈话了,表情看起来好像吞下一把螺丝钉。」
「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好妥协的,」马库斯回答。「不过,我想委内瑞拉也是站在同样立场。」他叹口气,「其实收几个委内瑞拉人过来不就好了,总会有一、两个脑袋灵光的人才对。」
「几天前还来得及,」杜比说:「现在已经变成『绝不和恐怖分子谈判』的局面。」
马库斯嘴角浮现一抹苦笑。他刚刚拿纸巾擦过脸,大家用的都一样,身上的香精味道杜比也很熟悉。「的确,」马库斯又说:「只剩三星期的总统,更要坚持到底。」
纵使只是笑话,但若在公开场合或会议室内,还是会引发轩然大波。马库斯这种态度等于在告诉杜比:我很信任你。杜比自己不是领导性格,但一直对于这样的人和他们的言行特别感兴趣。
「爱斐已经计算出没有那些元舟和补给会有多大影响。」
「她真的很能干。」马库斯回答。自从取得云方舟指挥地位,每次有机会他都不忘好好称赞爱斐——杜比暗忖,那神秘的领导者学院训练内容铁定很扎实,他说那些话简直像是本能反应。
「嗯,我要准备上工了,」马库斯话锋一转。「多谢你的汇报。」他和大部分欧洲籍一样是第三班,其实还要几小时才开始一天行程。
「我是快要休息了,」杜比回答。「所以想找矿工们喝一杯。」
「再合适不过。」马库斯眨了下眼睛。「迪娜应该再一会儿就出来了,她应该也很想跟你聊聊天。」说完以后,马库斯从连身工作服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的同时手扶墙壁溜进栈道。
这里只剩杜比自己一人浮在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中间,与迪娜仅有一层帘子隔开。他本来想开口发出「叩叩」声提醒,却听见房间里面喇叭哔哔叫,似是摩斯电码,不过杜比没学这个。原本迪娜没动静,此刻忽然听她从睡袋窜出。他暗忖是否先别进去打扰,就留在原地查看电邮。
迪娜是第一班,换句话说现在算是下午,原本就是打瞌睡的时段,更何况,马库斯刚才还跑来帮忙放松了一下。可是真的睡着就糟了。一方面还有正事要做,另一方面是不想被指指点点得更严重。方才听见马库斯和杜孛在帘子外面讲话,想必是给自己争取些时间休息,迪娜很感激,就多躺了会儿,直到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无线电的哔哔声。她立刻知道发报者并非卢佛斯,电键手法不同,比较微弱,而且显然缺乏经验。
睁开眼睛后,迪娜忽然想起来了:说不定是太空怪客。这是卢佛斯给人家取的外号,几天之前才提起:妳有没有收到太空怪客的讯息?他自己最近一直与对方搭线,那特征符合迪娜此刻听到的讯号。
她从睡袋跳出来,调高喇叭音量后边听边穿T恤和吊带裤。讯号似乎来自自制发报机,对方对于使用摩斯电码的等幅电报无线电有基本认识,知道习惯和礼仪,点划都很工整迅速,推测工具是计算机键盘,以软件转换。内容有很多QRK与QRN,也就是询问讯号与噪声的强度,好像对于设备质量有顾虑。
听卢佛斯说,一旦响应,就会再收到大量QRS,「回传请放慢」,更证明是使用计算机键盘的新手,发讯息快,但译码慢。这人只用一个频道,正好是直至一年前卢佛斯和迪娜连络的频率。由于媒体将这件事情做成趣闻报导,麦奎利家族又是许多人关心的对象,好几周来,这频道根本没办法用,地球上太多人想藉此与迪娜说话。等到后来风声传开,大家以为麦奎利家族转移阵地才逐渐宁静,只有少数人似乎状况外,太空怪客是其中之一。卢佛斯又开始监控频道讯息,迪娜也会听,不过之前一直没收到太空怪客的呼叫。这并不奇怪,与卢佛斯架设在矿坑顶端的设备相比,她的天线差得太远,接收机也是小学五年级科展水平。除非艾丝进入同样经度范围,否则迪娜和卢佛斯能「听到」的站台势必不同。
卢佛斯说过,与太空怪客对话需要耐心和幽默感。换作几年前,要是发现生手乱玩无线电,卢佛斯会忍不住破口大骂。现在他也习惯了,磊雨落下就是因特网的终结,地球人很自然地开始研究无线电,新手数量暴增是必然结果。
进入正式对谈以后,卢佛斯传送了QTH,也就是你在哪里?结果却得到QET这答案。不是正式Q码,而且还是老掉牙的笑话,代表「不在地球上」。
所以卢佛斯才笑他是太空怪客。除了很新手的反应以外,对方没有呼叫代号——至少没有自动报上。迪娜听见的内容是每隔几秒重复一遍的QRA和QET,翻译出来就是「哈啰,我是ET,有人听得见吗?」
没使用的时候,通常要将发报机关掉。现在打开了,但她的手又离黄铜电键很远。躲着偷听无所谓,要是不小心动了发报键,太空怪客就会听见哔哔声,然后死缠烂打。过几分钟对方应该会放弃,恰好几分钟后父亲也会进入通信范围,迪娜打算到时再告诉卢佛斯自己终于遇上神秘「外星人」。反正笑一笑、轻松几分钟也好,他最近正需要。
迪娜早就察觉父亲联合矿业的友人悄悄展开计划,他们想躲进地底。有这种念头的绝对不在少数,许多地方都有人开挖。然而磊雨降下的几小时到几天内就会死去大半,能够存续几千年的地底避难所不是谁都造得出来,具有此等技术资源的以政府、军队为主,放眼民间团体,大概就是卢佛斯这伙人。这点反映在两年间他向迪娜打探的情报:艾丝上,许多专家都在思考有何办法创造永续人工生态系,研究成果卢佛斯手上也有一份。
迪娜分心想着卢佛斯与矿坑的情况,一面察觉太空怪客的发报内容改变。从QRA和QET变成QSO,按照上下文意思为「能不能和某某连络」,后面接着很长的字符串,迪娜乍听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晓得有数字也有字母,而且不属于常见的无线电代号。
重复到第三次,她赶紧抄下来。十二码,而且是数字和字母交错排列。写下来后,迪娜注意到字母最多不超过F,很明显是十六进制形式。十六进制是程序设计师的惯用语言。
十二码也是线索。大部分计算机系统使用的网络芯片采用这个规格:十二码、十六进制。
她有种寒毛直竖的怪异感。头几码解出来以后意外眼熟。网络接口芯片也是批量生产,上面各自有序号。同一周出厂的福特汽车,序号开头都相同,芯片在这一点上有同样特征。迪娜工坊用的芯片除了平价商业产品外,也有抗射线的高阶版,平时塞在保护盒内,置于工作桌下方的抽屉里。
她开了抽屉、拉出盒子,取出一块绿色电路板,只有口香糖大小,上头装了很多芯片。电路板顶端印了白色字符串,是MAC地址(媒体访问控制地址)。前面六码的的确确吻合太空怪客传来的讯息。
迪娜伸手用发报键打出QSO,也就是「我可以和某某通信」,接着输入了手上电路板的序号——与对方讯息不同。整句话翻译出来是:我没办法和你说的装置互动,但现在说的这个就可以。
QSB。对方响应是妳的讯号逐渐减弱。再来QTX 46,她猜测意思是四十六分钟后可以回到这个频率吗?住在艾丝的人都可以猜到,更完整的表达是等妳到了地球另一侧,我想再进行通讯。
QTX 46。迪娜答应了对方。
妳在跟哪个王八蛋讲话啊?
卢佛斯传来的,洪亮、清晰。她朝窗外一瞥。北美西岸从地平线靠近,灯火勾勒出加拿大弗雷泽河三角洲以及美西的普吉特海湾、哥伦比亚河、旧金山海湾这些大都会。阿拉斯加也进入艾丝的视线传播角度了。
「叩叩!」杜孛.哈里斯隔着门帘开口。他被搁在外头好一会儿了。
「请进。」迪娜简短对卢佛斯报告自己遇上太空怪客、两人之后还会连络。她查看计算机屏幕上的世界时钟,快要点七,所以是伦敦早上七点、对卢佛斯与阿拉斯加则是晚间十点。
她一心多用,试着和杜比有来有往,同时响应来自父亲零星但强势的逼问。「刚刚无线电上有件怪事,」迪娜说:「你要不要喝什么?现在是你的晚上吧?」
「我什么时间都想喝,」杜比回答。「就别客气了。妳说什么怪事?」
迪娜交代事情经过。起初杜比听得茫然,大概是无线电术语过多,直到提起MAC地址他才进入状况。
「最简单的解释,」他分析道:「对方真的只是怪胎,想要捉弄妳。」
「问题是路人应该没办法知道这个MAC地址才对。电路板不对外供应,以免机器人被黑客攻击。」
「不是有些公关来过吗?应该也拍摄了妳和工坊的照片吧,是不是那时候妳有打开盒子,变相公开了电路板序号?」
「可是杜比,这里没有重力,我怎么可能随便把东西拿上桌子呢?」
「因为呢,」杜比说:「很明显对方就是希望妳在私人频道与他通讯——」
「——诱饵是只有少部分人晓得的序号。这个我明白。」
「就我所知,有些心机比较重的怪胎真的会想方设法,例如从NASA公开的图片里面挖出这种数据,只为了整妳。」
「我懂了。」迪娜说:「但我还是怀疑。」
「那么妳认为是?」
「尚恩.普罗布斯特。」她回答。「我怀疑是尤弥尔团队想连络。」
杜比呆了一下。「天吶,我几乎忘了他们了。」
尤弥尔号历险记好比壮阔史诗,遭人遗忘实在奇怪,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第一百二十六天从LEO*出发,经过约一个月,尤弥尔号隐没在背景阳光中,而且停止了通讯。后来地球上的光学望远镜捕捉到它转移至日心轨道的身影,是计划成功抑或是美丽偶然?不得而知。假设一切按照规划,尤弥尔号至今应该已沿着太阳转了将近两圈。它的轨道与地球相比偏内侧,近日点位在金星水星之间,所以绕两圈也只要地球的一年多。大概一百天前,尤弥尔号与葛里格骨头——正确名称是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擦身而过,该地点相对于地球,是太阳的另一侧,因此无法观测追踪。后续算是简单,只要将柱子插进彗核或彗星一角、启动柱子顶端的核反应堆,产生的蒸汽从插入孔喷出,就是推进力的来源。理论上,他们要点燃「熊熊烈火」,也就是大幅抽起反应炉控制片产生动力,每秒钟能修正彗星轨道约一公里,估计一百天以后就能与地球或至少跟L1交会。很多人觉得那时间点太尴尬,质疑尚恩既然要动手为什么不找别的彗星?或者拟定更早回来的方案?了解太阳系的人则不以为然,明白有彗星出现在这么快就可以捕捉的位置,已经可谓奇迹,尤弥尔号匆忙成行、土法炼钢,并不是为了引发争议,而是因为天体运行并非人力所能改变。彗星如同时间、潮汐一样不等人。纵然有可能更快将彗星拖曳回来,恐怕只显得更鲁莽,也更政治敏感——计算错误的话会不会直接撞上地球呢?考虑重重因素,尤弥尔行动其实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 low Earth orbit,近地轨道。
但是可行不等于成功。计划内容如遇见彗星、核能「生火」引发蒸汽喷射等等,都发生在太阳的另一侧,直到几个月前,天文观测才确认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真的改变路线——若非人力介入,否则不可能出现此现象。彗星朝地球行进,以前会导致民众恐慌,现在反正横竖是死。根据计算,彗星轨道逐渐倾向地球,到达L1时将再度没入背景阳光。届时,尤弥尔团队必须再度启动反应炉,藉由大量喷发的力道使彗星与地球同步,然后从L1沿着长椭圆轨迹返回。
「我可是每天都想着呢。」迪娜回答。
「他们什么时候到达L1?」
「随时都有可能……不过距离挺长,他们或许会分成好几天慢慢来,不会一次大跃进就定位。」
「合理,」杜比说:「移动太猛可能震碎冰块。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X波段上?真正的无线电?离开后几星期就停了,所以是将近两年前。看起来人还活着,没连络大概是器材问题。」
「就先这么假设。」杜比建议。「自制无线电发送这么长距离的讯号是痴心妄想,他们能做的是近距离通讯……而且只有低带宽。」
「我爸提过一种火花隙式发射机,」迪娜说:「是以前——」
「——没有晶体管和真空管年代的技术。一点也没错!」杜比低呼。
迪娜赶快发电报:QET像不像火花?
卢佛斯回答。这么一说很像。
「尤弥尔团队拿了些机器人走。」迪娜继续说:「他们只要抄下适配卡的MAC码就能当作证明。事实上……」她调出两年前的档案,里面记录尚恩等人带去的机器人与零件序号,几分钟后找到方才太空怪客传来的MAC地址;果然被尤弥尔团队征用了。
「妳看的档案有什么人能调阅?」杜比依旧站在魔鬼代言人*的角度发言。
* 英文里魔鬼代言人来自拉丁文,是基督教会鉴定圣徒身分或确认奇迹时,审查过程中为求真理站在辩论反方的少数质疑派。
「你开玩笑吗?你应该知道尚恩那家伙什么东西都加密吧?档案全是机密,当然国家安全局会有办法,但绝对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找出来恶作剧的资料。」
「确定就好。」杜比回答。「我只是觉得有点太迂回,他为什么不直接发讯息说:『嘿,迪娜,是尚恩,我无线电坏掉了』就好?」
「你不了解尚恩。」迪娜解释。「想想看,他在那个频道上面发送的讯息原则上整个地球都能听见,被转载到因特网也不意外……这么一来,大家就都知道他想干么。可是他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尤弥尔号失去网络和无线电很久了,尚恩连人类是否存活都无法确认,更难保没发生军事政变之类的事。假如我们被纳入克林贡帝国他还是别回来的好。」
「有道理,」杜比回应:「可以慢慢来,试试水温。」
四十五分钟后,迪娜从太空怪客那里收到新讯息,开头是RTFM5*,接着是数字○○○○一,再来就冒出看不出意义的随机数字符串。
* Read the fucking manual的首字母缩写也为RTFM。
「我能猜出的只有『读他妈的手册』,」迪娜说:「后面接了数字五。」
「他出发的时候有带着手册之类的东西吗?」
「一大堆。」迪娜回答。「从西雅图工程师那边拿来,还有些留在我这儿……」
「妳眼神有点迷茫……」
「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印出来,大家不都用随身碟了吗?』他回答我:『自己开公司还是有点好处。』」
几分钟后,迪娜从储藏箱找出六套三孔活页本,就叫做阿周那探勘员工手册第一册至第六册。迭起来有一英尺高。
杜比吹口哨道:「考虑到太空货运每磅的单价,这套手册可能比上星期送来的古腾堡圣经还值钱。」
两人直接翻开第五册,乍看之下,和一般企业员工手册没两样,但在性骚扰防治政策和服装仪容规范之间插进大片乱码,页数总和达半英寸厚。乱码以无规则的大写字母构成,五个一组、密密麻麻排列整齐。每一页上面都有编号,首先就是○○○○一。
「又是这种臭男生的大冒险密码,拉兹玩很久了。」迪娜埋怨。「我怎么会知道——」
「真尴尬,我居然看得懂。」杜比回答。「这叫做『一次性密码本』,虽是最简单的密码,但要是使用得当,会是最难破解的密码形式。解碼需要这个。」他捻起编号○○○○一的页面。
杜比说明如何解密,迪娜开始手工运算。过了几分钟,杜比以Python语言写好辅助程序,处理起来简单许多。「原本过来明明是想喝一杯,聊聊小行星采矿的呀。」他感慨。
「欸,别发牢骚,不觉得这个有趣多了吗?」迪娜回答。
破解出来的讯息是:两人生还,全力推进,请求现况。
「出发的时候有六人对吧?」杜比问。
「看来出了状况,」迪娜说:「可能撞上石头之类,所以天线坏掉、死了几个人。又或者是放射线造成的。」
「总之是回来了。」杜比说。
「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打算继续待在L1。留在那儿安全太多。我想应该没有月球碎片能飞到那么远。」
杜比重读一次讯息。「说得对,」他回答。「只有提到正在推进,却没有表明要转移到近地轨道,也直接要求现况报告。」接着他双手抹了抹脸,「我得回去了,」杜比说,「要和家人视讯一下。」
「快去吧,」迪娜说:「报告我可以自己搞定,而且我已经看懂怎么解碼了。」
杜比伸手一推,滑到门口,但又抓着门框回头。「虽然自己算得出来,」他开口。「但是时间晚了,加上妳可能已经有答案。假如尚恩现在从L1转换轨道,到达这边需要多久时间?」
「三十七天。」
「磊雨开始后十七天左右,」杜比说:「尴尬的日期。」
迪娜回头瞟了一眼,没讲话。他懂那意思:日期再怎么尴尬都不是重点吧。
「嗯哼,」杜比说:「谢了,迪娜。」
「下次聊。」她做了个喝酒的手势。
「嗯,下次。」杜比附和、滑过门帘。
迪娜看看时间,既然知道尤弥尔号的大概位置,就计算得出双方能够通讯的时段。每次九十三分钟的循环里,艾丝会有个阶段位于地球另一侧,于是无法接收尚恩传来的讯号。空窗期过后一段时间可以交谈,但方才那次机会全部耗费在抄下他的问题并加以解密,看懂了后又要失去讯号。迪娜倒是可以趁这空档写好简短响应,利用一次性密码本加密。
要回复什么,迪娜心里没个准。是可以提供明确数据,例如轨道上现有元舟数、人员数,或者自己手边能动用的机器人数量之类,不过她猜测尚恩需要的并不是这种信息。他想知道的应该是:倘若三十七天后带着大冰山露脸,会得到什么反应。云方舟一定用得到彗核资源,这点毋庸置疑。反过来说,尚恩也需要方舟,只有两个人和一颗巨型冰球的宇宙飞船无法建立文明、存续下去。可是尚恩这么保密,代表另有计划。他想要交易。
交易对口正好是迪娜的男朋友。
一步一步来。单是提供基础信息就会用光下次通讯时间,与其刚起步就为了大局烦恼失神,空档期间迪娜先专心写了简单报告,内容尽可能扼要,最后用杜比留下的程序进行加密。
L1位于地球和太阳连成的直线上,尤弥尔现在应该就在L1附近。艾丝从地球黑暗面探出头,在开始能看见太阳边缘的那一刻,也就能够与尤弥尔透过无线电通讯。下次机会是格林威治时间早上七点半,伦敦日出。迪娜隔着小窗往地表望去,日夜分界线经过泰晤士河口湾,照亮伦敦商业区几栋高楼。她回头操作发报机,与尤弥尔搭上线,开始发送讯息,结果果然耗掉整个可通讯阶段。由于尚恩对摩斯电码不熟,传送每个字母都得放慢速度;再考虑到内容经过加密,漏掉任何字母都会看不懂,于是就更讲究清晰度。迪娜送信结束时,艾丝又绕了地球半圈,要进入黑夜侧了。她最后传出一句TBC,希望对方能理解是「待续」(to be continued)的意思。接下来她便忙着撰写和加密补充数据。
她打算展开下一次通讯前还不到伦敦时间早上九点、或者艾丝语言所谓的「点九」,爱斐没出声就这么游进工坊。
「借妳的窗户看看。」她只这么说。
「好啊。」迪娜问:「怎么了?」很明显出了点状况。爱斐表情有点复杂,而且刚才的语气是「妳的」窗户而非妳的「窗户」。「我的窗户有什么特别?」她追问。
「因为在妳旁边。」爱斐回答。
「还好吗?」迪娜看得出不对劲。起初她怀疑传送出去的摩斯电码遭到拦截,自己惹祸上身。但又仔细想想,要是那种情况,爱斐应该不会只说要借用窗户。
回头一看,爱斐真的直接到了窗户前面,低头望着地球。日夜分界继续移动,南美洲最东端伸进海洋的地方也照到阳光了,艾丝即将穿越接近正下方的赤道。
「卡尔和我连络了。」爱斐开口,语调不见往日的喜悦。
「很好啊,不是说潜水了吗?」
「直到两小时前。」
「浮起来了?」
「浮起来了。」
「在哪里?」
「下面。」爱斐回答。
「妳怎么知道?」迪娜问:「他不能传送坐标给妳吧。」
「我猜得到,」爱斐说:「线索拼凑起来就可以。」
「他说了什么吗?」
「说库鲁又会开始发射火箭了。」
「太空港重启了吗?」
爱斐低呼,迪娜赶紧滑过去,从后侧贴着爱斐、下巴抵在她肩膀,两个人才能看到同样角度。
之前两人时常从窗户眺望,偶尔甚至能看见发射场内的引擎喷出火羽光芒,所以她们都晓得库鲁的方位。
但爱斐的反应并非发射场起了变故,而是星火沿海岸线扩散,然后褪去。海滩到魔鬼岛之间的海域冒出一颗颗火球。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迪娜问:「难道是核弹?」
「不知道。」爱斐说。
迪娜的问题得到解答。西北方海岸爆出更耀眼的强光,稍稍收缩为光球,朝着上面、也就是太空方向隆起。
「我想那个才是核弹。」爱斐评论道。
「美国用核弹炸了……委内瑞拉?」
人的眼睛需要几秒钟适应光线变化,思绪也需要一些时间沉淀整理。强光散去,两人仔细一看发现,蕈状云其实不在委内瑞拉土地上,而是几英里外的海面。
「算是示威?故意挑在首都加拉加斯能看到的地方?」迪娜问。
「一半一半吧。」爱斐回答。「昨天消息指出,委内瑞拉海军全部出动,前往库鲁重建秩序。我打赌那支海军从地球消失了。」
「一开始的小火球呢?靠近太空港那些?」
「我猜应该是空爆燃烧弹*,威力与战术核弹接近,但没有污染发射场的副作用。」
* 亦称为油气弹或燃料空气炸弹,原理为高挥发燃料浮质与空气混合后引燃产生爆炸。由于大量消耗氧气,爆炸区陷入短暂缺氧,于是达到杀伤及破坏目的。简单来说是燃料加空气,而非一般固态军用炸药。
说完以后,爱斐挪动身子背对窗户。迪娜自然退后,两个人靠近面对面。
这时迪娜也终于想通。「刚才说卡尔的潜艇回到海面,加上知道太空港会恢复运作,妳是觉得——」
「我是肯定。」爱斐动了嘴唇,几乎没发出声音。
卡尔要得到JBF的直接命令才能发射核弹。搭载空爆燃烧装置的巡弋飞弹大概也出自于他指挥的潜艇。
去年很多人觉得爱斐和迪娜关系紧绷——话说回来,好久以前就有人认定两人是死对头。外人嘴巴本来就管不住,爱斐被迪娜的新男友取而代之,算是雪上加霜,不过尽管立场复杂了些,她们却友情长在。
虽然爱斐健谈,但眼前这情况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对。
几分钟之后她终于将感触化为文字。「不得不放在回忆里已经够不开心了,」爱斐说:「结果还没办法只留下好的印象。」她没有落泪,语调却变得太轻太柔。
「妳也明白,他别无选择。」迪娜提醒。「指挥链还在运作。」
「我当然懂。」爱斐回答。「但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一开头就注定难看收场了。」
无线电发出哔哔声。
「这里也一样……」
「是谁?」爱斐问。
「尚恩.普罗布斯特,」迪娜说:「他回来了。」
爱斐在旁边等迪娜艰苦地将现况报告下半章给传出去。南美洲退到地平线,东北角人民正义封锁线的舰队残骸冒出一条条黑烟,彷佛起皱皮肤的大西洋海面蒙上阴影;库鲁冒出火光,这回是推进器喷射烈焰将载运火箭送上天。
「该做正事了。」爱斐开口。「得回去修正统计表格。」
「妳觉得卡尔会不会还在海面?也许能够联系?」
「不大可能吧。」爱斐那语气暗示自己不知该向未婚夫说什么好。「发射核弹以后应该不会留在相同位置。」
云方舟有自己的文化,其中某些层面特别不合莫菈.克鲁博士的意。每天醒来,没有能用早餐的咖啡厅,下班以后没有场所社交小聚,这种环境在她看来根本不适合居住。问题症结之一在于人口过多,之二在于三班制,导致昼夜之分没有共识,之三则在于方舟是出自美俄两国工程师的匆忙规划,他们根本没思考过重要细节。莫菈与也有同感的露易莎好好讨论过,两人有个模糊的决议是:当磊雨落下、云方舟进入自力更生阶段后,一定要设法改造环境。她有个梦想,希望能成为咖啡店店长,或许设置在元舟上最符合需求。不过只是空有想法,还不知道什么时间点能付诸实行。
莫菈当然明白什么才最要紧:人类,以至于其他各物种能否繁衍,是她背负的重责大任。别说腾不出每天几小时泡咖啡、擦柜台,现在云方舟根本没有生产咖啡与大麦的条件,库存很快就会用完,届时就算开了咖啡馆,也只能供应菓珍。反正有梦最美,至于现在呢,先去农场旁边的茶水间实习就好。莫菈每天点八起床,先往后飞到h2,从轮辐进入T3,给自己泡一杯咖啡、一碗麦片——可惜都是口味差劲的冷冻食品——端到农场中间,有张小会议桌可以坐下,偶尔能遇上同样第三班睡眼惺忪的同事,其中包括马库斯.路克。他通常忙得没空坐下陪大家喝咖啡,但有时会特别与她聊两句。其余还有康拉德.巴瑟和瑞斯.艾肯,再来是缇克拉。
缇克拉最有趣、最令人好奇。很多层面上,她真是特别。更白一点的说法:她属于完全不同的社会阶级。莫菈、杜比、康拉德、瑞斯以及大部分「一般人」以前多多少少有交集。例如曾经参加TED演讲、达佛斯论坛或者智库研讨会。缇克拉可不是这种背景。她是俄罗斯军方罕见的女性成员、前奥运选手、测试驾驶员,后来又成了航天员。这种组合太有趣了。本来很有资格出现在TED之类的场合,然而她英语不流利,又不擅社交,所以没办法当个好讲者。切开洋葱逃出生天那段历程中,缇克拉脸上伤口由非专业医师缝合。若在地球上受伤,一定是直接交给整形外科处理。可惜艾丝当时没有相关专家,她只能带着伤疤活下去。莫菈惋惜自己的俄语不够好,否则想跟缇克拉聊一下外观和造型。脸上有疤就已脱离一般人对女性美的认知范畴,缇克拉更进一步保持平头发型。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莫菈觉得……坦白说,她觉得缇克拉好性感。她不怎么想面对,可是性刺激根植于本能之中,压抑也是白费力气。莫菈通常偏向异性恋,但年轻时在英国剑桥和麻省剑桥与两位女性发生过关系,经验并不差,她也没后悔,只是会想比较多。短暂激情换来事前事后钻入性别与酷儿理论的牛角尖,两段关系早就随风而逝。
即使尽量忍住,莫菈还是偶尔会想象缇克拉是什么样的伴侣,而且挺沉迷其中。缇克拉获救后才几星期就开始冒出许多小道消息,主题正是关于她的性倾向。内容详细得像是肥皂剧,一下三角、一下四角,而且有男有女,算是艾丝口述历史很重要的一部分了。不过莫菈始终没兴趣研究,只知道梗概就是才没几个月,缇克拉已经公然找女人上床,成为很多人评论分析与编剧本的主角。进行分析的常是性别理论家,论证之一令人有点不舒服:他们认为缇克拉在运动员时代就走中性风。毕竟为奥运而稍作装扮都如此了,现在男性化气质自然更强烈。她出柜(其实本人根本没说过)算是巩固大家对于女性运动员的刻板印象。网络有好几百万人发表愚蠢意见,搞得她与站内俄国同胞的关系也尴尬了。但俄国人在艾丝的比例一直很高,随着各种国籍和性倾向的人陆陆续续进入云方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缇克拉身边的纷纷扰扰逐渐平息,但她也已经变得独来独往、离群索居,尤其她和语言上能好好沟通的自己人有了隔阂,更是雪上加霜。讲究政治正确的学术界左派观察家预期她会因此经历思想转变,变成一样的学术左派分子,结果她的态度却一如既往,依旧重视秩序、纪律,彷佛还是当初那个尖兵,看到尚恩.普罗布斯特不请自来,立刻十字锁喉准备勒昏人家。莫菈坐在对面喝咖啡吃麦片,暗忖不知缇克拉是否知情:网络上很多同人创作将她和尚恩.普罗布斯特配成一对,关系建立在施虐和受虐这种特殊癖好上。
无论如何,缇克拉时常在早餐时间与莫菈同桌,总觉得就算并非邀约,也绝对是种试探。
这么多思绪纠结,莫菈起初没察觉农场里忽然挤满了人。大家望向自己与缇克拉用餐这桌另一头的状况觉察显示器,她的座位视角有点差,得稍微挪动才能看清楚。新闻频道播放好几段手机录像拼凑成的完整报导,开头是人民正义封锁线滞留于发射场外海岸线与魔鬼岛之间的水域。日出时分,天色泛着橙红。报导到了尾声,阳光下有道道烟柱纠缠,缝隙间还能看见满满的船骸与浮尸。事情经过是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影像,有黑点自海处飞来、火焰如泡沫膨胀,并覆盖大片土地,炸裂消失后,地上所有物体彷佛浸过汽油再被重锤敲扁。
先看到现场影像,接着以3D计算机动画代替真正的导弹潜艇与巡弋飞弹画面。镜头随即跳接到白宫简报室内,总统做出简短声明,之后轮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其他国家元首也在唐宁街、克里姆林宫和柏林发表谈话。
现下气氛本来就紧绷凝重,但就在莫菈低头吃燕麦粥的时候,眼角瞥见银幕上那道强光,一转头就看到海面上巨大的蕈状云。
「我错过了什么?」莫菈问:「看起来不像陨石造成的。」
「核弹。」缇克拉开口。
莫菈望着她。有些人觉得缇克拉眼神很冷,那双眼睛注视过来,莫菈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是缇克拉腼腆地别过脸。「委内瑞拉的海军……」她继续说:「再也不构成问题,火箭会继续发射。」缇克拉说完之后耸耸肩。她身上是件背心,莫菈的眼睛完全离不开她的三角肌,觉得再这么下去真的太危险了。「海滩上是空爆燃烧弹,」缇克拉解释。「破坏力极大。」说完以后,她靠在椅背,一条手臂漫不经心打在隔壁空椅后头。「克鲁博士对这状况有什么想法?」
「叫我莫菈就好。」
「抱歉,俄罗斯人的习惯。」
搞不好缇克拉还是有点心机。她大概预期克鲁博士这样的人得知地球发生核子战争会吓坏,故意挑大庭广众下、震撼最深的时间点立刻询问。
但莫菈整个人耽溺在缇克拉的手臂肌肉里,忽然有个大块头的健壮男子在旁边重重坐下,吓得她差点儿跳起来。转头一看,是马库斯.路克。他将咖啡杯放在面前,陷入沉思,目光似乎故意回避银幕。画面上不断回放各种角度拍摄到的蕈状云和简报室。片刻后,他终于抬头看了看莫菈,挑眉点头打招呼,对缇克拉也是同样举动。
马库斯半路杀出倒是帮了莫菈一把,这下子就不必回答刚才那问题。没人问他,但他径自回应:「像我母语是德语,这种话题上立场有点尴尬,抛不开历史包袱。我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一不小心可能会触犯什么禁忌,但——」
「你早就料到了?」莫菈问。
「不,我也很意外。」
莫菈点点头。
「但如果有人向我征询意见,我会附议。」马库斯接着说。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们也是死。」缇克拉点着头。
莫菈惊觉马库斯和缇克拉之间似是有种默契。首先,他不会对缇克拉的性倾向感到困扰,甚至正好相反。像他这种男性知道人家完全没兴趣时,相处就少了负担。马库斯以前是军方驾驶,缇克拉也一样,所以看法容易有交集。云方舟开始的第一年,缇克拉有点像是临时工。太空站养个无专职的人有些奇怪,但尖兵的定位就是弃子,送上来时并没有思考过他们往后扮演什么角色,加上缇克拉与俄罗斯同胞关系疏远,而舱外活动几乎都被俄罗斯小圈圈承包,结果就是她到处打杂。缇克拉对艾丝内部结构的熟悉不输任何人,会驾驶元舟、也能穿上宇宙飞行服到外面协助焊接工程。不过这游牧岁月似乎随着马库斯接掌艾丝而告一段落。后来莫菈看不出缇克拉到底主要负责什么项目,却很清楚感觉到她直接听命于指挥官,马库斯私下有所委任。
「他们很快就会死,」另一个声音传来。「但我们可不。」是露易莎,她出现在缇克拉背后,用眼神询问能不能坐在旁边她手搭着的座位。缇克拉不仅缩回手臂,还礼貌地起身为对方拉椅子。
「人类不会灭绝,至少我是这么希望。」露易莎继续说下去。「可是这种局势发展已经入了我们的眼,也烙印在我们的心。不只如此,几小时后还得迎接来自库鲁的补给,若不狠下心以空爆燃烧弹与核子武器杀害无力反抗的人,这些东西到不了太空。以暴制暴已经被写进我们的DNA了。」她眼珠子往莫菈一转,「抱歉,克鲁博士,这只是个比喻。」
莫菈浅笑点头。
马库斯说:「所以?妳不赞成是吗?」
「倒也不是。」露易莎回答。 「马库斯,先声明,我也有包袱啊:来自南美洲、褐色皮肤、讲西班牙语,又花了那么多年在难民船上,而且还是犹太人。这些都会影响我的看法,对吧?」
「了解。」马库斯回应。
「我不在地球,不知道幕僚给了JBF什么建议,也许有些事情她知道但我们不知道。」
「重点是?」马库斯问得干脆,但语气友善。
「现在这里没有权利义务规范,没有法律制度,也没有警察系统。」
马库斯与缇克拉隔着桌面交换眼神,神情并不鬼祟,也没罪恶感或什么阴谋感,只是严肃了些。
「已经有人在研拟,」他回答。此话不假,各国签署火山口湖协议后就成立智囊团队,许多宪政学者齐聚海牙*,设计新体制,其中一位也成为云方舟的居民。
* 国际法院所在地。
「我知道,」露易莎说:「对我来说,重点是希望刚才银幕上那种惨剧不会影响条文内容,以暴制暴不能变成常态。」
马库斯和缇克拉再次对视,似乎取得共识、默不作声。
莫菈手机震动,看屏幕发觉自己十五分钟后安排了工作事项,于是提早离开这场奇怪的咖啡会议。唔,也好,现在她有点幻灭了。她进去时满怀期望,盼着某天能重现欧洲露天咖啡厅风情,结果听了半小时的核子战争,还有如何烧死抗议者以及伦理道德,加上自己与缇克拉间一触即发的欲望。云方舟里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少,上来至今没机会做爱。有些人能卸下道德束缚,忘记留在地上的配偶或婚约对象,然后找到机会;但还有很多人做不到,虽然只是时间问题。其实原本就有靠接好的太空舱可供发生亲密关系,大家也早就摸清站内适合的僻静角落。莫菈在地球上没有心系的人,还没有性行为就只是尚未找到对象,以及这儿的硬件环境实在令她没有多少冲动。但也累积太久了。
工作计划中的一个大项正好就是为云方舟制订孕期政策。其实孕妇与一般人差距没有那么大,最后重点该落在如何照顾婴幼儿。舟议会将整件事情想象得井然有序,假设所有孕妇都会乖乖冷冻胚胎,等到环境适合养育后代再植入。进入方舟大概一年,莫菈深深怀疑人性是否有这么容易掌控。她认为舟议会恐怕太低估普民和舟民的文化差异。
几个月前大家还叫他们方舟世代,官方文件上也维持同样用词,但不知是谁开始简称为「舟民」,然后透过因特网病毒传播效应,二十四小时内风靡全球。阿肯色州有些敏感的历史学家跳出来反对,但没人理会*。
* 方舟世代(Arkers)变为舟民(Arkies),在英文中和阿肯色州人(Arkansas)以前的昵称为同一字。
舟民年纪小,和普民的互动也出人意料地少之又少。原因之一是因为居住于元舟。元舟在群行中不能随便调整位置,想前往邻近元舟也几近不可能,得套上太空装后善用轨道力学,做出一连串特技动作。方舟设有叫做「飞艇」的运输船可以载人往返,可惜数量有限,合格驾驶也不够多。马库斯遵从露易莎的建议,采取「搅动」模式,让舟民轮流进入艾丝生活工作,比例固定为一成。即便如此,仍有九成困在元舟或三联、七联平台内,与普民的接触仅有「太空视音」(Scape)、社群媒体「太空脸书」(Spacebook),或其他从地球带来的科技。莫菈觉得现在还没女孩怀孕才是奇怪,但却没人申请取出胚胎冷冻。
要是此刻有人跟着莫菈往前,穿过红星模块向「下」来到冷冻设施,就会明白原因。这儿散发的气氛对于想成家的人毫无吸引力。冷调的医院路线,工业风格浓烈到了可笑的地步。
换个角度想,她希望待会儿过来的新人看了以后也印象深刻。对方几小时前搭乘自卡纳维尔角发射的太空舱抵达云方舟,这段时间应该足够呕吐药生效,精神状况不会太差。他们来自菲律宾,研究主题分别是基因改造稻米和一辈子住在货柜船上的船员——大概会加入露易莎的团队吧。另外两个舟民外表差异很大,也就是说,所属族群血统差距彷佛冰岛和西西里这么远。他们一手理所当然地拿着像是啤酒冷藏罐的东西。莫菈很习惯了,每天至少会有一次这种仪式——罐子里面是精子卵子和胚胎,取自舟民出身的国家。这回就是菲律宾。接过罐子时,她态度恭敬,就像日本商人接下别人名片那样慎重,不过还是得打开盖子检查。底部仍有碎冰,好现象。手指大小的试管置于六角笼内,莫菈以手枪形状的红外线温度计测量,确定尚未退冰后戴上防冻伤棉质手套,取了几根出来,肉眼观察是否封存紧密、贴有标签和条形码。一切必须合乎火山口湖协议第三卷第四节第十一段的技术规范补述第三篇内容。样本处理很完善,她原本就不认为米圭尔.安祖达博士会有什么疏漏。
另一方面,莫菈猜想安祖达博士早已心里有底:这些样本没有多大机会孕化成生命。但现在不能提这事,当着别人的面,她还是发表罐头演讲,尽量演得真心诚意,感谢大家对计划的贡献以及菲律宾人民愿意将一切托付自己与方舟。她提及、但不担保人类依旧能从这些塑料试管再繁衍出丰饶美好的未来。仪式结束之后,通常他们会回到各自所属的元舟,第一件事是透过简讯或脸书将最新动态分享给地上的亲朋好友。原本这些安排的用意是维持地表秩序,避免末日恐慌使社会陷入动荡混沌,不过现在就算计划失败也无所谓,反正有了委内瑞拉这个前例,代表不管怎样JBF都可以丢核弹解决。
「我可以看看这儿如何运作吗?」安祖达博士开口,代表团其余成员已经先行离去,剩下他们两个在朝天底方向伸出的窄长对接模块里头飘来飘去。两人「底下」的尽头有个锁住的舱门,旁边设有键盘。艾丝内部绝大部分空间开放给所有人来往参观,反正目前云方舟应该也没有宵小,但是人类基因库之定位独特,且近乎神圣,因此需要上锁——当然,锁也数字化了。
安祖达博士外形短小精悍、颧骨发达。莫菈认识很多农业遗传学专家都像他一样皮肤黝黑,粗糙长茧,全是经年累月实地实验、耙土耕种累积的结果。除了眼镜很高级,乍看会误认他是东南亚的平凡农夫。事实上,安祖达不仅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拿到博士,还是动因摧毁月球前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之一。
「那有什么问题,」莫菈回答。「我也想和你聊聊要怎么在这里种出人之外的东西。」
「的确需要讨论。」安祖达博士说。
她飘下去,缓缓后翻,来到键盘前,按了按键启动虹膜扫描,几秒钟后装置判定是她是莫菈.克鲁本人,解开门锁。她抓着舱壁扶手将门拉开,钻进靠接在更下方的模块。此处空间很小,几乎容不下她和安祖达博士两人一起。白色LED灯自动亮起,门边挂着尼龙网布腰带,上面系着几种电子零件工具,莫菈顺手取了缠在腰间。
从新模块的天顶方下降,左右两侧都有通道,但被圆形塑料隔板挡住。隔板中央有把手,左边的比较近,莫菈握住一推,松开门栓,然后向外拉开。
寒气扑面而来,安祖达博士冷得整个人身子缩起。他们面前是条一路通到底的管状空间,大约十米长,大小够一个人在里面好好做事,若两个人,就看能不能接受肢体碰撞;墙壁上有一列一列整齐的小孔盖,和手掌摊开差不多面积,各自有门把,算算总数约有数百;靠近入口的孔盖都贴着机器打印的标签和条形码,深处则还留白,旁边装设蓝色LED,也是里面仅有的光源。
「要不要由你亲手放进去?」莫菈问。
「如果我没冻死的话!」安祖达叫道。
「太空就是这么冷,」莫菈回答。「我们可是求之不得。」
她等到安祖达戴好手套才打开冷藏罐端过去。安祖达解开样本固定架,莫菈从腰带拿出扫描机刷了一下条形码。这位农业博士小心翼翼扶着墙壁往深处挪移,动作看来是初入零重力环境的新手。「从没标签的那里找第一个出来,」莫菈提醒。「门不用关,谢谢。」
吸入冰冷空气后,安祖达喉咙收缩、连连咳嗽。他开启一扇小孔盖将架子放进去,莫菈拿着手持型打印机做卷标,上面有英文、菲律宾文以及供机器判读的条形码。安祖达退到中央模块,换她过去检查架子是否妥善置放在管槽内,阖上后在孔盖表面贴好标签。盖子上原本就印了辨识代号与条形码,她又加以扫描并反复确认。
舱门旁的LED起初转为红色,提醒内部温度超出标准。莫菈检查时又回到黄色,代表逐渐「冷回去」了。等她用平板确认联机状态,已经回到蓝色灯号。
回到对接舱,莫菈扣着封锁冷冻库的圆板。「现在你知道这板子的用意了,」她说:「隔热而已,」说完她将门关紧。「想看看另一边也行,」她解释。「不过其实一模一样。」
「不用麻烦了,」安祖达博士说:「我这把岁数第一次冷成这样!」
他们向「上」回到红星模块内,再往前进入大部分生物工程仪器集中的区块。其实都是箱子盒子,没什么好看,还不如直接过去船尾的旋轮区。但莫菈有过经验,知道新人在零重力和模拟重力间来来回回会产生不良反应。
在那副高级眼镜底下,安祖达态度客气,但神情始终隐藏一股疑虑。很合理,因此莫菈决定主动出击。她猜测得到对方心头挥之不去的敏感话题。「抱歉刚才演得那么做作,其实也是不得已。」她开口。「每天这么来个一、两次,已经持续一年了。我明白自己看起来不像科学家,比较像女祭司——而且我还得麻烦你也发表在部落格上面,告诉留在底下的人,你已经亲手将样本从马尼拉带到艾丝,放进冷冻储藏库内。」
「嗯,我了解,我会记住。」他安静几秒,表示要转换话题。「并没有真的去中心化。」
莫菈点点头。「要是过个十分钟一块大石头砸过来,所有样本就完蛋。」
「所以我有点顾虑。」
「我也一样。但是回归统计和数学,目前没有那么多岩石,有突发状况都能提早发觉和躲避。蛋放同一个篮子——」
「——还有精子。」安祖达博士说出莫菈这一整年听到腻的笑话。
「——反而比较安全。至少接下来几周内并不需要将样本分散到元舟上。安祖达博士,你放心,已经制订计划了,火流星碎片指数突破门坎时就会采取分散保存的策略。」
他点点头。「叫我米圭尔就好。」
「好的,那也叫我莫菈吧。」
「嗯,妳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被带上来。」
「你利用玉蜀黍的基因促进了稻米进行光合作用的效率。绿色和平组织破坏了菲律宾的研究机构,但还好你的计划资料放在新加坡。原点过后不久,你就着手开发能够适应低重力水耕法的新品种。」
「太米,」米圭尔轻轻翻了一下白眼。《海峡时报》某个过度热情的记者将太空稻米浓缩称为「太米」,此新词立刻攻占小报和网络评论。「莫菈,妳应该懂才对,至少要有微弱的模拟重力,否则稻米无法生长?如果没有上下之分,根部无法发育。这一点稻米会比较麻烦,藻类就没这种限制。」
「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藻类能吃。」她回答。「太米要过阵子,等盖出够多能够旋转、提供重力的设施才有空间。可是米圭尔——之后啊!之后!」
「之后怎么了?」
「太酒!」
「太久?」
「太空酿酒啊,」莫菈说:「虽然和大麦有差距,但稻米也可以酿啤酒。」
「拍妳!」马库斯必须用说的,因为手拍不到。
摔跤练习中,遭对手制伏、完全无法挣脱时的标准告知方式就是轻轻拍打对方的掌、臂、腿或其他能触及的部位。马库斯被缇克拉锁住两条手臂,哪儿也碰不到。
听见之后,她松开手,两人朝竞技场墙壁滑过去——竞技场是个空间虽大但没放东西、保留为运动场地的模块。墙壁还特地铺上软垫。马库斯和缇克拉举起手掌,缓和撞击力道。
观众包括上田淳、工程师汤姆.凡.米特、宝洛雅登、维契斯拉夫.德布斯基。三位男性不苟言笑,宝洛雅登情绪十分激昂,还鼓掌三下,察觉没人附和才停下来。
「好,」维契斯拉夫开口。「眼见为凭,零重力下确实可以施展桑搏。」他目光朝其他人一扫,「我想柔道、摔跤、搏克*应该也行。」
* 即蒙古式摔跤。
「显而易见,得去掉抛摔类的动作。重心转移在地面上很重要,在这里没效。」马库斯说。
上田淳点头。「算是新的子类别,接近地板扭打,但又没有地板。」
汤姆.凡.米特在爱荷华大学攻读电机工程学位,闲暇之余学了摔跤。他转身面对软墙,试着用力出拳。他体格壮硕,但拳头打下去软绵绵,反而自己向后荡到模块的另一头。
「我们实验过这招,」马库斯提醒。「拳击算是废了。」
还没撞上墙壁前,汤姆张手拍打软垫缓和动量。「假如在旋轮或链球里,普通招式还是有效,」他说:「但是,的确,零重力武术是个未开发领域。」
「只要进入扭打阶段,」缇克拉说:「差距就没那么大。」
「云方舟有十几把电击枪。」马库斯说:「不是我申请的,一开始就在这儿,只是没人发现。就算只是电击枪,我还是不喜欢有人带着武器而别人赤手空拳这种安排。问题是,现在人口已有一、两千,以地球的标准,乡镇到达这个规模就要配置警力;迟早会发生犯罪或打斗状况。」
「方舟宪章没有探讨警力问题吗?」宝洛雅登问:「我没看完。」
一阵哄堂大笑。「阿宝,谁会认真读那鬼东西?印出来这么厚耶!」马库斯以拇指食指比出两英寸宽度。「委员会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
「马库斯,我想确认一下,」上田淳问:「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不,我不会无视宪章内容。相反地,我每天都大声嚷嚷,请他们修改得简单一点,给大家一份……那个叫什么来着?」
「懒人包。」汤姆说。
「对,大家都懒,需要简单易懂的手册。不过我直接以指令搜寻过,文件里面确实提过警力,初期类似民警,而非专职。所以我查阅人员档案,知道在场各位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摔跤训练。排除比较夸张的,摔跤是太空站里唯一能用的系统化格斗技。」
「棍棒呢?」汤姆问。
「你果然问了。履历上有看到你会菲律宾棍斗,」马库斯回答。「这是个好问题,但我必须反问你——」
「嗯?」
「你在这儿有看到堪用的棍棒吗?」
「种树啰。」阿宝提议。
「那还早得很,」马库斯说:「目前想请几位每天拨些时间在这儿集会,大家做点练习,也许会派上用场。」
杜比睡眠状况很差,怀疑自己根本没睡着。
但时钟显示点一五。爬进睡袋的时候是点九。应该还是休息了会儿,但不确定何时睡着的。
和艾米莉亚的视讯电话气氛并不好。不是恶劣,没有吵架或落泪,只是先聊了库鲁的状况,后来还断线了。他跟亨利连络时也差不多。
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跟彼此说什么了。残酷,但现实。家人准备在接下来二到四周内回归大宇宙循环,政府开始发放安乐死药物,任何人都能领取。数万人已经吞下,殡仪馆爆满,还出动挖土机制造大型墓地。值此同时,若够直白而诚实,杜比已准备进入生命中最盛大的一次冒险。
他心里有个角落竟期望家人朋友亡故也罢。
几天前,他将这不堪入耳的话告诉露易莎,露易莎只是点点头。「很正常,」她解释。「就像照顾阿兹海默症或其他末期病患的人一样,而且这会伴随强烈的羞耻与罪恶感。」
「艾米莉亚又没有阿兹海默,她——」
「那不是重点。看着她、听她说话的时候你感受很糟,大脑自然希望能排除负面情绪,这是最单纯的反应。这不代表你是坏人,也不代表你得沉溺其中。」
可是这番对话却导致他更辗转难眠——虽说在零重力环境的睡袋里失眠可能没法辗转——杜比开始纠结于「何时」这个问题?回到第三百六十天。当时学界预测是第七百二十再加减一些,如今第七百天快要结束了,「加减」这件事开始对他造成很大困扰。最近已经修正到「加减三天内」,不过杜比晓得,这是政治运作而不是科学陈述。症结点在于:对外行人来说,加减三天代表「一定是第七一七到七二三日间」,但对科学家而言,意思是:重复进行数次炸裂月球的实验,每次追踪白宙发生的时间点,数据便慢慢化为常态分布、钟形曲线,其后,其中大约三分之二会落在七一七到七二三之间。
也就是说,另外三分之一会落在加减三天「之外」——甚至差得很远。有可能明天、有可能马上——例如杜比还在睡袋载沉载浮这刻。
所以,点一五时被迪娜叫醒,他心中并不生气,反而还莫名安心。他基于礼貌不敢直言,但迪娜模样真是憔悴,似乎经历情绪风暴,整个人被掏空。
「圭亚那的事情你知道吧?」两人前往矿工殖民地的路上,她回头问。
「嗯。」
「好。」
到达工坊之前,迪娜没再多言。进去以后,杜比看到满屋子原始通讯工具:所有表面贴满纸张,磨钝的铅笔四处流离,「员工手册」撕下的页面上有一大块一大块字母被划掉。「我叫尚恩暂停,」她开口。「受不了了,做不下去,得先睡一觉。这鬼东西好麻烦,又得精准,一个一个字慢慢打给他,就像刻意放慢动作一样。」
「慢动作?」
「你懂的,」迪娜解释。「走路有个正常速度,但叫你放慢,例如说跟着行动不便的人一起走,那反而更累。」
「了解。」
「我说要暂停,他就忽然换了个主题。之前问的一直都是什么『喂,最近状况如何?方舟上面多少人?』之类的。但有了时间压力之后,他就改口说什么灵敏度分析。」
杜比笑出声。
「哇,」迪娜凝视着他。「这不是我预期的反应。」
「我好几个小时睡不着就是在思考同一件事。」
「那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这乡巴佬还得开口问他。」
「我猜是想确认会不会真的发生在第七百二十天,还有碎片系统有多不稳定?」
「没错,他是这意思。」
「日期越接近,就越像是即将到达临界点的核反应堆。唔,可以——」
「——用什么比喻无所谓。」迪娜说。
「高度不稳定的系统随便一点噪声就能引爆,而且有很多因素我们无法预测,再过不久,说不定人类多看它几眼都能导致它炸开。现在计算不出是哪一块石头滚雪球才造成雪崩。」
迪娜沉默一阵,别过脸盯着无线电。「尚恩算出来了。」
杜比琢磨这句话好一会儿才回应。「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听错……」
「八号球。」她说:「尚恩给它取的名字。你们不知道这颗石头的存在,也没办法看到它靠近。它太黑、太远。」
「迪娜,我不大懂,妳现在说的是一个假设的小行星还是——」
「一个明确存在的小行星。杜比,你应该知道阿周那探勘公司多年来发射了很多立方卫星*。我们在天上有几百颗眼睛飞来飞去,拍摄地球周边的小行星,还会分类整理、记录轨道参数,仪器精准度都是最高规格。看来尚恩和你一样知道残骸云极度不稳定、对任何扰乱都敏感,所以彻夜未眠,思索会起什么变化。然后他灵光乍现,决定调阅阿周那机密数据库的小行星档案,想确认接下来几星期一触即发的阶段,是否会有外力不识相地要钻进月球残骸云里。」
* 压低体积和制造成本的人造卫星。
「他带着数据库?」
「大概吧。其实只是电子表格。」
「然后就开了表格做分析?」
「嗯哼——杜比,我先声明,这些是我拼凑蛛丝马迹得到的故事版本,你也看到了,我们两边交流并不方便。」
「了解。」
「我猜他分析以后发现了一颗小行星,取名为八号球。大概是因为反照率很低。」
「所以是黑色。撞球的八号球。」杜比说。
「关于八号球的体积与轨道我一无所知,可是尚恩认为它即将穿越残骸云——大概六小时后。」
「六小时?」
「而且它带有的动量会让事情变得……很有趣。」
杜比心里全是艾米莉亚,是先前萦绕心头、无法入寐的情绪。现在全反过来了。亨利、赫斯珀、海莉真的快没命,却是他在胆战心惊。
迪娜误以为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运算。「我先去睡个六小时,」她说:「晚安。」
「晚安,迪娜。」
◈ ◈ ◈
点一六前后,换班时间,对第三班的人而言是下午四点。以地球标准看,马库斯一天的工作应该都结束了才对。不过,他和云方舟多数人一样,清醒时间几乎都用于正事,连娱乐活动——如进入竞技场练身手——也是整体计划的一环。总而言之,所谓的「下班时间」或「工时」在他身上只是形式,马库斯习惯这时回去处理文书。关于这部分,他邀请专家来到压舱区私人小办公室,对方号称太空唯一律师,名叫萨尔瓦多.郭典。他父亲是新加坡华人,母亲在意大利有女爵头衔,却为避税前往亚洲,小时就读学校以英国外籍生为主,成年后进入柏克莱,才一年半就辍学投身新创。可惜赌输了,后来在其他几间新创流连,好不容易攒了钱,又对法律产生兴趣。但没有大学学位,只好靠金钱打通关卡。法学院念完后,他得到某顶尖法律事务所聘用,十五年间来往于洛杉矶、新加坡、悉尼、北京、伦敦、杜拜等地,最后竟没被选为合伙人,干脆辞职骑单车游中国,然后搬家到旧金山,接下来任职数字货币交易公司的顾问,闲暇时为网络权利非营利组织做义工,还到沙漠将自制大型火箭打上太空。大家叫他萨尔,是首批获选参与方舟宪章制定工程的专家,待在海牙一年半才被「抓」到上头。现年四十七,但要是打光差一点,看来彷佛才三十好几。
既因应零重力生活,也受迫于发线日渐升高,萨尔索性理平头。在太空理平头是最简单的,有人将电动剃刀与商用吸尘器组合成便利工具。若你异常勤于仪容,每次三十秒就能修干净而且不求人,缺点是使用时建议搭配耳塞。年轻时,他一头微卷黑色长发配上美人尖,挺有意大利风味;留平头则只剩下华裔特征。萨尔会说七种语言,是目前将方舟宪章内容记得最熟的人类。要是马库斯想要讨论宪章内容——例如现在——他就得身兼司法部长、主任检察官、治安法官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
萨尔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牙齿。「你要知道,这些角色定位并不相容,时常立场矛盾。」
「那你指派其他人接下位子吧,萨尔,我们必须自立自强,总得有个起点。」
「模拟一下状况。」萨尔回答。「假设来自外古怪斯坦*的男舟民强暴了安道尔**的女舟民,而且事发地点没有监视摄影机。」
* 原文Outer Bizarristan。Bizarristan 字面意义为稀奇古怪的国度,有时代称不存在的幻想国度,一部分媒体和作家用于指称巴基斯坦。
** 安道尔是是西南欧内陆亲王国,属微型国家,面积约四百六十八平方公里。
「那种地点少之又少。」马库斯提醒。
「好,随便。事情发生在元舟——至少受害者如此声称,并且去医护所取证。」
「我们有相关工具?」马库斯问。
「怎么会问我呢?」萨尔反问:「最好是预备一些。总之,在这个情况下,有些国家的警方需要得到法官授权才能调阅元舟画面。马库斯,你要记住,有些国家是赋予人民隐私权的,你不能任意监控民众生活。」
「在这里呢?」
「光是你居然不知道这一点就值得商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方舟宪章准许你在『简易行政程序结构阶段』(periods of simplified administrative procedures and structures)废止或缩减人民的特定权利。」
「PSAPS,」马库斯念出缩写。「我有看到这个词,就是比较客气的戒严法。」
萨尔脸上悲喜夹杂。「我只能建议你别这么想——要是克制不住的话,至少别嚷嚷给大家听见。」
「无论如何——」
「用船长来比喻比较好。如果在海上,船长可以证婚、也可以将某人关禁闭,但船靠岸于曼哈顿的时候就失去这些权力。」
「话说我也没时间慢慢沙盘推演什么想象的强暴案。」马库斯瞥向腕表(不意外,是瑞士表),日内瓦知名厂商为他特制,似乎想证明:我们曾经存在,我们工艺成就非凡。「我想讨论更基本、更基础的观念,也就是『我要怎么拥有那种权威』?或许某天爱斐或奥芮卡接手,她们又怎么得到权威?」
萨尔还没完全听懂。「权威的意思是……」结果换来马库斯不耐的嘀咕。
他再试一次。「马库斯,权威有很多种定义啊。」
「我现在讨论的不是道德权威,也不是领袖特质之类,更不是理论上舟民得服从船长这种假设。我想知道的是:当我真的决定要逮捕你刚才说的外古怪斯坦强暴犯,但对方想抵抗,甚至朋友跟着一起上,接下来怎么办?」
直到方才,萨尔都还当成法学理论探究,所以轻松看待。现在听了马库斯真正要问的重点后神情严肃很多。「你想知道的是权力从何而来,以及它的意义或本质。」
「没错。」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问题。法老王、中世纪国王以至于纽约市长都要思考同样一件事。」
「没错。」马库斯重复。
「你下了一个命令,该如何保证能得到执行?这是权力的根本。」
「Jawohl*,法官大人!」
* 德语的「对」。
「通常最初的答案是道德或忠诚之类的因素,但你一开始就排除了。」
「事到临头——」
「传统答案就是:国王麾下有护卫、市长动用市警力、军队里头靠宪兵。看你打算组织什么。那些人透过肢体暴力制伏对方,这就是统治权的终极基石。」
「你总算听懂了,那根据方舟宪章,我能组织什么?」
「先注意一件事。」萨尔提醒。「你越是依赖这种手段,换个角度看,治理基础其实越薄弱,甚至算是承认自己无能。」
「萨尔,」马库斯回答。「你上来多久了?」
「两百多天。」
「我们实际讨论宪章内容有多久?」
「不确定,可能一百多小时。」
「一百多小时里,我花了多少时间问你这主题?」
萨尔看看手表。「十五分钟左右。」
「从这种时间比例来看,」马库斯说:「你应该可以想象到,我并不将权威当作计划最优先项目。可是萨尔,这问题很重要。一旦需要逮捕罪犯和包庇他的同党,那么当下我就得有答案,我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预先准备不行。这是我的职责,也是选择我担任指挥的原因。」
——有人敲门。以马库斯的办公室而言不是常态,他暂时不搭理。
「PSAPS时期,你可以授权特定对象执行命令与使用相应程度的武力,等到PSAPS结束……」
「你觉得要多久?」马库斯的语气透露出他自有定见。
「如果运气好、大家活得下来?也要好几年。」萨尔回答。
「所以,目前只针对PSAPS时期来设计就好。」马库斯说完后朝门口叫道:「等会儿!」又回头对萨尔说:「相应程度的武力是什么意思?由谁做判断?」
「唔,」萨尔说:「你任命我为司法部长、主任检察官、治安法官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话,大概就是我了。」
「假如有人被电击枪打中以后心跳停止死亡,算相应吗?」
「天吶,马库斯,你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
「沙盘推演而已,」他回答。「准备要充分。你也该好好考虑,假想的强暴案并没有近期内可能发生的事重要。」他注视萨尔,萨尔点了下头。马库斯又朝门口叫道:「好了!请进!」通常海上或太空的船舰内不会将出入口称为「房门」(door),而会是「舱门」(hatch),不过艾丝渐渐发展一套规则:有模拟重力的地方就叫房门,大家飘来飘去的话就叫舱门。
房门开了。杜孛.杰洛姆.萨维尔.哈里斯进来。看他脸上表情,加上不顾一切打断马库斯的私人办公室会议也要求见,情势肯定不妙。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性是:「美国总统又丢核弹了?」哈里斯博士听了反而大吃一惊,摇了摇头。
居然猜错了。
「内容需要保密吗?」马库斯看了萨尔一眼,萨尔起身示意他可以离开,不过哈里斯博士露出苦笑。「这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最不需要保密的事,」他说:「所以谢了,但无所谓。我有理由相信时间表大幅提前,白宙非常可能在六小时后发生,」博士看了一下手表后改口。「剩下五小时。」
马库斯视线挪到墙壁上的显示屏。「碎片率并没有攀升。」
「但会因为一颗小行星穿越残骸云而引发。」
「地上有人知道吗?」
「看这房间有没有受到监听。」
「换言之,你的情报来源不是地表。」
「不是,而是深太空。」
「加密摩斯电码?」马库斯看似问得随便,却和萨尔交换眼神,两人会谈一小时前,以JBF发送的备忘录为题展开,总统针对电报表达不满,要求马库斯采取行动。也就是因为聊到究竟可以采取什么行动、白宫是否有权对云方舟下令,他们才会慢慢切入权力本质这话题。目前状况对马库斯有利。有人从艾丝送出加密摩斯电码,而这人正好是他女友,所以没必要执法。即便被质疑是私相授受又如何?反正会嚷嚷的人时日无多,来不及插手上面的政治。
——除非他们在舟民或普民里混入第五纵队,必要时发动政变。
「马库斯?」哈里斯博士问。「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你懂意思吗?」
「抱歉,哈里斯博士,我方才分神思考了一些萨尔的职务范围。」
「那就尽量委任给我呀,」萨尔闻言回应。「我知道你事必躬亲,但——」
「请关门。」马库斯说。
哈里斯博士将房门关上。
「我合理相信房间没有遭到监控。」
「了解。」
「杜比,你应该是从迪娜那边听来的?」他问。
杜比点头。「她透过加密讯息和尚恩.普罗布斯特取得联系。」
马库斯赞叹地摇摇头。「真行!真是很会惹麻烦。」
杜比和萨尔没讲话,沉默之中,马库斯用拇指打了一个字传送给缇克拉。
「萨尔,」马库斯抬头说:「我宣布进入PSAPS。」
「目前还没获得授权——」
「谁能阻止?」
杜比和萨尔无言以对。
「难道朱莉亚——我就不称她为总统了——会对我们发射核弹?」他一边说一边继续传讯息。
「她,还有俄罗斯,或者中国那边,也许有其他手段能拔你的官。」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回答。「说不定有奸细、有带着电击枪的军人随时待命之类。我之前也试着从费奥铎、盛、泽克那边套口风。」
「马库斯,」杜比开口。「别误会,但我怎么觉得这些并不是优先事项?」
「所以我才要将体制问题交给萨尔,执行面就交给她。」马库斯朝门口点头,来者没有敲门,径自打开。缇克拉入内后将门紧闭。「不用昭告天下,我们还有五小时可以低调准备。我会请莫菈着手将遗传样本转移到元舟,也请奥芮卡预备启动『大浪』。」大浪是个拟妥许久的计划,把握白宙开始至磊雨落下的几天缓冲,疯狂发射火箭。「不要张扬、私下进行,五小时后临机应变,假如没有变化就维持原样,当作演习处理。」
房门再度开启,这次有敲门。史提夫.雷克年纪很轻,笔电比人先进来,接着钻进的是那头雷鬼辫。他来到艾丝一年半,依旧不肯屈服于吸尘剃刀的淫威下,可是又懒得时常整理,便放任长发自行打结成红色绳子。之前他在弗吉尼亚州北部工作,那间顾问公司雇用黑客为情报单位,从事秘密行动,被送上方舟以后负责支持史宾赛.关史塔夫,也就是原点时已经身在艾丝的网络通讯专家。史宾赛完全是国家安全局出身,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后,接触的全是机密情资项目。相较之下,史提夫单纯不少。他进来以后一脸迷惘。
「史提夫,」马库斯开口。「我想了解你的立场。」
年轻人皱眉。「力场?电磁场还是——」
「个人的。」
「噢。所以是什么抽象哲学研讨会——」
「不是。先说结论:根据PSAPS赋予我的权力,我命令你更改艾丝所有门户以及控制系统的密码。」
「哇!」史提夫叫道:「这个应该跟史宾赛说吧?他是我顶头上司。」
「人事结构我很清楚。」马库斯回答。「但根据PSAPS,我有权调度。」
「你说的PSAPS到底是什么?」
「待会儿萨尔会解释给你听,现在先略过。根本问题是:你选择效忠谁。我认为史宾赛和地表势力连结过深,没必要让他进退两难,之后再看他愿不愿意与我们携手合作。你的立场不同,找你过来其实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从现在起忠于云方舟、视方舟为唯一忠诚所归、不再受到华盛顿或休斯敦牵制?这代表你无条件接受方舟指挥官命令,目前指挥官就是我本人。」
「好。」
「史提夫,你该考虑清楚,别随便承诺。」
「其实我思考一阵子了。但我先说清楚,也许程序有后门,我只能更改我知道的部分,我不知道的漏洞就无法保证。」
「这代表我们更要提高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