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家五部曲Ⅳ:失控的地球> 第二章 古人的面孔

第二章 古人的面孔

  人人都预计克提今年的雕像应该是他的孪生兄弟提克,克提自己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他来到河边,用长矛往地上插,把泥土捣松了,开始干活儿。提克是村子里最受人喜爱、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有消息说,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名媛准备选他为夫婿,结成终身伴侣。对于一个那么年轻的小伙子来说,这绝对是非凡的成就。如果这桩婚姻成了,那么作为提克的孪生兄弟,克提自然也就成为那个名媛的丈夫。毕竟他和提克是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最后谁是小孩的生父都没关系了。

  不过克提心知肚明,他和提克虽然是孪生,却并非同一个人。和其他所有的孪生子一样,他们兄弟两人的相同之处仅限于身体和外貌而已。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孪生子能够活到成年,所以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一起向村子里的女士求婚的情况并不罕见。如果女方答应的话就要同时接受两个人;如果她不愿意,自然要把两个人都拒绝。

  按照习俗和礼节,人人都像尊敬提克那样去尊敬克提;可是大家都很清楚,以聪明和强壮著称的是提克,而不是克提。

  其实,如果说聪明的只是提克,这是不对的。他们兄弟俩经常一起放牧,在空中守护着村子的畜群,监视地鬼的踪迹,或者在玉米地那里赶乌鸦。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主意的通常是克提。比如“有一只羊要往那个方向跑,快去拦住它”;或者“这棵树看起来很容易让地鬼爬上来,不安全”。在他们最著名的那一次行动中,一开始是克提说,我在那根树枝上面诈伤,你拿着长矛在高处埋伏。可是后来故事传开之后就变味儿了,好像什么都是提克想出来的。为什么人们会有这样的误解呢?不错,带头动手的总是提克,全仗着他的勇猛他们才能节节取胜;而克提从来不带头冲锋,而是紧随其后,为提克压阵,消除他的后顾之忧。当然,克提决不能把这些细节向别人提起,因为与孪生兄弟争功的举动最为人所不齿。而且克提心中其实觉得这一切都是公平的,因为无论他的计策多么高明,最后总是要依靠提克的胆识和勇气去实施。

  为什么会这样分工呢?克提并非胆小之辈,对吧?他不也总是陪着提克出生入死吗?他战战兢兢地坐在树枝上,假装受伤动不了,身后传来地鬼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它们打开树干上的一个暗门,手脚并用,慢慢地沿着树干向他爬过来。克提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坐定了一动不动?他听见地鬼越爬越近,还是坚守岗位,因为他信任提克会手执长矛及时赶到——这种定力才真正彰显了最大的勇气,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呢?人们交口传颂的总是提克如何英勇战斗,最终击败了地鬼云云。

  克提很自责:我这样子心怀愤怨,实在很邪恶。上天为了惩罚我,把我的孪生兄弟夺走了。那一次我们在野外遇上风暴,我们俩都拼命抓住树枝。可是风神却把提克的手脚掰开,将他带到天堂里与诸神一起翱翔;而克提则没资格接受神的眷顾,所以他能够始终牢牢地揪住树枝,终于熬到风神离去。临走前,风神仿佛在耻笑克提:你嫉妒你的孪生兄弟是吧?好,那我就把你们两人分开!这下你知道了,没有他,你就是废物一个。

  克提一心想把孪生兄弟的脸雕出来,可正是因为这一份刻意,到最后他也没有成功。因为雕提克的脸就等于雕克提自己的脸,而他此刻正自惭形秽,陷在深深的内疚之中,实在无法厚着脸皮为自己雕像。

  可是克提必须创作一个雕像。他口中已经分泌出大量唾液,按照惯例,他应该用舌头去舔手上的黏土,将其变得又湿又软又滑;唾液还能给成品的雕像表面添加一层古色古香的光泽。如果他在居丧期间竟然不为罹难的孪生兄弟雕像,克提将会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那些名媛会觉得既然这人连自己的孪生兄弟也不爱,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登堂入室,有什么资格生儿育女呢?她们不想克提的基因污染了她们家族的纯正血统。只有一些出身贫寒的女人才愿意和他交往;而克提因为黏土热症发作,神志不清,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答应,就与一个年少不经事的小男孩无异。然后那个女人会怀上克提的小孩,从此,每年这个时候,克提看着小孩,就会想起当年他因为没办法雕出提克的像,所以才会生了这么一群出身贫寒的子女。

  克提默默地想,我是爱他的!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离不弃,我还三番四次把性命托付给他。有好几次他因为急躁冒进而身陷险境,全靠我救了他。那天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不停地劝他,回头吧,我们去找个地方避风吧。先别急着找地鬼的踪迹了,下次再找也没关系的。我们必须先躲开这场风暴,回头吧,快回头吧!可是提克对我视而不见,对我的警告也是充耳不闻,仿佛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角色,对我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发言权,更何况是他的性命呢?

  黏土已经变得潮湿,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团。这里面有多少是克提的唾液,有多少是他的眼泪呢?

  风神啊,你夺走了我的手足,如今我无法在黏土之中找寻他的容貌。风神啊,求你大发慈悲,帮我再现兄弟的面容吧!黍神啊,看在我悉心照料你的圣地的分儿上,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请你将神通赐予我的手指吧!雨神啊,请你让唾液和眼泪一起流动,赋予我手中的黏土生命吧!土神啊,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地母亲,请你赐予我这副皮囊一点智慧吧,因为总有一天我会重投你的怀抱。

  土神啊,请保佑我从你的黏土之中塑造出一副年轻的骨骼;风神啊,请让我将一双年轻的翅膀放进你的手中;黍神啊,请让我为你奉上生命的种子;雨神啊,请让我为你带来新的生命,他们有喜怒哀乐,食人间烟火,还能为你塑造更多的雕像。

  虽然克提苦苦哀求,可是诸神并没有理会,他的双手还是无法塑造提克的雕像。

  泪水模糊了克提的视线,他应该放弃吗?他是否应该立即离开这个伤心地,飞上干燥的天空,在远方找一个小村庄,凭着健壮的身体另谋出路,在自我放逐中了此残生,再也不见达克布拉一面?难道这还不足以消解他的绝望和痛苦吗?他是否应该抛开手中的黏土,留在河岸这里坐以待毙呢?要是放哨的地鬼看到他手上没有雕像,就会扑过来像绑架婴儿一样将他拖进洞穴里生吞活剥。在他临终一刻,或许还能亲眼看着地鬼邪恶地吃掉他的心脏。被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这才是他应得的归宿,因为他没资格跟随风神上天堂。提克终于能够独享所有的荣耀,再也不用担心被那个卑劣下作的孪生兄弟分一杯羹了。

  克提的手指上下翻飞,可是他却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慢慢地,克提不再自怨自艾了,因为他意识到手中的雕像正在逐渐成形;而且创作这个雕像的灵感来自神的恩赐,也就是传说中的一种神迹。克提自小和伙伴们一起玩雕塑的时候,向来都是佼佼者。可是每次他都凭记忆和灵感进行创作,从来没有得益于神的指引。

  可是现在,他甚至不知道手中逐渐成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很快,在恐惧和悲伤都消退之后,克提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脑袋。这个脑袋很奇怪,不是人,也不是地鬼,克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生物。这个脑袋表面光滑,没有毛发;前额很高,鼻子很尖,鼻孔向下——这么突出的一个鼻子,能有什么用处呢?这张脸上的嘴唇很厚,下颚强壮得不可思议;下巴往前突出,似乎要和鼻子抢当领路的先锋;两只耳朵是圆的,在脑袋两侧的中部龇出来。我在雕刻的这东西是什么呀?为什么我的双手竟然会塑造出如此丑陋的形象?

  突然,他的脑中出现一个答案:这是一个古人。

  克提的双手沉稳有力,此刻正在精雕细琢,刻画着脸上的细节。可是他其实已经心神激荡,两个飞翼竟然不由自主地在发抖。古人!他怎么知道古人长什么样呢?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在一些地底的山洞里面,人们偶尔会发现一些古人留下来的遗迹,表明他们曾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这些遗迹都已经不可考了。就连达克布拉这样最古老的村庄,也只有三个这样的遗迹。他怎敢告诉村里的女士,说他雕塑的这个奇丑无比的畸形脑袋是个古人呢?她们会耻笑克提——不,她们会很生气,因为克提竟敢用这么荒诞不经的谎言来欺骗她们,明显是把她们当成傻子一样去戏弄。如果你塑造的这个东西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么我们该如何判断其优劣好坏呢?你倒不如把黏土捏成一个圆球,然后声称这是一个河床圆石的雕像呢。

  尽管克提心中充满疑惑,可是他的双手却没闲着。不知为何,克提心里很清楚,在眼睛上方突出的一条骨头表面应该有毛发;头顶也有毛发,而且应该相当长;在鼻子正下方还有一条凹槽直达上嘴唇。在他完成之后,克提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知道这就算完成了。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硕大的古人头雕像,被它的丑陋和怪异深深地震撼了。然而他知道,古人就是这样子的。

  诸神啊,你们到底把我怎么了?

  就在他坐在地上凝视着古人头雕像的时候,村子里的女士们翩翩而至,从空中降落在河岸边上。在围观的群众里,站在外围的那些男人,他们的作品都已经被鉴别过了。克提认识他们,很容易就猜到他们的雕像是什么。其中一些身为人夫,与妻子结下了终生的婚约,所以他们的雕像并不参与竞争,纯属助兴。还有一些是和克提差不多岁数的年轻小伙,第一次把作品奉献出来——从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看来,他们的成绩并不理想。不过所有男人都黏土热发作,只懂痴痴地盯住女士们,谁也没有留意克提和他的雕像。

  女士们默默地看着克提的作品,有些人还换个角度观看。克提知道他的技巧和手工绝对是超凡脱俗的,而这个雕像体积之硕大更是惊世骇俗。黏土热在他体内翻腾躁动,每一个女士看起来都那么漂亮。克提很怕看见她们脸上现出质疑批判的表情,因为他非常渴望得到她们的青睐。

  终于,有一位女士打破了沉默。她小声地问:“这个是什么?”

  克提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乌帕女士。她从来不曾结过婚,甚至在最近几年内也没有性伴侣,于是落下一个难以讨好、傲慢自大的坏名声。如果有人当众逼问克提,这个角色自然非她莫属了。

  克提不敢直说,含糊其词地说道:“这……是我凭一双手塑造出来的。”

  乌帕那个充满了轻蔑的问题仿佛激起了别人的勇气。另一个女士说:“人人都以为你会向你的孪生兄弟致敬。”

  这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克提避无可避,他有勇气道出真相吗?

  “我本来也打算这样做,可是提克的脸就是我的脸,我哪有资格把自己的脸做成雕像呢?”

  此言一出,女士们都在交头接耳。有人觉得这个借口愚不可及,有人觉得克提企图瞒天过海,有人则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终于,她们纷纷说出了裁决。

  “这不合我的口味。”

  “太丑了。”

  “怎么那么古怪呢?”

  “嗯,有意思……”

  说完之后,她们纷纷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盘旋片刻,然后向附近的树丛飞去。其余的男人看见天赋极高的克提竟然遭到无情的拒绝,无疑会幸灾乐祸,也跟着众女士飞上空中。

  最后只剩下克提和乌帕留在河岸。

  乌帕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克提不敢回答。

  她继续说:“这是一个古人的脑袋。”

  树上的男男女女都听到这句话了。有人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克提自大狂妄的内心被揭露出来,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他说:“乌帕女士,你说得对。可是我并没想过要做这样一个东西,只是我的双手不受控制。”

  乌帕沉默了许久,绕着雕像走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有一个领头的女士在树上大声喝道:“快点儿,天要黑了!”

  乌帕被吓了一跳,抬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看清楚,记住这张面容。我们有幸亲眼见到古人的脸孔,这是诸神的恩赐。”

  人群中传来一阵笑声。难道乌帕真的相信克提能够将没人见过的东西雕刻出来吗?

  乌帕转身面对着克提,只见他已经被黏土热烧得意乱神迷,眼看就要扑倒在乌帕的脚边,求她与他共赴巫山。

  乌帕说:“我们结婚吧。”

  克提痴痴的好像没有听懂。

  乌帕再说一遍:“我们结婚吧,我要和你生儿育女,至死相随。”

  克提说:“好的。”

  克提初次参加雕塑选亲就获得名媛的青睐,有幸共结连理,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一千年来无人能出其右。在场很多人——有男有女——都气急败坏。

  另一个领头的女士厉声道:“荒唐!乌帕女士,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丑陋可笑的雕像就轻率下嫁给一个毛头小伙子。你这样做只会让我们的雕塑选亲传统变得一文不值。”

  “他得到诸神的青睐,所以才能够塑造出古人的面容。请你们每个人都下来,仔细审视一下这个雕像。我们必须留在这里直到两首歌都唱完为止,这样的话我们就有足够时间记住古人长什么样子,以后能把今天所见传给我们的下一代。”

  因为乌帕是今天赐婚的女主角,而且克提也接受了婚约,所以人人都必须遵从她的意愿。在两首歌的时间里,大家按照乌帕女士的吩咐,认真地端详着古人的雕像。

  克提和乌帕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这段佳话也成为一个传奇,在达克布拉永远流传下去。本来克提对大名鼎鼎的乌帕敬畏有加,做梦也没想过能做她的丈夫,这念头想起来也会吓得他浑身发抖;可是婚后他才知道,原来乌帕是一个温柔娴淑的好妻子,克提于是全心全意地爱护着她,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偶尔也会思念一下提克,只是再也不会觉得风神带提克上天堂而留下他独自偷生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在雕塑选亲的当天,大家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他们只是觉得克提是有史以来最大胆、最豪放的雕塑家;他的胆识让他抱得美人归,同时也大大提高了人们对他的评价。他不愧是提克的孪生兄弟!虽然提克已经离他们而去,可是他的勇气和机智却在克提身上继续闪耀,假以时日,终将变成力量和智慧。

  两首歌过后,大家腾空而起,飞去下一个候选人的展台,留下空荡荡的一片河堤。树丛中出现许多阴影,他们绕着这个奇怪的雕像转圈,仔细端详着,却看不懂其中奥妙。不过片刻之后,他们还是将这个大得出奇的沉重雕像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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