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松绑
绿儿很生气。她不是恨耶律迈,而是生自己的气。对于绿儿来说,耶律迈几乎已经成了一股自然力量。他痛恨纳飞,抓住一切机会去伤害纳飞;这两兄弟之间积了太多的恩怨、太多的旧恨。耶律迈以前不止一次尝试杀害纳飞,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你是不可能改变他的。要和他相处,你只能尽量避免激怒他。
绿儿对上灵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这是你的主意,也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才得以实施的。你将纳飞和我还有其他几对父母操纵在股掌之中,逼我们参与你这个玩弄时间的小游戏。”
我并没有做错。
你只是想不到他们会醒,是吧?
我还是没有做错,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的小宝宝现在呼吸困难,连吃东西都成问题,因为吞咽食物耗时太久,等食物吞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喘不上气了。我们眼看就要没命了,你竟然还跟我说一切都会解决?”
你们在几天之内不会有生命危险。
哼,我听你这句话就像吞定心丸了。
我又不是耶律迈,他做这些事情也不是我指使的。
“整件事情都是你策划的,是你把我们逼进了这么危险的境地。”
你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你以为只要你循规蹈矩,耶律迈就不会翻脸吗?在这里摊牌总好过在地球上翻脸,在这里起码我还能够控制局面,在地球上的话你们就孤立无援了。
“不会的,在地球上我们也不会孤立无援,地球守护者会帮助我们。不过只要他对我们的关心爱护及不上你的一半,我们在一年内就全被害死了。”
地球守护者的威力比我大得多。
那实在太好了。
你生气我理解,可是不要让愤怒影响了你的判断力。
“对啊,我们的判断力不要受影响,就算我们已经因为缺氧而呼吸困难,就算我们眼睁睁看着小孩子变得麻木迟钝,就算我的丈夫被弯折扭曲,手腕脚腕被绳子勒得死死的……”
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绿儿就这样不停地埋怨上灵。她知道当自己心中的愤怨发泄殆尽之后,她就会陷入沉默;然后她会努力让自己接受现实,最后甚至会觉得事到如今其实已经算是最好的局面了。不过这次风波的前景如何还很难说,如果这个局面已经算是最好,绿儿简直不敢想象次好的甚至最差的局面会是怎样。世间事没有如果,谁也不可能确切知道在不同情况下会有如何的结局。人们常说一些无法验证的假设,“如果那个警报没有触发……”“如果纳飞从小不是这么口没遮拦……”——后面这句话是纳飞最爱说的,因为他把一切都怨在自己头上。可是绿儿知道,世间事总有不止一个成因,排除或者改变某个因素并不一定能消除或者改善某个结果。
虽然总有一天我不会继续无理取闹地怨恨上灵,不过此刻我实在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怒。纳飞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就像噩梦一样深印在我脑海里;我的儿女每咽下一口食物都要拼命喘气;而这个残暴歹毒的耶律迈还控制着飞船上的每一个人。
如果我们当初能够顶住上灵的压力,坚决不在航行途中开班教学,那该多好啊。绿儿不禁怒火中烧,她想出最恶毒、最伤人的言辞,在心中向着上灵咆哮;对着耶律迈、梅博酷一伙她是不敢说这些话的,如今唯有暗自向上灵发泄了。在旁人面前,绿儿始终显得面如平湖、泰然自若。她要尽量让别人觉得她自信十足、毫不畏惧,甚至丝毫不为当前的局面而烦恼。因为绿儿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最大限度地扰乱耶律迈一伙人的心神。他们看到绿儿竟然毫不担心,自然就轮到他们担心了。这种心理干扰虽然微不足道,却是绿儿在这场斗争中能做出的最大贡献了。
他们……我们……在绿儿心中,她已经将耶律迈的追随者及其家庭成员统称为“耶律党”,而那些参与了办学计划的人则属于“纳飞党”。通常这样的字眼用来指代团体、部落或者国家;而飞船上的这两派人,虽然人数不多,难道不算是两个部落吗?
耶律迈命令纳飞党人必须在图书室同时进餐,饭后他和梅伯将每个家庭押回各自的小房间里面待着,再把房门锁上。当这两人不在的时候,就由费雅思和欧必忍负责看守。绿儿在图书室吃饭的时候留意观察费雅思和欧必忍,发现他们显得浑身不自在。难道他们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还是他们担心一旦动手会寡不敌众?真正原因绿儿就无从得知了。
在耶律党徒里面,有些女人趁着吃饭的时候来图书室试着找绿儿说话,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绿儿不理不睬、面无表情,也没有肢体语言,仿佛她们根本就不存在。这导致她们离开的时候都很生气,尤其是华纱阿姨的小女儿柔珂,离开时暴跳如雷地喊道:“这些都是你自找的!叫你老在装腔作势……不就是仗着以前被人叫作圣湖先知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和眼下的矛盾斗争没有丝毫关系,很明显,柔珂只是顺便发泄一下对绿儿的陈年积怨罢了。绿儿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开口取笑她。
绿儿用沉默来对付耶律党女人,并不是出于恼怒。她很清楚,她们丈夫的决定其实和这些女人无关。梅伯的妻子狄傲丽和耶律迈的妻子艾雅就为她们丈夫的所作所为深感苦恼。可是,绿儿也知道,一旦她接受她们的安慰和同情,一旦她允许她们越过耶律党和纳飞党之间的那条无形边界,这些女人就会如释重负。她们会认为自己在纳飞的老婆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还能对她雪中送炭,马上就变得心情舒畅,甚至会自以为很高尚。绿儿不希望她们心情舒畅,她要让这些女人终日焦虑不安,少不了对丈夫抱怨和施压。在每个家庭的怨气和压力积聚到一定程度之后,耶律党徒对妻子的畏惧甚至会超过对主子的害怕;而耶律迈本人也会慢慢看清形势,认识到他对纳飞的憎恨已经扭曲了他的人性,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自己的家庭也造成了伤害,到最后可谓得不偿失。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艾雅对耶律迈施加额外的压力,反而让他愈加顽固,拒绝妥协。不过,绿儿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冷落耶律党的女人,所以她还是坚持这个态度。
唯一反常的事情就是司徒博和谢德美的特殊待遇。很明显,他们也受到监视,和绿儿、如诗羿羲夫妇、华纱佛意漫夫妇一样,去哪里都被人盯着。可是在图书室里,这家人并没有被看守得很严。耶律迈鼓励他们和耶律党人坐在一起,还允许一家四口随意交谈。
因此绿儿非常笃定地得出一个结论:导致所有冬眠舱打开的那个报警信号并非意外,司徒博当年设置了两个唤醒程序,上灵漏掉了其中一个。谢德美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司徒博呢?很难想象司徒博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他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给小孩上课吗?难道他不是这个学校的一分子吗?难道他的儿女没有和其他小孩一起成长吗?他向来知道他的秘密唤醒程序会害了纳飞的性命,也会让这个团体彻底分裂;可是他一直以来什么也不说,还白白领受着纳飞党人的情谊。这是一个扭曲成怎样的灵魂?不,这简直无法想象,这不像是司徒博做的,没有人会这么两面三刀,这么奸诈,这么……
此刻司徒博正坐在图书室里,身旁是他的儿子洛奇,同一张桌子对面则是梅伯的妻子狄傲丽。与此同时,谢德美却和女儿妲比亚离群独坐,脸上写满了羞惭。她不主动说话,仅仅在别人问话的时候才回答一句;她甚至不看任何人,吃饭时只顾低头看着眼前的碟子,一吃完就赶快离开。绿儿很想问问索菲娅或者如诗,让她们评估一下目前的情势,看看司徒博到底忠于谁。可是他们不许她和如诗交谈,还把索菲娅单独关起来,奥义克也被隔离禁锢,看来这两个小孩特别吸引耶律迈的注意力。
一天晚上,有人敲她的房门。绿儿打开一看,发现是司徒博。当时双胞胎已经睡了,他们的呼吸急促而有规律;年长的几个小孩——查维亚、摩提噶和伊素查娅——还没睡着,都躺在床上静养,以减少氧气的消耗。这是耶律迈的命令,不过此时氧气确实不足了,人人都能感觉到,所以大家都心甘情愿地遵守这条命令。
绿儿静静地看着司徒博,等他先开口。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
绿儿思想斗争着要不要让他吃一个闭门羹。可是不让他解释一下就判他有罪,似乎过于武断了。所以绿儿侧身让他走进房间,然后伸头出门向走廊张望,只见费雅思和欧必忍都在盯着。如此看来,司徒博此行并非秘密探访,除非门外的两个人突然有胆量去合谋违抗耶律迈的命令。
她把房门关上。
司徒博说:“是我做的。我明知你已经知道了,可我还是必须亲口向你承认。耶律迈让我骗你说我也没办法删除那个唤醒程序,其实我是有办法的,我也想过要删除。就在我临睡前的最后一刻,我尝试大声叫小谢和阿飞暂停一下,叫他们打开舱盖,好让我……”
司徒博看得出来,绿儿对他这番话无动于衷。他转眼看着房门方向,继续说道:“我实在预料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只是……我以为耶律迈看见米已成炊,就会想个折中方案,比如让其他小孩在剩下时间里接受教育,这样的话,你们的小孩有六年半,他们的有三年半……我想不到他会诉诸暴力,把纳飞绑成那样子……现在维生系统超负荷了,我们还缺氧……你能不能说服上灵让步,至少让我们之中的一半人回去冬眠呢?”
绿儿恍然大悟:原来耶律迈一伙人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眼看就要酿成恶果,于是派司徒博前来做说客,想说服绿儿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你回去告诉耶律迈,等纳飞获得自由、重新掌控飞船之后,他和他一伙人随时都可以回去冬眠。哼,我说错了,应该是‘你们一伙人’才对。”
出乎绿儿的意料之外,司徒博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说:“我没有‘一伙人’,我甚至连妻子也没有了,儿子和女儿都没有了。”
原来谢德美真的不知情,绿儿并不觉得意外。
司徒博抹着眼泪,勉强控制住情绪,继续说道:“我没指望你会同情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如果我早就知道……”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耶律迈恨纳飞入骨吗,还是你不知道他一直想害死纳飞?上次耶律迈耍阴谋诡计的时候,纳飞中箭浴血,你也亲眼看见了。他对纳飞心怀杀意,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司徒博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道:“这次好像不是耶律迈在耍阴谋诡计吧。”
绿儿说:“没错,这次耍阴谋诡计的是上灵……还有你!你这个脚踏两只船的双重间谍!”说到这里,绿儿突然明白了,“噢,你一直打算脚踏两只船,对不对?”
司徒博说:“我在这里是个外人,小谢和我跟谁都没有血缘关系。”
“小谢是华纱阿姨的干女儿。”
“那也不是血缘关系,那是……”
“那比血缘关系更亲近。”
“可是没有人和我亲近。无论我怎么做,我的两个儿女都必然会卷进纳飞和耶律迈的家庭斗争。我不像佛意漫和他的小孩,我没有强壮的体魄,我也不……不符合人们所说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我该怎么保护我的小孩呢?我想如果我和纳飞与耶律迈两边同时保持友好关系的话……”
绿儿说:“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都是拜你所赐。”
“我以为这样做最有利于我的小孩,可是我错了。现在双方都不信任我,我的小孩最终也会为此付出代价。我来是向你认错的,我不想隐瞒什么,也不想为自己开脱;不过我的目的并不是要背叛你和纳飞,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认为对我的小孩最有利的事情。”
绿儿冷冷地说:“很好,我已经了解了,你也可以瞑目了。现在他们只允许我和我的儿女说话,等将来有一天我可以跟别人交谈的时候,我一定告诉大家,你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无私的舐犊之爱。”
司徒博说:“梅博酷说你很冷酷。”
“我们都知道梅博酷向来以观察细致入微著称。”
司徒博说:“可是他说错了,你不冷酷,你是很火暴。”
“哼,你还用五行比喻来分析我的个性,真是太感谢了。”
“绿儿,请你记住,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欠你们的债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其实我本性并不是这么不堪,像我这种人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挣扎求存。无论你怎么鄙视我,可是将来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帮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你和纳飞只需要开口说一句话,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很好,你这就去叫耶律迈放开我丈夫。”
“我是说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实我已经求过他了,柔珂和莎芙也要他放人。你的大女儿啐他脸,还骂他是个阉人太监,只有将比他强的人踩在脚下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绿儿大吃一惊:“那他打她了吗?”
司徒博说:“打了,不过她没事的。耶律迈动手之后,人人都瞧不起他,从那时候起他就再也没有走近索菲娅的身边。我觉得,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反正在耶律迈打了索菲娅之后,就连他的妻子也不再向着他了。”
毫无疑问,这是索菲娅的苦肉计。绿儿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耶律迈总是想通过动手来解决言语上的纷争。他这样做虽然能够让对方闭嘴,可是无形中也证实了对方的话。”
司徒博说:“就说你吧,过半数的女人都在谈论你的沉默杯葛行动,小谢也加入了你的抗争。现在人人都希望耶律迈罢手,我觉得你需要听到这些好消息。你的沉默杯葛,索菲娅和奥义克的直言相斥,以及纳飞的隐忍受难,虽然抗争方式不同,却是一样的顽强和勇敢。你们让耶律迈阵营的人觉得很……很羞惭。”
绿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在这个艰难时刻,她的确需要一些鼓舞。司徒博来告诉她这些好消息,确实是有帮助的。
司徒博说:“在过去两天里,我见识到真正的勇气。像索菲娅和奥义克,明明不是耶律迈的对手,却敢公开挑衅他,逼他做出最不堪的坏事。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胆气……如果我是这样的话,我的人生就会完全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司徒博苦笑几声,“是的,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绿儿忽然意识到她对司徒博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他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呢?听他的话好像他一辈子都活在恐惧和孤单之中,为什么会这样呢?绿儿虽然还是恨司徒博,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从他的角度看,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对于绿儿来说,她别无选择,只能全力辅助纳飞和上灵对抗耶律迈,否则她就一无所有了。可是对于司徒博来说,他当然应该预计着要是耶律迈赢了,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如果耶律迈真的得逞——这不是没可能的——司徒博就必须为自己一家大小准备后路,希望在耶律迈的阵营里也能找到一席之地。如此看来,司徒博的所作所为也是情有可原的。
问题是他很容易会把双方都得罪了,最后反而在哪一方都没有容身之所。按照如今事态的发展趋势,他正走在这条不归路上。
绿儿再开口的时候,尽量让语气平和一点:“司徒博,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如果你为前途命运担心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决不会对你和你的家人秋后算账。如果将来你们一家大小还是希望和我们在一起的话,你们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司徒博说:“耶律迈这次输定了,问题是到底要牺牲多少条性命才能让他屈服。”
绿儿说:“我希望这个数字是零。”
“其实我这次来向你忏悔,完全有可能是为了我自己着想。你没有理由再信任我,因为我辜负了你们所有人。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一员,可是我却背叛了你们。你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情,我自己也不能忘记。可是请你相信一件事情,如果你或者纳飞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不管是什么事情,就算要我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绿儿几乎又要出言相讥,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说出来。
司徒博继续道:“我这么做其实不是为了我自己,甚至也不是为了你们。我只是……这是唯一能够让我在儿女眼中赎罪的方法。迟早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是我干的,所以我也不怕在你的小孩面前说这番话了。他们虽然闭着眼,不过都是醒着的。就算将来没有人拿这件事情取笑我的小孩,他们还是会因为我而觉得羞耻。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我已经想办法为自己赎罪了。对于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存。以前我一直以为生存就是活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永远活着。生存其实是我留在别人记忆中的印象,是我的子孙后代怎么看待我,生存其实就是我的身后名。”他注视着绿儿的眼睛,“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的平生,我希望这句话是,我生存下来了。”
他从床边站起来,绿儿把门打开,让他出去了。
绿儿将门关上。在寂静中,查维亚轻声说道:“幸好我不用处在他的境地。”
绿儿淡淡地说:“别把话说满了,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不见得比他舒服。”
查维亚说:“我真希望我有菲娅那么勇敢。”
“不,不,查维亚,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在你姐姐站的位置上,勇敢抗争能够取得成效;而你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你逞匹夫之勇只会徒劳无功。将来要是有一天你需要鼓起勇气挺身而出,那时候你自然能找到足够的勇气。”然后绿儿默默地在心中加了一句: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她虽然这么想,可是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每念及此,绿儿都不禁全身颤抖。
她默默地说,纳飞啊,希望你能够像上灵那样聆听我的心声,希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看着你这样受苦,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吗?我能够为你做的就是尽我所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会信任上灵,也盼望众志成城,最终能让奇迹出现,你安全获释。能做的我都做了,可是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如果你死了,我的生命还剩下什么呢?如果我失去了你,就算儿女都长成人中龙凤,我的失落还是无法弥补。虽然我们一开始只是上灵的两枚棋子,硬是被凑在一起,可是我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变弱。爱情将我们俩紧紧地绑在一起,甚至比捆在你身上的绳子还紧得多。可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觉得自己也被绑起来,禁锢在灵魂深处,动弹不得,也无法呼吸。
纳飞的名字回响在绿儿的脑海之中,他的音容笑貌烧灼着她的心窝。绿儿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平静入睡。如果我少耗费一点氧气,他就能获得多一点,我的小孩也能呼吸多一点。我必须镇静,我必须睡觉。
可是绿儿无法镇静,就算她好不容易进入一种断断续续的浅睡状态之后,她的心跳还是很快,她的呼吸也是短浅而急促,好像她在梦中和人搏斗,正在左支右绌地躲避着敌人的每一次进攻。
第三天,吃第一顿饭的时候,耶律迈不在图书室。没人敢问他去哪里了,也没有人在意。他不在的时候,虽然大家还是小心谨慎,可是空气中却没有了那种恐惧的氛围。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大家相信梅伯、欧必忍和费雅思心存善意。梅伯生性凉薄,总是将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欧必忍荣升统治阶层的一员,看起来非常享受手中分得的一点权力。可是人人都知道,如果这两人觉得有利可图的话,会在眨眼之间就兴高采烈地出卖耶律迈。然而费雅思似乎对他正在做的事情很反感,却还是忠实地执行着耶律迈的命令。而耶律迈也最器重费雅思,他放心将某个任务交给费雅思;因为耶律迈知道就算没有他在一旁监管,费雅思也会想方设法顺利完成任务。其他两个耶律党徒就得不到这种信任了。
可是今天,当耶律迈不在场的时候,发生了第一次反抗活动。佛意漫对华纱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站起来向大家说话。
“各位亲友。”
梅博酷喝道:“闭嘴!给我坐下!”
佛意漫用毒蛇吐芯般的眼光逼视着他的次子,说道:“如果你想动手就尽管来吧!要我自己闭嘴?休想!”
梅伯向他爸爸走前一步,就在这时,在座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了,包括佛意漫的四子亚赛、羿羲的次子萨克笑以及纳飞的次子查维亚。他们虽然不是坐在佛意漫身边,可是威胁的意味却很清楚了。
梅伯笑道:“就凭你们几个小破孩儿,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华纱说:“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儿,他们在低重力环境下生活了六年,而你好像站也站不稳。”
梅伯说:“欧必忍,过来!”
欧必忍也朝着佛意漫走近一步。这时候,纳飞的三子摩提噶、司徒博的儿子帕达洛同时站起来。片刻之后,连司徒博也站起来了。
梅伯说:“费雅思,你别装看不见,他们摆明了要造反啦!”
费雅思点头道:“欧必忍,你去叫耶律迈。”
梅伯吼道:“我们自己能摆平!”
费雅思说:“对啊,我们已经完全控制局面了,是吧?”
欧必忍看着费雅思,再看看梅博酷,然后转身离开了图书室。
佛意漫说道:“正如我一直所说,这次的纷争完全是阴差阳错。当年听从上灵召唤走进沙漠的人是我,我才是这次远征的领袖。没错,在沙漠的时候我授权耶律迈统管日常事务;不过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不过是充分利用他的能力和经验。同样地,在这次航行中,我之所以任命纳飞做船长,完全是因为上灵将星舰宝衣给了他。有一个事实没有变,我是这个团体唯一合法的领袖。当我们到达地球之后,我不会再将权力下放给任何人。只要我在生一日,耶律迈和纳飞都不会是领袖。”
梅伯问道:“你能活到什么时候,老头?”
“我能活得比你预计的长,你这个卑鄙的无赖。”佛意漫和颜悦色地说,“很明显,耶律迈已经完全失控了。他率领三个意志薄弱的帮凶——”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直视着费雅思的眼睛,“对大家以暴力相威胁,而纳飞为了救小孩的性命而束手就擒。耶律迈造反至今似乎占尽上风,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迟早会向现实低头。这艘飞船不能同时为那么多人供氧;而他不放纳飞的话,上灵就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进入冬眠。现在,我只需要你们每个人都给我一个庄严的承诺,在这次危机过去之后,你们只听命于我一人。只要我还在世,你们就不必在纳飞和耶律迈之间做出选择,你们必须谨遵誓言,绝对服从我的命令。在座各位,无论男女老少,我诚挚邀请你们起誓。发誓在这次危机过后听命于我的人请站起来说‘我发誓’。”
已经站了起来的那些男的——除了费雅思和梅博酷——马上异口同声地说出“我发誓”。华纱、如诗、绿儿和谢德美也立刻带着各自的儿女站起来,她们高亢的女声附和着低沉的男声,一同说出这三个字。羿羲也缓慢地站起来,说道:“我发誓。”
佛意漫说:“我知道,如果奥义克和索菲娅没有被单独关押的话,他们也会起誓的,所以我把他们也算作我的国度的合法公民。纳飞获释之后,我也会要他发同样的誓。在座有哪一位怀疑纳飞起誓和守诺的诚意?”
没人说话。
“请各位记住,我是要求你们在这次危机过后才接受我的权威,我并不是叫你们马上就冒生命危险去对抗耶律迈。不过要是你们这时候不起誓,那么等我在地球上建立新家园之后,你们就不是合法公民。当然,你们日后也能够申请公民身份,但是届时你们的申请就必须经过全体公民投票来决定了。如果你们现在就发誓,你们将自动获得公民身份。”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费雅思竟然说话了:“我发誓,在这次危机过后,只要你活着,我就只接受你一个人的权威,我也会尽我所能让你长命百岁。”
费雅思表态之后,他的妻子莎芙也带着三个小孩站起来了。她说:“我发誓。”她的儿女也重复她的话。
这时候还留在座位上的那些人都显得惴惴不安。
梅伯对费雅思说:“耶律迈肯定会生你的气。”
费雅思说:“反正最近耶律迈天天都在生气,我只是想要和平与公义罢了。”
梅伯说:“你也知道我爸爸不过是纳飞的傀儡,他怎么会不偏心呢?”
佛意漫说:“有些小孩在航行途中成长和受教育,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为了这件事生气。很不幸,耶律迈从来没给机会让我们解释一下。我们几家人把小孩送去上学,完全是因为上灵的命令。纳飞本人并不愿意这样做,是我们对他施加压力,逼他答应的。这些小孩是被上灵选中的,他们和我们都是自愿参与这个计划的。其实这样做的结果是很好的。我们本来只有一些成年人和很多不事劳作的小孩子;现在我们将年青一代分成两拨,这样就能保证在接下来的很多代人里面,总是源源不断地有小孩子长大成人。你们以为自己现在吃亏了,可是换个角度想,和那些在航行途中醒着的人相比,你们到达地球之后能够多活很多年,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处吗?”
狄傲丽站了起来,她的小孩也跟着。
梅博酷尖叫:“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快坐下!”
狄傲丽说:“我的小孩和我都愿意加入你的国度,我们都发誓。”
梅博酷向她冲过去,费雅思连忙挡在中间,伸出一只手拦住他。费雅思说:“这时候使用暴力不太妥当吧。我觉得她是一个自由人,有权利说出心里的想法吧。”
梅博酷把费雅思的手从胸前一把拨开,说道:“你们就耍吧,看耶律迈回来之后怎么收拾你们。”
就在梅博酷一米之外,艾雅也站起来了,她的长子蒲储诺立刻拉扯着她的袖子要她坐回去。艾雅不理他,只管说道:“佛意漫,这次危机过去之后,我会听命于你。”
蒲储诺转头对着弟弟妹妹吼道:“你们谁敢发誓?”几个小孩在他盛怒之下都显得很害怕。
佛意漫说:“我知道,你的几个小孩只是在威胁之下才不敢发誓,所以我可以让他们稍后再说。”
蒲储诺还在吼:“他们不会说的!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对我爸爸忠心吗?他才是我们的领袖!”
这时候柔珂和她的小孩也站起来了,“这次危机之后,我们也要成为公民。”
佛意漫说:“那你就发誓吧。”
柔珂说:“呃……当然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也发誓。”
她的小孩都点头或者随声附和。
门口那里传来耶律迈的声音,他低声说:“很好,既然人人都已经做出决定了,那就都坐下吧。”
柔珂马上坐下来,催促她的小孩赶快跟着。其他人也陆续坐下来,除了佛意漫、华纱和艾雅。艾雅转头看着丈夫,说道:“迈哥,一切都已经完了,你是斗不赢上灵的,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看不出来了。”
耶律迈说:“我看不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纳飞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罢了。”
“为了达到目的,你不惜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窒息而死吗?”
“如果纳飞的那台走狗计算机一定要杀死我们当中最弱的人,我也没办法阻止它,不过这笔血债可不能算到我头上。”
艾雅说:“换句话说,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是吗?依我看,你计较自己的尊严胜于关心孩子们的安全,这就证明了你根本不适合做领袖。”
耶律迈说:“你说够了吗?”
艾雅道:“不,是你做得太过分了!你总是用最幼稚的方法来发泄你的大男人脾气,如果你不收手,你就不配做我的丈夫!”
耶律迈狞笑道:“哼,你是不打算续婚约了,是吗?蒲亚,你怎么看?”
他的长子蒲储诺走到他身边,说道:“这样的话我就没有这个妈妈。”
耶律迈说:“我们父子俩真是绝配!我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妻子……我还有朋友吗?”
欧必忍说:“我是你的朋友!”
梅伯说:“我当然支持你,可是费雅思刚才也发誓了。”
耶律迈说:“费雅思……你要他发什么誓他都会答应的,不过人人都知道,他发誓就如同放屁一般。”
莎芙笑道:“耶律迈你这个可怜虫,你看看你手下都是些什么人?一个被人愚弄的八岁小孩,还有谁?梅伯!欧必忍!这两人以前在女皇城里都是废物。”
欧必忍对莎芙嚷道:“你勾引我上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莎芙轻蔑地说:“那件事情其实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完全是我和我妹妹之间的恩怨,我也已经为这个错误付出了沉重代价。费雅思知道从此以后我对他一直忠贞不贰、表里如一。”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小孩都隐约明白这里面牵涉很多家庭纠纷,以后自然多了不少谈资。欧必忍和莎芙有奸情?莎芙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所说的姊妹之间的恩怨又是什么呢?
耶律迈说:“别说了!老头的闹剧也该收场了。你们应该发觉了,他不敢叫你们现在就起来和我动手,他只是在一个想象中的未来统治你们。因为他知道,正如你们也知道的,现在是我说了算,将来也是我说了算,你们看不到我下台的一天了。”他转头对欧必忍说:“你留在图书室这里,盯住每一个人。”
欧必忍对着费雅思咧嘴笑道:“我想啊,你再也不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耶律迈说:“费雅思还是看守。虽然我不信任他,可他还是会服从命令的。欧必忍,从现在起他就听你指挥。明白没有,费雅思?”
费雅思平静地说:“明白了。我会服从命令,可我也会信守诺言。”
耶律迈说:“行了,行了,又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少来这一套!梅伯,我们现在就带爸爸和他的妻子去探望纳飞。还有,顺便把那个自称不是我妻子的女人也带上。”
华纱轻蔑地问:“你想怎样?把我们像绑纳飞那样绑起来吗?”
耶律迈说:“怎么会呢?我向来尊重老人家。不过,爸爸,有多少人发了你那个誓,纳飞就要挨多少下棍子,你得在旁边看着。”
佛意漫对着耶律迈怒目而视:“我真希望在生你之前就死掉或者被人去势。”
耶律迈说:“那多不幸啊!这样的话你就没办法生出你那个宝贝纳飞了。不过仔细想想,我怀疑纳飞身上到底有没有男人的基因,他只是他妈妈的乖女儿罢了。”
很快,耶律迈和梅博酷就推推搡搡地赶着佛意漫和艾雅下了梯子,穿过走廊,来到了关着纳飞的储物室;华纱只能无助地跟在他们身后。
过去几天里,纳飞一直都无法真正入睡。或者他确实睡着了,只是以为自己还醒着,因为那些梦太真实了。有时候他梦见一些他最害怕的场景,比如他的双胞胎宝宝拼命喘气,终于窒息身亡,却死不瞑目,连嘴巴也张着。纳飞在梦中把他们的眼睛和嘴巴都合上,可是每当他的手一拿开,小孩的眼睛和嘴巴又弹开了。纳飞总是喘着气从这些噩梦中惊醒。
有时候,他也梦见一些愉快的旧时光。他还记得在爸爸家中的时候,每天早晨跑去院子里的喷头下面,让冰凉的冷水淋将下来。那时候洗冷水澡是他很讨厌的一件事情;可是如今想起,却成了愉快的记忆。那是多么单纯的年代啊!那些年,发生在他身上最凄惨的事情莫过于冰水浇头;而他对别人做出的最十恶不赦的事情也不过是出言挑衅,一直把对方气得笑不出来,只能动手打人为止。只是现在他们再也不会笑了,也不可能原谅他了。冰水算什么?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的话,纳飞会很享受冰水浇在身上的一分一秒。从这些旧梦中醒来之后,纳飞总会黯然神伤。以前我怎么能够想到今天这一切?以前我怎么可能猜到耶律迈对我的千般厌烦竟会变成刻骨的憎恨?我怎么知道日后有那么多邪恶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头上?我开那些损人的玩笑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耶律迈那么强壮,爸爸那么喜欢他,他在我心中如神一般。我只希望他留意我的存在,希望他对我说他喜欢我。我多么渴望他告诉我,他认为我终有一天能够与他并肩上路,率领商队踏遍远方的土地,把奇花异草运回女皇城给爸爸卖。我只希望他尊重我,愿意搭着我的肩膀对别人说:看,这就是我的弟弟;我可以信赖他,他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耶律迈,除了我之外,谁还有资格做你的兄弟?梅伯?你竟然选了他?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竟然选中梅伯也不要我?
他选梅伯是因为他能够驾驭梅伯;他恨你只因你比他强。
对,有了星舰宝衣,我的确比他强。
你知道其实你随时都能把他击倒。
不,我不能!是这件星舰宝衣能把他击倒,是你能把他击倒,可是我不能。我被绑在这里,手腕和脚腕都疼死了。
是你自己不肯疗伤罢了,你也知道宝衣能够在瞬间就把你的伤痛治好。
他想让我受苦。如果他看见我的皮肤被擦破流血,他可能就会满足了。
你一天不死,他一天也不会满足。
那我死掉算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昏迷的时候,星舰宝衣重新归我控制,我就让它为你疗伤。
我睡着的时候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不需要你报梦,也不想你插手我的事情。
难道你喜欢疼痛的滋味吗?
我的哥哥恨我入骨,最大的疼痛莫过于此,我怎么会喜欢呢?可是这一次我的确是罪有应得。
你是在帮助我,怎么能说罪有应得呢!
哼,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帮我才要我们让那些小孩醒着呢。
我帮你也是为了让你帮我。你就别装傻了,也别跟我玩这些幼稚的文字游戏了。
你真的在和我说话吗?或者这只是我自己做梦罢了?
我在和你说话,你此刻也是在做梦。
如果我正在做梦,为什么醒不了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纳飞马上就醒了——其实他是梦见自己醒了,因为他立即知道自己其实还在睡眠状态之中,而且这次入梦似乎比以往更深了。在第二层梦境中,纳飞觉得自己已经醒了,手脚上的绳子都凭空消失。他站起来向外走,储藏室的门一推就开了。他在各条走廊中走过,只见四处都躺着人。那些人都张大了嘴喘气,没有一个留意到纳飞,仿佛他是隐身一般。纳飞想,嗯,我明白了,我已经死了,这是我的魂魄在走廊中游荡。可是他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还在隐隐作痛,就算在低重力环境中走路身体也站不直,看来他还没死。
他走到梯子那里,一路向上爬去,越爬越高,一直到达飞船的顶部,也就是生成防护罩的地方。可是梯子还继续向上延伸,出口那里不再是飞船里光滑的塑料地板,而是石头地面。他站在地上,感受到自身质量的重压,每跨出一步都很累,原来这里的重力恢复正常了。这是一个黑暗的洞穴,他听见四处都有脚步声,就在身边徘徊,既没有靠近,也不曾远去。纳飞向前走了几步,那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纳飞想,没关系,你们就跟着吧。我不怕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不会伤害我的。
他来到一条走廊里,只见前方的一间侧室里燃着一盏小灯。纳飞迈步上前,走进房中,只见里面有许多很好看的黏土雕像,在地上和架子上都摆满了。可是当他仔细看时,却发现所有的雕像都残缺不全,某些部位被磨得很光滑,原有的细节都丢失了。谁会忍心破坏这么好的艺术品呢?谁会把这些雕像都弄得面目全非,还将它们珍藏在这个秘密宝库里面呢?
最后,纳飞终于留意到一个躲在高处黑暗中的雕像。这个雕像特别巨大,而且完整无缺。可是吸引纳飞眼光的不是这件作品的雕工有多么精美,而是这张脸本身。其他雕像都是动物或者怪兽,而这个雕像却是一个人头。纳飞认得这张脸——他当然应该认得——自从他成年之后,在每一面镜子里他都能够看见这张脸。
这时候那些脚步声逐渐靠近,从忙乱变得缓慢,可见走路的人对这个地方心存敬畏。纳飞觉得有一只小手碰着他的大腿,他不用低头看也知道这是谁。
其实他只是在梦里才知道这是谁,可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知道。纳飞想让梦中的自己转头向下看,看看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在碰他,可是他没办法弯腰低头。实际上,他整个身体正向后弯折,脖子被两条绳子勒住。这时候传来一阵很响的脚步声,而不是梦中轻微急促的那种;然后一盏灯亮了,纳飞被灯光照得眼花缭乱。
他眨了眨眼睛,这回终于完全清醒,不再是卡在另一层梦中。
他问道:“是出去放风吗?”
只听见一阵呼啸的疾风声,胳膊传来一下刺痛,纳飞忍不住大叫一声。
耶律迈的声音响起:“这是第一下。华纱,你告诉我,你数了一共多少人?有多少人发誓了?”
妈妈的声音说:“你自己的勾当,你自己数去。”
耶律迈问:“有一百人?”紧接着又是一下呼啸的风声和一阵剧痛,这下是敲在他后背的肋骨上。有一根肋骨断了,他喘气的时候也感到那根断骨戳在身上。可是他必须继续用力喘气,因为氧气本来就不够了,他不深呼吸的话根本就得不到足够的氧气来保持头脑清醒。
你快给自己疗伤吧。
耶律迈说:“在你告诉我总数之前,这几下都不算。”
华纱说:“你自己数去吧!反正除了蒲储诺、欧必忍和梅博酷之外,人人都发誓了。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发誓了,耶律迈,你自己想想吧!”
绿儿说:“他没有给自己疗伤!”
纳飞听到绿儿的声音,心中腾起一股怒气直指耶律迈。他以为绿儿虚弱到看见丈夫受苦就会精神崩溃吗?耶律迈到底想怎样呢?他要说服的对象是上灵,他如果要投降的话,也是向上灵屈服。不过,看来事情正在起变化……他们提到一个誓言。
耶律迈说:“我看到了,他的手腕脚腕都没有好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星舰宝衣不灵了,还是因为他想用苦肉计来赚我的同情心。要是我一时心软放了他,他马上就可以把我杀了。”
又是一下尖厉的呼啸声,这一次轮到他的后颈。纳飞几乎连气也闭过去了,一阵刺痛沿着他的脊柱上下乱窜。有一瞬间他的脖子以下完全失去知觉,纳飞想,糟了,他把我脖子给敲断了。
你只是被打蒙了,不过是一点点神经损伤罢了。
为什么他不干脆杀了我呢?
因为我对他还有一点点影响。每当他想要痛下毒手,我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别再搅和了,就让他把我杀了吧。他的心愿遂了之后就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了。
耶律迈还不明白,把你杀了才是他最大的败笔,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打败你了。
什么?我连性命都丢了,还不算是一败涂地?
他想要的是他爸爸亲口说一句,你,耶律迈,我选中的就是你!可是,纳飞,如果你死了,佛意漫就永远不可能为了选择他而放弃你,所以他就只能永远做你的后备了。
如果你有点善心,就请你让爸爸说出那句话吧!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纳飞,这正是最难办的地方。就算佛意漫说了,耶律迈也不会相信,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真的。耶律迈知道,你比他更善良、更优秀、更聪明也更坚强;所以如果他爸爸突然说“耶律迈,我选中的就是你”,那么这句话绝对是谎言。因为耶律迈自己也很清楚,佛意漫决不会蠢到以为他比你更强。
我太累了,我已经没力气去想这些事情了。你别管我,就让我自己死掉吧。
刚才最后那一下让你受了重伤。
在我脖子上那一下?
那是三下之前了。你现在已经内出血了。
嗯,对,我感觉到了。
我要为你疗伤。
不要!
失血过多会造成内伤的。
在他离开之前,不要给我疗伤。请你给我留一点点尊严。
尊严?为了尊严你连命也可以不要吗?
这是他和我之间的恩怨,我不想他看到你为救我而插手。
你的自尊心真是膨胀得有点不可置信,竟然还说什么‘这是他和我之间的恩怨’。错了!这件事情一直是他和我之间的恩怨!就像慕斯和我之间的事情、你和我之间的事情、绿儿和我之间的事情。等你们到达地球之后,这一切都是你们和地球守护者之间的事情。
哎!痛死了!
因为我在给你疗伤。
我叫你别这样做。
恕难从命。
耶律迈说:“你们看,他的脚也绷直了。看来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承受痛苦的极限,现在他已经让他那个隐身的朋友开始帮忙了。”
佛意漫冷冷地说:“我一直在看,我看到一个懦夫用一根棍子殴打一个被绑起来的人。”
耶律迈像尖叫一样大声吼道:“你说我是懦夫?我可没穿那件星舰宝衣!我要是撞破脚指头的话,可不能像他那样,像变魔术似的迅速痊愈;我也没他那个能耐,看谁不顺眼就伸手把人电得七荤八素的。”
佛意漫说:“你到底是懦夫还是恶棍,这和你的能力大小没有一点关系,而是取决于你怎么运用你的能力。你把纳飞绑成那样子,你以为这样一来星舰宝衣就失效了吗?虽然你这样虐待他,虽然你这样虐待我们,可纳飞现在还是不忍心把你击毙。”
耶律迈轻声说:“动手吧,阿飞。如果你现在有能力杀我,你就动手吧。反正你以前也杀过人,好像那是一个晕倒在街边的醉汉吧?我记得那人好像是我的同母异父哥哥。杀害无力还击的人,这应该是你的专长吧?可爸爸却说我是个欺凌弱小的恶棍。可是如果一个人的骨头被我打断之后可以在一瞬间再生,我这能算是欺凌弱小吗?来,让我试试看,我可以打穿你的脑壳,然后……”
他的话被一个女人愤怒的尖叫声打断,紧接着传来一阵纠缠打斗的声音,然后有人撞在墙上,最后是一个女人的哭声。纳飞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挤在脸前的一堵墙。他低声说:“绿儿……”
耶律迈说:“绿儿不能给自己疗伤吧?她和我动手之前本应想到这一点。”
纳飞说:“你这么折腾,只会用光你小孩的氧气。”
耶律迈说:“阿飞,你本来可以随时结束这场危机,你只要去死就行了!”
佛意漫说:“然后呢?然后你就会开始嫉恨下一个比你优秀的人,原因还是他比你强。当你杀死第二个之后,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耶律迈,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死循环,因为你每干一件暴行之后,就会变得更渺小一些。最后你必须杀光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动物。然后你看着自己,心里充满了轻蔑,因为你根本无法忍受……”
纳飞的脸重重地挨了一下,他感到铁棍把他脸上的骨头都敲得凹进去了,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这是过了一会儿工夫?可能吧。也可能是几个小时或者几天。纳飞又苏醒了,他的脸也好了。他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人,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怎么样了,不知道绿儿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耶律迈怎么样了。
房间里面有人,因为他听到呼吸的声音。
“伤都好了。”这个声音很小,很难听出来是谁……不,一点也不难,这是耶律迈,“上灵又赢了。”
然后灯灭了,门也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纳飞一个人。
当蒲储诺来找她的时候,艾雅正轻轻地对着伊斯塔、曼亚和芝芙娅三个年幼的小孩唱歌。她听见蒲储诺走到房外,将舱门拉开,走进来,再把门关上。艾雅没理他,还在继续唱:
光明回来的时候,我能否记得怎样去观察?
我能否认出妈妈的脸?妈妈还会认识我吗?
光明回来的时候,没什么能让我害怕。
所以我在黑暗中闭上眼,梦想着白日的光华。
蒲储诺轻声说:“唱歌会浪费氧气的。”
艾雅平静地回答:“哭泣也会浪费氧气。现在因为我一个人唱歌,有三个小孩不会再哭泣。如果你是来阻止我唱歌的话,请你走开。去你爸爸那里揭发我的罪行吧,可能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动手打我,说不定还会让你帮忙呢。”
艾雅还是背对着他,只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沉重,甚至开始喘起粗气。当蒲储诺再开口的时候,艾雅觉得很吃惊,因为他的声音变得很尖细,已经到了哭泣的边缘了。他说:“我没有错,是你帮着他们反对爸爸。”
自从蒲储诺在图书室公开斥责她之后,艾雅伤心欲绝,再也没有理睬他,因为她想不到亲生儿子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当时这个小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兽性,和耶律迈如出一辙。在那一刻,艾雅觉得她好像完全不了解这个小孩子。可蒲储诺是她的儿子,她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亲生骨肉呢?他才八岁,不应该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遭受折磨。
于是艾雅柔声说道:“我不是反对你爸爸,我只是反对他的一些做法。”
“纳飞欺骗了我们。”
“欺骗我们的是上灵,还有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家长。你不能只怨纳飞一个人。”
蒲储诺不说话,艾雅还以为这句话对他有所触动。不对,他在想别的事情:“你爱他吗?”
“我当然爱你爸爸了,只是他有时候会被愤怒蒙蔽了理智,所以做出一些坏事。我反对的就是他干的那些坏事。”
“我不是说爸爸。”
很明显,蒲储诺预计着艾雅知道他说的是谁。蒲储诺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察觉他妈妈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
他猜得不错。可是这是一份没有希望的爱,所以艾雅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是说谁呢?”
“他。”
“蒲亚,你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人的名字又没有带着魔法,你说出来之后嘴唇难道会中毒吗?”
“纳飞。”
艾雅纠正他说:“是纳飞叔叔,你要尊重长辈。”
“你爱他。”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我当然爱他,我也爱你爸爸的其他弟弟。同样地,我希望你也懂得敬爱你的几个叔叔。如果你爸爸懂得爱护几个弟弟就好了。要是你体会不到,请看看躺在那里睡觉的曼亚。他是我们家中的老四,他和你的关系就好像纳飞和你爸爸。蒲亚,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打算将来把小曼亚绑起来,再用棍子打断他的骨头呢?”
蒲储诺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了。艾雅一时心软,坐起来伸出双手,把儿子抱入怀中,让他坐在床上,紧靠在她身边。蒲储诺说:“我永远也不会伤害曼亚,我会保护他,让他一生平安。”
“我知道你会的,蒲亚,我知道的。其实你爸爸和纳飞之间还是有所不同。他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了,而且他们的妈妈不是同一个人,你爸爸还有一个年纪大得多的哥哥。”
蒲储诺的双眼瞪得很大:“我以为爸爸是长子呢。”
“他是你爷爷佛意漫的长子。以前在女皇城的时候,你爷爷还是韦爵。可是耶律迈的妈妈在嫁给佛意漫之前已经有了别的儿子,其中最年长的那个叫贾霸。”
“爸爸恨纳飞叔叔,是不是因为他杀了爸爸的哥哥贾霸呢?”
“他们在那件事情之前就已经互相憎恨了。贾霸当时想杀害纳飞、你爸爸、羿羲和梅伯。”
“为什么他要杀羿羲呢?”
艾雅心中暗笑,蒲储诺竟然没有问为什么有人想杀他的梅伯叔叔,“因为贾霸想统治女皇城,而韦爵的几个儿子让他无法得逞。在女皇城的时候,你爷爷非常富有,也非常有势力。”
“什么叫‘富有’?”
你连“富有”这个词也不认识?可怜的小家伙,我是怎么教育你的呢?你出生以来就活在贫困潦倒之中,从来没有见识过财富和奢华,以至于连这些描述人生美好事物的单词你也不认识了。“‘富有’的意思是你有很多钱,比……”
他当然也不知道“钱”是什么意思了。
“‘富有’就是说,你的房子比别人的房子更大更漂亮,你的衣服更多更好看,你能够上更好的学校,有更聪明的老师,吃更多更美味的食物,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蒲储诺说:“可是这样的话我就应该和别人分享啊。你告诉过我,如果我有用不完的东西,就应该和别人分享。”
“你的确应该和别人分享,可是……蒲亚,你不会明白的。那种生活已经不会再有了,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蒲储诺说:“妈妈。”
“嗯?”
“那天在图书室里,我选择了爸爸,你不恨我吧?”
“做妈妈的都知道,儿子总有一天会选择父亲的。这是男孩子成长的一个必经阶段,我只是想不到你那么小就要做出抉择。不过这不是你的错。”
短暂的沉默之后,蒲储诺用很小的声音说:“可能我不应该选择他。”
“我知道,蒲储诺,他干的那些坏事你都不会去做,因为你不是那样的小孩。”可是实际上艾雅有时候真的很担心蒲储诺就是那样的小孩。还在和谐星球的时候,她就观察到蒲储诺在玩耍的时候总是对其他小孩颐指气使,经常冷酷无情地奚落几个小朋友,一直把对方气哭,然后还嘲笑他们哭鼻子。艾雅很害怕,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这样去欺凌弱小。当然,她同时也为蒲储诺天生的领袖才能感到自豪。男孩子们都很尊敬蒲储诺,事无大小都服从他的命令,就连华纱阿姨的儿子奥义克也退避三舍,让蒲储诺坐上男孩国度里的第一把交椅。
领袖之才和怜悯之心,自豪高傲和慈悲为怀,这些品质难道永远也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吗?
艾雅继续说:“不过你还是选择了你爸爸。因为在你心目中,他是一个勇敢强壮的正人君子,你深深地爱着他。那天你选择的是你心中最完美的父亲形象,我明白的。”
这时候,艾雅感觉到蒲储诺在她的怀抱里挺直了身板,仿佛要让自己坚强一些。他鼓足了勇气说出下面这句很难开口的话:“没有你,他过得很不开心。”
“是他派你过来说这句话的吗?”
蒲储诺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或者是上灵派你来的?
绿儿不是说过吗?他们这群人是上灵挑选出来的,都很容易接收上灵的暗示。有时候艾雅忍不住想,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她的小孩就不能有索菲娅那样的天赋呢?
“既然你爸爸没有我就很不开心,那么就让他放了纳飞吧。先在这艘飞船里恢复和平,然后我自然会回到他身边。”
蒲储诺说:“他现在没办法停手了……除非有人能帮他。”
很难想象他才八岁,看问题竟然看得这么深入。或者这次危机唤醒了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悲悯之心。上灵很清楚我,当年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不懂得替别人着想,更别说什么同情心了。我的内心深处是一片道德废墟,只关心谁的容颜最俊美,谁的歌声最动人,谁会出人头地,谁有家财万贯……如果我能及早走出那个幼稚的阶段,我就会看清楚这兄弟两人谁才是真正的佼佼者。那时候我还没有和耶律迈结婚;纳飞情窦初开,总是圆睁着一对牛眼痴痴地看着我。可惜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看着耶律迈,心里只想着他是韦爵的继承人,是女皇城中屈指可数的富二代;纳飞算什么?
当然了,如果我当时真的聪明,就不会嫁给这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这样的话我就能够留在女皇城中了。不过如果佛意漫是对的话,女皇城早就已经灰飞烟灭,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幸存的居民都流离失所,如柳絮一般随风散落四方。
艾雅问:“你爸爸需要我怎样帮忙呢?”
“他需要找一个台阶下,让他能在改变主意的同时也不必承认错误。”
艾雅喃喃地说:“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妈妈,有时候我呼吸很困难,无论怎么喘这口气也进不去,甚至会晕乎乎地摔倒。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总好像有人在压着我的胸口。我已经够惨了,可是其他大部分人甚至比我更惨,我们必须要帮一下爸爸了。”
艾雅知道他说得对。可是她也知道,经过图书室的那一幕,她本来已经无能为力了。所幸现在有蒲储诺在她身边,艾雅应该可以劝服耶律迈。这个八岁的小孩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虽然蒲储诺只有八岁,可是他已经很有眼光了。他明白在这个局面中需要做什么,而且也勇于承担责任,敢于按照他对事情的理解采取行动。艾雅想到这一点,不仅马上觉得有信心顺利解决目前的危机,而且对长远的未来也充满了希望。她知道,这个团体顶多能够维持到佛意漫去世的那一天,然后就必然会分裂。到时候,耶律迈肯定成为其中一方的统治者,而且他必然会变成一个心怀怨恨、怒火中烧的暴君。可是耶律迈总有死的一天,他的王位将由另一个人继承,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此刻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八岁小男孩。如果蒲储诺在成长过程中注意积累人生智慧,而不像他爸爸那样只顾沉溺在愤怒之中,那么他即位之后,人们将会如释重负,就像久旱逢甘霖那么愉快。
蒲储诺,为了你,我愿意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我会在耶律迈面前卑躬屈膝。虽然他不配,可是为了你,为了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为了你终有一天能够挑起天降的大任,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说:“下一次在图书室吃饭的时候,你来找我吧。有些事情必须由我去做,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一定能够完成。”
吃饭的时候耶律迈当然也在场。自从上次佛意漫趁他不在发动大家宣誓效忠之后,他现在总是留在这里监视着众人。可是现在聚餐的人数已经减少了。佛意漫和华纱目睹耶律迈痛殴纳飞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缺氧对他们的影响丝毫不亚于对小婴儿的损害,他们再也没有力气走动了。狄傲丽和莎芙留在两人身边照料,她们告诉大家,佛意漫和华纱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偶尔苏醒一会儿,但很快就昏睡过去。狄傲丽和莎芙在吃饭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对大伙儿说:“他们快不行了。”可是她们说话的声量却足够让耶律迈听见,不过耶律迈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第四天中午,耶律迈一个人坐着,面前的食物一点也没有碰。蒲储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妈妈那里。耶律迈看着儿子走过去,脸色一沉。可是很快人人都看得出来,蒲储诺并不是去加入他妈妈的行列,而是把妈妈拉起来和他一起走。他虽然只有艾雅三分之二的高度,却带领着她慢慢走到耶律迈的桌子前面。
蒲储诺说:“妈妈有话对你说。”
艾雅突然泪如泉涌,跪倒在地上,抽泣道:“耶律迈,我很惭愧,我竟然背叛了你。”
耶律迈叹道:“艾雅,没用的。我知道你是个好演员,你和狄傲丽都是这样,好像有水龙头控制眼泪,随要随有。”
艾雅哭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你再也不会信任我。无论你怎么骂我都是我应得的。可我是你真正的妻子,没有你的话,我什么也不是。如果不能够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宁愿不活了。请你原谅我,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人人都看得出来,耶律迈的内心也在相信与怀疑之间斗争不止。无奈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去进行思考和分析了,因为连续几天的缺氧让每一个人都变得愚蠢和迟钝。他们隐约记得以前也有过快速良好的判断力,却忘记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此时耶律迈看着艾雅,双眼缓慢地眨着。
艾雅继续道:“我知道最坚强、最优秀的男人是谁。他不用耍阴谋诡计,也不用依靠机器的帮助,更不需要欺诈和谎言。你才是最诚实的那一位。”
这个马屁拍得太露痕迹了,耶律迈听了之后轻蔑地抿着嘴唇。可是他内心已经受到影响了:毕竟有人明白他。虽然艾雅只是信口开河说出这番假大空的话,可是她毕竟还是说出来了。
“可是现在那些奸诈小人已经占尽上风!拿我们小宝宝做人质的是他们,而不是你。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候为了救自己的小孩,一个父亲必须要暂时向邪恶屈服。”
大部分人听了这番话都知道艾雅在歪曲事实,可是他们都希望至少耶律迈愿意相信这些话。如果耶律迈相信艾雅所说是真,他就有了一个台阶,可以不失体面地投降,还能在自己心中保留一个伟大英雄的形象。就让这一番话成为耶律迈版本的历史吧,否则我们的历史写完这个小时恐怕就要结束了。
“就算纳飞重新回到这里作威作福,你以为我还会上他的当吗?那件会发光的所谓宝衣嵌在他体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台机器似的。谢天谢地我可以早日回到冬眠状态,那么我就不用在剩下的航程里看到他的样子了。希望再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地球,你陪伴在我身边,我们共同将儿女养大成人。时间慢慢流逝,我们一起变老,而你依然是我的丈夫。最重要的是,在所有了解真相的人眼中,你始终是一个伟大的英雄。”
耶律迈目光如电地盯着艾雅——或者他只是努力显得目光如电罢了,艾雅自己就已经目光涣散、看不真切了。
艾雅张开嘴,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蒲储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艾雅于是往回靠坐在脚后跟上,让儿子接手。蒲储诺走到耶律迈跟前,压低了声音说话,确保别人听不见。他轻声说:“选择恰当的时机开战。在乌萨卡的时候你教过我,选择恰当的时机开战。”
耶律迈同样轻声回答:“蒲储诺,他们已经赢了。我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剥夺了你的天赋权力。看看你,那么年轻,那么矮小。”
“爸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一天我会变得高大强壮,然后我们再找我们的敌人报仇雪恨。”
耶律迈端详着他的脸:“我们的敌人?”
蒲储诺压低着声音说:“你是我的父亲,他们欺辱你就是欺辱我,我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儿子的话音里充满了决心和仇恨,耶律迈顿时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站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牵着蒲储诺的手一起走到房间中心的爬梯那里。然后他转身叫道:“梅伯、欧必忍。”
那两人慢慢站起来。
“你们跟我来。”
欧必忍问:“那这些人谁看着呢?”
耶律迈说:“爱谁谁,我看他们都看厌烦了。”
他从梯子爬下去了,紧接着是蒲储诺,最后是欧必忍和梅伯。
他们刚离开,所有女人都聚集在艾雅身边,轻声说道:“谢谢你……你太勇敢了……你真是了不起……谢谢……”
就连绿儿也牵起艾雅的双手道:“今天你是我们这群女人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全仗着你这次危机才能顺利解决。”
艾雅只能把脸埋在双手里哭泣,因为她听见了蒲储诺对耶律迈说的话,她听出了儿子语气中的刻骨仇恨。她知道,蒲储诺不像她在演戏,至少在目前来说,他心中的怨恨是千真万确;而且他一定会把父辈的仇恨带到下一代。白费了,她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可是这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艾雅喃喃地说:“都白费了……”
绿儿说:“没有白费。你看看我们的小孩,在座所有的小孩……我再说一次,今天你是我们这群女人之中最伟大的一个。”
绿儿跪在她身边,艾雅伸手抱着绿儿,在她肩膀上放声痛哭。
门开了,灯光亮起,纳飞的双眼很快就适应了亮光。来人是耶律迈、梅博酷、欧必忍以及耶律迈的长子蒲储诺。纳飞看见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怨恨。
他们来杀我了。
出乎纳飞的意料之外,死亡这个念头并没有让他觉得解脱。虽然他之前对上灵说出那么多绝望的话,原来他并不想死。可是如果他的性命能够换来和平的话,他是愿意慨然赴死的。
奇怪的是,耶律迈跪倒在地,开始给他解脚腕上的绳子;梅博酷也来帮忙给他的手腕松绑。
他手腕脚腕上的皮肤本来就很痛,现在他们解绳子的时候就磨得更加难受了。他挨打之后,上灵用星舰宝衣给他疗伤;然后他还是拒绝治疗手腕和脚腕上的伤势。所以在绳子松开的一瞬间,纳飞痛得魂飞天外。
耶律迈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发誓了。爸爸让飞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发誓只效忠他一个人。爸爸之下不设第二把手,再也没有什么顾问军师这些掩人耳目的名堂,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我已经发誓了,梅伯和欧必忍也是,还有我的儿子蒲储诺。只要佛意漫在世,我们只服从他一个人。”
“这个誓发得好。”纳飞轻声说道。他没有把心里的另一句话说出来:我自童年起就已经这样做了;如果你早就发这个誓,并且信守诺言,我们就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了。
梅伯说:“你现在就直接去他那里发誓吧。”
这时候,他脖子上那两根将他身体向后弯折的绳子也松开了,后背随即传来一阵疼痛,纳飞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梅伯轻蔑地说:“别演戏了,我们知道你随时可以给自己疗伤。”
纳飞的手脚麻木,重若千斤,而且反应迟钝,完全不受控制。当他转身趴在地上的时候,后背还是剧痛。纳飞跪在地上,然后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双腿还是站不稳。他问道:“爸爸在哪里?我马上就去发誓。”
欧必忍说:“奥义克和索菲娅还没发誓呢。”
耶律迈语带讽刺地说:“那你就去找他们呗,难道还在等我命令吗?这里已经不是由我做主了。”
纳飞说:“这里也不是由我做主。”
不过,在飞船里做主的人实际上还是纳飞。此刻星舰宝衣已经按照他的要求传来了各种信息。
“我们目前还有足够的氧气储备,可以恢复两小时的正常供应,这足够让每个人血液内的氧气浓度恢复正常。接着我们就进入冬眠状态,然后飞船会在任何人醒来之前重新补足氧气储备。”
耶律迈奸笑道:“怎么?你不打算向我们保证说你会回去冬眠直到我们到达地球为止吗?”
纳飞说:“如果爸爸赞成的话,我会将飞船上的学校继续开办下去。”
“毫无疑问,你说什么他都会赞成的。”
“你太不了解爸爸和我了,爸爸只会听从上灵的命令!”
耶律迈说:“哼,纳飞,我们就别争了,我们现在应该重归于好才对嘛!”他的语气中带着特别夸张的欢快。
纳飞默默地走着,不时得靠着墙保持平衡,心中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身处低重力环境。他说:“耶律迈,你真的要这样对待蒲储诺吗?你真的要把仇恨灌输给他吗?”
耶律迈说:“仇恨是最好的精神食粮,它让人坚强,让人充满力量。我已经给我的儿女们准备了一席仇恨的盛宴。”
纳飞说:“迈哥,我们让下一代活在和平当中吧。”
耶律迈问:“下一代?在你那些高大的儿女和我这些小朋友之间当然会有和平,就像狮子和苍蝇之间也能够有和平。”
他们到达佛意漫和华纱房门的时候,欧必忍正好带着奥义克和索菲娅来到。索菲娅默默地拥抱爸爸,然后搀扶着他走进房间里。
纳飞跪在床前,牵着佛意漫的一只手,郑重地说出誓词。索菲娅和奥义克也跟着起了誓。
佛意漫躺在床上,还是很虚弱。他说:“好了,每个人都起誓了,请恢复氧气供应,让我们回去冬眠吧。”
在几秒钟之后,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终于可以深呼吸了。人们不禁张大嘴巴喘气,很快就有喝醉酒的晕眩感。然后他们的身体自动调节,呼吸也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场危机从来就不曾发生过。看着小宝宝们开始正常地呼吸,母亲们都喜极而泣。年纪稍大一点的小孩终于解禁了,所以他们开始四处跑动、高声叫嚷,一时间飞船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在这些欢笑和喧闹全部平息的时候,两小时的期限还很远。父母们将小孩子送进冬眠舱,司徒博和谢德美再将所有的成年人送进冬眠舱——纳飞除外。纳飞一个人躲得远远的,避免和耶律迈以及他的支持者们产生不必要的冲突摩擦。
又一次,纳飞和谢德美站到了司徒博的冬眠舱前。
司徒博说:“纳飞,请你原谅我。”
纳飞说:“我已经原谅你了。绿儿向我解释了你当初的想法,也说了你后来是怎样的后悔。”
司徒博说:“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变数了,我到死也是你的人。”
纳飞说:“你是向着我爸爸发的誓,所以没必要对我效忠。不过,能得到你的友谊,我觉得很高兴。请你放心,我对你的友谊也是一样的真挚。”
和谢德美独处的时候,纳飞终于开始治疗手腕脚腕上的伤痕。他说:“谁能猜到呢?”
谢德美问道:“猜到什么?”
“猜到司徒博的无心之失竟然实现了一个本来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什么奇迹呢?”
“我本来预计着我们一到达地球,耶律迈就会挑起争端;我想上灵也是做了同样的预测。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把仗打完了,我觉得这次的和平应该能够持续下去。”
谢德美尖锐地指出:“直到你爸爸去世为止。”
纳飞说:“爸爸还不是很老,所以至少我们赢得了时间。谁知道接下来的几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谢德美说:“那时我不想在场。”
纳飞说:“你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
“你们开始最后冲突的时候,也就是你们正式开打的时候,我真的不想在场目睹那一切。我来只是要照料花园的。”她很谦虚地笑道,“守护者给我报了梦,让我给地球上面的动植物世界修修补补,照料世间万物。我和你们不同,我只是一个园丁。”
“只是?你是我们之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纳飞,你知道吗?其实我当初向你撒谎了。我说表亲通婚没有危险……其实和司徒博一样,我也隐瞒了一些东西。”
纳飞说:“没关系,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是他们未必意识到罢了。”
“可是你们的小孩,近亲结婚可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纳飞说:“不会的。”
谢德美笑了:“噢,原来那番话是上灵让我说的。”
“上灵当时确实给了你一点暗示。而你说的那番话里,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谢德美笑了,带点讽刺意味地说道:“或者说,那番话和上灵说过的其他话一样真。”
纳飞说:“我信任他。”
谢德美说:“我相信她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我对她的信任实在有限。”
“呵呵,小谢,你想想,上灵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所以我还是能够完全信任他。”
谢德美拍怕纳飞的脸颊,说道:“你在航行途中一直醒着,所以从生物学角度说,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同龄人了。可是,阿飞,我得告诉你,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说完她就躺进冬眠舱里。纳飞将侧盖翻起来锁好,然后启动冬眠进程。顶盖缓缓合上,他注视着谢德美在密封的冬眠舱中进入了昏睡状态。
此刻又剩下了纳飞一个人。
这种供氧量只能再维持十五分钟,然后氧气就消耗尽了。
我正在抓紧时间呢。
一切都顺利解决了,是吧?
我有个提议,你别和我说话,哪怕就一会儿也好。请你让我在自己的想法和念头中入睡,可以吗?
行,遂你所愿。不过你会觉得怪怪的。
我自有办法。
因为你一生中从来没有试过睡觉时没有我在你的脑海里。
这么说来你真算不上是一个好伙伴。
你要生我的气就尽管去生。不过你要记住,耶律迈这样子不是我造成的。如果他的选择明智一点,如果他的天性善良一点,那么今天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就是他,身披星舰宝衣的也会是他。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并不想要那么大的责任和权力,可你还是勇于挑起这副重担,因为你知道这个位置必须有人坐,而且只有你能够胜任。你没有让自己的欲望和野心控制你的意愿,也没有因为避嫌而影响你的判断力。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星舰宝衣送给你,因为如果你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你是不会去取的。
我只是你的木偶,对吗?
不对。木偶对我没有一点用处,我需要心甘情愿与我合作的朋友。
让我安安静静入睡吧。或者我醒来之后又会变得心甘情愿了。
睡个好觉吧,好朋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图书室的天窗外面那个蓝白之中点缀着棕色和绿色的球体就是地球。当年从和谐星球起飞时,他们处于冬眠状态之中,所以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大球悬浮在漆黑夜空之中的景象。
索菲娅说:“就像一个月亮。”
奥义克牵起她的一只手,她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笑意。最后的三年半航行可以说是快乐夹杂着煎熬,因为索菲娅虽然明明知道奥义克深爱着她,可是航行途中不能结婚生子,所以两人从不互吐露心声,而是将情愫埋在心底,这样做可以让彼此都好过点。其他人在交往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小心谨慎。现在飞船已经到达地球,正绕着远地轨道转圈。他们探测地球的概况,分析各种仪器的读数,测绘和研究地图,寻找合适的着陆点,等待上灵做出最后决定,也等待地球守护者给他们报梦并发来指示。在船上这最后一段岁月里,奥义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对索菲娅的思念之情,同时也开始考虑将来的路怎么一起走。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待他们去开垦和探索。他们的一生将会在风霜雪雨和艰苦劳作中度过,他们还将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险阻。可是奥义克并不畏惧洪水猛兽和生老病死,因为索菲娅依偎在他怀内,因为他们将会生儿育女、让生命开始一个新的循环,因为他们将会成为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的一部分。
索菲娅说:“曾几何时,我们自相残杀,污染了这个世界,然后带着耻辱和恐惧逃离了废墟。”
索菲娅没有说出心里的恐惧——她怕这一切会重演。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和平即将结束;就算人人都信守对佛意漫的承诺,在相安无事的表面之下也还是会暗流涌动。而且,佛意漫能活多久呢?他去世之后,最后的决战就会一触即发,人类的鲜血将再次洒落在地球上。
奥义克听见索菲娅对上灵说,与逃离这里的祖先相比,我们不见得更高尚,也不见得更聪明,为什么你要带我们回来呢?
奥义克说:“可是我们确实比他们更高尚也更聪明啊。”
索菲娅转头看着他,眼睛睁得特别大:“你有什么超能力吗?我记得几年前在危机爆发的时候,你说话总是很有见地。你知道上灵想怎样,也知道爸爸想怎样,可是当时你甚至没有和爸爸讲过话。你到底有什么能力呢?”
奥义克答道:“我天生就有‘偷听’的超能力,任何人只要和上灵对话,我就能听到。我能听见那个人说什么,也能听见上灵是怎样回答的。”
索菲娅看起来吓得不轻。她心里对着上灵说,这是真的吗?这太可怕了!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了吧?其实在那场危机里,我的能力已经暴露,只是没有人猜到罢了。”
“可是,我跟上灵说的话……那都是我的隐私啊。”
奥义克说:“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想听,只是它们非要钻进我脑子不可。我从小到大都知道很多小孩子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比如说别人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了解得太多了,多到……怎么说呢……多到我宁愿只看一个人的表面而不想知道他内心想法的地步。至于那些从不对上灵说话的人,我实在不敢想象上灵怎样做才能阻止他们实现心中最阴暗的渴望。所有这些都是沉重的负担,我一点也不喜欢。”
索菲娅说:“我能够想象……或许我想象不到,可是我现在根本无暇去想了,因为我全部精力都用来回忆我曾经对上灵说过什么,我到底有多少秘密被你知道了。”
“菲娅,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知道在这艘飞船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人比你更诚实和更善良,没有一个人比你更有爱心、更关心他人的感受,也没有一个人比你更问心无愧。我已经替他们背上了太多的耻辱和负罪感,唯独你不会增加我的负担。菲娅,在这艘飞船的所有人里,我只愿意和你一个人永远地亲近,因为你的所有秘密都是光明磊落的,它们让我更爱你了。”
“你骗人!我其实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正相反,你心中最让你觉得惭愧的那些邪恶秘密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我见识过真正的邪恶,我希望你永远也不需要明白人到底可以有多坏。对于我来说,你心里最黑暗、最让你觉得惭愧的秘密也是光彩照人的。”
索菲娅说:“看来你是在暗示想和我结婚吧。”
“别假装你不知道啊!你和你的如诗姨妈都能够看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还说我侵犯别人隐私呢。”
“小奥,我确实知道你的秘密。”索菲娅一边说一边微笑,任由奥义克把她的双臂环绕在他的腰上,两人紧紧地相拥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知道你有多爱我。我看到我们两人被明亮的丝绳绑在一起,绑得很紧很紧,我们一生一世都没办法逃脱了。你就是我的俘虏,我是不会大发慈悲给你松绑的。”
奥义克说:“菲娅,这些丝绳不是束缚,而是真正的自由。对于我来说,这十年的航行才是真正的束缚,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等我们走出飞船,踏上那个新世界——或者说那个旧世界——我们两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携手开创新的生活,那时候我才真正挣脱束缚、重获自由。”
索菲娅说:“我答应你。”
奥义克说:“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听到你告诉上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