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以前很神的 现在上城很糟糕 呸,俳句不押韵
我们慢吞吞地沿着麦迪逊大道一路往北,与此同时我的脑子里萦绕着几个问题:宙斯怎么没给我一件冬天的外套?波西·杰克逊怎么住得这么远?路人干吗总盯着我看?
我很好奇是不是我的神光又回来了。纽约人可能是对我那无法掩盖的力量和非人间的俊美感到敬畏吧。
梅格·麦卡弗里打破了我的幻想。
“你身上臭臭的,”她说,“而且你的样子像是刚被抢劫了。”
“我的确是刚被抢劫了,还成了一个小孩的奴隶。”
“这不算是奴隶和主人那种关系,”她咬掉一小块自己大拇指上的死皮,又吐了出来,“更接近双方合作。”
“双方合作的意思是你给我下命令而我非合作不可?”
“没错。”她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看见没有?你的样子怪恶心的。”
我的影子直愣愣地瞪着我,但这不是我的影子。不可能。这张脸和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的驾照照片上那张脸一模一样。
我看起来大约十六岁年纪,有一头中等长度的黑色卷发——我在古希腊时期还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留过这种发型。我的眼睛是蓝色的。我的脸在书呆子型长相里还算好看的,可惜因又肿又发紫的鼻子而失色不少,而且鼻子底下和上唇之间还有一道像小胡子一样的怪吓人的血迹。更糟糕的是,我的脸颊上还长了一些小疱,看起来疑似……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惨了!”我惊叫起来,“那是……那是青春痘吗?”
不朽的天神不会长痘痘,这是我们不可剥夺的权利之一。我凑得离玻璃近了些,发现我的皮肤的确是一副长着白头痘痘和脓疱的惨相。
我握住拳头,冲着无情的天空悲愤地大叫道:“宙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种惩罚?”
梅格拽了拽我的袖子。“你再这样会被逮捕的。”
“那又怎么样?我都变成十几岁小孩了,甚至还没有光滑的皮肤!我敢说我甚至没有……”带着一种寒彻心底的可怕预感,我掀起了T恤下摆。我的肚子上都是各种形状的瘀青,这是因为我先是掉进了垃圾桶,又被猛踹了一通。但是更糟糕的是,我有赘肉。
“噢,不,不,不。”我踉踉跄跄地在人行道上来回走了几圈,希望把肥肉甩掉,“我的八块腹肌呢?我一直都有八块腹肌。我腰上从来没有过赘肉。四千多年来从来没有过!”
梅格又发出了嗤笑。“嘘嘘,爱哭鬼。你挺好的呀。”
“我很胖!”
“你很普通。普通人没有八块腹肌。来吧。”
我想抗议说我既不普通也不是人类,不过随着绝望之情渐渐滋长,我意识到现在用普通人这个词来形容我再合适不过了。
橱窗另一头,一个阴着脸的保安冲我露出了怒容。我于是任由梅格把我拽离那儿,继续往前走了。
她一路蹦蹦跳跳的,偶尔停下拾起一枚硬币或者吊在路灯柱上晃一圈。这孩子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严寒天气、前方的危险,或是我正在饱受长痘痘之苦这种惨事的影响。
“你怎么这么冷静?”我问她,“你是个半神,和一个天神走在一起,正要去一个训练营和你的同类碰面。这里头就没有一件事能让你感到惊讶吗?”
“嗯。”她用我的一张二十美元纸币叠了一架纸飞机,“我见过一大堆怪事呢。”
我本想问问她还有什么事能比我们俩刚刚度过的这个上午更奇怪,又觉得我知道以后不一定受得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说过了。那条巷子。”
“不是,我是说……你的父母呢?家人呢?或者朋友?”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她又把注意力放回那架二十美元纸币叠的飞机上去了。“这些不重要。”
我那高度敏锐的洞察人心的能力告诉我,她一定有所隐瞒,不过这对半神而言没什么不寻常的。这些幸运地拥有一位天神父亲或母亲的孩子对自己的背景总是敏感得出奇。“你从来没听说过混血营吗?或者罗马营?”
“没。”她捏着纸钞飞机试了试准头,“佩里家还有多远啊?”
“是波西家。我不确定。还得再走过几个街区吧……我觉得。”
这个答案似乎足以令梅格满意。她以跳房子的方式朝前走,把纸钞飞机扔出去再捡回来。她跳上一辆购物推车冲过了东72街的十字路口——她穿得像红绿灯一样那么鲜亮,我不禁担心司机们会看花眼,把她撞倒了。幸好,纽约的司机早就习惯了在自顾自乱走的行人身边急转弯。
据我判断,梅格肯定是个野生半神。这类半神很罕见,但也不是闻所未闻。尽管没有得到任何帮助,也没有被其他任何半神发现或接受适当训练,她还是努力存活了下来。但她不会一直这么走运的。魔兽通常会在这些年轻的英雄长到十三岁,开始显露出真正的力量时前来猎捕并杀死他们。梅格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和我一样很有必要前往混血营。她遇到我算是撞了大运了。
(我知道刚才最后这句像是废话。每个遇到我的人都是撞了大运了,不过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要是还有往常那种全知能力的话,就能窥视梅格的命运。我能看透她的灵魂,看到我想知道的一切:她的天神父亲或母亲是谁,她有什么力量,她有什么愿望和秘密。
现在的我就像盲人一样看不见这些。我只能肯定她是一个半神,因为她成功得到了驱使我的权利。宙斯用一声惊雷表示认可她的这份权利。我感到和她绑在一块儿就像是被香蕉皮做成的裹尸布紧紧缠住了。无论梅格·麦卡弗里是什么来头,她又是怎么碰见我的,我俩的命运现在是交织在一起了。
这一点简直像青春痘一样令我困窘难耐。
我们在82街往东拐。
等我们走到第二大道的时候,街景开始显得眼熟了——一排排公寓楼,街边的五金店和便利店,还有印度餐馆。我知道波西·杰克逊就住在这附近,但是我以前都是乘着太阳战车穿过天空到他家去的,视角更接近谷歌地图。我不太习惯在街道这么低矮的地方找路。
而且,在凡人形态下,我那完美的记忆力开始变得……不完美了。凡人的恐惧和需求蒙蔽了我的思维。我想吃东西。我想上厕所。我的身体很疼。我的衣服很臭。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塞满了湿抹布。说真的,你们人类连这些都能忍?
又走过几个街区之后,天空开始下起了冰雨。梅格想用舌头去接雨水,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低效的饮水方式——喝到的基本上只有脏水。我打了个寒战,集中精神去想高兴的事,比如巴哈马群岛,九位配合得异常完美的缪斯女神,还有等我变回天神时将要施加给凯德和米凯伊的各种恐怖惩罚。
我仍然很好奇他们的老大是谁,他又怎么知道我会掉到人间的哪个地方。没有任何凡人有能力知道这个。其实,我越思考这个问题,就越难理解究竟是谁——即使他是一个天神(除了我本人以外)——能如此精准地预见未来。毕竟,我才是预言之神,德尔斐神谕的掌管者,在人间散布关于命运的高清抢先版预告片已有数千年之久了。
当然,我从来不缺少敌人。我是如此炫酷,自然会引来四面八方的嫉妒。但是我的对手中能预见未来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假如他要来找现在如此脆弱的我……
我甩掉了这个念头。我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我们开始搜索小路,查看公寓邮箱和对讲机面板上的姓名。上东区姓杰克逊的人出奇地多,我觉得这一点太烦人了。
找错了好几个地方之后,我们转过一个街角,发现了一辆蓝色的旧款普锐斯停在一棵紫薇树下。那辆车的引擎盖上有几个凹痕,毫无疑问是天马的蹄印。(我怎么能这么肯定?我当然能认出我的马的蹄印。再说,凡马不会在丰田车上疾驰,我的宝贝小天马则经常这样干。)
“啊哈,”我告诉梅格,“我们快到了。”
走过半个街区之后,我认出了那栋楼:一栋五层的联排住宅,灰扑扑的空调全都耷拉在窗外。“到啦!”我叫道。
在楼前的台阶上,梅格像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似的突然停下了。她往回朝第二大道的方向瞪着眼睛,黑色的眸子显得狂躁不安。
“怎么了?”我问。
“我以为又看见它们了。”
“他们?”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异常情况也没看见,“巷子里那两个小流氓?”
“不是。是一对……”她的手指头动个不停,“发光的团子。在公园大道上就看到它们了。”
我的脉搏顿时从行板骤增到了小快板[2]。“发光团子?你之前怎么没说?”
她敲敲自己的眼镜腿。“我看见过一大堆奇怪的东西,我说过的。基本上,这些东西不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是……”
“但是它们要是跟着我们,”我说,“那就不好了。”
我再次扫视了整条街道。我没看出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我毫不怀疑梅格看到过发光的团状物。有些精灵会以这种形态出现。我父亲宙斯有一次就曾以光球的形态向一个凡人女性求爱。(至于为什么那个凡人女性会觉得光球很有魅力,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应该进楼里去,”我说,“波西·杰克逊会帮我们的。”
梅格仍然裹足不前。她在死胡同里用垃圾砸那两个流氓时没有流露出丝毫惧意,可现在对按门铃这件事却显得犹豫不决。我突然想到她也许以前就遇到过半神,那些遭遇大概不怎么愉快。
“梅格,”我说,“我知道有些半神是不好的。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故事,关于所有那些我不得不杀掉或者把他们变成药草的半神——”
“药草?”
“不过波西·杰克逊向来很可靠。你什么都不用怕。再说,他可喜欢我了,他知道的一切知识都是我教的。”
她皱起眉头。“你教的?”
我发现她的无知还挺可爱的。有这么多显而易见的事她都不知道。“当然了,现在上楼吧。”
我按下了呼叫铃。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女性声音。“谁呀?”
“你好,”我说,“我是阿波罗。”
一片静默。
“天神阿波罗。”我接着说,心想可能应该说得更准确一些,“波西在家吗?”
那一头仍然寂静无声,接着传来了两个人小声对话的声音。楼门发出了解锁的响声后,我就把门推开了。就在我走进去前一瞬间,我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光一闪而过。我凝神观察了人行道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可能是一道反光,或者是冰雨打了个旋儿,又或者是一个发光团子。我的头皮由于恐惧感到一阵刺痛。
“怎么了?”梅格问道。
“应该没什么吧。”我努力用欢快的声音回答。我可不想在我们距离安全地带如此之近的时候吓跑梅格。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她要是给我下令,我就必须跟着她,而我一点儿也不想永远跟她一起住在那条巷子里。“我们上楼吧,别让主人久等了。”
鉴于我为波西·杰克逊做过的种种事情,我期待我的驾临应该洋溢着喜悦的氛围:波西喜极而泣地欢迎我,献上烤好的供品,再举办一个向我致敬的小型节日庆典,这类做法还算不失体面。
然而,这个年轻人只是打开了公寓大门,问道:“为什么?”
和往常一样,他和他父亲波塞冬的相似之处让我一瞬间有点失神。他长着和波塞冬一样的海绿色眼睛,一样蓬乱的黑发,还有一样英俊的面庞,这张脸上的表情能够轻而易举地转怒为喜,或者反过来。不过,波西·杰克逊不喜欢他父亲的固定打扮——沙滩短裤和夏威夷T恤。他现在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和一件蓝色帽衫,胸前绣着“AHS游泳队”这几个字。
梅格一点点挪到了门口,躲在我身后。
我试着露出微笑。“波西·杰克逊,我祝福你!我需要你的帮助。”
波西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向下投向梅格。“你这位朋友是?”
“这是梅格·麦卡弗里,”我说,“一个必须带去混血营的半神。她从街头混混手中救了我。”
“救了你……”波西打量着我挨过揍的脸,“你的意思是这副‘挨揍之后的少年’模样不只是你的伪装?老兄,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是说了是街头流氓弄的吗?”
“但你是个神啊。”
“关于这一点……我过去是个神。”
波西眨了眨眼。“过去?”
“而且,”我说,“我很肯定我们被邪恶精灵跟踪了。”
要不是我很清楚波西·杰克逊有多喜欢我,我敢打包票说他此刻看起来似乎很想在我已经花了的鼻子上再来一拳。
他叹了口气。“你们俩还是先进屋吧。”
[1] 俳句是一种日本传统诗歌,通常的结构是长度分别为五字—七字—五字的三句话,语言朴素,不加修饰。本书的章标题大多是阿波罗所作的俳句。
[2] 行板和小快板均为音乐速度,前者为每分钟66拍,后者为每分钟108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