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卫兵!卫兵! 第三集
魏姆斯把羊皮纸递还给他,“口袋是做什么用的?”他问。
“为了装宝窟的金子。”喉咙回答道。
“哦,是的。”魏姆斯一脸阴郁,“当然。”
“这样吧,”喉咙道,“这样,给咱穿棕色制服的老伙计便宜百分之十。”
“而你简直是在割你自家的喉咙了,嗯?”
“军官便宜百分之十五!”见魏姆斯要走,喉咙赶紧继续降价。魏姆斯听出他声音里略微带点惊慌,并且很快发现了原因:这行的竞争似乎相当激烈。
安科-莫波克的居民生性并不特别勇敢,但却拥有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在短短几步之内,魏姆斯就可以买到各种各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证书齐全的魔法武器,甚至还有一件隐身披风——在魏姆斯看来这点子还不错,而货摊主人搞的那面没玻璃的镜子更是极具想象力——此外还有些稍微小点的玩意儿:龙饼干、木棍上的气球和风车,保证可以治疗龙伤的铜手镯也是个不错的创意。
附近的口袋和铲子似乎和剑一样多。
金子,就为这个。龙的宝窟。哈!
五万块!警卫队的军官每个月挣三十块钱,连拔个牙都得自己买单。
要有五万块,他什么事干不了呢……
魏姆斯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接着又想了想有五万块他能够干得了的事。首先在数量上,后者就比前者多太多了。
前边墙上钉着一张布告,魏姆斯心不在焉,差点撞上一群围观的人。没错,布告上的确写着恐吓安科-莫波克的龙首级价值五万块,只要勇敢的英雄把它送到王公的府邸。
其中一个人正读给其他人听。从他的块头、装备以及手指缓缓在每个字底下移动的样子,魏姆斯判断他就是领头的英雄。
“——到王-空的湖-体。”他终于念到结尾处。
“五万块。”一位英雄若有所思地挠挠下巴。
“廉价的买卖,”那位学究英雄道,“比市价低太多。本来应该是半个王国和他女儿下嫁来着。”
“没错,可他不是国王。他是王公。”
“好吧,那就半个王公国什么的。他女儿长什么样?”
众位猎人无一知情。
“他没结婚,”魏姆斯主动提供情报,“而且也没有女儿。”
众人转身上下打量他一番。魏姆斯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屑。他这样的他们大概每天都会收拾好几十个。“没有女儿?”其中一人道,“想要人帮忙屠龙,结果他连个女儿也没有?”
不知怎么的,魏姆斯觉得应该对自己的统治者表示支持,“他养了条小狗,倒是非常喜欢它。”他热心地说。
“简直是恶心人,连个女儿也没有。”一个猎人道,“再说如今这世道五万块算什么?平常花销就得这么多。”
“没错。”另一个道,“他们以为这是一笔横财,可他们根本不考虑,不考虑那个,这又不能领养老金,还有那么多医药费,你得自己买装备、保养装备——”
“——还有衣服、眼泪,非得是处女的才行——”一个矮矮胖胖的猎人点点头。
“就是,然后还有……啥?”
“我的特长是独角兽。”那猎人有些尴尬地笑笑。
“哦,原来如此。”头一个开口的似乎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回答自己长期以来的疑问了,“不是已经基本上没了吗?”
“这话没错,独角兽也一样,基本上没了。”独角兽猎人回答道。魏姆斯不禁觉得这人一辈子大概只会讲这一个笑话。
“嗯哪,这个,世道不好哇。”第一个人道。
“怪兽也越来越难搞了。”另一个说道,“我听说有个人,他杀了个湖里的怪兽,没问题,然后把它的胳膊挂在门上——”
“好骨力七它人。”一个听众用别别扭扭的外国腔说。
“没错,然后你们知道怎么样了?它妈居然跑来发牢骚。真是那家伙它妈,第二天一直跑到走廊大发牢骚。真真正正的大发牢骚。现在谁还尊敬咱们。”
“母的总是最吓人的。”另一个猎人忧郁地说,“过去我认识一个斗鸡眼的戈尔贡,哦,她才吓人呢,不停地把自己的鼻子变成石头。”
“每次都是咱们去玩命。”那个学究型猎人道,“我是说,要是每回我的马在我屁股底下被吃掉都有人给我一块钱,那我才富了呢。”
“没错。五万块?谁稀罕。”
“耶。”
“没错。守财奴。”
“咱还是去喝一杯。”
“好。”
他们有力地猛点头,然后大步朝破鼓走去,只除了那个学究型。他偷偷摸摸溜回到魏姆斯身边。
“什么样的狗?”他问。
“什么?”魏姆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问你,什么样的狗?”
“一只卷毛小猎犬,我想是。”魏姆斯道。
猎人思索半晌,“还是算了。”最后他决定。说完赶紧跑去追赶自己的同伴。
“好像他在瑟尤多波利斯还有个姑母!”魏姆斯在他身后喊道。
没有回应。警卫队队长耸耸肩,继续穿过人群,向王公的府邸走去。
府邸里的王公这天中午也不大好过。
“先生们!”他厉声道,“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在座的民众领袖低声交流一阵意见。
“在这样的时刻,传统上都会有一位英雄站出来。”刺客公会的会长道,“一位屠龙者。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们的学校为什么没有培养出拥有社会所需要的技能的年轻人?”
“五万块听上去没多少。”小偷公会的主席说。
“对于你可能不多,我亲爱的先生,但安科-莫波克只能拿出这些了。”王公坚定地说。
“如果它拿不出更多来,那么我觉得它也不会存在很久了。”小偷道。
“贸易又怎么说?”商人公会的代表质问道,“人家运来稀罕的货物,难道就为了让它们烧成灰?那样谁还会来?”
“先生们!先生们!”王公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姿势,“在我看来,”他利用短暂的安静迅速往下讲,“我们遇到的完全是一个魔法现象。现在我希望能听听我们的专家朋友的意见。唔?”
有人捅了捅幽冥大学的校长,他正打着瞌睡。
“呃?什么?”巫师猛地惊醒。
“我们刚刚说到,”王公大声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的这条龙?”
校长岁数已经很大了,但他生活在竞争激烈的巫师世界,又一辈子参与幽冥大学拜占庭式的政治斗争,这意味着他可以在转瞬间搞出一整套辩护词——如果你对那样直接的指控都放任不管,那是很难在校长位置坐上很长时间的。
“我的龙?”他问。
“谁都知道巨龙已经绝种了。”王公直言不讳,“再说了,它们天然的栖息地显然是在乡下。所以我认为这一条必定是魔——”
“请容我说两句,维帝纳尼大人。”校长道,“很多人都声称龙已经绝种了,但目前的证据,假如大家原谅我的直率,似乎对这一说法提出了质疑。至于栖息地,我们这里所看见的不过是一种行为模式的改变罢了,这是由城市向乡村的扩张所引起的。由于这种扩张,许多曾经生活在乡村的动物纷纷适应了——不,在很多情况下是主动地拥抱了——一种更加城市化的生存模式。不少物种都凭借由此获得的崭新机遇兴旺起来,比方说,狐狸就总来敲我的垃圾桶。”
他露出灿烂的微笑。这么一大段,他连脑子也没开动就搞定了。
“你的意思是说,”刺客字斟句酌地问,“我们手上这个是第一条城里龙?”
“这就是进化了,”巫师高高兴兴地说,“而且它应该会过得挺好。”他补充道,“大把地方可以作为巢穴,食物更是取之不尽。”
这话引来一阵沉默,最后商人问:“它们到底是吃什么的来着?”
小偷耸耸肩,“我仿佛记得故事里提到什么锁在巨大岩山上的处女。”
“那它在这儿准得饿死,”刺客道,“我们这儿是平原。”
“过去它们经常到周围的地方捕猎,”小偷说,“不知道这会不会有所帮助……”
“总而言之,”商人的领袖道,“看起来这再次变成了你的麻烦,大人。”
五分钟之后,王公回到矩形办公室,怒气冲冲地踱起步子。
“他们在嘲笑我。”王公道,“我看得出来!”
“你提议组织一个工作小组了吗?”文斯问。
“那是当然!但这次没起作用。你知道,我真的有意提高奖金。”
“我不知道这管不管用,大人。任何老到的怪兽猎人都知道这活儿的费率是多少。”
“哈!半个王国。”王公喃喃道。
“以及你女儿下嫁。”文斯说。
“我猜姑母是没可能的?”王公满怀希望地问。
“传统要求是你女儿,大人。”
王公阴沉沉地点点头。
“或许我们可以收买它。”他大声道,“龙聪明吗?”
“我相信通常使用的形容词是‘狡猾’,大人。”文斯回答道,“我听说它们对金子情有独钟。”
“当真?它们上哪儿花去?”
“它们睡在上头,大人。”
“什么,你意思是说把它缝在床垫里?”
“不,大人,就在它上头。”
王公把这条信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一阵,“它们不觉得硌得慌吗?”最后他问。
“据我猜测会的,大人。不过我想从来没人问过。”
“唔。它们会说话吗?”
“似乎相当拿手,大人。”
“啊,有意思。”
王公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它能说话它就能谈判,如果它能谈判,我就能抓住它的小辫——小鳞片或者它身上的随便什么东西。
“而且据说它们铁齿铜牙,口才绝佳。”文斯道。王公在椅子里放松下来。
“只不过是铜和铁而已?”他问。
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隐隐传来说话声,很快,魏姆斯被领进房间。
“啊,队长。”王公道,“有什么进展?”
“什么,大人?”雨水从魏姆斯的斗篷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关于逮捕这条龙。”王公坚定地说。
“你是指那只涉水鸟吗?”魏姆斯问。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维帝纳尼厉声道。
“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中。”魏姆斯早已形成条件反射。
王公嗤之以鼻,“你只需要找到它的巢穴而已。”他说,“一旦找到它的老巢,龙就到手了。这再明显不过。半个城市似乎都在找它。”
“如果确实有巢穴的话。”魏姆斯说。
文斯猛一抬头。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正在考虑各种可能性。”魏姆斯木愣愣地回答道。
“如果没有巢穴,它白天能上哪儿?”王公问。
“我等正多方讯问。”魏姆斯道。
“那就加快讯问速度,并且找到它的老巢。”王公尖刻地说。
“遵命,大人。大人允许我告退了吗?”
“好吧,但我指望今晚之前就有进展。明白?”
魏姆斯再次回到拥挤的广场。为什么我会觉得它不一定有什么巢穴?因为它看起来不像真的,这就是为什么。如果它不是真的,那它就不必干任何我们指望它干的事儿。它怎么能走出一条自己压根儿没有进去过的巷子呢?
一旦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些“不大可能”肯定就是真相。当然了,问题就在于要先把那些“不可能”找出来。这就是关键,没错。
还有那只大猩猩,晚上那件事也够奇怪的……
白天的图书馆热闹非凡,魏姆斯的步子则略有些胆怯。严格说来,他有权去城里的任何地方,但幽冥大学一直坚称自己只受魔幻法律的约束,而魏姆斯自己也觉得,谨慎起见,最好还是不要跟这帮人作对。跟他们干一架之后,你能保持原来的体温就算走运了,至于原来的体形根本是痴心妄想。
图书管理员正躬腰坐在自己的书桌背后。看见魏姆斯,类人猿露出期待的神情。
“还没找到呢。抱歉。”魏姆斯说,“我们还在继续调查。不过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乌克?”
“那个,这是个魔法图书馆,对吧?我是说,这些书好像都挺聪明的,不是吗?所以我一直在想:我敢打赌,如果我晚上溜进来,它们肯定要闹腾,因为它们不认识我。可如果它们认识我,它们大概就不会介意了。所以无论谁偷了书,这人多半是个巫师,对不?或者至少是曾经在大学里干过的。”
图书管理员四下瞅瞅,然后抓起魏姆斯的手,把他拉到两个书柜中间。确定没人能看见他们以后,他才点了点头。
“它们认识的人?”
猩猩耸耸肩,然后又点点头。
“所以你才跑来告诉我们,对吧?”
“乌克。”
“所以你才不去找大学理事会?”
“乌克。”
“大概知道那人是谁吗?”
图书脊理员耸耸肩,由于他的体形基本上就是一对肩胛骨中间多了个口袋,所以做耸肩这个动作时十分富于表现力。
“好吧,这也算是点进展。如果还有什么怪事记得告诉我,好吗?”魏姆斯抬眼看看那一排排书架,“比平时还怪的事,我是说。”
“乌克。”
“谢谢。能遇上一个尽职尽责协助警卫队开展工作的市民可真教人高兴。”
图书管理员给了他一根香蕉。
魏姆斯回到安科-莫波克喧闹的大街上,感到心情雀跃得出奇。他毫无疑问侦查到了不少事。都是些零碎小事,没错,就像一张拼图,任何一块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它们全都指向一个更大的图像。现在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角,或者一点点边缘部分……
他确信这事儿不是巫师干的,无论图书管理员怎么想。不是真正的巫师。这种事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当然了,还有巢穴的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等着看它今晚会不会出现,然后弄清楚它是从哪儿出来的。这就意味着要找个地势高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探测到龙本身在什么地方?他瞧过一眼割自家喉咙·袋鼬的巨龙探测器,那东西不过是金属棍子上的一片木头。等棍子给烧没了你就找到你的龙了。割自家喉咙的装置大多数都是这样,按照它们自己那套独特的内在逻辑,这些装置全都极其有效,同时又毫无用处。
肯定有更好的办法,比等着烧断自己的手指头更好的办法。
落日摊开在地平线上,活像一个煎得嫩嫩的鸡蛋。
即便是平时,安科-莫波克的房顶上也能见到好一片怪兽出水口,但眼下它们的数量愈发多起来,各式各样的恐怖面孔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或许只除了某些特定的木版画里——它们通常描绘的对象都是那些买不起木版画的阶层,内容则是喝杜松子酒会产生怎样的危害。许多张脸都连着持有各种家常武器的身子,这些武器在好多个世纪里一代代传下来,传递过程中常常伴随着暴力。
魏姆斯在哨所的房顶,从这里他能看到大学的屋顶上挤满了巫师,一群群机会主义者则等在街道上,手里拿着铲子,时刻准备对宝窟动手。如果那条龙真在城里某个地方有张床的话,明天它就只能睡地板了。
底下什么地方传来割自家喉咙·袋鼬卖热香肠的吆喝声,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某个同伴。魏姆斯突然体会到一种作为双城市民的强烈自豪感。他们正面临一场大劫难,市民们却还不忘向参与者兜售香肠,这种精神委实可嘉。
安科-莫波克在等待。几颗星星出现在空中。
科垄、喏比和卡萝卜也在房顶上。科垄闷闷不乐,因为魏姆斯坚决不许他用弓箭。
安科-莫波克并不鼓励使用弓箭,因为一张大弓射出的箭重量和冲击力都很大,很可能会射穿一百码之外无辜的旁观者,而错过了你原本瞄准的那个无辜的旁观者。
“没错。”卡萝卜道,“《抛射武器(城市安全)法案》,1634年。”
“你别再张口闭口就是那东西。”科垄怒了,“咱已经没那些法律啥的!那些都老掉牙了!现在全都更那啥,实用主义。”
“不管有没有法律,”魏姆斯道,“我说把它收起来。”
“可是队长,这东西我可拿手了!”科垄抗议道,“再说了,”他气哼哼地添上一句,“好多人都这么干。”
这话倒是不假。周围的房顶都跟刺猬似的怒发冲冠。假如那坏东西当真出现,它会以为自己飞过了一片硬邦邦的树林。你几乎忍不住要同情它。
“我说把它收起来。”魏姆斯道,“我可不准我的手下朝市民放箭。所以把它收起来。”
“这话说得很对。”卡萝卜道,“我们的使命是守护和服务,是吧队长?”
魏姆斯睨了他一眼,“呃。”他说,“耶。对。没错。”
镜头转向小山上的兰金家。兰金小姐也在自家房顶摆了张折叠椅,当然这把椅子对她其实是很不够的。她调好望远镜,把咖啡壶和三明治放在身前的栏杆上,然后坐下来等着。她膝盖上放着本笔记本。
半个钟头过去了。一片浮云、几只倒霉的蝙蝠和初升的月亮都受到了弓箭的热烈欢迎。
“简直就是扮家家酒。”喏比终于按捺不住,“它已经给吓跑了。”
科垄军士放下手里的长枪,“看来的确如此。”他承认。
“而且这上头越来越冷了。”卡萝卜很有礼貌地捅捅自己的队长,但魏姆斯正倚着烟囱,闷闷不乐地盯着天上。
“也许我们该下去了,长官?”他说,“好多人都下去了。”
“唔?”魏姆斯头也没回。
“说不准还要下雨呢。”卡萝卜道。
魏姆斯没吱声。过去的几分钟里他一直在观察艺术之塔。这塔坐落在幽冥大学的中心,据说是城里最古老的建筑。这话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但它肯定是城里最高的建筑。时间、风雨和不大上心的修缮工作赋予了它饱经沧桑的感觉,像棵经历了太多雷暴的大树。
魏姆斯正努力回忆它的形状。正因为太过熟悉,魏姆斯已经好些年没有认真看过它了。眼下他正努力说服自己,那密密麻麻的角楼和垛口跟昨晚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遇到了一点困难。
魏姆斯并不转开眼睛,只回手抓住科垄军士的肩膀,然后缓缓指了指那个方向。
他问:“塔顶上你看出什么古怪了没有?”
科垄瞧了一会儿,然后哈哈两声,听上去有些紧张,“唔,看起来倒像是有条龙坐在上头,不是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
“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如果你好好看,就会发现它只是一团团的常青藤和影子什么的。我是说,如果你半闭上一只眼,它看起来还像是两个老女人和一辆独轮手推车呢。”
魏姆斯照他说的试了试,“不成。”他说,“看上去还是像条龙。一条大龙。有点弓着背,正往下看。瞧,它的翅膀是收起来的。”
“请你原谅,长官,不过那只是一个破角楼造成的效果。”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
然后魏姆斯说:“告诉我,军士——我这么问完全是出于好奇——你觉得正在张开的巨大翅膀的效果又是什么造成的?”
科垄咽口唾沫。
“我认为那是由巨大的翅膀造成的,长官。”他说。
“好眼力,军士。”
龙在下落,但并非俯冲。它仅仅从塔顶跃起,半是坠落、半是向下飞,很快就消失在大学的建筑背后。
魏姆斯发现自己竖起了耳朵,期待听到砰的一声。
但龙很快又回到了他视线里,行动仿佛一支箭,仿佛一颗流星,仿佛某种能够将每秒三十二尺的自由落体运动转换成无法阻挡的飞升的东西。它贴着屋顶上的人脑袋滑过,制造的音效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恐怖。听起来就好像空气被缓慢地、细心地撕成了两半——
卫兵们集体扑倒在地。魏姆斯瞥见个有点像马的大家伙从自己头顶滑过。
“他奶奶的王八蛋!”喏比在排水沟里的什么地方骂道。
魏姆斯手上使劲,抓紧烟囱把自己拉了起来,“别忘了你穿着制服,喏卟司下士。”他的声音几乎一点也没抖。
“抱歉,队长。他奶奶的王八蛋,长官。”
“科垄军士在哪儿?”
“这下头,长官。抓着排水管呢,长官。”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扶他起来,卡萝卜。”
“天哪。”卡萝卜发出一声惊叹,“瞧它飞的样子!”
不必睁眼也能知道龙在哪个方向,你只需要跟着放箭的声音走,当然还有由射偏、反弹的箭引起的尖叫声和濒死的咯咯声。
“它到现在都没扇一下翅膀!”卡萝卜一面喊,一面站到烟囱上,“瞧它飞的样子!”
它不该大成这样,魏姆斯告诉自己。他目送着那巨大的影子从河上飘过。巨龙就跟一条街一样长!
码头上方噗的冒出一道火焰,之后的几秒钟那东西从月亮前经过。然后它扇动了翅膀。只一下,发出的声响仿佛在一群纯种奶牛湿漉漉的屁股上使劲一拍,把它们送到了悬崖的另一头。
它一个急转,用力拍打空气好加快速度,掉头回来了。
飞到哨所上空时,它吐出一束熊熊的白色火焰。瓦片不仅仅是熔化,它们瞬间就变成了红热的液体一滴滴落下。烟囱爆炸,砖头雨点一般砸向街对面。
龙盘旋在哨所上空,巨大的翅膀拍打着空气,火焰倾泻而下。很快,房子化作熊熊燃烧的废墟,最后只剩下一堆流淌的石头溶液,上头不时能看见些有趣的纹路和气泡。巨龙轻蔑地一拍翅膀,掠过城市,向远处飞去。
兰金小姐放下望远镜,缓缓摇了摇头。
“这可不对劲。”她低声道,“太不对劲了。它不应该能那样。”
她再次拿起望远镜,眯起眼睛,努力辨别着火的是什么地方。在楼下狭长的龙舍,迷你小龙都叫起来。
传统上假如你昏过去一阵,那么当你从那幸福的风平浪静中醒过来时,你会问:“我在哪儿?”这多半是某种种族意识之类东西造成的。
魏姆斯问了。
按照传统,第二句话可以有多种选择。究竟如何挑选,关键之一就是要看自己身上的零零碎碎是不是跟昨天一样多。
魏姆斯检查了一遍。
然后就是比较折磨人的部分了。此刻,意识的雪球已经开始滚动,它是不是会发现自己寄宿的身体躺在一条排水沟里,还惹上了某种带“多”字的麻烦?——“多”什么并不重要:多发性骨折、多重伤害、多元性硬化……“多”后面从来没好事儿。又或者它会遇上浆洗过的床单、温柔的手以及一个公事公办的白大褂,在一个明亮的白天为它拉开窗帘?事情是不是已经过去了,今后只需忍受淡而无味的茶、营养丰富的稀粥以及花园里恢复性的散步,也许再同白衣天使来场柏拉图式的恋爱?又或者这只是一时的昏厥,有个混蛋正等着你醒过来,好操起镐柄对你动真格的?说到底,你的意识想要知道,会不会有葡萄吃?
在这种时刻,一些外界刺激会很有帮助。“已经没事了”是上佳之选,而“有人知道他的号码吗?”绝对是不祥之兆。不过这两句至少都强过“你们俩把他的手捆在背后”。
事实上魏姆斯听到的是:“你差点就没命了,队长。”
趁魏姆斯处于无意识状态,疼痛的感觉偷偷溜出去抽根烟解解闷,这时候它匆忙跑回自己的岗位。
魏姆斯说:“嗷。”然后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一块天花板。这就排除了一系列令人不快的可能性,因此受到他的热烈欢迎。他模糊的视线里还出现了喏卟司下士的身影,比起天花板,这显然并不能叫人觉得高兴。喏卟司下士无法说明任何问题,你死了以后也一样可能看见喏卟司下士。
安科-莫波克并没有多少医院。每个公会都有属于自己的疗养所,几个比较怪异的宗教组织,比方说和谐修士,也开了几间公共医院。总的来说双城的医疗救助系统约等于不存在;一般人缺少医生的帮助,因此送命的时候效率十分低下。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药物的存在会让人变得懒惰,再说它很可能还违背了大自然的本来意图。“我已经问过‘我在哪儿?’了没有?”魏姆斯虚弱地问。
“问过了。”
“那我有没有得到答案?”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队长。有个时髦的富婆,她叫咱把你抬到这上头来的,这是她家。”
尽管魏姆斯脑子里仿佛充满了粉红色的黑糖浆,他仍然抓住了两条线索,并且把它们拧到了一块儿。“有钱”和“上”,这让他想起了点什么。还有房间里那股奇特的化学气味,就连喏比身上那魏姆斯熟悉的味道都被它盖过了。
“你说的不会是兰金小姐吧,嗯?”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准儿就是她。好大块头。对龙狂热得很。”喏比咧开嘴,老鼠一样的脸上满是心照不宣的表情,叫魏姆斯好不心惊胆战。“你睡的就是她的床。”他说。
魏姆斯四下瞅瞅,同时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惊恐奏响了序曲。他的眼睛已经稍微能够聚焦,他看出这地方的确缺少单身汉那种臭袜子满屋的氛围,反倒是有一丝滑石粉的味道。
“缺了点女人味儿。”喏比一脸见多识广的神情。
“等等,等一下。”魏姆斯道,“我记得有条龙,飞到我们头顶……”
记忆爬上来,像个心怀不满的僵尸一样给了他一下。
“你还好吧,队长?”
——龙爪,张开着,像人的胳膊一样宽;翅膀的隆隆和砰砰声,比船帆还大;化学制品的恶臭,只有神仙才知道是哪一种……
它离得那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它腿上的小鳞片和它眼睛里闪烁的红光。它们不仅仅是爬行动物的眼睛,你可以淹死在那样的眼睛里。还有它的气息,那样炙热,一点都不像火,更像是某种固体,它不是把东西烧毁,而是将它们敲得粉碎……
另一方面,他还活生生地躺在这儿。他左边身子好像给铁棒打了一下,但他肯定是活着没错。
“怎么回事?”他问。
“是卡萝卜。”喏比道,“他一把抓起你和军士,赶在它打中咱之前的一秒钟跳下了房顶。”
“我肋骨疼。肯定是被它打中了。”魏姆斯说。
“不,我看多半是你摔到茅房顶上的时候撞的。”喏比道,“然后你滚下去又撞上了集雨桶。”
“科垄怎么样?他受伤了吗?”
“没受啥伤。算不上受伤。他算是软着陆。他那么沉,直接把房顶砸穿了去。好一片——”
“然后怎么样了?”
“那个,我们让你躺得舒服点,然后大家一面嚷嚷着军士的名字一面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直到他们找着他在什么地方。然后他们就站在原地嚷嚷。然后这个女人就大声喊着跑过来。”喏比说。
“你指的可是兰金小姐?”魏姆斯冷冷地问。现在他肋骨上的疼痛气势十分逼人。
“耶。好个大胖子。”喏比全然不为所动,“老天爷,她可真会使唤人!‘哦,可怜的人,你们必须马上把他带到我家去。’所以我们就来了。真是个好地方。城里所有人都在乱转,活像群被砍掉脑袋的小鸡。”
“它造成了多大损失?”
“那个嘛,你晕过去以后巫师对它发了火球。它可一点不喜欢。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它更抓狂、更来劲儿了。大学逆时向的整片楼都给它抹成了平地。”
“然后——?”
“就这么多了,基本上。它又点了几座房子,然后肯定是裹在烟里头飞走了。”
“谁也没看见它去了哪儿?”
“就算他们看见了,他们也没说。”喏比靠在椅背上,斜着眼四下瞅瞅,“叫人恶心,真的,她竟然住这样的房间。她钱多得要命,军士说的,她凭什么住在这么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如果有钱人也住这么普普通通的屋子,不想当穷人又有什么意思?该弄个大理石的。”他吸吸鼻子,“说起来,她说等你醒了就叫我去找她。她在喂她的龙。古怪的小玩意儿,不是吗?人家居然准她留下它们,简直不可思议。”
“为什么?”
“你知道,跟大的那个一路货,那之类的。”
等喏比拖着脚走出去,魏姆斯重新四下打量起来。没错,它确实缺少喏比心目中富人有义务配备的金叶子和大理石。家具全都很旧了,墙上挂的画毫无疑问很值钱,但看起来却给人一种因为不知道还能把它们放哪儿所以才挂在卧室墙上的感觉。房间里还有几幅业余水准的水彩画,画的都是龙。总的来说,这房间似乎从来都只有一个人住,并且许多年以来一直对它漫不经心。
这显然是女人的房间,但这女人快快活活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点没有傻里傻气的闷闷不乐。所有多愁善感的浪漫戏码似乎都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她只觉得自己身体健康就很应该谢天谢地了。
摆在外面的那些衣服显然都是从实用、耐穿的角度挑选的——仔细看看,挑选它们的很可能还是上一辈的什么人——它们绝不可能在两性之间的战争中充当炮弹。梳妆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瓶瓶罐罐,但它们严肃的线条暗示标签上写的应该是“每晚抹一次”之类的话,而非“只需在耳后轻轻一点”。你可以想象房间的主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而且一直被父亲称作“我的小姑娘”,直到她四十岁。
门背后挂了件朴素的蓝色晨衣。魏姆斯不用看也知道,它口袋上准保绣着只兔子。
简而言之,这房间属于一个永远没想到会有男人进来的女人。
床头柜上堆了好高一摞纸。魏姆斯觉得有些内疚,但还是斜着眼偷看起来。
它们全跟龙有关。有洞穴俱乐部展览委员会和友好喷火者同盟写来的信件。有病龙阳光收容所寄来的小册子和请求——“可怜的小威尼,过去五年都被残忍地用作脱漆机器,他的火都快干了,可现在——”此外还有要求捐款、发表讲话之类的信件。看来兰金小姐的好心肠足可以包容整个世界,至少是长了翅膀又可以吐火的那部分世界。
假如你任由自己的思绪停留在这样的房间里,最后你可能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突然非常忧郁,心里充满一种奇特、广博的同情,这种同情会让你相信,最好还是把整个人类全盘抹掉,再从阿米巴虫的状态从头开始。
纸堆旁还放着一本书。魏姆斯忍痛扭过头去看看书脊,上面写着:《龙的疾病》,作者西碧尔·迪徳芮·奥葛瓦娜·兰金。
他翻开僵硬的书页,满心恐怖,又移不开眼睛。它们把他领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让人目瞪口呆的疾病:喉咙石化,黑化,肺部干燥,平衡能力丧失,呕吐,流泪,结石。看过几页之后,魏姆斯深深感到,这些泽龙竟然能看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简直是个奇迹。能活着走过一间屋子,基本就该算是生物学上的胜利了。
书中还附有插图,细节极尽翔实。魏姆斯飞快地转开眼睛。你一次只能受得了那么多内脏不是吗?
有人敲门。
“我说,你现在衣着整齐不?”兰金小姐嘹亮的声音快快活活地问道。
“呃——”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特别营养。”
不知为什么,魏姆斯以为肯定是汤,结果对方端来的却是高高的一盘熏肉、炸土豆和鸡蛋。刚看了它们一眼,魏姆斯就听见自己的动脉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我还做了面包布丁。”兰金小姐略显得有些羞赧,“我平时不怎么做饭,就我一个人吃。你知道给自己做饭是怎么样的。”
魏姆斯想到自己住处的饮食。不知为什么肉总是灰色的,里头还带些神秘的小管子。
“呃。”他不知怎么开口,面前是一位小姐,而他正斜躺在她的床上,“喏卟司下士告诉我说——”
“啊,喏比,好个多姿多彩的小东西!”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应付这样的局面。
“多姿多彩?”他虚弱地问。
“个性十足。我们处得愉快极了。”
“当真?”
“哦,是的。他知道多少逸闻趣事啊。”
“哦,是的。这倒是半点不假。”喏比似乎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对此魏姆斯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呃。”他准备换个话题,却发现自己忍不住想要继续探索这条偏僻的小径,“你不觉得他的言语有些,呃,粗鄙?”
“是带了点颜色。”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纠正道,“你该听听我父亲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再说了,我们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简直巧得出奇,我祖父曾经叫人打了他祖父一顿鞭子,因为恶意逗留。”
有这么一层,他俩简直可以算是一家人了,魏姆斯暗想。就在这时,他肋下又一阵刺痛,疼得他一缩。
“你身上的瘀伤挺严重,没准儿还裂了一两根肋骨。”她说,“如果你翻个身我可以再帮你抹些这个。”兰金小姐亮出一罐黄色的油膏。
惊恐的神色在魏姆斯脸上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抓起被单,把它们拉到自己下巴底下。
“别这副傻样子,我说。”兰金小姐道,“难道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不成?屁股和屁股基本上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我看见的那些大多都长了尾巴。现在翻个身,把睡衣拉起来。这是我祖父的,你知道。”
那样的语调任谁也没法抗拒。魏姆斯考虑着是不是要求把喏比叫来充当监护人,但最后认定那样只会更可怕。
油膏烫得像冰。
“这到底是什么?”
“各种各样的东西。它可以减轻淤伤,帮助健康鳞片生长。”
“什么?”
“抱歉。多半不是鳞片。别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行了,全好了。”她在他屁股上啪地拍了一掌。
“女士,我是夜巡队的队长。”魏姆斯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蠢,可他还是说了。
“而且正半裸着躺在一位女士的床上。”兰金小姐全然不为所动,“现在坐起来吃你的茶点。我们得赶紧把你养壮实。”
魏姆斯的眼睛里充满惊惧。
“为什么?”他问。
兰金小姐把手伸进皱巴巴的外衣口袋里。
“昨晚我记了些笔记。”她说,“关于那条龙的。”
“哦,那条龙。”魏姆斯稍微放松下来。眼下还是这个话题比较安全。
“而且我还做了点算术。我可以告诉你:那实在是个怪家伙,它压根儿不该飞得起来。”
“这话不假。”
“如果它的构造跟泽龙类似,它应该有大约二十吨重。二十吨!这根本不可能!说到底,得看重量和翼展的比率,你知道。”
“我亲眼见它从塔上冲下去,就像只燕子。”
“我知道。它本来应该折断了翅膀,在地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坑。”兰金小姐坚定地说,“空气动力学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能仅仅照比例从小变到大,然后就撒手不管了,你明白。你还得考虑肌肉力量和升力面。”
“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魏姆斯眼睛一亮,“还有它的火。肚子里那么烫怎么可能活得成。泽龙的火是怎么弄的?”
“哦,不过是化学作用。”兰金小姐不屑一顾,“只不过是从自己的吃食里头蒸馏出能当燃料的东西,然后在它们刚刚从喉管里出来的一瞬间点燃。泽龙肚子里其实没有火,除非遇上气体逆流。”
“那时候会怎么样?”
“那时候你就得从墙上一点点把龙抠下来。”兰金小姐高高兴兴地说,“恐怕它们的设计并不大好,龙这东西。”
魏姆斯开始认真听讲。
泽龙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它们居住的沼泽位置偏僻,又少有掠食者。当然龙原本也没什么可吃的——去掉皮革一样的皮肤和用来飞行的巨大肌肉,剩下的东西咬起来肯定就像个管理不善的化工厂。难怪龙总是病恹恹的。它们靠慢性胃病为自己提供燃料,用消化系统从最不可思议的材料里蒸馏可以点火的东西,脑细胞也大都花在控制复杂的消化问题上。它们甚至可以在一夜之间调整自己的排泄系统,以解决内部进程上的麻烦。它们时刻走在化学的刀锋上,一个嗝打不好,它们就与大地同在了。
至于筑巢地点的选择,雌性在这方面的常识和母性本能基本等于一块砖头。
魏姆斯觉得奇怪,为什么过去的人老那么怕龙。如果你家附近的洞里住了条龙,你只需要等它自燃、自爆或者死于极度消化不良就完了。
“你真是花了大把时间研究它们,对吧?”他问。
“总得有人来做。”
“可那些大家伙又怎么说?”
“天哪,没错,你知道,它们非常神秘。”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对,你说过。”
“到处都有关于它们的传说,你知道。看来好像是有一种龙变得越来越大,然后……就这么消失了。”
“灭绝了,你意思是?”
“不……偶尔它们也露一下脸。从某个地方出来,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直到有一天,它们再也不出现了。”她骄傲地瞧了魏姆斯一眼,“我认为它们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存在的地方。”
“真正存在?”
“作为龙存在。一个可以真正实现自己所有潜力的地方。另外一个位面之类的。比方说重力不那么大的地方。”
“看见它的时候我心里想,”魏姆斯道,“我想,不可能有东西长着那样的鳞片还能飞。”他俩对视一眼。
“我们必须找到它的巢穴。”兰金小姐说。
“一只会飞的死蝾螈休想放火烧我的城。”魏姆斯道。
“想想看这对龙的传说是多大的贡献。”兰金小姐道。
“听着,就算真有人要放火烧安科-莫波克,那人也该是我。”
“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么多问题……”
“你在现场,”卡萝卜常说的一句话出现在魏姆斯脑海里,“你可以协助我们的调查。”他说。
“不过一切都要等到明天早上。”兰金小姐坚定地说。
魏姆斯满脸冷冽的决断消失了。
“我就睡在楼下厨房里。”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说,“每到下蛋的时候,我常在那儿铺张行军床。有些雌性总是要人帮忙。你别为我操心。”
“你真是帮了大忙。”魏姆斯喃喃地道。
“我已经派喏比去了城里,帮其他人打理你的总部。”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完全把哨所给忘记了。“损坏肯定很严重吧?”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全毁了。”兰金小姐道,“只剩下一块溶掉的石头。所以我把瑟尤多场的一个地方给你们用。”
“抱歉?”
“哦,我父亲在全城各处都有产业。”她说,“我拿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真的。所以我让我的代理人把瑟尤多场一栋老房子的钥匙给了科垄军士。通通风对它有好处。”
“可那一片——我是说,那儿街上铺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鹅卵石——只说租金一项,维帝纳尼大人不会——”
“这你不用担心。”她友好地拍拍他,“现在,你真的应该稍微休息一下了。”
魏姆斯躺在床上,脑子转个不停。瑟尤多场在安科这一侧,那一块儿的租金很高。看见诺比或者科垄军士大白天走在街上,其效果大概就跟在附近开一间收留黑死病病人的医院差不多。
他打起瞌睡,时睡时醒,隐约有巨龙在他身后追赶,爪子里还挥舞着一罐罐油膏……
他被激愤的人声吵醒过来。
兰金小姐高傲地挺直了后背,这可不是任何人能够轻易忘记的画面,尽管你大可以试试。她看起来仿佛反向的板块漂移运动:无数大陆和岛屿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愤怒的女人原型。
龙舍的门被砸开,眼下正挂在铰链上。里头的居民本来已经好像嗑了安非他命的竖琴,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这时候更是彻底发了疯。它们在自己的围栏里来回乱窜,一团团火焰不停地喷在金属栏杆上。
“这究竟,”兰金小姐质问道,“是何用意?”
假如兰金家的人习惯自我反省的话,她一定会承认这句话实在缺乏想象力。但它也确实挺趁手,而且有效果。陈词滥调之所以能成为陈词滥调,就是因为在交流的工具箱里它们起着铁锤和螺丝刀的作用。
一干乌合之众挤在被砸坏的门上。有些手里还拿着各式尖利的器具上下挥舞,很有暴乱的架势。
“咋,”领头的说,“还不就是龙吗?”
他身后响起一片喃喃的附和声。
“龙怎么了?”兰金小姐问。
“咋,它在放火,它们飞不远。你这儿就有龙,没准儿就是它们中的一个,不是吗?”
“耶。”
“没错。”
“QED.”
“所以我们准备要干的就是,我们准备干掉它们。”
“没错。”
“耶。”
“Pro bono publico.”
兰金小姐伟岸的胸部像一个王国般起起落落,她伸手抓过挂在墙上的粪叉。
“我警告你们,再往前一步,你们会非常后悔。”她说。
领头的看看她身后发狂的泽龙。
“耶?”他一脸下流样,“你准备怎么办,呃?”
她的嘴张开又闭上,最后她说:“我会叫警卫队来!”
她的威胁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兰金小姐从来不怎么关注没长鳞片的那部分城市。
“哦,那可糟透了。”领头的道,“真教人害怕,你知道?我膝盖都发软了,听了这话。”
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好长的剁肉刀,“那么,现在就请你闪一边去,小姐,因为——”
一道绿色的火焰冲出棚子,从众人头上一尺高的地方掠过,在木门上烧出了玫瑰花形的图案。
然后他们听见一个蜜一样甜的温柔男声,声音里全是致命的威胁:
“这是骑乐·利牙·冬发四世大人,城里最烫的一条龙。能把你们的脑袋直接烧没了。”
魏姆斯队长从阴影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一条吓得魂不附体的小龙被他紧紧夹在一只胳膊底下。他的另一只手抓着它的尾巴。
暴徒们望着它,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魏姆斯柔声道,“你们在想,它激动了老半天,谁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火气?知道吗?其实我自己也不大确定……”
他身子往前倾,目光从泽龙两只耳朵中间穿过,他的声音像刀锋一样嗡嗡作响:
“不过你们需要问问自己:我是不是愿意碰碰运气?”
见他靠近,对方纷纷往后仰。
“怎么样?”他问,“你们是不是愿意碰碰运气?”
好几秒钟的死寂,唯一的声响来自骑乐·利牙·冬发四世大人的肚子,燃料流进它的输气管里,发出不祥的隆隆声。
“我说,呃,”领头的那人着了魔似的盯住龙的脑袋,“没必要这样——”
“事实上它没准儿自作主张,自己就吐起火来。”魏姆斯道,“它们必须得喷火,免得胃气越积越多。它们一紧张胃气就多起来。而且,你知道,我估摸着你们已经让它们紧张得不行了。”
领头的赶紧做个安抚的手势,不幸的是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刀。
“扔掉。”魏姆斯厉声道,“否则小命不保。”
刀咔嗒一声落在石板上。人群后方一阵骚动,好些人瞬间变更位置,转换成了远离事发现场、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状态。
“但在你们剩下的这些好市民静悄悄地散开各回各家之前,”魏姆斯意味深长地说,“我建议你们好好看一眼这些龙。有没有哪一条看起来有六十英尺长的?你们觉得它们的翼展有八十英尺吗?它们吐的火有多烫,据你们估计?”
“不知道。”领头的那人回答道。
魏姆斯稍稍抬高一点泽龙的脑袋。领头的翻个白眼。
“不知道,先生。”他纠正道。
“想知道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片刻之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他问。
魏姆斯挺起胸膛,“魏姆斯队长,城市警卫队。”他说。
这话说完,人群里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唯一的例外是人堆后面一个快快活活的声音,他问:“值夜班,唔?”
魏姆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睡衣。他下床时太过着急,匆忙中登了双兰金小姐的拖鞋就跑了出来。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拖鞋上绣着粉红色的绒球。
骑乐·利牙·冬发四世大人选择了在这时候打嗝。
并非先前的熊熊大火,不过是一团几乎透明的潮湿火球。它只在人群上方滚了几滚,烤焦了几道眉毛,但显然起到了威慑作用。
魏姆斯立刻重振旗鼓。他们肯定没有发觉之前那一瞬间他有多么惊恐。
“这一次只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他面无表情地说,“下一次会再低些。”
“呃。”领头那人说,“没错。没问题。反正咱们这就要走了。这儿没大龙,一点不假。抱歉打扰你们。”
“哦不。”兰金小姐得意洋洋地阻止他,“想走可没这么容易!”她抬手从架子上拿过一个锡罐。它的盖子上有条缝,摇一摇还叮当作响。罐子侧面有一句话的说明:病龙阳光收容所。
第一圈一共募到了四块钱三十一便士。不过魏姆斯队长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冬发四世大人,于是又有二十五块钱十六便士奇迹般地涌向了锡罐。然后所有人赶紧逃之夭夭。
“今天至少赚了一把。”只剩他俩之后,魏姆斯说道。
“你真是太勇敢了!”
“还是让我们祈祷这种事儿不要流行起来。”魏姆斯小心翼翼地把筋疲力尽的龙放回它的围栏里。他觉得很有些头重脚轻。
他再次感到有谁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于是往边上瞟了一眼,正好瞧见一张尖尖的长脸——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站在围栏里,摆出店里最后一只小狗崽的经典造型。
魏姆斯吃惊地看到自己伸出手去,挠了挠它耳朵背后——至少据他猜想,它头两边那两个尖尖的东西应该是耳朵。它的回应是一种古怪的噪音,类似于啤酒厂严重堵塞的声响。魏姆斯赶紧把手拿开。
“没关系。”兰金小姐说,“这是它的肚子在咕噜,说明它喜欢你。”
魏姆斯发觉自己竟然为此感到高兴。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没有什么东西觉得他魏姆斯值得自己打个嗝的。
“我以为你准备,呃,把它处理掉。”他说。
“我猜我不得不这么做。”她说,“可你知道这种事儿是怎么样的:它们抬起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望着你——”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双方都有些尴尬。
“你觉得如果我——”
“或许你愿意——”
两人都停下来。
“就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兰金小姐说。
“可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你给了我们一个新总部!”
“作为一个好市民,这不过是我应尽的义务。”兰金小姐说,“请你接受好娃娃,以,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魏姆斯感到自己正被一步步挤到一块很厚很厚的木板上,木板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我连它们吃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它们其实是杂食动物。”她说,“除了金属和火山岩什么都吃。在沼泽里进化,你知道,不可能挑三拣四。”
“可它不需要带出门散步吗?或者放飞什么的?”
“它似乎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她挠挠那丑东西脑袋顶上的鳞片,“我得说,它实在是我养过的最放松的一条龙了。”
“那个,呃,你知道,怎么办?”他指指粪叉。
“这个么,基本上都是气体。只要把它放在通风好的地方就行。你没有什么值钱的地毯吧?还有,最好不要让它们舔你的脸,但你的确可以训练它们控制自己的火。想生火的时候它们能帮上大忙。”
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在一大片抽水的噪音中蜷起身子。
它们有八个胃,魏姆斯记起来;那本书上的插图非常详尽。里头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有的像分馏管,有的活像疯狂的炼金设备。
没有哪个王国会被一条泽龙吓到,除非是因为意外。魏姆斯不知道有多少泽龙被雄心万丈的英雄杀掉。这实在很残忍:这些小东西唯一的错处就是在半空中心不在焉地把自己炸成碎片,再说就这一个错一条泽龙也绝不会犯上第二次。魏姆斯感到愤怒。一群,一群糟粕,泽龙就是这个。生来就注定失败。活得快,死得广。无论是不是杂食,它们活命真正靠的还是自己的神经,满怀歉意地扇动翅膀,每时每刻为自己的消化系统担惊受怕。一家人刚刚从老爸的爆炸中缓过劲来,就又有个全身盔甲的蠢货冲进沼泽里,把剑插进一大包内脏中间,而它们离自毁原本也不过一步之遥。
哼。这些了不起的屠龙者要是遇到了那条大龙会怎么样?那场面才有趣呢。盔甲?最好还是别穿。穿了也没用,只不过是给自己提前准备个骨灰盒罢了。
他盯着那个畸形的小东西看了又看,过去几分钟里一直敲敲打打、企图引起他注意的念头终于逮到了机会。安科-莫波克的每个人都想找到龙穴,至少想找到龙走了以后的那个穴。绑在棍子上的木头是没用的,他可以肯定。但是,就像他们说的,用小偷……
他问:“龙能嗅出别的龙的味道吗?我是说,它们能追踪气味吗?”
最最亲爱的母亲[卡萝卜写道]说到不可思议的事儿,昨晚一条龙烧掉了我们的总部,可瞧啊,人家又给了我们个更好的。现在的总部在一个叫瑟尤多场的地方,就在歌剧院的正对面。科垄军士说咱这可是一步登天了,并且命令喏比不准老盘算着倒卖屋子里的家什。一步登天是个比喻,我正在学习这些东西。比喻就像是扯谎,但是更有装饰性。现在的屋子里有真正的地毯可以往上头吐唾沫。今天有人想搜查我们的地窖,来了两次,他们在找龙,这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还挖人家的茅房、搜人家的阁楼,这简直就像发高烧。真的,大家都没空干别的了。科垄军士说,一条龙正在熔化街道,这时候你出去巡逻,嘴里喊着十二点,一切安好,你会觉得自己有点二。
我已经从帕姆夫人家搬出来了,因为我们的新房子有好几十个卧室。大家都很难过,她们还给我做了个蛋糕,但我觉得还是这样最好,尽管帕姆夫人从没收过我房租,但考虑到她是个寡妇,又有那么多好女儿要养活,再加上嫁妆什么的。
另外那只猩猩经常过来看它的书找到了没有,我跟它成了朋友。喏比说它是个满身虱子的白痴,因为它跟他玩瘸子洋葱先生的时候赢了他十八块钱。癘子洋葱先生是一种赌牌的游戏,我从来不玩,而且我跟喏比讲了《赌博(管理)法案》。他叫我吃屎去。我认为这违法了1389年的《礼仪条令》,但我决定谨言慎行。
魏姆斯队长病了,有位女士在照顾他。喏比说谁都知道她脑子不正常,但科垄军士说这只是因为跟许多龙住在一栋大房子里,还说她身价百万,队长这回干得漂亮,可算是把地基打扎实了。我不大明白这跟修房子有什么关系。今早我跟蕊德去散步,带她看了城里许多富有趣味的铁制品。她说这非常有意思,还说我跟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很不一样。爱你的儿子,卡萝卜。吻你。
另:薄荷过得还好吧?
他认真折好信纸,把它塞进信封里。
“太阳落山了。”科垄军士道。
卡萝卜从封口的蜂蜡上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很快就要到晚上了。”科垄精确地继续阐发。
“是的,军士。”
科垄伸出一根手指抚过自己的领子。他的皮肤涩得厉害,这是早上认真擦洗的成果,但人们依然跟他保持着充满敬意的距离。
有些人生来就是做统帅的,有些人要靠后天努力,还有一些是逼不得已,军士此刻就被收进了最后这一类,并且正为此闷闷不乐。
很快,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必须说,时间到了,他们该出去巡逻了。他不想出去巡逻。他想去什么地方找个舒服的地下室。然而责任在召唤——如果他负责,他就不能不去做。
他烦恼的不是身为统帅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担心的是身为统帅被活活烤焦的感觉。
他还知道一件事:假如他们不赶紧想出法子对付这条龙,那么王公准会不高兴。而每当王公不高兴的时候,他就会变得非常民主:他会找到各种复杂而痛苦的方法,把自己的不高兴传播得尽可能既深且广。责任,军士暗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被严刑拷打也一样。在他看来,此刻这两个事实正迅速向彼此靠拢。
因此当看到一辆小马车停在门口时,科垄实在大大松了一口气。马车很旧很破,门上有一个褪色的纹章。车背后的那句话看上去则要新得多:爱龙的人喂嘿。
魏姆斯队长从车里下来,一面走一面龇牙咧嘴。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军士也认识:疯女人西碧尔·兰金。在队伍最后乖乖跳下马车的是一条小——
科垄军士此刻太过紧张,对大小已经失去了概念。
“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把它逮住了!”
喏比从角落里的牌桌上抬起头来——他仍然没闹明白,在一种依赖技术和虚张声势的游戏里,想赢过一个永远保持微笑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趁他分心,图书管理员从最底下偷了好几张牌。
“别傻了,不过是条泽龙。”喏比说,“她人还不错,西碧尔小姐。一位真正的淑女。”
他的两个同事扭头盯住他。这难道是喏比在说话?
“你们俩赶紧收起那副蠢样子。”他说,“我为什么就不该认得出谁是淑女?她给我喝了茶,茶杯像纸一样薄,还有根银茶匙。”喏比活脱脱是个透过社会阶级差异的藩篱窥见了另一边景色的人,“而且我把它还给她了,所以你们两个不用再这么看着我!”
“你休息的时候晚上究竟做些什么?”科垄问。
“不关你事。”
“你真的把勺子还给她了?”卡萝卜问。
“没错我该死的已经还了!”喏比怒发冲冠。
“立正,伙计们。”军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魏姆斯和兰金小姐走进屋里。魏姆斯看看自己的手下,眼睛里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听天由命。
“我的小队。”他嘟囔道。
“好一支队伍。”兰金小姐道,“我们英勇的士兵,唔?”
“至少是兵没错。”魏姆斯回答道。
兰金小姐满脸鼓励的微笑。这在三个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奇异的骚动。科垄军士凭借着意志力,挺起的胸脯居然超过了自己的啤酒肚。卡萝卜通常佝偻着的后背也直了。喏比全身散发出士兵的风范,双手在身侧垂直向下,拇指正对前方,鸡胸鼓得无比厉害,他的双脚几乎离开了地面。
“我总是想,有了这些勇士的守护,我们都可以睡得更安心些了。”兰金小姐安详地从列队的士兵身前走过,仿佛微风底下一艘装载宝物的巨大帆船,“这又是谁?”
大猩猩是很难立正的。他的身体大致能领会这层意思,但他的皮肤不行。然而图书管理员尽了最大努力,他在队伍最后站成恭恭敬敬的一堆,敬礼的姿势极其复杂,没有四英尺长的胳膊绝对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是便衣,女士。”喏比聪明地说,“特种猩猩部队。”
“很有魄力,的确非常有魄力。”兰金小姐道,“你当猩猩多久了,可爱的军人?”
“乌克。”
“干得漂亮。”她转向魏姆斯。队长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也是你的功劳。”她说,“这样一群优秀的军人——”
“乌克。”
“——灵长类。”兰金小姐纠正道,衔接几乎天衣无缝。
此刻卫兵们觉得自己仿佛单枪匹马征服了远方的一个省份,刚刚凯旋。事实上,如果借用兰金小姐惯用的说法,他们感觉精神高涨得厉害,而这种感觉同他们通常的状态隔了好几个大陆都不止。就连图书管理员也心情不错,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有人对他用到“人”字的时候没有大发议论。
一种强烈的化学品气味和滴水的声音促使他们四下打量起来。
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蹲在地板上,有些难为情地装出无辜的样子。它旁边的地毯上有团类似污渍的东西,不过那实际上应该算是地板上的一个洞。洞的边缘有几缕轻烟缓缓升起。兰金小姐叹口气。
“别担心,女士。”喏比高高兴兴地安慰她,“一下子就能打理干净。”
“恐怕它们激动的时候经常这样。”她说。
“你的这个小家伙真是不错,女土。”喏比陶醉于刚刚发现的社交体验。
“它不是我的。”她说,“现在他属于队长了。或者你们大家。就像个吉祥物。它名叫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
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以十足的坚忍承受着这个名字的压力,它对着桌腿吸吸鼻子。
“它看起来更像是我哥哥埃勒。”喏比下定决心,要厚着脸皮把可爱装到底,“一模一样的尖鼻子,请允许我这么说,尊敬的女士。”
小东西正在探索新环境。魏姆斯看看它,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从今往后它就是个埃勒了。埃勒试验性地咬口桌腿,嚼了几秒钟,把渣吐出来,然后蜷起来开始睡觉,“它不会把什么东西点着吧,对吗?”军士焦急地问。
“我想不会。它似乎还没有闹明白自己的喷火输气管究竟有什么用。”兰金小姐道。
“不过说到放松,你简直没什么可以教它的。”魏姆斯说,“好吧,军人们……”
“乌克。”
“我不是在跟你讲话,先生。这东西在这儿干吗?”
“呃。”科垄军士急忙解释,“我,呃……你瞧,你又不在那啥的,咱很可能人手不够……卡萝卜说这完全符合法律什么的……我让他宣了誓,长官。就是这猩猩,长官。”
“让他宣誓干吗,军士?”
“成为特别巡警,长官。”科垄涨红了脸,“你知道,长官,相当于市民警卫队。”
魏姆斯高举双手,“特别?见鬼,独一无二还差不多!”
图书管理员朝魏姆斯露出灿烂的笑容。
“只是暂时的,长官。就这一阵子,目前。”科垄恳请道,“我们需要帮助,长官,而且……那个,只有他还算喜欢咱们……”
“我觉得这主意真是妙极了。”兰金小姐道,“干得漂亮,那只猩猩。”
魏姆斯耸耸肩。世界已经够疯狂了,反正也不会更糟,不是吗?
“好吧,”他说,“好吧!我投降。行!给他枚警徽,尽管我该死的可不知道他能把它别在哪儿!行!有什么不可以!”
“你还好吧,队长?”科垄十分担忧。
“好得很!好得很!欢迎来到新警卫队!”魏姆斯一面发飙一面大致顺着墙飞快地踱步,“棒极了!反正我们的薪水也不过是花生米那么一点点,不是吗?所以干脆雇猴——”
军士的手充满敬意地盖住了魏姆斯的嘴巴。
“呃,就一件事,队长。”科垄对着魏姆斯惊诧莫名的眼睛急切地说道,“不能用带H的那个词儿。听了他就要抓狂,长官。他忍不住,一点自制力也剩不下来。就像在那啥面前挥红布,长官。‘猩猩’没问题,长官,但带H的那个词儿不行。因为,长官,他发火的时候可不仅仅是躲在角落里生闷气,长官,你明白我意思。除此之外他完全没问题,长官。好吗?只记得别说猴子。哦该死。”
明理兄弟们很紧张。
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觉得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些。他原以为自己把他们领进这个阴谋的速度已经很慢了,每次只一点点真理,免得他们的小脑袋处理不了,可他仍然高估了他们。现在他们需要一只坚定的手。坚定,但也要公正。
“兄弟们,”终极无上大师道,“诚信的手铐可已经加固完毕了?”
“什么?”守望塔兄弟含含糊糊地问,“哦。那些手铐。耶。加固了。没问题。”
“还有召唤之圣马丁鸟,它们可已经按要求剥过皮了?”
泥水匠兄弟一惊,满脸内疚,“我?啥?哦。好吧,没问题。剥皮。对。”
终极无上大师沉默片刻。
“兄弟们,”他柔声说,“我们已经这样接近了。只需要再来一次。仅仅几个钟头。再来一次,然后世界就属于我们了。你们明白吗,兄弟们?”
守望塔兄弟一只脚在地上蹭着。
“那个,”他说,“我是说,当然。对。一点不用担心。百分之一百一十地支持你。”
他马上就会说只不过,终极无上大师暗想。
“——只不过——”
啊。
“——我们,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我们都觉得有点……诡异。真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不是吗?在召唤了龙之后,有点像——”
“累瘫了。”泥水匠兄弟助他一臂之力。
“——没错,就好像那东西——”守望塔兄弟与自我表达的巨蟒艰难搏斗——“从你身体里拿走了点什么……”
“吸干了。”泥水匠兄弟道。
“对,就像他说的,所以我们……唔,这可能有点危险……”
“就好像从阴间来的恐怖怪物活生生从你脑子里扯出了什么东西。”泥水匠兄弟说。
“更像是头晕想吐,我本来准备说。”守望塔兄弟无助地说,“所以俺们在想,你知道,什么宇宙的平衡啥的那些东西,因为,那个,看看可怜的老厕清。没准儿是那报应什么的。呃。”
“不过是只藏在花坛里的鳄鱼发了疯,”终极无上大师说,“谁都可能遇上。不过,我理解你们的感受。”
“当真?”守望塔兄弟道。
“哦,是的。它们再自然不过了。在着手如此伟大的事业之前,所有最最强大的巫师都会有一点不安。”兄弟们忍不住自我欣赏一番。强大的巫师。就是咱们。耶。“但几个钟头之后这一切就结束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国王会赐予你们丰厚的奖赏。未来将充满光荣。”
这通常都能搞定他们,但今天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可那条龙——”守望塔兄弟开口道。
“不会再有龙了!到时候我们就不需要它了。听着,”终极无上大师道,“事情很简单,那小伙子会拿着一把非凡的宝剑。谁都知道国王们都有非凡的宝剑——”
“就是你一直跟我们提起的那把非凡的宝剑,对吧?”泥水匠兄弟问。
“当它碰到龙的时候,”终极无上大师说,“龙就会……噗!”
“耶,它们的确有这个作用。”看门人兄弟说,“有一次我叔叔踢了一条泽龙一脚,他发现它在偷吃他的南瓜。那鬼东西差点把他的腿咬掉。”
终极无上大师叹口气。再过几个钟头,对,然后就再也不用忍受这些。只有一件事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时候是留下他们不管呢——毕竟谁会相信他们的话?——还是派卫兵来,以愚不可及、无可救药的罪名逮捕他们?
“不,”他耐心耐气地说,“我意思是说龙会消失。我们会把它送回去,然后就没有龙了。”
“大家就不会有点起疑心吗?”泥水匠兄弟问,“他们不会觉得应该满地都是龙的碎片吗?”
“不。”终极无上大师得意地说,“因为被真理与正义之剑碰到以后,邪恶之种就会烟消云散!”
明理兄弟们都望着他。
“反正他们会相信的。”他补充道,“到时候我们可以提供一点点神秘的烟雾。”
“容易得很,神秘烟雾。”妙手兄弟道。
守望塔兄弟咳嗽两声,“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接受。”他说,“听起来有点太简单了啥的。”
“听着,”终极无上大师厉声呵斥道,“他们会接受任何说法!他们会亲眼看见它发生!到时候他们太希望看到那孩子胜利,根本不会多想!相信我!现在……让我们开始……”
他集中起精神。
是的,更容易了。每一次都更加容易。他能感觉到鳞片,感觉到龙的愤怒,他将手伸进龙所去的地方,控制它。
这就是力量,而且是属于他的。
科垄军士皱起眉头,“嗷!”
“别这么咋咋呼呼的。”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绑紧绷带,动作十分纯熟,显然这是兰金家女人世代相传的手艺。“他根本没怎么碰到你。”
“而且他觉得非常抱歉。”卡萝卜厉声道,“让军士看看你有多抱歉。快点。”
“乌克。”图书管理员似乎有些难为情。
“别让他亲我!”科垄尖叫道。
“你觉得抓住人家的脚踝再把人家的头往地板上撞,这算不算暴力攻击长官呢?”卡萝卜问。
“反正我不准备提出控告,真的。”军士赶紧表白。
“好了没有?”魏姆斯十分不耐烦,“我们准备看看埃勒能不能嗅出龙穴在哪儿。兰金小姐觉得这主意值得一试。”
“你是指用一个以弹簧控制的很深的洞、加上绊网和水力驱动的旋转刀刃、碎玻璃和蝎子去抓小偷吗,队长?”军士似乎没什么信心,“嗷!”
“对,我们可不想失去它的踪迹。”兰金小姐说,“别跟个大宝宝似的,军士。”
“用埃勒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女士,假如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喏比恭维道,而军士则在绷带底下红了脸。
魏姆斯不知道自己对于社交登山家喏比还能忍受多久。
卡萝卜什么也没说。他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多半不是矮人的事实,但按照著名的形态学共鸣原则,他血管里依然流着矮人的血,他借来的基因也在告诉他,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哪怕龙不在家,找到它的宝窟也是相当危险的。再说了,假使附近真有大堆的金子,他觉得自己肯定应该知道。大堆大堆的金子总会让矮人手心发痒,而他的手心却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就从黄泉的那堵墙开始。”队长说。
科垄军士瞟了眼旁边的兰金小姐,发现要在支持者面前显露自己的怯懦委实不大容易,于是只好用一句“这样做明智吗,队长?”来凑合。
“当然不明智。如果我们明智,压根儿就不会进警卫队了。”
“我说!这可真是让人激动。”兰金小姐说。
“哦,我觉得你不该去,小姐——”魏姆斯道。
“——西碧尔,请叫我!——”
“——那片区域实在是声名狼藉,你知道。”
“可我敢说,跟你们在一起一定非常安全。”她说,“我敢说那些无赖一看见你们就会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那是龙,魏姆斯暗想。他们看见龙之后就无影无踪了,还把他们的轮廓留在了墙上。每次他觉得自己放慢了脚步或者失去了兴趣,他都会想想墙上那些影子,然后就会感到有文火在自己脊柱上烤着。那样的事情不应该允许它发生。至少不能在我的城里。
事实上黄泉并没有什么危险。大多数住户都跑出去找宝窟了,留下的那些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潜伏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此外,有些比较明智的家伙认出了兰金小姐,他们知道假如自己拦住这一位,她多半会命令他们把蒙脸的袜子拉起来别再犯傻。她是那么惯于发号施令,他们很可能会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听她吩咐。
那堵墙还没被拆掉,叫人毛骨悚然的壁画也还在。埃勒在周围嗅了嗅,又在巷子里走了一两趟,然后就睡了。
“没用。”科垄军士道。
“但主意很不错。”喏比忠心耿耿。
“没准儿是因为下雨,我猜,还有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兰金小姐道。
魏姆斯一把捞起埃勒。原本他就没抱什么希望。
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来得好。
“咱们最好还是回去。”他说,“太阳落山了。”
他们默默往回走。连黄泉也被龙驯服了,魏姆斯暗想。它控制了整座城市,哪怕眼下它并不在这儿。现在大家随时会开始往石头上锁处女。
龙,这根本是对人类那该死的生存状态的一个隐喻。如果这还不够糟,它见鬼的还是个又烫又会飞的大家伙。
魏姆斯掏出新总部的门钥匙。他正在找锁眼,埃勒突然醒过来,开始哼哼唧唧。
“现在别来这套。”魏姆斯道。他肋下一阵刺痛。夜晚才刚刚开始,可他已经筋疲力尽。
一片瓦从房顶落下,在他脚边的鹅卵石上摔得粉碎。
“队长。”科垄军士嘶嘶地叫他一声。
“怎么?”
“它在房顶上,队长。”
军士的声音里有些什么东西,成功地引起了魏姆斯的注意。不是激动,也不是惊吓,那只是一种呆滞的、沉闷的恐惧。
魏姆斯抬起头。埃勒开始在他胳膊底下蹦弹。
那条龙——那条龙——正从屋顶的排水沟上饶有兴致地往下瞅。单它的脸就有一人多高。它眼睛的尺寸是那种很大很大的眼睛的尺寸,带着一种不完全燃烧的红色,充满与人类迥然不同的智慧:首先,它要古老得多:当一群跟猴子差不多的家伙还在考虑用两条腿站着是不是正确的职业规划,那智慧早已经沐浴着狡诈、浸泡在奸猾中了;那智慧对外交的艺术完全不感兴趣,它甚至根本不理解外交的含义。
它不会跟你游戏,或者给你出个谜题,但它完全了解傲慢、力量和残忍,而且只要做得到,它就会烧掉你的脑袋。因为它喜欢这么干。
此刻它比平时还要愤怒。它能感觉到自己眼睛后头有什么东西。一个异族的弱小心灵,自鸣得意地膨胀着。这让它怒不可遏,就像是身上有处挠不到的痒。这个自鸣得意的小东西正强迫它做各种它不愿做的事情……并且阻止它做它十分想做的事。
此刻,那双眼睛聚焦在惊恐万状的埃勒身上。魏姆斯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没有遭遇百万度的高温,唯一的原因就是巨龙觉得好奇,为什么会有条小龙夹在魏姆斯胳膊底下。
“不要有任何突然的动作。”他身后传来兰金小姐的声音,“也别显出害怕的样子。如果你害怕,它们总能察觉出来。”
“眼下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魏姆斯说得很慢,尽量少动嘴唇。
“唔,挠它们耳朵后头通常都有用。”
“哦。”魏姆斯虚弱地说。
“还有严厉坚决地说‘不行!’并且拿走它们的食盆。”
“啊?”
“极端情况下我会用报纸卷敲它们的鼻子。”
此时此刻,魏姆斯置身于一个明亮而绝望的世界里。这世界的时间流动缓慢,它的中心似乎就是几米之外的粗糙鼻孔。渐渐的,魏姆斯意识到一种轻柔的嘶嘶声。
龙在深呼吸。
吸气声停下来。魏姆斯注视着它输气管里的黑暗,他琢磨着,在被炙热的毁灭淹没之前,他会看见什么东西吗?比如一点点白光什么的?
就在这时,有人吹响了号角。
龙似乎很迷惑。它抬起头,发出一种声音,虽然完全不是任何一种语言,但却大致表达出了疑问的意思。
号角声似乎产生了不少回音,全都那么鲜活有力。它听起来像是一个挑战。如果这不是挑战,那么吹号的家伙很快就要有麻烦了,因为龙热辣辣地瞧了魏姆斯一眼,然后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重重地跃入空中,缓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完全不理会任何空气动力学的条条框框。
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应该能够那样飞行。它翅膀上下扇动的声响活像罐装的雷,但看姿态它又仿佛只是从空中悠闲地滑过。那动作暗示说,假如它的翅膀停下来不动,它只会慢慢滑行最后停下来。它在飘,而不是飞行。它明明长着谷仓一样大的身子,外加罩着钢板的屁股,却能玩出这样漂亮的把戏。
巨龙像一艘驳船般飘过他们头顶,朝破月亮广场去了。
“跟上它!”兰金小姐喊道。
“那是不对的,它那样飞。我敢肯定巫女的法律里对这事儿有什么规定。”卡萝卜说着掏出自己的笔记本,“而且它还损坏了房顶。它犯的事儿真是越来越多了,你知道。”
“你还好吗,队长?”科垄军士问。
“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它鼻子里头。”魏姆斯队长好像还在做梦。他的眼睛聚焦在军士忧心忡忡的脸上。“它去哪儿了?”他厉声问。科垄指指街道另一头。
魏姆斯对消失在房顶上的那个身影怒目而视。
“跟上它!”他说。
号角声再次响起。
其他人也正急急忙忙地往广场赶。龙飘在他们前头,活像一只鲨鱼朝着上下起伏的充气床垫游过去,它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摆动。
“有个疯子准备跟它打!”喏比道。
“我早料到肯定有人想试试。”科垄道,“可怜的傻子会在自己的盔甲里头烤熟。”
挤在广场周围的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对于娱乐,安科-莫波克人历来有种直截了当、毫不闪躲的态度。尽管他们期待看到屠龙的戏码,但如果不行,那么能看见有人在自己的盔甲里烤熟他们也一样高兴。有人在自己的盔甲里头烤熟,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能见识到的,值得孩子们好好记着。
越来越多的人拥进广场,魏姆斯不断被人推来挤去。
号角第三次发出了挑战。
“是个金属号,没错。”科垄很有经验似的说,“跟警钟有点像,但是更低沉些。”
“你确定?”喏比问。
“耶。”
“肯定费了好大一块金属。”
“花生!菲堇!热香肠!”他们身后有个声音嚎道,“哈罗,伙计们。哈罗,魏姆斯队长!来看屠龙的,呃?来根香肠。我请客。”
“这是怎么回事,喉咙?”魏姆斯紧紧抓住小贩的托盘,免得被人挤走。
“有个小孩儿,骑着马跑进城里说他会杀死那条龙。”割自家喉咙道,“有把魔法剑,他说。”
“他可有魔法皮肤没有?”
“你灵魂里找不出一丝浪漫,队长。”喉咙一面说着,一面从托盘的迷你烤盘上拿下一根滚烫的叉子,轻轻戳了戳挡在他面前的一个胖女人的屁股,“往边上站,夫人,商业是城市的血液。非常感谢。当然啰,”他继续说道,“按照传统还应该有一个锁在石头上的处女,但是她姑妈不同意。有些人就是这样,半点传统意识也没有。这小家伙还说自己是正统的继承人。”
魏姆斯摇摇头。世界的的确确快疯了。“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继承人。”喉咙耐心地解释道,“你知道,王位继承人。”
“什么王位?”
“安科的王位。”
“安科的什么王位?”
“你知道,国王什么的。”喉咙似乎陷入了沉思,“该死,真希望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跟巨怪火岩的通宵批发陶艺店定了三罗加冕杯,过后还得再把名字添上去。可真要命。给你留两个吗,队长?给你的话九十便士,这等于是割我自家喉咙了。”
魏姆斯终于放弃,他以灯塔卡萝卜定位,挤回了自己人身边。警卫队的准警员耸立在人群之上,其他队员则把自己同他固定在一起。
“全都疯了!”魏姆斯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卡萝卜?”
“广场中央有个骑马的小伙子。”卡萝卜道,“他拿了把好亮的剑,你知道。不过眼下似乎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儿。”
魏姆斯拼命挤到兰金小姐的背风面。
“安科的,”他气喘吁吁地说,“国王,还有王位。有吗?”
“什么?哦,是的。过去是有的。”兰金小姐道,“好几百年前。怎么了?”
“有个小孩儿说自己是王位继承人!”
“没错。”喉咙跟了过来,想着说不定能做笔买卖,“他发表了一大篇演说,说他要杀死巨龙、推翻篡位者、纠正所有的错误。每个人都在欢呼。热香肠,两根一块钱,真正的猪做的,为什么不给这位女士买一根呢?”
“你意思是说真正的猪肉吧,先生?”卡萝卜警惕地瞄了眼那些亮闪闪的圆条。
“说法而已,说法而已。”喉咙飞快地回答道,“确确实实是猪制品。真正的猪。”
“这城里但凡有演讲所有人都会欢呼。”魏姆斯咆哮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来买猪香肠啊,五根两块钱!”喉咙从不让交谈妨碍自己做买卖,“没准儿对生意有好处呢,王室没准儿。猪香肠!猪香肠!裹在面包卷里的!还能纠正所有的错误。我听着这主意挺实在。还带洋葱!”
“我能斗胆请你吃根热香肠吗,女士?”喏比问。
传说只有处女才能吸引独角兽。——译注
蛇发女妖,其目光能让人变成石头。——译注
1码=3英尺=0.9144米。——译注
碟形世界特有的方位体系。——译注
有些暴徒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
这两句文绉绉的古话意思分别是“谨此作答”和“为了公共利益”。——译注
由于小偷公会的强烈抗议,“用小偷抓小偷”已经取代了一句更加古老并且更具安科-莫波克风格的俗语,即:“用一个以弹簧控制的很深的洞、加上绊网和水力驱动的旋转刀刃、碎玻璃和蝎子,抓小偷。”
一罗等于十二打。——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