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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卫兵!卫兵! 第五集

魏姆斯抬头望着不断翻腾的厚厚云层。
“希望加冕的时候天气能晴。”科垄有些担忧似的,“你还好吧,长官?”
它没有飞走,魏姆斯暗想。它为什么要飞走?我们伤不到它,而它想要的这里全都有。它就在上头什么地方。
“你还好吗,长官?”科垄又问了一遍。
肯定是在上头很高的地方,在雾的上面。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塔啊什么的。
“加冕礼是什么时候,军士?”他问。
“中午,长官。文斯先生派人送信来,说要你穿上最好的盔甲,跟所有民间领袖一起,长官。”
“哦,当真。”
“哈莫丘军士和日巡队会在街道两侧列队,长官。”
“用什么列?”魏姆斯含含糊糊地问。他仍然望着天。
“抱歉,长官?”
魏姆斯眯细眼睛,想把房顶看得更清楚些,“唔?”他说。
“我说他们会在街道两侧列队,长官。”科垄军士道。
“它就在上头,军士。”魏姆斯说,“我简直可以闻出来。”
“是的,长官。”科垄顺着他。
“它在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是,长官?”
“它们并不是不聪明,你知道。只是跟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同。”
“是,长官。”
“所以叫列队什么的见鬼去。我要你们三个上房顶,明白了?”
“是,长——什么?”
“上房顶。上高处。等它行动的时候,我要我们最早知道。”
科垄试图用表情声明自己并不想知道。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长官?”他鼓起勇气问。
魏姆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是的,军士,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因为这是我的主意。”他冷冷地说,“现在执行吧。”
屋里只剩下魏姆斯一个人。他用冷水洗过脸,刮了胡子,然后从自己的矮柜里翻出仪式上穿戴的胸甲和红斗篷。好吧,斗篷曾经是红的,现在也仍然有好些不均匀的红色分布在上头,尽管总的来说它更像一张小网,没准儿还逮住过不少飞蛾。柜子里的头盔上公然没有羽毛,它曾经有片分子厚度的金叶子,不过二者早已经分道扬镳。
过去他曾经存过钱,想买件新斗篷。那些钱都跑哪儿去了?
值班室里没人。喏比给埃勒搜刮了好些果篮,小泽龙正躺在第四只果篮上。前三只已经进了它的肚子,或者已经融化了。
在暖烘烘的空气中,埃勒肚皮里那永不停息的隆隆声似乎特别响亮。时不时它还哼哼两声。
魏姆斯随手在它耳朵背后挠挠。
“你怎么了,小伙子?”他问。
门嘎吱一声开了。卡萝卜走进来,见魏姆斯蹲在被狠狠糟蹋的果篮旁边,立刻敬了个礼。
“我们有点担心它,队长。”他主动开口,“它连煤都不肯吃。就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哼哼唧唧。它不会是有什么不对头吧,你觉得呢队长?”
“有可能。”魏姆斯道,“不过对龙来说有点不对头是很正常的。它们总能解决,不管是用哪种法子。”
埃勒挺伤心地瞧他一眼,然后又闭上了眼睛。魏姆斯把给他准备的一小块毯子盖在它身上。
他听到吱的一声,于是伸手在泽龙颤巍巍的身子旁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个橡皮小河马。魏姆斯吃惊地看着它,又试着捏了两下。
“我觉得这个可以给它玩一玩。”卡萝卜略显得有些羞赧。
“你给它买了个小玩具?”
“是的,长官。”
“真是好心。”
魏姆斯希望卡萝卜没瞧见塞在果篮里头的小毛球,那东西可花了他不少钱。
他离开一人一龙,走进了外头的世界。
彩旗更多了。主干道两旁开始有人占位置,尽管仪式还有好几个钟头才会开始。街上的气氛仍然叫魏姆斯沮丧。
他终于有了点胃口,而且这胃口不是一两杯酒能满足的。于是他沿着街道走向哈尔加的排骨店,魏姆斯习惯在这里吃早饭,好多年都没变过。在店里他又吃了一惊。通常这里唯一的装饰全都集中在宣姆·哈尔加的外衣上,而且食物也都扎扎实实,最适合寒冷的早晨——全是卡路里、肥肉和蛋白质,或许还有一个维生素轻声抽泣,悲叹生活如此孤独。可是今天,两条纸做的彩旗在天花板上交叉,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而铅笔写成的菜单更是离谱,每行歪歪扭扭的菜名里都能找到“加免”和“黄家”几个字。
魏姆斯一脸厌倦地指指菜单顶上。
“这是什么?”他问。
哈尔加瞅了一眼,此时油腻腻的馆子里只有他们俩,“这写的是‘由黄家亲点’,队长。”他骄傲地说。
“什么意思?”
哈尔加拿长柄勺挠挠脑袋,“它的意思就是说,”他回答道,“如果国王来了,他会喜欢这个。”
“那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不那么贵气的东西给我吃两口?”魏姆斯酸溜溜地说。最后他要了一片平民烤面包和一块无产阶级牛排。牛排生得很,你简直能听到它哞哞叫。魏姆斯坐在柜台前把它们吃下去。
他的思绪被隐隐约约的擦洗声打断,“你在干吗?”他问。
哈尔加从柜台背后抬起头,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什么也没干,队长。”他拼命想把证据藏在身后,而魏姆斯的目光则从满是划痕的木头上射向他。
“得了,宣姆,有什么还不能给我瞧的。”
虽然有些迟疑,哈尔加还是伸出粗壮的双手。“不过是擦擦盘子上的老油腻。”他嘟囔道。
“原来如此。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宣姆?”魏姆斯和气得可怕。
“好多年了,队长。”哈尔加道,“你差不多每天都来,几乎。我最好的客人之一。”
魏姆斯从柜台上凑过去,让自己的鼻子同哈尔加脸蛋中央那坨压扁的粉红色齐平。
“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可动过那团油腻吗?”他质问道。
哈尔加想后退,“这个嘛——”
“它跟我就像是朋友,那团老油腻。”魏姆斯说,“那里头还有些黑色的小点,我跟它们早混熟了。它本身就是一顿饭。而且你把咖啡罐也洗过了,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人家说有的咖啡喝着就像在独木舟里做爱,我看你这儿就是这样,有了罐子里那些东西才更添了滋味。”
“那个,我觉得应该——”
“为什么?”
哈尔加任盘子从肥嘟嘟的手指间落下,“那个,我以为,如果国王碰巧进来——”
“你们全都疯了!”
“可是,队长——”
魏姆斯伸出一根控诉的手指,把它深深埋进哈尔加宽大的背心里,“你甚至不知道这倒霉鬼的名字!”他喊道。
哈尔加振作起来,“我知道,队长。”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当然知道。我在到处的装饰上都看见了。他叫王斯·万岁特。”
魏姆斯轻轻放开了手,他绝望地摇着头,在心里为人类根深蒂固的奴性痛哭了一场。
在另一个时空,图书管理员读完了最后一部分文字——不是书的结尾,这本书还有很多内容,只不过它被烧得太厉害,已经没法辨认了。
当然,最后几页没烧坏的字也是挺难读的。作者的手在发抖,他写得很快,还划去了不少。但在这方面,图书管理员的经验十分丰富。有些装订奇差的书,里面的内容简直难以辨认,在你读它的时候里面的文字还想读你,又或者在纸上扭来扭去,可他也一样能搞定。至少这本书的字不是这样。它们不过是出自一个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的人,一个提出恐怖警告的人。
幸存的书页中,快到最后的一页吸引了他的注意。图书管理员坐在原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黑暗。
这是他的黑暗。他就睡在里头的某个地方。这黑暗中还有个贼正往这里来,准备偷走这本书。然后有人会读这本书,读到这些文字,并且不顾一切地继续自己的计划。
他的手开始发痒。
他只需要把书藏起来,或者跳到小偷的脑袋上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拧下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黑暗……
可这意味着干涉历史的进程,没准儿会造成非常恐怖的后果。图书管理员对这类事情知道得很清楚,这是进入L空间之前的必修课。他在古老的书本里看见过图片。时间可能会被撕裂,就像一条裤子。你可能掉进错误的裤腿里,过着其实发生在另一条裤腿里的生活,跟并未生活在你这条裤腿里的人说话,撞上其实已经不存在的墙。在错误的时间裤腿里,生活可能会很恐怖。
再说这也违反了图书馆的规则。如果他胆敢胡乱摆弄因果关系,时空图书管理员大会准要大发雷霆。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上。随后他轻轻从一个书柜荡到另一个书柜,一直来到大门口。他停下来,看了眼熟睡中的自己。也许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叫醒,稍微聊两句,告诉自己他有朋友,不必担心。如果真是这样,他终于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么干很可能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于是他溜出门去,躲在阴影里,等戴着兜帽的小偷把书偷出来,跟踪他来到他们的聚会地点。他在那扇紧闭的大门附近等着,一直等到明理兄弟们开完会,然后跟踪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到了他的住处,并且用类人猿的语言吃惊地嘀咕了好一阵……
之后他跑回图书馆,重新面对L空间的艰难险阻。
上午,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魏姆斯发现喏比在挥舞一面小旗,于是扣了他一天的工钱。一种尖利的沉闷气氛笼罩着瑟尤多场,就像一大片黑云,中间偶有闪电穿过。
“‘往高处去’,”喏比嘟囔道,“说起来倒是轻巧。”
“我本来指望能去街上列队。”科垄道,“那位置视野才开阔哩。”
“前天晚上你还说什么特权和人的权利。”喏比指控道。
“没错,那个,人的特权和权利之一就是给自己找个视野开阔的地儿。”军士道,“我就是这意思。”
“我从没见队长脾气这么坏。”喏比说,“我更喜欢他猛喝酒的时候。依我看他——”
“我说,我觉得埃勒病得很重。”卡萝卜道。
他们都转身看着水果篮。
“它在发热,皮肤也亮闪闪的。”
“龙的体温一般是多少?”科垄问。
“哈。你准备怎么量来着?”喏比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请兰金小姐来瞧瞧他。”卡萝卜道,“这些事情她最清楚。”
“不,她肯定在为加冕礼做准备。咱们不该去打扰她。”科垄道。他伸手摸摸埃勒不断颤抖的身子,“我过去有只狗,它——嗷!这不叫热,简直是烫得要命!”
“我给它拿了好多水,可它碰都不肯碰。你拿水壶做什么,喏比?”
喏比一脸无辜,“那个,我觉得出门之前不如煮点茶喝,浪费了多可惜——”
“把水壶从它身上拿下来!”
时间到了中午。雾气并没有完全消失,但的确散了些,天空中能看见一团模模糊糊的浅黄色,那是太阳。
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警卫队早已经变成了条可怜虫,但身为它的队长仍然意味着正式场合总有魏姆斯的一席之地。当然,尊卑强弱的次序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晃晃悠悠的露天看台上,他的座位也被移到了最低的一层,夹在丐帮首领和教师公会的会长中间。他并不介意。坐哪儿都比最顶上要好,那里全是杀手、小偷、商人和其他所有飘上社会顶层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跟那些人该说些什么。至少老师一点也不聒噪,他只是偶尔握紧拳头再放开,并且呜咽几声。
“你的脖子不舒服吗,队长?”他们正等着车队,乞丐头子礼貌地问了一句。
“什么?”魏姆斯有些心不在焉。
“你老往上看。”乞丐说。
“唔?哦。不。没什么。”魏姆斯道。
乞丐把自己的天鹅绒斗篷裹紧些。
“说起来,你不会正好有——”他停下来,计算出一个符合自己身份的数目——“大概三百块钱吧?我需要一桌十二道菜的宴席,嗯?”
“没有。”
“好吧。”乞丐头子友好地说。他叹了口气。当乞丐头子,这活儿实在没干头。问题就在于身份上的差别。低级的乞丐只要讨到几个便士就能活得舒舒服服,可如果你跟人家要一栋十六间卧室的房子过夜,人家通常都会扭过头不睬你。
魏姆斯继续研究天空。
在高台上,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正在为加冕礼忙忙碌碌。昨晚,他借助复杂的普世神学以及自己的终极武器——一根带铁钉的大棒——赢得了为国王加冕的权力。在一个便携式小祭坛旁拴着一只公山羊,正在十分安详地反刍。此刻它多半正用山羊语琢磨:我真是只走运的公山羊,居然搞到了这样好的位置,可以把仪式看个清清楚楚。这故事孩子们该多爱听哪。
魏姆斯的目光扫过距离最近的建筑,它们的轮廓有些模糊。
远处传来欢呼声,表明国王的仪仗队已经上路了。
高台上忙碌起来,狼平·文斯监督着一群笨手笨脚的仆人,要他们赶紧把紫色地毯铺到台阶上。
广场对面,在安科-莫波克日渐消亡的贵族阶级中间,兰金小姐扬起脸。
宝座是用木头和金属片匆忙赶制的,水准稍逊一筹的牧师们在宝座周围各就各位,其中几个脑袋上还带着点伤。
魏姆斯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身子,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投向河上朦胧的雾气……
……并且看见了翅膀。
亲爱的母亲和父亲〔卡萝卜一面尽心尽力地盯着天空一面写道〕好吧,整个镇子都摩拳擦掌,准备要搞那加冕礼了,这可比家里的事复杂多了,另外我现在还得值白班。这很可惜,因为我本来准备跟蕊德一起去看加冕礼,但抱怨是很不对的。现在我必须停笔了,因为我们正等着一条龙,它随时可能出现,虽然它并不真的存在。爱你们的儿子,卡萝卜。
另,你们最近瞧见过薄荷吗?
“你这蠢货!”
“抱歉。”魏姆斯道,“抱歉。”
大家纷纷爬回自己的座位,许多人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文斯气得脸色发白。
“你怎么能这样蠢?”他怒道。
魏姆斯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以为看见了——”他张口想要解释。
“那是只乌鸦!你知道乌鸦是什么吗?城里准有好几百只!”
“有雾,你明白,大小不太容易判断——”魏姆斯喃喃地道。
“还有可怜的桂廷大师,你该知道高声喊话对他有什么影响!”教师公会的会长已经被好心人牵走了。
“那样大喊大叫!”文斯继续道。
“听着,我说了很抱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只好让车队停下来,什么都给你耽搁了!”
魏姆斯没吭声。他能感觉到好几百双眼睛看着自己,有些觉得挺逗,有些丝毫没有流露出同情的意思。
“那个,”他嘟囔道,“我最好还是回瑟尤多场去——”
文斯眯了眯眼睛,“不!”他厉声道,“不过你可以回家,如果你喜欢的话。或者爱去哪儿去哪儿。把你的警徽给我。”
“呃?”
文斯伸出一只手。
“你的警徽。”他重复道。
“我的警徽?”
“我是这么说的。我希望你远离麻烦。”
魏姆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这是我的警徽!”
“而你要把它给我。”文斯冷冷地说,“根据国王的命令。”
“你什么意思?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魏姆斯听出自己声音里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文斯绷着一张脸,“但他会知道的。”他说,“而且依我看,他根本不会费心任命一个继任者。”
魏姆斯缓缓摘下那个长满铜锈的小圆块,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抛给文斯。
有一瞬间他想出声哀求,但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反抗。他转过身,大步从人群中走过。
那么,就这样了。
就这么简单。半辈子的服务。再也没有城市警卫队了。哈。魏姆斯踢了人行道一脚。从今往后就是什么皇家卫队。
头盔里插着该死的羽毛。
好吧,他已经受够了。再说在警卫队原本就算不得过日子,在这里你虽然也能认识不少人,但和他们结识的场合往往不那么恰当。适合他干的事儿肯定成百上千,而且如果他使劲拼命想,一定能记起其中几件。
瑟尤多场并不在仪仗队经过的线路上。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哨所,房顶背后远远传来欢呼声。整座城市的神庙都敲响了钟。
现在他们敲钟,魏姆斯暗想,但很快他们就——他们就——他们就不会敲钟了。作为名言警句是差了点儿,这他也知道,不过他可以好好把它修改修改。今后他有的是时间。
魏姆斯发现屋里一团乱。
埃勒又开始吃东西了,把桌子、炉栅、煤斗吃了个七七八八,还干掉了几盏油灯和那个会吱吱叫的橡皮河马。现在它躺回到自己的篮子里,皮肤抽搐,在睡梦里也哼哼唧唧的。
“你可真能折腾。”魏姆斯感到实在不可思议。不过至少现在他不必再收拾残局了。
他拉开自己书桌的抽屉。
这里同样被扫荡过了。如今抽屉里只剩下几块碎玻璃。
科垄军士爬上小仙庙的护墙。干这种事儿他的岁数实在大了点。他加入警卫队是为了敲锣,从没想过还得坐在高处等龙来找自个儿。
他喘过气来,开始往雾里瞅。
“上头还有人类同胞吗?”他低声问。
卡萝卜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毫无生气,而且全无特色。
“我在这儿,军士。”他说。
“我只不过是确认一下你还在不。”科垄道。
“我还在,军士。”卡萝卜听话地回答道。
科垄走到他身边。
“只是确认一下你没被吃掉。”科垄努力想要咧嘴一笑。
“我没被吃掉。”卡萝卜道。
“哦。”科垄说,“那,很好。”他伸出根手指在潮湿的石头上敲敲打打。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立场表白清楚。
“只是确认一下。”他重复道,“职责所在,你明白。到处察看,那之类的。可不是因为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屋顶上,你明白。这上头雾可真浓,不是吗?”
“是的,长官。”
“一切全都还好?”喏比的声音从浓浓的雾气中溜到两人身边,声音的主人很快也跟了过来。
“是的,下士。”卡萝卜道。
“你来这儿干吗?”科垄质问道。
“我只不过是上来确认准警员卡萝卜是不是还好。”喏比很无辜,“你又在这儿做什么,军士?”
“我们都还好。”卡萝卜露出灿烂的微笑,“这可真不错,不是吗?”
两位士官不大自在地扭扭身子,同时避开彼此的眼睛。他们自己的岗位看上去那样遥远,房顶上潮湿又阴暗,而且更重要的是,毫无遮挡。
科垄做出了行政决策。
“见他的鬼。”他找个倒在地上的雕像一屁股坐下。喏比靠着围墙,从耳朵后头那恐怖的烟灰缸里捡出一截潮湿的烟屁股。
“刚听到仪仗队走过去了。”他说。科垄往烟斗里装上烟叶,在身旁的墙上划燃火柴。
“如果那条龙还活着,”他吐出一口气,把一小块雾污染成烟雾,“那它就会赶紧跑得远远的。城里可不适合龙待。”听他的语气,军士已经完全把自己说服了,“它会跑到一个有很多高地、食物又充足的地方。你们瞧着吧。”
“就像咱城里这样的地方,你是说?”卡萝卜问。
“闭嘴。”他的两个同伴异口同声。
“火柴丢过来,军士。”喏比道。
科垄把一小捆难看的黄头火柴抛给喏比。喏比擦亮一根,但那一点火光立刻就被吹灭了。几片雾气从他身旁飘过。
“起风了。”他总结道。
“很好。真受不了这雾。”科垄说,“我说到哪儿了来着?”
“你说到龙肯定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喏比提示道。
“哦。没错。嗯,道理上说得通,不是吗?我是说,如果我能飞,我才不会待在这地方。如果我能飞,我才不会爬上屋顶,坐在个脏兮兮的旧雕像上。如果我能飞,我会——”
“什么雕像?”喏比的烟停在半路。
“这一个。”科垄捶了屁股底下的石头一拳,“你别想吓唬我,喏比。你知道小仙庙上头净是发霉的旧雕像,总共好几百。”
“这我可不知道。”喏比说,“我只知道上个月它们全给抬下去了,因为他们要重新装修房顶。现在只剩房顶和拱顶,其他全没了。这些小细节你必须留意,”他补充道,“在你侦侦探探的时候。”
接下来那潮湿的沉默里,科垄军士低头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它的形状由粗而细,上头有些鳞片一样的纹理,还带种难以形容的尾巴一样的特质。然后他顺着它往上看,目光投向正在迅速消散的雾气。
小仙庙的拱顶上,龙抬头打个哈欠,接着张开了翅膀。
张开翅膀可不是个简单的动作,它似乎持续了好一会儿工夫。巨龙皮肤上的褶皱和肋骨仿佛复杂的生物机械,它们慢慢滑开,然后,等翅膀展开以后,龙再打个哈欠,几步走到房顶边缘,腾空而起。
过了几秒钟,一只手出现在围墙边。它四下拍打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趁手的地方。
有人哼了一声,接着卡萝卜把自己拉回到房顶上,并且把自己的两个同伴也拉了上来。他们直挺挺地躺着,大口喘气。卡萝卜注意到龙爪在房顶铺的铅片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这种事你想不注意都难。
“我们,”他气喘吁吁地问,“我们是不是该警告大家?”
科垄挣扎着往前爬了一点,好看看城市另一头的情况。
“我想咱们不用麻烦了。”他说,“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
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有些结巴。根据他的调查,安科-莫波克历史上从来没有举行过正式的加冕礼。过去的国王们只几句话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王冠在咱手上,我说,哪个婊子养的想来抢咱就干掉他,以哈利大人的名义。”别的先不提,首先就是过于简短。高阶祭司费了老大工夫才写出更冗长、更与时俱进的一篇话,可惜现在记不大起来了。山羊也让他有些分心,它总带着皇家的兴趣望着他。
“快点!”文斯从宝座后面嘶嘶地催促道。
“一切都要按部就班。”高阶祭司嘶嘶回去,“这是加冕礼,我告诉你。你也许愿意表现出一点点尊敬的意思。”
“我当然尊敬!现在快点——”
右手边传来一声喊。文斯朝人群里瞪大眼睛。
“是那个兰金家的女人。”他说,“她在搞什么鬼?”
她周围的人都在激动地叽叽喳喳。所有的手指都指着同一个方向,活像一片倒下的森林。一两声尖叫过后,人群像潮汐一样动起来。
文斯的目光顺着小仙街宽阔的路面往前看。
那边那个不是乌鸦。这次不是。
龙飞得很慢,离地面只几尺,翅膀优雅地拍打着空气。
街道上纵横交错的彩旗缠到它身上,然后像一堆蜘蛛网似的折断了;它们堆在龙的背脊上,同它的尾巴一起迎风招展。
它飞行时脑袋和脖子完全舒展开,仿佛巨大的身体是艘驳船,被头颈拖着前进。街上的人放声尖叫、相互推搡、互相争夺门廊的庇护。它对他们毫不在意。
它应该咆哮着飞过来,可你只能听见翅膀拍打空气和彩旗扯断的声音。
它应该咆哮着飞过来,而不是像这样,这样缓慢、刻意,让恐惧有时间酝酿成熟。它应该威胁,而不是许诺。
它应该咆哮着飞过来,而不是由喜庆的彩旗呼呼地伴奏,轻柔地滑翔在空中。
魏姆斯拉开书桌的另一个抽屉,瞅瞅里头寥寥无几的文件。抽屉里确实没什么属于他的东西。一个破糖袋提醒他,自己已经欠品茶俱乐部六个便士了。
真奇怪,他现在并不觉得生气。当然他会生气的。到晚上他就会怒气冲天了。酩酊大醉,并且怒气冲天。但现在还没有,现在还没有。他还没有把事情完全消化,而且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走着这些过场,正是为了免得思考。
埃勒在篮子里迟缓地动了动,抬起脑袋哼哼起来。
“怎么了,小伙子?”魏姆斯伸出手去,“肚子痛吗?”
小泽龙的皮肤在动,仿佛它身体里有重工业正在开工。《龙的疾病》里可没有提到过这种情况。扁扁的肚皮闹出了很大动静,仿佛远方发生了地震,而震区还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
这肯定有点不对劲。西碧尔·兰金说你必须很注意龙的饮食,因为哪怕它们的胃有一点点不适,你也会发现墙壁和天花板全装饰上了可怜巴巴的龙鳞。可过去的几天……好吧,有冷比萨,还有喏比烟屁股的烟灰,反正总的说来埃勒是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从屋里的情况判断,这基本上囊括了所有的一切。不用提还有最底下抽屉里的那些东西。
“我们真是没有好好照顾你,对吧?”魏姆斯道,“把你当只小狗养了,真的。”他想了想,不知道吱吱叫的橡胶河马对消化有什么影响。
魏姆斯慢慢意识到,远方的欢呼已经变成了尖叫。
他茫然地看看埃勒,接着露出一个十分邪恶的微笑。他站起身来。
街上到处是人群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声音。
魏姆斯把坑坑洼洼的头盔戴在脑袋上,心满意足地弹了它一下,然后哼着疯狂的小调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有一会儿工夫埃勒没怎么动弹,然后,它半爬半滚,吃力地离开了自己的篮子。它大脑中控制消化系统的巨大区域传出了许多古怪的信息——它提出的要求它压根儿就不明白。幸运的是,它的大脑可以非常详细地把它们形容给它大鼻子里那些复杂的神经末梢。鼻翼开始扩张,把屋里的空气详详细细地检查一遍。它转动脑袋,做起了三角测量。
它费力地走到房间另一头,很开心地吃起东西来。它吃的是卡萝卜擦盔甲的油。
魏姆斯走上小仙街,无数人从他身旁拥过。破月亮广场上升起了浓烟。
巨龙蹲在广场中央,脚下是被它踩烂的加冕台。它的脸上略有得色。
宝座和它的主人都不见踪影,不过在那片冒烟的木头中间有一小堆碳。如果我们对它进行法医鉴定,或许可以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魏姆斯抓住一个纯装饰性的喷泉口,免得被汹涌的人潮卷走。通向广场的每条道路都挤满了人。他们在拼命往外挤,但是魏姆斯注意到,大家并没有吵闹。现在已经没人再把力气浪费在尖叫上。现在他们只剩下一种坚强的、死硬的决心:一定要去别的地方。
龙展开翅膀,舒舒服服地拍了几下。队伍后头的人把这看作应该赶紧行动的信号,立刻爬上前头人的后背,踩着一个个头顶奔向安全之地。
几秒钟之内广场上就空空如也,只剩下十足的笨蛋和迷糊到不知所以的人——就连被踩成重伤的伤员也正精神抖擞地爬向最近的出口。
魏姆斯看看自己周围。地上似乎掉了许多旗子,其中一些正被一只老山羊嚼着,看它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远处隐约能看见割自家喉咙跪在地上,忙着捡自己盘子里掉出来的东西。
魏姆斯身边有个小孩,迟疑着挥了挥手里的旗子,又喊了声“万岁”。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
魏姆斯弯下腰去。
“我觉得你该回家了。”他说。
小孩斜睨他一眼。
“你是警卫队的吗?”他问。
“不是。”魏姆斯说,“是——也不是。”
“国王怎么了,卫兵?”
“呃,我想他是下去休息了。”魏姆斯回答道。
“我姑姑说我不该跟卫兵说话。”小孩说。
“那你不如赶紧回去,告诉她你有多听话,怎么样?”魏姆斯道。
“我姑姑说,如果我不乖,她就把我放到房顶上,再把龙叫来。”那孩子跟魏姆斯聊起来,“我姑姑说它会把你吃个精光,从腿开始吃,好让你能从头看到尾。”
“你干吗不回去告诉你姑姑,就说她显然继承了安科-莫波克在儿童教育方面最优良的传统?”魏姆斯道,“去吧。快走。”
“它还会嚼烂你全身的骨头。”那孩子高高兴兴地说,“等它吃到你的脑袋,它会——”
“瞧,它就在那儿!”魏姆斯喊道,“那条会嚼烂你的大龙!现在回家去!”
孩子抬起头,瞧瞧那个蹲在残废的加冕台上的东西。
“我还没看见它嚼烂谁呢。”他抱怨道。
“赶紧走,不然我给你一巴掌。”魏姆斯说。
这话对方似乎听懂了。那孩子理解似的点点头。
“好吧。我可以再喊一声万岁吗?”
“随你便。”魏姆斯道。
“万岁。”
做这些破事儿,这就是所谓的守卫社区了,魏姆斯暗想。他再次从喷泉背后探出头去。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炸开,“无论你怎么说,我仍然坚持认为这是头高贵的猛兽!”
魏姆斯的目光一路向上,直到抵达喷泉最顶上一圈。
“你注意到了吗?”西碧尔·兰金借着一尊被岁月腐蚀的雕塑直起身子,然后纵身跳到他跟前,“每次我们见面都有一条龙出现,”她朝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简直就像专属于我俩的调子,那之类的。”
“它就坐在那儿,”魏姆斯赶紧转换话题,“就那么四下看着。真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龙眨了眨眼睛,显示出侏罗纪时代的耐心。
逃离广场的路上挤挤挨挨全是人。这就是安科-莫波克式的本能,魏姆斯暗想。先逃命,然后停下来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
巨龙前爪附近的废墟里有了点动静。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灰尘和木屑从袍子上滚滚而下。他一只手里仍然拿着仿造的王冠。
魏姆斯看见老头抬起脑袋,几英尺之外就是一双火热的红眼睛。
“龙会读心术不?”魏姆斯悄声问。
“我敢肯定我的龙明白我说的每个字。”兰金小姐嘶嘶地回答道,“哦,不!那老傻子想把王冠给它!”
“这招挺聪明不是吗?”魏姆斯问,“龙喜欢金子。这就好像丢根棍子给狗玩儿一样,对吧?”
“哦天哪。”西碧尔·兰金道,“可能没这么简单,你知道。龙的嘴巴敏感极了。”
巨龙朝那一小圈黄金眨眨眼。它伸出一米长的爪子,把那东西从祭司颤抖的手指里钩过去,动作极其精准。
“你什么意思,敏感?”魏姆斯望着爪子缓缓靠近那张长长的马脸。
“味觉敏锐得惊人。而且完全是,你知道,化学性质的。”
“你是说它尝得出金子的味道?”魏姆斯低声问。龙伸出舌头,仔细舔了舔王冠。
“哦,那当然。还能闻得出来。”
王冠会是纯金打造的吗?这概率有多少?多半不太高。据魏姆斯估计,那玩意儿很可能是用铜打底,再贴些金箔。糊弄人类已经够了。可如果有人给你吃的,说这是糖,你吃了三勺才发现那原来是盐,你会是什么反应?
高阶祭司正想开溜,龙把爪子从嘴边移开,一把扫过去,把他高高打到了半空,动作十分优雅。当他在弧线的最高点尖叫时,龙把大嘴凑过去,然后——“老天!”兰金小姐道。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呻吟。
“想想那东西的温度!”魏姆斯道,“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留下!只除了一缕烟!”
废墟里又有了动静。另一个人影直起身子,晕乎乎地靠在一根断裂的柱子上。
那是狼平·文斯,满身煤灰的文斯。
只见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眼前是两个井盖一样大的鼻孔。
文斯转身就跑。魏姆斯暗自琢磨,不知道那样逃跑是什么感觉,时刻担心自己的脊梁骨会达到蒸发钢铁的温度——尽管这温度只会持续一瞬间。他能想象出来。
还有一半路文斯就能跑出广场,龙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抓在爪子里。考虑到它的块头,那动作实在轻捷得让人吃惊。龙爪抬起来,把那个挣扎的人影送到离自己眼睛几英尺远的地方。
它把他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检查。然后它用剩下的三只脚走起来,偶尔扇动翅膀帮助自己保持平衡。它快步穿过广场,朝曾经的王公府邸走去。那里也曾经是国王的宫殿。
观众们都心惊胆战,悄悄把自己贴在墙上,而它全然不加理会。门拱只一下子就被撞到一边,轻松得让人绝望。两扇大门包着铁,高大又坚固,所以它们足足坚持了十秒钟才坍塌成一堆灼热的灰烬,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龙走进门里。
兰金小姐惊奇地转过身,因为魏姆斯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里带着疯狂的味道,他眼睛里也含着泪,但那仍然是笑。他笑啊笑啊,终于顺着喷泉的边缘滑下来,两腿在身前摊开。
“万岁,万岁,万岁!”他呵呵笑着,几乎要窒息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兰金小姐质问道。
“再挂上更多的旗帜!敲锣!打鼓!我们已经给它加冕了!我们终于还是有了国王!乌啦!”
“你刚刚喝酒了?”她厉声责备道。
“还没有!”他嗤嗤傻笑,“还没有!不过这就去!”
他继续笑,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来,黑色的抑郁就会像铅做的蛋奶酥一样落到他头上。他已经可以看见未来在他们面前展开……
……毕竟它千真万确是龙中的贵族,而且它也不带钱,不搭理人。再说它肯定能为内城做些什么——比方说把它烧个精光。
我们真的会这么干,他暗想。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方式。如果你不能击败它或者贿赂它,你就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龙王万岁!
他发现刚才的小孩又晃回来了。对方朝他轻轻挥了挥小旗,“现在我可以再喊两声万岁吗?”
“有什么不行?”魏姆斯道,“所有人都会喊的。”
王宫里传来毁灭的声音,声音闷闷的,而且似乎非常复杂……
埃勒用嘴咬住扫帚,哼哼唧唧地把它拖到房间另一头竖了起来。在更多哼哼唧唧和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它终于把扫帚的一头卡在了墙壁和装灯油的大罐子中间。
它歇了一小会儿,呼吸声活像风箱,然后它开始推。
罐子抵抗了片刻,随即前后晃动,倒下来砸烂在石头地板上。不大纯净的原油漫成一摊黑色。
埃勒的大鼻翼扇动着。在它脑袋里头的什么地方,陌生的神经元突触像发报机的电键一样咔嗒咔嗒。大批大批信息涌进它鼻子里的神经节点,它们带来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比方说三键、链烷和几何异构。不过它们全都没有碰到让埃勒成为埃勒的那一小块地方。
它只知道自己突然非常、非常的口渴。
此刻的宫殿里十分热闹。你不时能听见地板塌陷或者天花板坍塌的声响……
在老鼠成灾的地牢,安科-莫波克的王公舒舒服服地躺在坚不可摧的牢门背后,黑暗中他咧开嘴笑了。
地牢外,篝火在暮色中燃烧着。
安科-莫波克在庆祝。没人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要大肆庆祝一番。啤酒桶已经打开,牛已经上了烧烤架,每个小孩都发了一顶纸帽和一个杯子——费了这么大力气,浪费了实在可惜。再说今天本来也过得挺有意思,对于娱乐活动,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向是很看重的。
“在我看来,”说话的人正啃着一大块油腻腻、半生不熟的肉,“找个龙当国王这主意其实不差。我是说,如果你们好好想想的话。”
“它看上去倒的确挺优雅。”坐在他左边的女人似乎在认真检验这个想法,“相当,那个,光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点不脏。很体面。”她瞪了眼长桌尽头的几个小年轻,“现在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体面。”
“再说还有对外政策。”第三个拿块排骨啃起来。
“什么意思?”
“外交。”吃排骨的家伙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另外两人开始思考。你可以看出他们把这想法转个身,从另一头又考虑了一遍,十分礼貌、十分努力地想弄明白那家伙到底在叨叨啥。
“这我就不知道了。”君主制专家缓缓说道,“我是说,真正的龙,谈判的手法基本上也就两种,不是吗?我意思是说,它要么把你活活烤熟,要么不把你烤熟。当然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他补充道。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瞧,比方说克拉奇的大使过来,你知道那些家伙有多自大。假设他说:我们要这个,我们要那个,我们还要这另外一个。哼。”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我们只需要说,闭上你的臭嘴,除非你愿意被装在罐子里送回家去。”
他的听众在脑子里试了试这主意。它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他们有好大一支舰队,克拉奇。”君主主义者还在犹豫,“可能有点冒险,烧烤外交使节。看到一堆煤灰坐船回来,他们一般都会有点意见。”
“啊,然后我们就说:嘿,你们,你们这些克拉奇佬,天上的大蜥蜴烤了你们的泥草房,不喜欢哈哈活该嚄嚄嚄。”
“我们真可以那么说?”
“为什么不能?而且我们还要接着说:赶紧的,给咱贡上很多很多糖来。”
“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克拉奇佬。”女人坚定地说,“他们吃的那些个东西!简直叫人恶心。再说了,那些异教徒成天叽里呱啦,满嘴都是他们的土话……”
黑暗里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
魏姆斯抬手挡住风,吸口劣质卷烟,把火柴丢进排水沟里,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上了布满水坑的潮湿街道。
如果有什么比他自己的愤世嫉俗更让魏姆斯忧郁,那就是他经常会发现,原来现实生活比他还更加愤世嫉俗些。
好多个世纪了,咱们跟别处的家伙关系一直还凑合,他暗想。(基本上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整个外交政策:“凑合”。)可刚才我却好像听见我们对一个关系从来都凑合的文明宣战——虽然他们的口音确实有点怪。而在他们之后还有整个世界。更糟糕的是,我们很可能会赢。
事实上,安科-莫波克的民众领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他们的立场与魏姆斯略有不同。第二天早上,这些人都接到一张简短的字条,命令他们到王宫参加工作午餐。
上面并没有说明是谁的命令。另外,他们还注意到,也没有说明究竟是谁的午餐。
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前厅里。
前厅的布置有了些变化。这里从来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符合精英阶层身份的地方。王公一直认为,如果你让人家觉得太舒服,他们很可能会赖着不走。因此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几把岁数很大的椅子,此外墙上还挂着过去双城统治者的肖像,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卷轴之类的东西。
如今椅子还在,肖像画没了。或者更确切地说,邋邋遢遢、布满裂缝的画布都堆在一个角落里,但镀金的画框全没了。
议员们都努力不去看彼此的脸。他们各自坐在椅子上,手指敲打着膝盖。
终于,两个满面忧色的仆人打开了通往大厅的门。狼平·文斯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议员们大都一宿没睡,整晚琢磨着与龙打交道的策略,但文斯看上去似乎已经好几年没睡了。他的脸色类似发酵的洗碗布,身上原本就没几斤肉,如今更像从金字塔里钻出来的什么东西。
“啊。”他叹道,“很好。都到齐了?那么这边请吧,先生们。”
“呃,”小偷头子说,“便条上提到了午餐?”
“怎么?”文斯问。
“跟龙一起?”
“天哪,你总不会以为它会吃了你吧,唔?”文斯道,“多古怪的念头!”
“从没这么想过。”小偷头子长舒一口气,忧虑像蒸汽一般从他耳朵里飘散到空气中,“这想法也太奇怪了。哈哈。”
“哈哈。”商人的首领道。
“嚄嚄。”刺客头子道,“奇怪的念头。”
“没错,我想你们大家都太紧张了些。”文斯道,“哈哈。”
“哈哈。”
“啊哈哈。”
“嚄嚄。”气温就这样下降了好几度。
“那么各位请这边走吧。”
大厅也变了模样。首先它比过去更大了许多。隔开相邻几间屋子的墙壁被打穿,天花板和上头的好几层都拆得干干净净。地板上铺满橡胶,只除了正中央,那里是一堆金子——
好吧,类似金子。就好像有人扫荡了整个宫殿,搞来了所有亮闪闪的东西。那里头有画框,有刺绣里的金线,有银子,偶尔还能看见宝石;厨房的盖碗、蜡烛台、暖炉和镜子的碎片也混迹其中。总之全是能闪能亮的。
然而议员们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留意这堆东西,因为他们头顶上还吊着个什么。
它的模样仿佛全宇宙体积最大、卷得最糟糕的雪茄烟——假如这样一支雪茄习惯倒吊在天花板上的话。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两只爪子抓着房椽。
在大门和那亮闪闪的一堆东西之间摆了一张餐桌。议员们注意到平时用的银餐具不见了,桌上只剩瓷器,刀叉似乎也是刚刚用木头削出来的。不过他们倒并不怎么吃惊。文斯在上首坐下,对仆人点点头。
“请坐,先生们。”他说,“抱歉事情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国王希望你们姑且忍耐一段时间,直到组织工作可以更好地开展为止。”
“呃,国……?”商人的首领道。
“国王。”文斯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发疯只有一步之遥。
“哦。国王。对。”商人说。从他坐的位置可以把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家伙看得很清楚,那上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一点点轻微的震颤。“祝他长命百岁,我说。”他赶紧加上一句。
第一道菜是圆子汤。文斯一点没动,其他人也沉默得可怕,整个大厅里只有木头与陶瓷碰撞的沉闷声响。
“有一些法律问题,国王将对你们的同意表示欢迎。”文斯终于打破沉默,“当然,仅仅是手续而已。很抱歉我要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麻烦各位。”
头顶上那一大堆似乎在微风中晃动起来。
“一点也不麻烦。”小偷头子紧张得嗓子都尖了。
“国王谦和地表示,”文斯道,“他将很高兴从人民手中接受加冕的礼物。不用太复杂,当然。任何他们手头闲置的贵金属和珠宝都可以。另外,我应该强调一下,这绝不是强制性的。他很有信心会收到大家慷慨的馈赠,但这些必须完全出于自愿。”
刺客头子叹口气,好不伤心地看了眼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商人则已经认命,正把公会会长的镀金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
“哎呀,先生们!”文斯道,“各位真是出人意料地慷慨!”
“呃,”幽冥大学的校长道,“你要知道——我意思是说,我敢肯定国王知道,传统上,城里征收的所有费用和税收大学都有豁免权。”
他掩住一个哈欠。昨晚巫师们对龙用上了自己所有最强大的咒语,那感觉就像朝大雾挥拳头。
“我亲爱的先生,这可不是征税。”文斯抗议道,“我希望我说的话不至于引起这样的误解。哦,不!不。就像我说的,任何贡品必须完全出于自愿。对这一点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
“清楚极了。”刺客头子瞪了老巫师一眼,“那么我们将要献上的这些完全自愿的贡品,它们最后会被放到——?”
“宝窟。”文斯道。
“啊。”
“我非常肯定,一旦大家完全理解了眼前的形势,所有人都会慷慨解囊。”商人的首领道,“不过我想国王一定明白,安科-莫波克城里其实只有很少的金子?”
“的确如此。”文斯道,“不过,国王有意采取强势、有力的外交政策,使这一问题很快得到解决。”
“啊。”议员们异口同声道,这次他们积极多了。
“举个例子。”文斯继续说道,“国王认为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在克尔姆、斯托·拉特、瑟尤多波利斯和特索托的合法利益都受到了极大损失。这一情况将被迅速纠正,并且先生们,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财宝会从那些急于享受国王保护的人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向安科-莫波克。”
刺客头子瞟了宝窟一眼。他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概念,他猜得出那些财宝最终会流到哪里。你不得不佩服龙敲竹杠的技巧,简直跟人没什么两样。
“哦。”他说。
“当然了,我们多半还会收获许多土地、财产之类的。国王希望大家明白,皇家私房议员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那么,呃,”刺客头子感觉自己逐渐对国王的思维方式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不用说,那些皇家呃——”
“私房议员。”文斯道。
“不用说为了报答国王的厚爱,他们也会在,比方说,财宝的问题上表现出更加慷慨的态度?”
“我敢肯定国王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文斯说,“不过这话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
“我猜也是。”
下一道菜是肥猪肉、蚕豆和粉粉的马铃薯。他们不免注意到,这些都是催肥的食物。
文斯喝了一杯水。
“那么让我们继续吧。下一个问题有些棘手,但我相信你们这样见多识广、心胸开阔的绅士是很容易接受的。”说话时,他拿水杯的手开始发抖。
“我希望此事也要确保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特别是因为国王无疑能以各种方式为城市的繁荣和防御做出贡献。比方说,我敢肯定大家知道巨龙——国王正不知疲倦地守护着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在休息时无疑就会更加满足。但有时候我们的确会遭遇到古老可笑的……偏见……这只能靠不知疲倦的工作才能消除……并且需要所有心怀善意的公民共同努力。”
他停下来看看他们。刺客头目事后回忆说,自己这辈子看过许多人的眼睛,而且不用说这些人都离死很近了,但文斯那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它们根本就是陷在地狱的泥泞里。他希望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再看见那样的眼睛。
“这里我指的是,”文斯说话时,每个字像流沙里的气泡一般,几经挣扎才能浮出水面,“我指的是国王的……饮食……问题。”
四周一片可怕的寂静。他们听见身后隐隐有翅膀窸窣作响,大厅角落里的阴影似乎也越来越暗,还有不断逼近的趋势。
“饮食。”小偷头子的声音显得十分空洞。
“对。”文斯几乎是挤出了这个字。他脸上开始流汗。刺客头子曾经听到过“丧魂失魄”这个词,一直奇怪它应该用来形容什么样的表情。现在他知道了。它就是文斯现在的表情;一个丧魂失魄的人,拼命想阻止自己的耳朵听见自己的嘴巴在说些什么。
“我们,呃,我们以为,”刺客头子字斟句酌道,“以为巨——国王,那个,肯定一直是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的,过去几个星期以来。”
“啊,但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东西,你们知道。很不怎么样。走失的家畜之类的。”文斯死命盯着桌面,“很显然,作为国王,这样的权宜之计已经不合时宜了。”
寂静在生长,并且有了某种质地。议员们都在使劲思考,他们尤其想到了自己刚才吃的那顿饭。仆人们端上好大一块水果松糕,上头挤满了奶油,这更加促使他们把思绪集中到那个方向。
“呃,”商人首领道,“国王的肚子多久饿一次?”
“随时都很饿。”文斯道,“但它一个月只进食一次。实在应该算是仪式性的。”
“当然。”商人首领道,“的确如此。”
“那么,呃,”刺客头子道,“国王上一次,呃,吃饭,是什么时候?”
“遗憾的是,自从它来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文斯回答道。
“哦。”
“你们必须明白,”文斯绝望地摆弄着自己的木头刀叉,“仅仅像个普通的刺客一样伏击人类——”
“请你原谅——”刺客头子准备抗议。
“我是说,像个普通的凶手一样——这并不能让它……满足。国王进食的本质就在于它必须是,唔……是国王和它的臣民的结合……以增强王室与民众的紧密联系。”他补充道。
“这顿饭的具体性质——”小偷头子几乎被这几个字哽住,“我们这里说的是年轻的处女吗?”
“纯粹是偏见。”文斯道,“年龄无关紧要,婚姻状况,当然,是十分重要的。还有社会地位。关系到味道,我相信。”他身子前倾,语气突然变得急迫,充满痛苦;他的听众感到今天第一次听到了他真正的声音,“请你们考虑一下!”他嘶嘶地说,“毕竟每个月才一个人!换来的是这么多!而且当然了,那些对国王有用的家族,比如你们这些私房议员,根本不会被排进大名单。再想想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们并没有考虑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只考虑其中一种已经够了。
文斯说话时,寂静像猫一样朝他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们都不去看彼此的脸,生怕从对方脸上看见自己。每个人都在想:总有谁很快就会说点什么,提出抗议,那时候我就嘟嚷两句表示赞成,当然我不会清清楚楚地说什么,我没那么傻,但肯定会非常坚决地嘟囔,这样别人就会明白我完全不赞成。因为在这种时刻,所有体面人都应当几乎站起来、差点被听见……
可谁也没开口。这些懦夫,每个人都在心里嘀咕。
接下来仆人又端上了布丁和砖一样厚的巧克力薄荷,但大家似乎都没了胃口。文斯不停地往下讲,声音单调而沉闷,其他人则红着脸,带着沮丧的恐惧洗耳恭听。等人家打发他们回去时,所有人都尽量单独离开,以避免同别人交谈。
唯一的例外是商人公会的会长,他跟刺客头子一道走出了王宫。两人并肩走着,脑子都转得飞快。商人的首领总是努力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他是那种出了天大的麻烦还能组织所有人大合唱的类型。
“那,那,”他说,“这么说咱们现在是私房议员了。好个名头。”
“唔。”刺客道。
“真不知道普通议员和私房议员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商人大声琢磨着。
刺客瞪他一眼,“我想,”他说,“区别就在于你有变成私房菜的可能。”
他扭头继续盯着自己的脚,脑子里不断浮现文斯最后的话。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见。大概没有……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是一个形状。那时他正握着秘书毫无生气的手,文斯死死盯着刺客被月亮晒黑的脸,他的嘴唇扭曲成相应的形状。
帮。我。
刺客哆嗦了一下。为什么找他?在他看来自己只能提供一种帮助,而且很少会有人要求他把这忙帮到他们自己身上。事实上他们通常会付一大笔钱,让他帮忙给其他人一个惊喜。不知道文斯遇到了什么事,竟想到要找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文斯独自坐在阴暗、破败的大厅里。他在等待。
他可以试着逃跑。但它会再次找到他。它永远都能找到他。它能闻出他的心。
或者它可以喷火烧他。这就更惨。就像那些明理兄弟的遭遇。也许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它看起来倒的确转瞬间就结束了,但文斯夜里失眠时曾经想过,最后那几毫秒会不会被延长成一个主观的、白热的永恒?也许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变成一点点原生质,而你就在那里,在这一切的中间……
不。我不会吐火烧你。
不是心灵感应。根据文斯的理解,心灵感应应该是听见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而这更像是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他的整个神经系统都嘣地响起来,仿佛一把弓。
起来。
文斯猛地站起身,不但掀翻了椅子,还在桌上撞了腿。那声音说话的时候,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就好像水之于重力。
过来。
文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伴随着几声“嘎吱”,巨龙缓缓展开了翅膀,它们从大厅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其中一只翅膀的尖端砸碎一扇窗户,伸进了午后的空气中。
龙慢慢伸长脖子,打个哈欠,动作极富肉感。打完哈欠以后,它把头转过来,离文斯的脸仅仅几英寸远。
自愿是什么意思?
“意思,呃,意思就是依靠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去干什么事。”文斯道。
但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必须充实我的宝窟,否则我就要烧死他们!
文斯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是的。”他说,“但你不能——”
龙发出无声的怒吼,文斯只觉得天旋地转。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不,不,不!”文斯尖叫着抱住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相信我!这样更好,如此而已!更好,也更安全!”
谁也不能打败我!
“这是当然的——”
谁也不能控制我!
文斯赶紧抬起两只手,手指张开,做出安抚的姿态。“当然,当然。”他说,“但做什么都有这样的方式和那样的方式,你知道。这样的方式或者那样的方式。所有这些咆哮和火焰,你并不需要它们……”
愚蠢的猴子!没有它们我如何迫使人类听我号令?
文斯把手放到背后。
“他们会自己选择这样做。”他说,“而且过一阵子,他们会渐渐相信这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这会变成一项传统。相信我。我们人类是适应力很强的生物。”
巨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事实上,”文斯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过不了多久,如果有人跑来告诉他们说,找龙来当国王不是个好主意,他们甚至会主动杀了他。”
龙眨眨眼。
在文斯记忆中,这是它头一次显得缺乏自信。
“我了解人类,你知道。”文斯言简意赅。
巨龙继续用视线把他钉在原地。
如果你是在撒谎……最后它想。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对你撒谎。”
他们真的会这样?
“哦,是的。从来如此。这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
文斯知道龙至少能读出他表层的思维。他俩已经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和谐。他也能看见那双巨眼背后的巨大思想。
龙感到惊骇。
“抱歉。”文斯虚弱地说,“我们就是这样子。全都跟生存有关,我想是。”
他们不会派伟大的勇士来杀我?它几乎有些伤心地想。
“我看不会。”
没有英雄?
“已经没有了。英雄太贵。”
可我要吃人!
文斯感觉到巨龙正在它的大脑里翻箱倒柜,希望找到一条能指向理解的线索。他半是看见、半是感受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图像,有龙、还有那个属于爬行动物的神秘时代。真正让巨龙吃惊的是那些不大值得夸耀的人类历史——换句话说基本上就是人类的整个历史。震惊之后是困惑和愤怒:龙能对人类干的事,几乎每一样人类都对彼此干过,并且通常都十分积极。
你们还有脸扭捏作态。它对他想。我们是龙。我们本来就该残忍、狡诈、无情、可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猴子——龙的大脸靠得更近些,文斯直直地看进那双无情的眼睛深处——我们从来没有用火烧自己的同类、折磨他们,把他们撕成碎片,然后管这叫道德。
龙再次把翅膀伸开一两次,然后重重地落到那极其俗气同时略值几个钱的宝窟上。它用爪子扒拉几下。它嗤之以鼻。
三条腿的蜥蜴也不会把这堆东西当宝贝,它想道。
“会有更好的送来。”文斯低声说,话题换了个方向,他暂时舒了一口气。
最好如此。
“我能不能——”文斯有些迟疑——“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问。
“你其实并不需要吃人吧?我想从人类的角度看这是唯一的问题,你知道。”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听不大清楚,“财宝什么的都不成问题。如果这只关系到,那个,蛋白质的话,那么你这样一个强大的智慧生命也许愿意选择一种不那么容易引起争议的食物,比如说母牛——”
龙喷出一道水平的火焰,把对面的墙壁烧成了焦炭。
需要?需要?烧灼声渐渐消失后它咆哮道,你跟我说什么需要?女人中最精致的花朵必须献给龙,以确保和平与繁荣,这难道不是传统?
“可是,你瞧,我们一直都还算和平,也比较繁荣——”
你希望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吗?
那念头的力量迫使文斯双膝跪地。
“当然。”他好容易挤出两个字。
龙华丽丽地伸伸爪子。
那么有需要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们。它想道。
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它离开了文斯的脑子,文斯浑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
龙在廉价的宝窟上滑了一下,跳上厅里一扇大窗户的窗台,用头敲碎了彩绘玻璃。一位安科-莫波克之父的彩色图像瀑布般落到底下的废墟上。
巨龙长长的脖子伸进傍晚的空气中,像个探测器似的左右转动。城里华灯初上,百万人的生活汇成一片微弱、深沉的嗡鸣声。
龙深吸一口气,十分快活。
接着它整个跳上窗台,把剩下的窗框顶掉,一跃跳进了空中。
“这是什么?”喏比问。
它大致呈圆形,质地类似木头,敲它一下你会听到尺子打在桌沿上的那种声音。
科垄军士又敲了敲。
“我放弃。”他说。
卡萝卜骄傲地把它从破烂的包装里拿出来。
“这是个蛋糕。”他双手托住那东西,有些费力地把它高高举起,“我母亲寄来的。”他把它放到桌上,动作小心翼翼,免得压到自己的手指。
“这能吃吗?”喏比问,“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你总以为它们该坏了。”
“哦,这是矮人的特别秘方。”卡萝卜道,“矮人的蛋糕是不会坏的。”
科垄军士又使劲敲了它一下,“看来是这样。”他承认。
“可顶饿了。”卡萝卜道,“简直就像有魔力。这个秘密在矮人中间代代相传,已经好多个世纪。只要一小块,你整天都不会想吃东西。”
“当真?”科垄道。
“包里装着这么个蛋糕,一个矮人可以走上几百里路。”卡萝卜继续道。
“我打赌他走得了。”科垄闷闷不乐地说,“我打赌他一路上都在想,‘见鬼,真希望我能赶紧找到点别的东西吃,不然又只能吃这该死的蛋糕。’”
对于卡萝卜来说,讽刺的意思是某种尖锐的物体。他自管自拿过自己的长枪,在两次失败的尝试之后,终于把蛋糕大致切成了四份。
“那,”他快快活活地说,“我们一人一份,还有一份给队长。”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哦。抱歉。”
“嗯。”科垄毫无表情。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我喜欢他。”卡萝卜道,“他走了我很难过。”
又是一阵沉默,与先前的十分类似,只不过更加深沉,包含了更多的沮丧情绪。
“我猜现在会把你升成队长了。”卡萝卜说。
科垄大吃一惊,“我?我不想当队长!我没法动那个脑筋。不值得动那么多脑筋,每个月才多九块钱。”
他敲敲桌子。
“就这么点?”喏比问,“我还以为军官个个富得流油。”
“每个月多九块。”科垄道,“有一次我看见过工资表,每个月九块,外加两块钱的羽毛补助。只不过他从没领过。挺逗的,说实话。”
“他不是那种插羽毛的人。”喏比说。
“没错。”科垄道,“队长的问题在于,你知道,我读过一本书……你知道我们身体里都有酒精……是自然而然的。哪怕你这辈子一滴酒不沾,你的身体都可以自己造出来……可魏姆斯队长,你瞧,他是那种身体自己造不出酒精的人。就好像,他生下来就比平常人短了两杯。”
“天哪。”卡萝卜道。
“没错……所以,他没喝醉的时候,那可是真的清醒。酊酩,他们管这叫。有时候你醒过来,会觉得自己喝了一整夜,你知道那种感觉吧,喏比?嗯,他随时随地都是那种感觉。”
“可怜的家伙。”喏比道,“我一直不知道。难怪他老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所以他总想赶上来,你瞧。只不过他并不总能弄对那个剂量。再说了——”科垄瞄了卡萝卜一眼——“他被个女人搞得心情低落。说起来,基本上所有事情都让他心情低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军士?”喏比问。
“你觉得他会不会介意我们吃了他的那份蛋糕?”卡萝卜满怀渴望地问,“要是放坏了就太可惜了。”
科垄耸耸肩。
岁数比较大的两个人可怜巴巴地呆坐着,卡萝卜则对蛋糕发起攻势,那架势活像是石灰坑里的斗轮式碎石机。其实哪怕是最清淡的蛋奶酥,另两个人也不会有任何胃口。
他们在思索,没有队长的日子要怎么过。他们的结论是哪怕没有龙,前景也非常暗淡。随你怎么批评魏姆斯队长,他确实有自己的派头。那是种愤世嫉俗、邋邋遢遢的派头,但他有,而他们没有。他认得很长的单词,还会做加法。就连这也算是一种风格。他连醉都醉得气派。
他们努力拖延时间,努力把时间拉长。但夜晚还是来了。
他们毫无希望。
很快他们就必须上街去。
现在是六点钟。一切并不安好。
“我也想埃勒。”卡萝卜道。
“其实它是队长的。”喏比道,“再说兰金小姐知道该怎么照顾他。”
“而且有它在我们什么都不能放在房间里。”科垄说,“我意思是,就连灯油都不行。它连灯油都喝。”
“还有樟脑丸。”喏比道,“一整盒樟脑丸。为什么你会想吃樟脑丸?还有水壶。还有糖。见了糖它简直要发疯。”
“不过它挺可爱的。”卡萝卜道,“很友好。”
“哦,这倒不假。”科垄道,“可说起来,每次它打个嗝你就得往桌子背后躲,这算什么宠物。”
“我会想念它的小脸的。”卡萝卜说。
喏比擤擤鼻子,声音很大。
仿佛回声一样,门上同时响起了敲门声。科垄猛地一扭头。
卡萝卜起身去开门。
两个禁卫兵等在门外,一脸高傲的不耐烦。见卡萝卜弯下腰,从门框底下探出脑袋,他们同时后退了一步。卡萝卜这样的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我们给你们带来一份布告。”其中一个说,“你们必须——”
“你们胸甲上新画的这些是什么?”卡萝卜礼貌地问。喏比和军士从他背后探出脑袋。
“这是一条龙。”比较年轻的卫兵回答道。
“龙王。”老资格的那个纠正道。
“哎,我认识你。”喏比说,“你是斯敲里·马屯,以前住在碎碎街。你妈是做止咳糖的对吧,后来掉进装糖的大锅里淹死了。我从来没吃过止咳糖,不过有时会想起你妈。”
“哈罗,喏比。”对方不怎么热情地招呼道。
“我打赌你老妈肯定觉得你特长脸,居然在胸甲上画个龙。”喏比轻快地说。对方投向他的眼光混合着仇恨和尴尬。
“帽子上还插了新羽毛。”喏比甜甜地加上一句。
“这是命令你们宣读的布告。”护卫高声道,“读完以后贴到各个街角。这是命令。”
“谁的?”喏比问。
科垄军士伸出火腿一样的大手一把将卷轴抓过去。
“据此,”他读得很慢,手指迟疑地从每个字底下划过,“乌-阿——王中之王,几-月-的-位——”他宽阔的脑门就像座悬崖,汗水在粉红色的崖边不断累积,“绝对——是绝对——的特-喔-直——统治者,勒-喔-唔——龙——”
他陷入可怕的学术沉默里,手指抽筋似的慢慢移动到卷轴底部。
“不。”最后他说,“是我看错了,对吧?它总不会是准备吃人吧?”
“摄取。”年纪大的那个纠正他。
“这完全是社会……社会契约的一部分。”他的助手呆头呆脑地说,“我敢肯定你们会认同。为了保护城市的安全,这只是很小的代价。”
“有什么可保护的?”喏比问,“我们还从没遇到过贿赂不了或者腐化不了的敌人。”
“直到现在。”科垄阴沉沉地说。
“你领会得很快。”护卫说,“所以你们要把它公布出去。否则有你们的苦头吃。”
卡萝卜从科垄的肩膀上看过去。
“处女是什么东西?”他问。
“没结婚的女孩子。”科垄飞快地回答道。
“什么,就比如我朋友蕊德?”卡萝卜又惊又骇。
“那个,也不是。”科垄道。
“她还没结婚,你知道。帕姆夫人家的姑娘都还没结婚。”
“唔,对。”科垄说。
“那不就是了。”卡萝卜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不会容许这种事儿,我希望。”
“大家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的。”科垄道,“你只管瞧着。”
两个禁卫兵开始后退,免得被卡萝卜迅速勃发的怒气殃及。
“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年纪大的那个说,“但如果你们不把它贴到街上,那你们就自己跟陛下解释去。”
他们急急忙忙跑掉了。
喏比冲到街上,“衣服上画龙!”他喊道,“你老妈知道了准得在棺材里翻来覆去,你衣服上画个龙满大街乱窜!”
科垄有些茫然地走回屋里,把卷轴摊开在桌面上。
“真糟糕。”他嘟囔道。
“它已经杀过人了。”卡萝卜说,“总共违反了议会颁布的十六种法令。”
“唔,没错。但那只不过是,你知道,骚动和混乱什么的。”科垄说,“倒不是说那不是坏事,可这次是要人来参与那啥的,你知道,把个姑娘交出去然后站在一边看,就好像这完全是正当又合法的好事。”
“我估摸着这完全取决于你的立场。”喏比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意思?”
“唔,从被活活烧死的人的立场看,估计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喏比极富哲理地说。
“大家是不会容忍的,我说。”科垄当做没听见,“你们瞧着。他们会游行到王宫前头,然后那条龙能怎么办,呃?”
“把他们全烧死。”喏比迅速作答。
科垄似乎有些迷惑,“它不会这么干吧,唔?”他问。
“看不出有什么能阻止它。你看见了吗?”喏比瞥眼大门,“他过去是个好孩子,那小伙子。帮我爷爷跑过腿。谁能想到他居然胸口画条龙到处跑……”
“我们该怎么做,军士?”卡萝卜问。
“我可不想被活活烧死。”科垄军士道,“我老婆非念叨死我不可。所以我猜我们只能那啥来着,宣布它。不过别担心,小子。”他拍拍卡萝卜结实的胳膊,又重复了一遍,“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大家绝对不会容忍。”看他的表情,就好像说第一遍时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似的。
兰金小姐双手抚摸着埃勒的身子。
“见鬼,我还真不知道那里头出了什么毛病。”她说。小泽龙想舔她的脸,“它最近都吃了些什么?”
“最后一样,我想,是壶。”魏姆斯回答道。
“一壶什么?”
“不,就是一个壶。黑黑的,有嘴有把手的东西。它嗅了老半天,然后就吃掉了。”
埃勒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笑完打了个嗝。两个人类赶紧卧倒。
“哦,我们还发现它吃烟囱里的煤灰。”两人从围栏上方探出头来。
他们靠在一个加固的箱子上,这是兰金小姐的一间龙病房。它必须加固才行,一条龙生病以后,通常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失去对消化系统的控制。
“它看起来倒不像有什么病。”她说,“只是胖。”
“它老哼哼唧唧的。还能隐约看见有东西在它皮肤底下动。知道我怎么想?还记得你说过它们可以重新组合自己的消化系统吗?”
“哦,当然。所有的胃啊腺啊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配搭在一起,你知道。这样就可以——”
“更好地利用手边能点火的材料。”魏姆斯说,“没错。我猜它是想造出一种特别烫的火。它想挑战大龙。每次它飞上天,它就坐在那儿哼哼唧唧的。”
“而且也没爆炸?”
“据我们所知没有。我是说,我敢肯定如果它爆了,我们会注意到的。”
“它什么都吃?”
“这倒很难确定。它什么都闻,然后大多数都被它吃掉了。比方说两加仑灯油。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它留在那儿。我们照顾不了它。再说现在也不需要用它来找龙了。”他苦哈哈地加上一句。
“我觉得你只不过是在犯傻。”兰金小姐领着魏姆斯回屋里去。
“犯傻?我在所有人面前被开除了!”
“没错,但这不过是个误会,我敢说。”
“我可没误会!”
“好吧,我觉得你这样心烦只是因为自己无能。”
魏姆斯的眼睛鼓出来,“啥?”
“对那条龙。”兰金小姐全不在意他的反应,“你对它束手无策。”
“要我说这座该死的城跟那条龙正是绝配。”魏姆斯说。
“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这样害怕的时候,你没法指望他们什么。”她轻轻碰碰他的胳膊。这一幕就好像一个工业机器人被专家摆布,要它学习轻轻拿起鸡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勇敢的。”她含羞带怯地补充道。
“我?”
“上个星期,你阻止他们杀死我的龙的时候。”
“哦,那个。那不是勇敢。再说了,他们不过是人。人好对付。我老实告诉你,我可不要再往那条龙的鼻孔里瞧了。我经常一醒过来就想起这个。”
“哦。”她似乎泄气,“好吧,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有许多朋友,你知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只管开口。我听说斯托·赫里特公爵正好缺一位卫队长。我帮你写封信。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夫妇俩人非常和气。”
“我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魏姆斯的口气有些生硬,“有一两份邀请我还没答复人家。”
“唔,当然。我敢肯定你知道什么最好。”
魏姆斯点点头。
兰金小姐不断把手里的帕子拧来拧去。
“那好吧。”她说。
“好吧。”魏姆斯道。
“我,呃,我猜你是想走了,那。”
“对,我猜我最好还是先走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两人同时开口。
“认识你真的——”
“我只是想说——”
“抱歉。”
“抱歉。”
“不,你想说什么来着?”
“不,抱歉。还是你说吧。”
“哦。”魏姆斯迟疑片刻,“那我就走了。”
“哦。好。”兰金小姐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人家还在等你回话呢。也不能老叫人家等着。”她说。
她猛地伸出一只手。魏姆斯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
“那我这就走了。”他说。
“请一定再来。”兰金小姐的语气冷了些,“如果你正好到这附近的话,我是说。我敢肯定埃勒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唔。好。那再见。”
“再见,魏姆斯队长。”
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走上宽阔、幽暗的街道。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脖子上,至少他告诉自己说我能感觉到。她此刻必定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只是望着我。但我不会回头,他暗想。那样太傻了。我是说,她很可爱,也很有常识,性格更是非常好,但说真的……
我不会回头的,哪怕她一直等着,直到我走完这整条街。有时候你必须残忍,这样才更仁慈。
因此,当魏姆斯走到一半、身后传来关门声时,他突然感到非常、非常地愤怒,就好像自己被人打劫了一样。
他停住脚步,拳头在黑暗中收紧又松开。他已经不是魏姆斯队长了,他是市民魏姆斯,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做许多过去梦里也不会做的事情。也许他可以去砸几扇窗户。
不,那样不太好。他想要的不止这么一点。他想除掉那条龙,赢回自己的工作,逮住这一切背后的黑手,然后就一次,把什么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揍那家伙,直到累得揍不动为止……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底下的城里是一大片烟雾和水汽。但他想的不是这些。
他想到的是一个正在逃跑的人,还有在他生命的迷雾深处,一个使劲往前跑、生怕掉队的小男孩。然后他低声吐出一句:“他们有谁逃出来吗?”
科垄军士读完了布告,抬眼望望,周围满是敌意。
“别怪在我头上。”他说,“我只管读,又不是我写的。”
“这可是人牲,我说。”某人说道。
“人牲没什么不好。”一个祭司说。
“啊,它本身当然没什么不好。”第一个人赶紧澄清,“为了正当的宗教理由,而且用死刑犯当祭品什么的。不过因为龙的肚子有点饿就把人给它塞牙缝,这可大不一样。”
“就是这话!”科垄军士道。
“收税是一码事,但吃人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说得好!”
“如果我们都说不干,龙又能怎么样?”
喏比准备回答。科垄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紧拳头,高高举起。
“就像我一直说的,”他说,“团结起来不挨烧!”
人群中响起七零八落的欢呼声。
“等等。”一个小个子男人缓缓道,“据我们所知,龙只有一个拿手好戏,就是飞来飞去,对人放火。我有些怀疑,咱们的建议并不能阻止它这样做。”
“对,可如果我们一致抗议——”第一个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犹疑。
“它总不能把所有人都烧死。”科垄道。他决定再次打出自己新发现的王牌,于是骄傲地补充道:“团结起来不挨烧!”这一回的欢呼声更小了些,大家都在储存能量,预备留给担忧用。
“我不是太明白。为什么它不能把所有人都烧死然后飞到另一座城市去?”
“因为……”
“宝窟。”科垄说,“它需要人给它送财宝。”
“耶。”
“嗯,也许是这样,但具体是多少?”
“什么?”
“多少人?城里人数的百分之几,我是指。也许它并不需要把整座城都烧掉,只需要烧掉一部分。我们知道是哪些部分吗?”
“听着,这话越来越傻了。”第一个人道,“如果老是把问题翻来覆去地想,我们永远也别想干成一件事。”
“我不过是说,先把事情想想明白总是好的。打个比方,就算我们打败了龙,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哦,拜托!”科垄军士道。
“不,我是认真的。龙没了谁来做主?”
“一个人类,最起码!”
“随你高兴吧。”矮子满脸阴郁,“不过据我想,说不定,一个月一个人?这样的话,比咱们过去的好些统治者强多了。还有谁记得疯子尼希吗?或者嘻嘻王斯碎斯和他的一分钟笑牢?”
底下一阵嘀咕,你能听到各种版本的“他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可他们都被推翻了!”科垄说。
“不,他们没有。他们被暗杀了。”
“一样的。”科垄说,“我意思是,总不能指望谁跑去暗杀龙吧。想杀它可不是靠月黑风高和锋利的匕首就能成事的,这我清楚。”
我明白队长什么意思了,他暗想。难怪他每次想过事情之后都要喝上一杯。我们总是还没动手就先把自己打败了。随便找个安科-莫波克人,给他根棍子,到头来他准会把自己打死。
“听着,你这满嘴喷粪的蠢蛋。”第一个人一把抓住小个子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我正好有三个女儿,而且正好不想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变成下酒菜,多谢你。”
“没错,而且团结起来……不……挨……”
科垄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意识到周围的人全都在往天上看。
这混蛋,科垄的理智一点点流逝。它肯定长了双法兰绒的脚,走路都不带响的。
龙就在离他们最近的房顶,它在屋脊上换个姿势,拍拍翅膀,打个哈欠,然后把脖子伸到街道上。
女儿成群的人站在原地,拳头高举着。一个圆圈迅速成型,以他为圆心,半径不断增大,圆圈中间只剩下光秃秃的鹅卵石。小个子男人从第一个人僵硬的手里挣扎出来,飞快地躲进了阴影中。
突然间他似乎成了全世界最孤独、最无依无靠的人。
“我明白了。”他静静地说着,朝那好奇的爬行动物瞪大眼睛。事实上它并不显得特别凶残。它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兴趣。
“我才不在乎!”他的吼声在寂静中回荡,“我们向你挑战!如果你杀了我,你不如把我们全都杀死!”
人群中的某些区域传来不安的挪动声,表明有的人并不认为这话是什么不证自明的公理。
“我们能够抵抗你,你知道!”那人咆哮道,“不是吗?大家。那句关于团结的口号是怎么说的来着,军士?”
“呃。”科垄感到自己的脊椎骨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我警告你,龙,人类的精神是——”
大家没能知道人类的精神到底是怎么样的,或者至少他心目中人类的精神是怎么样的。尽管深夜失眠时有部分人或许会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且对人类精神的性质形成一个十分明智但也叫人胃疼的见解——虽然在条件适宜的情况下,它或许又高尚又勇敢又美好,但说到底,它也只不过是人的精神。
龙的火焰正中他胸部。刹那间他化作了一个白热的轮廓,紧接着纯净的渣子纷纷落下,在融化的鹅卵石上形成一小摊一小摊的黑色。
火消失了。
人们像雕塑般僵直在原地,谁也不知道静止不动和转身逃跑哪一样更容易吸引龙的注意。
龙低头往下看,想知道他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科垄感到,自己作为现场唯一的军官,有责任控制当前的事态。他咳嗽两声。
“好了,那,”他努力压制尖叫的欲望,“请大家这边走,先生们女士们。走吧,现在。走吧。咱们这就走了,大家。”
他挥挥胳膊,勉强摆出很有权威的样子。其他人也跟他一样紧张,赶紧乱哄哄地散了。科垄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屋顶背后燃起的大火,火花盘旋着升上空中。
“你就没有家可回吗?”他哑着嗓子问。
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荡回了此时此地的图书馆。他身上的每根毛都怒气冲冲地挺立着。
他一把推开大门,荡进满目疮痍的城市。
某人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最糟糕的噩梦就是一个怒发冲冠的图书管理员。
还戴警徽的那种。
城市上方的夜空中,龙悠然自得地前后俯冲,几乎没有扇动翅膀。没有这个必要。上升的热气已经足够了。
安科-莫波克遍地起火。在燃烧的建筑与安科河之间多出了无数水桶传送带,以至于许多木桶都被递错了队伍,还有的被人半路拦截。倒不是说你非得要木桶才能捞起安科河混浊的河水——一张网其实也尽够了。
上游布好几队人马,脸被浓烟熏得乌黑,正拼命使力,想赶紧关上铜桥底下那两扇饱经河水腐蚀的大门。这是安科-莫波克抵挡大火的最后屏障。关门以后,安科河没了去处,只能缓缓打着圈,溢满河堤之间的空间。
在桥上干活的这些人要么是不能跑,要么是不愿跑。另外还有不少人已经成群结队冲出城门,奔着雾气笼罩下的寒冷平原去了。
但他们也没跑出多远。龙在毁灭的画卷之上优雅地转个弯,从城墙上滑出城去。几秒钟之后,卫兵们就看见火光从上到下穿透了雾气。人潮往城里退回来,龙在他们头顶盘旋,就像只牧羊犬。城市中的大火映红了它的翅膀底部。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军士,有什么建议吗?”喏比问。
科垄没吭声。真希望魏姆斯队长在这儿,他暗想。他也一样不会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他懂得更多更好的词汇可以表达这层意思。
不断溢出的河水和乱七八糟的消防链终于起了作用,有几处大火已经被扑灭。龙似乎也并不打算重新填补。它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不知道会是谁。”喏比说。
“什么?”卡萝卜问。
“当祭品的人,我指的是。”
“军士说大家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卡萝卜恬淡地说。
“唔,好吧。对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如果你对他们说,你们选吧,要么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烧成灰,要么是某个你多半从来没见过的姑娘给吃掉,嗯,他们很可能会好好考虑一下。人性,你知道。”
“我敢肯定会有个英雄及时出现的。”卡萝卜说,“带着某种新式武器,击中它的软类。”
突然一阵沉默,表明他的听众竖起了耳朵。
“软类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它身上的一个地方。特别软的地方。我爷爷给我讲过这些故事。击中一条龙的软类,他说,这样你就干掉它了。”
“就好像踢中它的那啥一样?”喏比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道。也许吧。不过,喏比,我已经说过好多次,这样做是不对的——”
“那这个地方又是在哪儿呢,大概?”
“哦,每条龙都不一样。你等它从你头顶飞过,然后你说,这就是它的软类,然后就杀了它。”卡萝卜道,“基本上就是这样。”
时空图书管理员的三条规则是:1)缄默;2)图书必须在最后一个还书日期前放回原位;3)不得干涉因果关系的性质。
1英寸=2.54厘米。——译注
安科-莫波克的不少宗教仍然在实践人牲制度,当然其实倒并不真的需要这么多实践,因为这一套它们如今都已经轻车熟路了。城里的法律规定只能用死刑犯做祭品,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在大多数宗教里,拒绝自愿成为祭品都是要判死刑的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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