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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埃利亚斯

此后几小时,巴里乌斯的尖叫声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我总能看到他身体倒下的样子,听见他最后的呼吸,闻到石板地面上残留的血腥味。
平常,学生们的死并不会给我这么大的影响。这也本该如此,收魂的死神是这里的常客。在某个时间点,他会与黑崖学院的所有人同行。但今天目睹巴里乌斯的死,给我留下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印象。当天剩余的时间里,我脾气暴躁,心不在焉。
别人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常情绪。跟另外一些骷髅级学员一起去训练的路上,我发觉法里斯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应该是问了第三遍了。
“你的样子就像相好的妓女得了天花一样。”我咕哝着道歉时,他这样评价说,“你这混蛋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事。”说完了我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多么愤怒,多么不符合将要正式成为假面人的骷髅级学员身份。我应该显得跃跃欲试,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
法里斯和戴克斯猜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小声说了句脏话。
“你确定?”戴克斯问。他是个循规蹈矩的家伙,一直都是。每次他看我,我都知道他在好奇,想知道为什么那面具还没跟我的脸融合。你滚远点儿,我想对他说。然后我又提醒自己,他并不是想窥探我的秘密。他是我的朋友,是真的在为我担心。“今天早上,”他说,“鞭刑的时候,你有点儿——”
“嘿,你们放过这可怜的家伙吧。”海伦娜从我们背后大步跟上,甩给戴克斯和法里斯一个灿烂的微笑,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我肩上,我们一起进入武库。她对着一列弯刀点头示意,“去挑一把,埃利亚斯,选好你的武器。我要向你挑战,三局两胜。”
我去选武器的时候,她转向其他人,小声说了些什么。我拿起一把无锋的训练用弯刀,检查它的平衡性。片刻之后,我感觉到海伦娜镇定自若地来到了我身边。
“你跟他们说什么呢?”我问她。
“我说你外祖父又在烦你了。”
我点头赞许。最好的谎言总要有几分事实依据。我的外祖父自己就是一名假面人。像很多假面人一样,他也是个事事苛求完美的家伙。
“谢了,海勒。”
“不客气。想报答我的话,你最好振作起来。”见我皱眉,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戴克斯是你的副队长,他抓到了叛逃者,你却没有夸奖他。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你的整个战队都发觉了。而且,今天早上鞭刑的时候,你显得……心不在焉。”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起哄杀死一个十岁孩子的话,你说的没错。”
她的眼神显得有些紧张,到了足以让我发觉的程度:在海伦娜内心深处,也有几分赞同我的意见,尽管她从来都不肯承认。
“马库斯看到你在鞭笞之后逗留了。他和扎克见人就说,说你觉得今天的惩罚过于严厉。”
我耸耸肩,才懒得理会蛇蛙两兄弟说我什么。
“你别犯混。现在离毕业只剩一天时间,马库斯巴不得有机会毁掉维图里亚家族继承人的前程。”她说的是我所属的家族,凭借其历史上获得的荣耀,也是整个帝国最古老、声望最高的家族之一。“他就差说你公开谋叛了。”
“反正他每隔一两个星期,总是要这么诬陷我一两次。”
“可是这一次,你真的让他抓住了把柄。”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海伦娜的方向,有一瞬间我非常紧张,以为她已经知晓了一切。但她的表情里,没有任何愤怒或者反感,只是显得担心。
她扳着手指历数我做错的事。“你是轮值小队的队长,却没能亲自把巴里乌斯抓回来。你的副队长帮你完成这件事,你却没有口头嘉奖他。叛逃者被惩罚示众时,你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不满。更不要说今天是毕业之前最后一天,而你的面具才刚刚开始融合。”
海伦娜等着我反驳,见我无言以对,叹了一口气。
“除非你比看起来更傻,就连你本人都能想明白,这一切会让人怎样想。埃利亚斯,如果马库斯向黑甲禁卫告发你的话,他们可能会找到足够的证据拜访你的。”
我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自己后颈直贯全身。黑甲禁卫的任务,是确保军人对帝国保持忠贞。他们的制服上有一个鸟形标志,而他们的首领一旦被选定,就一辈子被称为“嗜血伯劳”。他是国王的左右手,整个帝国权势第二大的人物。目前这一任嗜血伯劳,有先拷打再审问的习惯。只要这些黑甲混蛋深夜拜访一次,足以让我在医院躺几个星期。我的整个计划会全盘失败。
我努力克制,忍住不对海伦娜怒目而视。能那么坚决地相信帝国,当自己是受到恩宠的宝贝,那感觉一定很舒服。我为什么不能跟她一样——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呢?就因为我的母亲抛弃过我吗?就因为我人生的前六年在原始部落里度过,他们教会了我善意和同情,而不是暴虐和仇恨吗?就因为我儿时的玩伴都是游牧民小孩、海国儿童和学者后代,而不是武夫贵胄?
海勒递给我一柄弯刀。“收敛些,”她说,“拜托,埃利亚斯。再忍一天就好,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是啊。成为帝国全职鹰犬的自由,我们将带领军队,投入那些没完没了的边境战争,屠杀原始人和野蛮人。不去边境的那些人,则留在城市里,整日追缉叛军和海国间谍。我们号称自由,的确!我们有为皇帝喝彩的自由,还有奸淫杀戮的自由。
可笑的是,我并不觉得那些是自由。
我没说什么。海伦娜是对的。我给自己吸引了太多注意力,而黑崖学院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引人注目的地方。要是有人试图叛变,这里所有的学生都会变成饥饿的鲨鱼,只要闻到一丝血腥味,就会全体蜂拥而至。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竭尽全力表现得像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假面人,沾沾自喜,专横暴虐,崇尚强权,感觉就像把自己变成一坨屎。
傍晚时分,我回到自己那牢房一样的小小居室,享受难得的几分钟喘息之机。我扯下自己的假面,把它丢在床上。终于摆脱那液态金属时,我禁不住长出一口气。
看到面具表面映出我的面庞,我皱起眉头。即便有那两条常常被法里斯和戴克斯嘲笑的浓眉,我那双眼睛还是太像自己的母亲,以至于我痛恨它们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现在也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但我还是第一百次徒劳地奢望:他至少应该把眼睛的样子遗传给我。
一旦逃离了帝国,这些都将不再重要。人们看到我的眼睛时,最多不过是说“武夫”,而不会说“像院长”。南方海岸有很多武夫出没,充当商人、佣兵和工匠。我可以混迹于数百同胞之中。
外面的钟楼敲响八下。再有十二小时,我们就将毕业。十三小时后仪式结束。再有一小时的庆典。维图里亚家族是名门望族,外祖父会要求我跟几十个人握手。但最终,我会要求告退,然后……
自由。我终将自由。
从来没有学生在毕业后逃走。他们还有什么逃走的必要呢?以往的学生叛逃,都是为了逃避黑崖学院地狱一样的生活。可是等离开学院,我们就有了自己的指挥权,自己的使命。我们有钱,有地位,受尊重。如果能成为一名假面人,就算是出身最低的贱民也能趾高气扬。任何有点儿头脑的人都不会拒绝这些,尤其是在熬过了近乎十五年要命的训练之后。
正因为如此,明天才是完美的逃走时机。毕业典礼之后的两天都是疯狂庆祝——派对、宴会、舞会、纵酒。如果我在此时消失,至少一天之内,不会有任何人想到要去追踪我。他们会以为我在朋友家喝多了,只是宿醉未醒。
从我宿舍通往塞拉墓城的地道闪现在我的视野边缘。我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挖通这条该死的秘道。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加固,并把它掩藏起来,不让巡逻辅兵发现。然后又用了两个月,才画好了穿越墓城逃出城外的线路。
七个月,那么多不眠之夜,无数次惊慌中回头,故作镇定。如果我最终能逃走,一切都值得。
鼓声响起,标志着毕业晚宴即将开始。几秒钟后,有人敲响我的门。惨了惨了。说好了要到营房前面等海伦娜来着,可现在我却连衣服都没穿。
海伦娜又在敲门:“埃利亚斯,别再描眉画眼了,赶紧出来,我们已经迟到了。”
“你等下。”我说,脱下贴身衣服,海伦娜却恰在此时推门进来。见我一丝不挂,她脖子涨得通红,眼睛转向一边。我扬了一下眉毛,略感吃惊,海伦娜见到我赤身裸体,怎么也有几十次了——有时是受伤,有时是生病,有时是在院长残酷的极限体能训练项目中苦熬。到现在,见我脱光,应该不会让她有任何反常反应才对,她大不了是眼珠一转,丢件衬衣给我。
“你……快点儿成不成?”她支支吾吾地说,试图打破突然降临的沉默。我从衣钩上扯下制服,迅速套上,扣好纽扣。因为她的尴尬,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儿紧张。“伙计们已经提前走了,说好了要给我们留好位置的。”
海伦娜揉着她后颈的黑崖学院文身——那是个菱形图案,四边有些波浪纹,所有学生到校时都要被文上一个。当时海伦娜的表现就超过我们大多数同伴,她坚忍地承受痛苦,没掉一滴眼泪,而我们其他人都在哭哭啼啼。
为什么黑崖学院每一代人的时间里只招收一名女性学生,安古僧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解释,甚至连海伦娜本人也不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们显然不是随机选择的。海伦娜的确是这里唯一的女孩,但她在我们班排名第三,绝对是有充足理由的,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恶霸们早就学会了回避她。她聪明,反应敏捷,而且出手狠辣。
现在的她身穿黑色制服,闪亮的发带束在额头上,犹如女王的冠冕。我打量着她搭在脑后的修长手指,留意到她舔嘴唇的小动作。突然我在好奇亲吻那双红唇的感觉;如果我把她推到窗框边,用身体挤压她的身体,或者摘掉她的发簪,将她的长发拢在手指之间,又会是什么感觉。
“唔……埃利亚斯?”
“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看直了眼,连忙收回心神。居然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产生了性幻想,埃利亚斯,你真可悲。“抱歉。我只是……累了。咱们走吧。”
海勒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向我的面具仰了下头。那面具还在床上:“你可能还要戴上那个。”
“没错。”不戴面具出门,是要被处以鞭刑的。十四岁以来,我就没见过任何不戴面具的骷髅级学员。除了海勒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见过我的本来面目。
我戴上面具,在它急切地贴上我的面部时,努力克制住想要发抖的本能反应。再忍一天就好。然后我就将把这张假面永久摘除。
我们从兵营出来时,日落的鼓点已经敲响。蓝色天空变暗成紫色,炽热的沙漠空气也变得凉爽。暮色与黑崖学院的建筑融合,让那些矮阔的楼宇显得异乎寻常的高大。我的眼睛扫过黑暗处,寻找任何潜在威胁,这是五劫生时代流浪期间养成的习惯。有一瞬间,我觉得那暗影像是在回望着我,但这感觉转瞬即逝。
“你觉得安古僧会参加毕业典礼吗?”海勒问。
不会。我想要这样回答,我们这些所谓的圣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把自己关在山洞里,解读绵羊的臭肠子。
“应该不会吧。”最终我只是这样说。
“我猜,活过了五百年之后,他们一定觉得很多事情都没意思。”海伦娜这么说的时候,没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我也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可笑而笑了一下。像海伦娜这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安古僧长生不老呢?
不过,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信这套。武夫们普遍相信:安古僧的“力量”来自他们身上附着的亡魂。假面人尤其敬仰这些安古僧,因为正是他们开启了这一习俗,让入选的武夫孩童进入黑崖学院学习,也是安古僧向我们分发面具。我们的课程里还说,五个世纪之前,是安古僧们作法,在一天之内从地底召唤出了整座黑崖学院。
世上总共有十四名这类红眼睛混蛋,在为数不多露面的场合,每个人都对他们毕恭毕敬。帝国的很多领袖人物——将军、嗜血伯劳,乃至皇帝——每年都要前往安古僧隐居的山间洞穴参拜,征询他们对军国大事的意见,就好像大家都不知道真相似的!但凡有一丝理智的人都应该明白,他们就是一群骗子,只不过是装腔作势凌驾于整个帝国之上,不只自诩长生不老,还声称能够预见未来,读懂人心。
大多数黑崖学院的学生,一生只有两次见到安古僧的机会:我们被选定加入学院时,以及得到面具时。海伦娜总是对这些神职人员特别感兴趣——她希望这些人来参加毕业典礼,倒也不让我觉得意外。
我尊重海伦娜,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见解大相径庭。武夫中的神话,和原始部落关于神怪和夜魔王的传说一样毫无现实依据。
外祖父就是少数不相信安古僧垃圾传言的假面人之一。我在脑海里吟诵着他教我的箴言:战场是我庙堂。剑尖是我信仰。死亡之舞是我祈祷。致命一击是我解脱。这几句箴言,就是我在世上所需的全部信条。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了没有反驳她,海伦娜察觉到了。
“埃利亚斯,”她说,“我为你感到骄傲。”她的语调出乎意料地严肃。“我了解你内心的挣扎。你的母亲她……”她向四周环视一番,压低了声音。院长到处都有密探。“你母亲对你的要求,比对我们所有其他人更为苛刻,但你在她面前证明了自己。你很努力,你做了所有该做到的事。”
海伦娜的声音是那样真诚,以至于有一瞬间,我几乎被她动摇。两天后,她就再也不会这样想了。两天后,她会开始痛恨我。
记住巴里乌斯,记住你毕业后他们期待你去做的事。
我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嘿,你是不是开始变花痴,像个小女孩一样迷上我了?”
“你少得意了,猪头。”她在我肩膀上来了一拳,“我只是好心想夸你一句而已。”
我装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等我逃走了,他们会派你追捕我。你,还有其他人,那些我当作兄弟一样对待的战友。
我们到达餐厅,里面的声浪一下子就把我们淹没——到处是欢笑声、吹牛声和闹哄哄的闲扯声,来自三千名即将放假或者毕业的年轻人。院长在场时,绝对不可能这么吵闹,这让我多少放松了一点点。迟到至少避免了被她抓到。
海勒拉我到几十张长桌中的一张旁边,法里斯正对我们的朋友讲述他最近一次偷跑到河边妓院时的艳遇。即便是仍在回忆幼弟丧身惨剧的迪米特里厄斯,偶尔也会微微笑一下。
法里斯坏笑着,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们:“你们两个倒是不着急赶来啊。”
“维图里乌斯特地为你梳妆打扮了一番来着。”海勒把法里斯巨石一样的身体推开了一点点,我们两人落座。“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镜子前面扯开的。”
全桌人都在哄笑,海勒战队的士兵林德尔招呼法里斯,催他继续讲完自己的故事。在我身边,戴克斯正跟海勒的副官特里斯塔斯争论些什么。后者是个深色头发,一本正经的男孩。大大的蓝眼睛里总带着一副很有迷惑性的天真表情,他的二头肌上文着自己未婚妻的名字:埃莉亚。
特里斯塔斯向我这边探身过来:“皇帝都快要七十岁了,而且膝下无子。今年搞不好就是传说中的那一年。安古僧可能会选出一位新皇帝,开启一个新王朝,我上次还跟埃莉亚聊这个来着——”
“每一年,都有人猜想会是那特别的一年。”戴克斯不以为然地骨碌着眼睛说,“每一年呢,这份奢望也都无一例外地落空。埃利亚斯,你来跟他说吧。告诉特里斯塔斯他是个大白痴。”
“特里斯塔斯,你是个大白痴。”
“可是安古僧说过——”
我低声哼了下,海伦娜瞪了我一眼。埃利亚斯,你的那些怀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于是开始忙着往两个盘子里装食物,装好了推给她一份。“给你,”我说,“来点儿咱们的美味饲料。”
“这到底是些什么?”海勒用叉子捅了几下那些食物,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气味。“闻起来像牛粪。”
“不要哼哼唧唧,”法里斯嚼着满嘴的食物说,“想想那些更可怜的五劫生吧。等他们结束了快乐地抢劫农场的生活之后,还要回来吃这些饲料的。”
“再想想那些童兵,你会感觉更好。”迪米特里厄斯也说,“你能想象自己再忍受十二年甚至十三年这样的生活吗?”
在餐厅的另一端,大多数童兵也像其他人一样笑语盈盈。但有些人在盯着我们看,就像饥饿的狐狸羡慕地远观一头狮子,我们拥有他们没有的东西。
我想象他们中的一半人消失,一半的笑声被抹去,一半的身体变得冰冷。因为这正是他们面临的困苦折磨即将带来的结果。无论死活,他们都摆脱不了面前的命运;有人会接受这一切,有人会心生质疑。而那些心里产生了疑惑的人,往往就会死在半途。
“他们看上去并不在乎巴里乌斯的遭遇。”我情不自禁就说出了这句话。海伦娜的身体一下子僵住,就像水突然结成了冰。戴克斯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忍住了已经到嘴边的一句话,我们的餐桌一下子安静了。
“他们为什么要在乎呢?”马库斯和扎克带着他们的一帮喽啰坐在临近的另一桌,这时候开口说话了,“那败类得到了应得的惩罚。我只希望他能多支撑一会儿,这样就可以多承受一些痛苦。”
“没有人问过你的意见啊,毒蛇。”海伦娜说,“不管怎样,那孩子已经死了。”
“他很幸福啊。”法里斯用叉子攫起一坨食物,让它很没有吸引力地掉回盘子里。“至少再也不用吃这些玩意儿了。”
整桌的人都在低声讪笑,谈话声渐渐又密集起来。但马库斯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他的恶意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扎克把视线转向海伦娜,在他哥哥耳边说了些什么。马库斯没有理会他,继续把豺狼一样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今儿早上,你这混蛋完全被那叛徒的事搅崩溃了吧,维图里乌斯。他是你朋友?”
“滚开,马库斯。”
“你也在墓城那里花了很多时间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海伦娜手按武器质问。法里斯赶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马库斯没理会她:“你也想当逃兵吗,维图里乌斯?”
当时,我的脑子反应有些迟钝。他是胡乱猜想的,他就在瞎猜而已。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相。我一直都非常小心。而在黑崖学院,小心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要对多数人怀有戒心。
我们的桌子安静了下来,马库斯所在的那一桌也一样。快否认,埃利亚斯,他们都等着呢。
“你本来是今天早上当值的学员领队,不是吗?”马库斯说,“看到那叛徒倒下,你本应该非常满足。你本应该亲手把他抓回来,维图里乌斯。我要你说一句‘他罪有应得’,维图里乌斯。你说巴里乌斯死得活该。”
这要求本应该很容易满足。我只要心里不相信它就是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的嘴巴就是不听使唤,那句话我总也说不出口。巴里乌斯不应被鞭打至死。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过于害怕黑崖学院的男孩,选择了不顾一切试图逃走。
静默的范围在扩大,连主桌都有教官在抬头察看动静了。马库斯已经站起来,像潮水一样,餐厅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好奇而充满期待。
这婊子养的。
“这就是你的面具始终不能跟你合体的原因吧?”马库斯说,“因为你跟我们不是一条心?说出来呀,维图里乌斯。说那个叛徒该死。”
“埃利亚斯。”海伦娜低声提醒我,眼睛里全是恳求的表情。忍一忍,就只剩一天了而已。
“他——”说出来,埃利亚斯。你说这么一句话,又不会改变任何东西,“他罪有应得。”
我冷冷地紧盯着马库斯的眼睛。看他笑逐颜开,就好像知道我为说出这句话承受了多少煎熬一样。
“这么说很难吗,你这杂种?”
听他骂我,我松了一口气,这样就给了我期待已久的理由。我双拳一挥,向他直冲过去。
但我的朋友们早料到我可能这样做。法里斯、迪米特里厄斯和海伦娜一起站起来,把我挡住,一道烦人的人墙阻在面前,黑发和金发挡住我的视线,使我没能把马库斯脸上那令人恶心的笑容打掉。
“不要,埃利亚斯。”海伦娜说,“院长会因为挑起斗殴而鞭打你,马库斯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是个杂种——”
“事实上,这称号更适合你。”马库斯说,“我至少知道我爸爸是谁,而且我也不是被一群为骆驼搔痒的原始部落民养大的。”
“你这贱民,垃圾——”
“骷髅高级生。”负责弯刀课程的教官到了我们的桌子边,“你们有问题吗?”
“没问题,长官。”海伦娜说。“你走吧,埃利亚斯,”她又小声说,“出去透透气。这里的事交给我。”
我还觉得浑身血液翻涌,就已经挤出餐厅大门,不知不觉来到了钟楼下的庭院里。
马库斯这混蛋,他到底是怎么猜到我想逃走的呢?他到底知道多少?应该不会太多,否则我早就被叫到院长办公室了。让他去死吧,这混蛋,我已经这么接近于完成目标,太近了。
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沙漠里的酷热渐渐散去,一弯新月低垂在离地平线不远处的天空。月亮又细又红,像食人族阴险的笑容。透过拱门,我可以看到塞拉城暗淡的灯火,上万盏小油灯的光,被周围沙漠里无垠的黑暗衬托得那样渺小。在南方,尸布一样暗沉的雾气罩住了河面的波光。钢铁和熔炉的气息从鼻端飘过,在一个仅仅以战士和武器知名的城市里,这样的气味再寻常不过。
我真希望在此之前,自己就见识过塞拉城的模样——当它还是学者故国的首都时。在学者们的手中,最宏伟的建筑曾是图书馆和大学,而不是兵营和训练馆。故事街曾挤满了说书人的舞台和剧场,而不是充斥着武器商店。这里的人们现今知道的故事,只有战争和死亡。
这都是愚蠢的痴心妄想,就像人想要飞翔的愿望一样。尽管学者们在天文、建筑和数学方面学识渊博,却在武夫军队的进攻面前一败涂地。塞拉城的鼎盛时期早已一去不复返,它现在只是一座武夫统治下的普通城市而已。
在我的头顶,是闪耀着微光的天穹,到处是苍白的星火。我心里那些长期被压制的角落里,还有对自然之美的认知能力,却无法像我幼年时曾经做过的那样,平静地欣赏星空。那时候,我常爬到长满尖刺的面包树上,以便更加靠近那些星星,我曾真的相信:缩短了那么几英尺的距离,我就可以把星星看得更清楚。那时候,我的世界只有大漠、晴空和深爱的赛夫部落,他们帮助我免受酷热和严寒之苦。那时的一切都是另外一副模样。
“一切都会变的,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你不再是个小男孩,而是个男人,有一份男人的责任将会落在你的肩头,还有一个男人的抉择等着你。”
匕首已经握在我的手中,尽管我都不记得是怎么把它拔出来的。我用匕首对准了自己面前一个戴兜帽者的咽喉。数年的训练,让我的手臂像磐石一样稳固,但我的心里极不平静。这人从哪里来的?我可以用整队战友的生命打赌,一瞬间之前,他还没有站在这里。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把兜帽掀开,我看到了想要的答案。
安古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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