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吉日良缘
赫利孔山
北卡罗来纳皇家殖民地
1770年10月末
雨水不断拍打在帐篷上，我醒了过来，唇上还留着弗兰克亲吻我的感觉。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本能地把手指伸到嘴唇上。即便我这样做，也在琢磨，我是为了留住这种感觉，还是为了掩藏这种感觉？
身边的詹米在睡梦中轻微地动了动，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他的动作让褥子下面雪松树枝的清新香味得以散发出来。或许是弗兰克的幽魂经过，打扰到了他。我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
弗兰克，走开。我心想。
外面仍然黑暗一片，从湿润泥土里冒出的雾气却是珍珠似的灰色。黎明就快到来了。屋内外都没有动静，但是我本能地感受到皮肤上有种奇怪的愉悦感，就像特别轻微的触摸。
“我不该来看她结婚吗？”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是突然出现在我的思绪里，或者这句话——以及那个亲吻——只是我潜意识的产物？我昨晚坠入梦乡时，大脑仍然忙着思考婚礼筹备的事情，也难怪我会从关于婚礼和新婚夜的梦境中醒来。
我抹平皱巴巴的平纹细布直筒内衣，不安地意识到它已经皱到了我的腰间，而我的皮肤也比在睡梦中时更红了。那个让我醒来的梦，我已经不记得关于它的任何事情了，只有混乱的画面和知觉。我想，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我在窸窣作响的树枝上翻身，挪动着靠近詹米。他的身体很温暖，散发着怡人的木柴烟味和威士忌酒味，其中还掩盖着微弱的困倦男性的刺鼻气味，就像婉转旋律里的深沉音调。我特别缓慢地伸展身体，拱起后背，将骨盆靠近他的臀部。如果他正熟睡，或者不情愿，那么我的这个动作足够轻，足以被当作无心之举；如果他没有熟睡……
他确实没有。他淡然微笑，眼睛仍然闭着，一只大手慢慢地从我的后背往下摸，最后稳稳地抓住了我的臀部。
“嗯？”他说道，“嗯。”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放松地回到睡眠中，仍然抓着我的臀部。
我安心地依偎着他。与詹米肉体的接触，足以驱散缠绵梦境的触感。就这一点而言，弗兰克——如果那是弗兰克——说得不错。我确定，如果可能的话，布丽安娜会想要她的两位父亲参加自己的婚礼。
我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因为太舒适，身子还是不想动。外面在下雨。小雨，但是空气寒冷潮湿，舒适的被窝比喝上一杯热咖啡更加诱人。而且，想要喝上热咖啡，我还得去溪边打水，让营火重新燃起来——哦，天啊，就算营火没有完全熄灭，木柴也会湿的——先用手推石磨磨咖啡，然后再冲泡咖啡，同时还要忍受潮湿的叶子刮擦脚踝，以及树枝上的雨滴流进后背。
想到这里，我就打了个寒战，然后拉过被子盖住裸露的肩膀，打算重拾昨晚的思绪，继续盘算婚礼需要的东西。
吃的、喝的……还好不用我操心，詹米的姨妈乔卡斯塔会安排，准确地说，是她的黑人管家尤利西斯会安排。婚礼嘉宾的事情，也不存在什么困难。我们身处美洲殖民地上最大的苏格兰高地人聚居点，有吃有喝，也没有必要用雕版印刷的请柬。
布丽安娜至少会有新的衣服，这也是乔卡斯塔的礼物。衣服用的是深蓝色毛料——丝绸太贵，而且在这偏远的林区也不实用。她的装扮与我设想中她结婚时会穿戴的白色缎子和香橙花有天壤之别——但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样的婚礼几乎没人会想到。
我在想弗兰克会怎么看待布丽安娜的丈夫。他或许会同意，因为罗杰是历史学者——或者说曾经是——就像弗兰克自己那样。他有才华，谈吐幽默，在音乐方面也有天赋，而且颇具绅士风度，对布丽安娜和小杰米一心一意。
现在这种情况，其实特别不错，我在迷雾中心想。
“你也承认，是吧？”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响起，就像弗兰克亲口对我说一样，充满讥讽，同时，嘲笑他自己和我。
詹米皱起眉头，捏紧我的屁股，在睡眠中发出低弱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承认了。”我无声地应道，“我始终都承认，而且你也知道，所以滚开，好吗？”
我翻身背对着外面的空气，把头靠在詹米的肩膀上，感受着他那皱巴巴的柔软衬衫，在其中寻找慰藉。
我觉得，詹米其实比我——或弗兰克——更不愿意赞扬罗杰将杰米视为己出的行为。对于詹米而言，这其实就是个责任问题，值得尊敬的男人不会做其他选择。而且，我知道他有些怀疑罗杰是否能够在北卡罗来纳的荒野里供养和保护自己的家庭。罗杰，个子很高，身材健壮，而且能干，但是对他来说，无边帽、腰带和刀剑是歌曲中的东西；对詹米而言，它们是他干活的工具。
詹米突然捏了捏我的屁股，吓了我一跳。
“外乡人，”詹米困乏地说道，“你动来动去的，像捏在男生手里的小癞蛤蟆一样。你要起来去上厕所吗？”
“哦，你刚才是醒着的啊。”我说道，感觉有些傻。
“现在醒了。”他说道，把手放下，呻吟着伸展身体，赤裸的双脚从被子远端伸出去，张开了长长的脚趾。
“抱歉，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哎呀，别担心。”他安慰我道，清了清嗓子，然后伸手从松散的红发里抓过，同时眨着眼睛，“我刚才在做噩梦，我在寒冷中睡觉就会这样。”他抬起头，朝被子那头看去，动了动露在外面的脚趾，“我为什么不穿着袜子睡觉呢？”
“是吗？你梦到什么了？”我问道，心里有点儿不安。我特别希望他没有做我做过的那种梦。
“梦到了马？”他说道。我立即放松下来，然后大笑起来。
“有什么噩梦会和马有关啊？”
“哦，上帝啊，特别可怕。”他用双拳揉搓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试着将那个梦从脑中清除，“和爱尔兰国王有关。你记得昨晚在篝火旁边罗杰是怎么说的吗？”
“爱尔兰国王……哦！”我回忆起来了，然后又大笑起来，“是的，我知道。”
昨晚，罗杰因为订婚而十分喜悦，在篝火旁边给大家唱歌、念诗、讲有趣的历史传闻——其中就有关于古爱尔兰国王加冕礼仪的逸事。有种礼仪要求即将加冕的国王在聚集的群众面前与白色母马交配，以证明他的性功能——我觉得那更能证明国王的镇定。
“在梦里，我负责那匹马，”詹米告诉我，“然后事情全乱套了。那位准国王太矮，我得找东西给他垫脚。我找到一块石头，但是抬不起来；我又找到一张凳子，但是凳子腿在我的手里的时候掉了。然后，我试着搬砖来堆成平台，但是那些砖块碎成了沙。最后，他们说没事，把那匹母马的腿砍断就行，我不让他们那样做，而那个准国王在那里扯自己的马裤，抱怨解不开前裆的纽扣。后来，又有人发现那匹母马是黑色的，完全不行。”
我哼了哼，在他的衬衫里捂住笑声，担心吵醒在我们旁边露营的人。
“然后，你就醒了？”
“没有。不知为什么，他们让我感觉特别生气。我说黑色的母马也可以，而且黑马更好，因为大家都知道白马的视力不好，所以我说白马产的崽会瞎的。他们说不行，黑马不吉祥，而我坚持说黑马可以……”他停顿下来，清了清嗓子。
“然后呢？”
他耸了耸肩，侧眼看了看我，脖子上泛起了微弱的潮红。
“嗯，好吧。我说黑马没问题，要演示给他们看。然后，我就抓住那匹母马的屁股，让它不要动，我准备要……呃……让自己成为爱尔兰国王，然后我就醒了。”
我哼了哼，呼哧呼哧地笑起来，感觉他的身侧也因为笑声而震颤起来。
“哦，我现在真的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我用被角擦了擦眼睛，“这简直就是爱尔兰人的大损失。不过我很好奇，爱尔兰的王后对这种仪式有什么感受。”我最后补充道。
“我觉得，比起来，女人们丝毫不会受苦。”詹米安慰我道，“不过我听说，有的男人更喜欢……”
“我想的不是那个，”我说道，“我想的更多是卫生方面。本末倒置是一回事，但是让马先于皇后……”
“那个……哦，是啊。”他被逗得脸红，但是听到我那么说，肤色变得更深了，“外乡人，不管你怎么说爱尔兰人，我都相信他们偶尔还是会清洗的。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国王在行事过程中或许会觉得肥皂很有用。”
“不会吧……我是说，相对而言，马毕竟要比人大得多……”
“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也是空间大小的问题。”他说道，然后朝我这边严厉地看了看，“而且我能够看得出来，在那种情况下，男人或许需要些许鼓励。尽管那是在过程中。”他补充道，“你读过贺拉斯或者亚里士多德的书吗？”
“没有，我们的受教育程度没那么高。而且，我听说在亚里士多德对自然世界的分类中，女人被排在了虫子下面，所以我也想花时间去读他。”
“亚里士多德肯定没有结过婚。”詹米的手慢慢向上抚摸我的后背，隔着睡衣用手指按压我的脊柱，“不然，他肯定会注意到女人也有骨头。”
我微笑起来，抬手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脸颊骨凸起来，光秃秃的，很干净，下方是许多红褐色的胡茬儿。
我这样做时，看到外面的天空已经破晓，亮了起来。白色的帐篷帆布衬托出了詹米头部的剪影，但是我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来了他昨晚到底为什么要脱袜子。不幸的是，在冗长的庆祝活动过后，我们俩昨晚都感觉特别疲惫，所以在拥抱过程中睡着了。
这种迟到的记忆让我觉得特别宽慰，解释了我的内衣为何会皱巴巴的，也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一阵寒风钻进了被子，于是我打了个寒战。弗兰克和詹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所以我很确定自己醒来前亲吻我的是谁。
“吻我。”我突然对詹米说道。我们俩都没有刷牙，但他还是“顺从”地用嘴掠过我的双唇。我搂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按得更紧，于是他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以便整理缠在我们腿上的被子。
“哦？”他在我松开手时说道。他微笑起来，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挤成了黑色的三角形，“嗯，没问题，外乡人，但是我得先出去一下。”
他掀开被子，站起来。我躺在地上，这样使我有着特别不正统的视角，让我能够瞥到他那件长长的亚麻衬衫的下摆里面，很迷人。
“你最好快些，”我说道，“天快亮了，人们很快就会起来了。”
詹米点了点头，然后弯腰走了出去。我纹丝不动地躺着聆听。远处有几只鸟儿在低声鸣叫，但是现在是秋天，就算天完全亮了，也不会有春夏时那种刺耳的嘈杂鸟叫声。大山和山上的众多帐篷都没有“苏醒”，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周围的微弱动静，正好在能够听到的边沿之下。
我伸手抓了一下头发，将它们抖松在肩膀四周，然后翻身寻找水瓶。我的后背感觉到了凉爽的空气，于是回头看了看，天已经破晓，雾气也慢慢消失，外面的空气灰蒙蒙的，一片寂静。
我摸了摸昨晚重新戴到右手上的金戒指，或许就是这枚戒指将弗兰克召唤到我梦中的。在今晚的婚礼上，我或许可以刻意地再次摸它，希望弗兰克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他幸福的女儿。不过，现在他不在了，而我也很开心。
一个和远处鸟鸣差不多的声音飘了过来，那是婴儿醒来时的短暂哭声。
我曾经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婚床上的人都不应该超过两个。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但是，婴儿比旧爱的幽魂更加难赶走。布丽安娜和罗杰的婚床必定要容纳第三个人。
帆布门帘被掀起来，詹米出现了，紧张、惊慌。
“你最好起来穿上衣服，克莱尔。”他说道，“那些士兵在溪边集合了。我的袜子呢？”
我笔直地坐起来。山坡下面响起了隆隆的鼓声。
* * * *
寒雾像浓烟那样填充在四周低洼的地里；一团云停留在赫利孔山上，就好像一只要孵窝的母鸡守着一个鸡蛋，空气十分潮湿。我使劲眨着眼睛，朝那一片凹凸不平的草地看去。我看到第六十七高地军团的一个分队声势浩大地在溪边集合，鼓声隆隆，分队的风笛手持续不断地吹奏。整个分队丝毫不受雨水影响，显得很壮观。
我感觉特别冷，也特别生气。我睡觉时期待醒来能喝上热咖啡、吃上有营养的早餐，然后再去参加两个婚礼和三个洗礼仪式、给两个病人拔牙、为一个病人清除感染的脚指甲，再去做一些需要喝威士忌的、使人愉快的健康社交活动。
结果，我刚刚因为令人不安的梦醒来，与詹米含情脉脉地调情，紧接着又在调情的中途被拉到冰雨里，显然只是为了听某种宣言，而且也没有咖啡可以喝。
帐篷里的高地人花了些许时间才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那个风笛手面色发青，用力吹了几声，最后才不协调地喘息着停了下来。笛声仍然清晰地在山坡上回荡，阿奇博尔德·海耶斯中尉走到了他的部下前面。
海耶斯中尉那种横笛声般的鼻音很清晰，顺风而来，但是我能肯定山上更远处的人几乎听不见。不过，我们站在山坡脚下，离中尉最多二十米远，所以尽管我冷得牙齿直打战，仍然能够听清楚他说的每个字。
“由国王陛下的将官、总督、北卡罗来纳地区的总司令，威廉·特赖恩阁下签署。”海耶斯读道，将声音抬高大吼，以便压过风声、水声，以及人们预测的低语声。
湿气凝结成水雾，裹在树木和岩石上。乌云断断续续地吐下雨夹雪和冰雨，不稳定的大风将气温吹低了三十多摄氏度。我的左小腿对寒冷很敏感，两年前骨折过的那个地方阵阵作痛。我心想，习惯预测和打比方的人或许会想要将恶劣的天气与总督声明的宣读相提并论——二者的前景都同样寒冷、不祥。
“然而……”海耶斯拿着文书，怒视人群，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我收到消息，得知众多无法容忍、目无法纪的暴徒，于上个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镇高等法院开庭期间，在希尔斯伯勒镇聚集叛乱，反对政府的公正措施，公开违反国家法律，大胆攻击执行公务的皇家副法官，残忍地殴打了几位居民，特别严重地侮辱了国王陛下的政府，极度侵害了镇上居民的财产，并借酒诅咒合法的乔治国王，期待篡位者成功……”
海耶斯停下来，大口吸气，以便读完接下来的句子。他呼呼地吸气，然后继续读道：
“因此，为了将上述暴徒绳之以法，经过国王议会的建议和同意，我发布此公告。在此要求并严格命令该地政府中，国王陛下的所有太平绅士深入调查上述罪行，取得暴徒的口供，并对暴徒提出指控，且口供需递交至我处，以便呈交至新伯尔尼的殖民地议会。议会将于十一月三十日休会，处理紧急的公共事务。”
最后他深呼吸，面孔发青，就像风笛手那样。
“国王陛下当政第十年，即公元一七七○年十月十八日，由我亲笔签署，并加盖总督印章。签名：威廉·特赖恩。”
海耶斯读完后吐出一口雾蒙蒙的气。
“你知道吗？”我对詹米说道，“我感觉除了结尾，他前面的只有一句话。”
“别说话，外乡人。”他说道，眼睛仍然盯着海耶斯。我身后的人群在喃喃低语，出于好奇和惊恐，其中还有些许被那句借酒诅咒国王的话逗乐的氛围。
这是苏格兰高地人的集会，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在斯图亚特起义的余波中，流亡到殖民地的。如果海耶斯作为官方，选择关注人们昨晚在篝火边上喝酒时说过的那些话……但是，他只带来了四十名士兵，所以无论他对乔治国王和国王可能做出的谴责有什么意见，他都明智地没有说出来。
四百多个高地人被急促的鼓声召唤出来，围绕着溪岸上海耶斯的那队士兵。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在空地上方的树林里避雨，紧裹着披肩和衣裙，抵御寒风。他们的面孔在飘动的头巾和无边帽下方显得很冷漠，看得出来，他们也在保留着自己的意见。当然，他们的表情或许既源于自然而然的谨慎，也源于寒冷的天气；我自己的脸颊已经被冻僵，鼻尖也变得麻木，而且我自从天亮以来就没有感觉到双脚的存在。
“想要就这些极为严重之事提供证词的人，可以放心地将证词委托给我转交。”海耶斯宣布，圆脸上毫无表情，一副官方架势，“我今天都会与秘书在帐篷里。上帝保佑国王！”
他将文书交给下士，朝人群鞠躬，让他们解散，然后明智地转身朝立在树林旁边的大帆布帐篷走去，帐篷旁边的军旗疯狂地拍打着。
我颤抖着将手伸到詹米披风的开口里，抓着他的臂弯，冰冷的手指在他温暖的身体上放松下来。他短暂地夹紧手肘，接受了我冰冷的手，但是他并没有低头看我。他在刺痛的寒风中眯着眼睛，正打量着阿奇博尔德·海耶斯远去的背影。
海耶斯中尉体格小而壮，并不高，但是特别有气度。他走路时特别从容，似乎并未察觉到山坡上的人群注视。他走进帐篷，把门帘系起来，表示邀请。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情愿地赞赏特赖恩总督的政治直觉。这份公告显然正在殖民地各个市镇和村庄中被人宣读。他本来可以依靠当地执法官或治安官传达他作为官方对于这次集会的愤怒，但实际上他却不嫌麻烦，派了海耶斯过来。
阿奇博尔德·海耶斯十二岁时，与父亲并肩走上了卡洛登的战场。他在战斗中受伤被俘，后来被押送到南方。他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被流放，一个是参军；他选择了接受国王的军饷，为国王鞠躬尽瘁。在大多数军官职务都是花钱购买而非尽力争取的时代，他能够在三十五六岁升职成军官，就足以说明他的能力。
他气宇不凡，同时也训练有素。昨天他受邀与我们共同吃饭和烤火，花了半个晚上与詹米谈话——另外那半个晚上，他则在詹米的陪同和保护下，接连走访各个氏族的营地，被詹米引见给在场所有重要氏族的头领。
那是谁的主意呢？我心想，抬头看詹米。他那又长又直的鼻子被冻得发红，眼睑在风中低垂下来，但是他的脸庞丝毫没有表现出他的心思。不过，我心想，他的这副样子正好说明他在思考某些危险的事情。他之前知道这份公告吗？
带领英格兰军队的英格兰军官，不会将那种信息带来这样的集会，同时还期望得到配合。但是海耶斯和他的高地人士兵，穿着格子呢衣服，高大强健……我注意到海耶斯的帐篷背靠一片茂密的松林，想要私底下和他交谈的人，都能从林子里过去，不会被人发现。
“海耶斯指望有人从人群里站出来，冲进他的帐篷，然后当场投降吗？”我低声对詹米说道。我自己知道，在场的至少有十多个人参加了希尔斯伯勒镇的暴动，其中三个就站在离我们一臂远的地方。
詹米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握住我的手，捏了捏，无声地恳请我要谨慎。我皱眉看了看他，他不会觉得我会粗心出卖某个人吧？他淡然地朝我微笑，然后露出一种夫妻间令人心烦的表情，比话语更清晰地说：“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外乡人，任何人看到你的表情都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悄悄地朝他靠近了一些，然后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脚踝。我的脸或许藏不住想法，但是在这样的人群里，我肯定不会引来议论！他没有皱眉，而是微笑得更灿烂了。他把一只手臂伸进我的披风，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拉我靠近他。
乔·霍布森、埃布尔·麦克伦南、休·福尔斯就站在我们前面，相互低声地说着话。他们三人来自一个叫醉汉溪的小聚居地，离我们在弗雷泽岭上的住所差不多二十四千米远。福尔斯是霍布森的女婿，特别年轻，至多二十岁。他尽力保持镇定，但是在宣读公告时，他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和潮湿。
我不知道特赖恩总督打算怎么处理被证明参与暴乱的人，但是我能够感受到总督公告所造成的动荡从人群中流过，好像旁边的溪水打着转从岩石上冲刷而过一样。
希尔斯伯勒镇上好几栋房子被捣毁，数名公务员被拖到街上遭受攻击。传言一位有着滑稽头衔的太平绅士被马鞭恶毒地打瞎了一只眼睛。首席法官亨德森无疑被这样造反吓着了，当时从窗户爬出去，逃离了市镇，最终没办法开庭。显然，特赖恩总督对希尔斯伯勒镇上发生的这件事情特别恼怒。
乔·霍布森回头看了看詹米，然后又转回去。海耶斯中尉昨晚在我家营地出现，这有人知道。
就算詹米看到了霍布森的眼神，他也没有理他。他耸起一边的肩膀，向下偏头对我说话。
“我不觉得海耶斯会指望有人自首。他询问信息或许是出于职责。感谢上帝，他不需要我去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传到乔·霍布森的耳朵里。
霍布森回头朝詹米轻微地点头，啼笑皆非地致谢。他碰了碰女婿的手臂，然后他们俩转身离开，沿着山坡朝零散的野营地爬去。在那些野营地里，女人们正在添柴烧火，照料小孩子。
这是集会的最后一天。今晚将会举办婚礼和洗礼，正式请求上帝祝福过去这一年里没有教堂可去的夫妻们的爱情，以及他们的爱情结晶。最后，无论下不下雨，人们都会在众多跃动的营火火焰中间唱歌、讲故事、跳舞。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解散回到各自家中；他们的住处分散在各地，既有在开普菲尔河河岸上的，也有在西部荒野山中的。他们会把总督公告和希尔斯伯勒镇暴动的消息带回去。
我扭动潮湿鞋子里的脚趾，不安地心想人群中会有谁觉得有义务回应海耶斯的邀请，去坦白或自首。詹米肯定不会，但是其他人却有可能。在集会的这个星期里，有不少人吹嘘过希尔斯伯勒镇暴乱的事情，但绝对不是所有听者都倾向于把暴动者视为英雄。
我能够听到，也能感觉到人们在公告宣读过后的窃窃私语。人们纷纷转头，众多家庭也纷纷靠拢，男人们从一个人群走到另一个人群。海耶斯宣读的内容被他们传递到山坡上，口口相传给站得太远而听不见的那些人。
“我们走吧？婚礼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做呢。”
“是吗？”詹米低头看了看我，“我以为乔卡斯塔的奴隶在准备食物和酒水了。我把那几桶威士忌给了尤利西斯——让他当婚礼主管。”
“尤利西斯？他有没有把假发带来？”想到这里，我微笑起来。在高地人的婚礼中，主管要负责分发酒水。在盖尔语中，这个主管的意思其实差不多是“热情、友好的家伙”。尤利西斯就算不穿制服、不戴扑粉的马鬃假发，也可能是我见过最庄严的人。
“如果他带来了，那么到晚上假发可能就会粘在头上。”詹米抬头看了看低压的天空，然后摇了摇头，“日出新娘笑”，他说道，“雨落死人笑。”
“我就喜欢苏格兰人这点。”我干巴巴地说道，“一条谚语在各种场合都能用。你可别在布丽安娜面前那么说。”
“你把我当什么了，外乡人？”他低头朝我淡淡地微笑着问道，“我是她父亲，不是吗？”
“当然是。”我忍住不去想布丽安娜的另外那位父亲，然后回头看了看，确定她没有在能够听见我们说话的地方。
我没有在附近的人群中看到她那头红发。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站起来足足有一米八高，所以在人群中就像詹米那样显而易见。
“反正我需要处理的不是婚宴的事情。”我转身对詹米说道，“我得去弄早餐，然后跟着默里·麦克劳德去晨诊。”
“哦，是吗？我记得你说过小默里是个庸医啊。”
“我说他无知、固执，威胁公共健康。”我纠正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两回事？”詹米咧嘴说道，“那你是打算教他，还是毒他？”
“选最有效的办法。如果没其他办法，我或许会不小心踩到他的放血刀，把它踩断。这或许是我能阻止他给别人放血的唯一办法。我们走吧，我冻死了！”
“好，那我们走吧。”詹米同意道，然后回头看了看那些士兵，他们仍然稍息着站在溪岸上，“海耶斯肯定是打算让他们站到人们都走光；他们会被冻惨的。”
尽管全副武装，那队高地人却显得放松。当然，他们壮观磅礴，但是不再气势汹汹。一些小男生，还有不少小女生，在士兵中间嬉戏打闹，无礼地拍动士兵的短裙，或者更大胆地冲进去摸亮闪闪的火枪、悬挂着的水壶，以及匕首和剑的柄。
“埃布尔，我的朋友！”詹米停下来跟醉汉溪的最后一个男人打招呼，“你今天吃饭了吗？”
埃布尔·麦克伦南没有带妻子参加集会，所以只好凭运气吃饭。我们身边的人群在散开，但是他却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把一张红色的法兰绒手帕打开举在秃顶的头上，遮挡滴答落下的雨水。我挑剔地心想，他或许是希望有人邀请他吃早饭。
我打量了他那敦实的身形，在心里估计他可能要吃掉多少鸡蛋、麦片粥和烤面包，因为我们篮子里的食物本来就越来越少。仅仅是食物上面的不足，并不会阻止高地人热情待客。詹米肯定不会，他正邀请麦克伦南与我们一起吃饭，而我则在心里打量如何把八个鸡蛋分给九个人吃。不做煎蛋，而是混合土豆泥做成油炸馅饼，而且我最好到山上乔卡斯塔的营地去借更多的咖啡。
我们转身离开，詹米的手在我的背上突然向下摸。我发出不庄重的声音，埃布尔·麦克伦南转身呆头呆脑地看我。我朝他灿烂地微笑，忍住没有再次踢詹米。
麦克伦南转过身去，在我们前面敏捷地爬上山坡，上衣的后摆在破烂的马裤上面充满期盼地跳动。詹米伸手到我的手肘下，扶我走过那些岩石，同时低头对我耳语。
“你到底为什么不穿衬裙，外乡人？”他带着怒气地低声说道，“你裙子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你肯定会着凉的！”
“这你倒是说得对。”我说道，尽管穿着披风，但我还是打了个寒战。我的长袍下面其实穿了一件亚麻的直筒内衣，但是它很薄，也很破烂，适合穿着在夏天露营，但是完全不足以抵御吹透我衬衫的寒风。
“你昨天有条不错的羊毛衬裙啊，弄哪里去了？”
“还是不对你说为好。”我告诉他。
听我这样说，他扬起了眉毛。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再问，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尖叫。
“杰梅恩！”
我转身，看到了杰梅恩的金发小脑袋，头发飘扬着，人跑到了石头下面的斜坡上。两岁大的他趁着母亲照看新生的妹妹时跑开，朝那队士兵冲过去。杰梅恩躲开抓他的手，莽撞地冲下斜坡，像块滚动的石头，越来越快。
“菲格斯！”玛萨丽尖叫道。菲格斯听到有人叫他便停止谈话，转过身来，刚好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一块石头绊倒，头朝前飞了出去。杰梅恩这孩子好似天生的杂技演员，完全没有感到慌乱，而是“优雅”地掉下去，一边的肩膀撞到多草的斜坡，他像刺猬一样蜷成球。他像炮弹那样，滚着穿过那些士兵，从岩架边沿冲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溪里。
大家都惊恐地倒抽凉气，然后有许多人跑下山坡去帮忙。但是，有名士兵已经匆忙地跑到了河岸边上，他跪在地上，把刺刀的刀尖插进了杰梅恩鼓起来的衣服里，将湿透的他拉到岸边。
菲格斯冲到冰冷的浅滩里，伸手抓住浑身湿透的杰梅恩。
“谢谢你，我的朋友，万分感谢！”他对那个年轻士兵说道，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杰梅恩，对他说道，“你真是个傻瓜！你还好吗，小蠢货？”
士兵显得很惊讶，不知道他是因为菲格斯的独特方言，还是因为看到菲格斯用来替代左边断手的闪亮铁钩。
“不客气，先生。”他害羞地微笑着说道，“他应该没事。”
布丽安娜突然从一棵栗子树后面走出来，一只手抱着六个月大的小杰米，另外那只手熟练地从玛萨丽怀里把琼抱过去。
“来，把琼给我。”她说道，“你去照顾杰梅恩。”
詹米也把厚重的披风解下来，递到玛萨丽的怀里。
“对的，让那个救了杰梅恩的士兵也过来烤烤火。”他对我说道，“外乡人，我们还能加一个人吃饭吗？”
“当然可以。”我说道，并在心里迅速调整了计划。八个鸡蛋、半罐蜂蜜、四根烤陈面包——不，我要留一根面包在明天回家的路上吃——还有三十六块燕麦饼，前提是它们没有被詹米和罗杰吃掉……
玛萨丽纤瘦的脸上露出懊悔的微笑，然后匆匆离开，去帮助她那被打湿、颤抖着的丈夫和孩子。
詹米看着玛萨丽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风吹进他衬衫的长袖里，吹出低弱的呼呼声。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耸肩抵御着寒风，然后低头朝着我斜眼微笑。
“哦，好了，看来我们俩都要冻死了，外乡人。不过没事，要是没有你，我也不会想要活下去。”
“哈！”我亲切地说道，“詹米·弗雷泽，你可是能够不穿衣服在浮冰上活下去，然后还会把浮冰融化的人啊。你的外套和披肩呢？”除袜子和鞋以外，他只穿了短裙和衬衫。他的脸颊骨和耳尖一样，已经被冻红。但是，我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时，感觉和平常一样温暖。
“还是不和你说为好。”他咧嘴笑着说道，用长茧的大手盖住我的手，“我们走吧，我好饿，想吃早饭了。”
“等等。”我说道，从他的臂弯里把手拉出来。杰米不愿意和琼共享母亲的怀抱，所以号叫、扭动着抗议，蓝色针织帽下面的小圆脸因为烦恼而红了起来。我伸手从布丽安娜怀里把他接过来，他还在襁褓里扭动、吵闹。
“谢谢你，妈妈。”布丽安娜短暂地笑了笑，把琼抱到更稳的位置，靠到自己的肩膀上，“但是，你确定你要抱杰米吗？琼更安静，比他轻一半。”
“抱杰米没事的。嘘，来看奶奶……”我微笑着说话，仍然有种新奇的感觉，混杂着惊讶和喜悦，心想自己竟然真的能成为奶奶。杰米认出了我，不再吵闹，像贻贝附着在石头上那样，立刻抓住了我，胖嘟嘟的拳头紧紧地抓着我的头发。我把他的手拉下来，然后从他的脑袋上方往溪边看，溪边的情况似乎稳定下来了。
马裤和袜子都已经湿透的菲格斯，披着詹米的披风，正在单手拧干衬衫，还对救了杰梅恩的那个士兵说着什么。玛萨丽已经解下自己的衣裙，把杰梅恩裹了起来，头巾下面的松散金发在风中飘动，像蜘蛛网一样。
海耶斯中尉听到喧闹声，就像壳里的螺那样，在帐篷的门口往外看。他向上看，与我目光相遇。我短暂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跟着家人回营地了。
詹米正在用盖尔语对布丽安娜说着什么，扶着她走过我前面的一段多石小路。
“是的，我准备好了。”她用英语回答道，“爸，你的外套呢？”
“借给你丈夫了。”詹米说道，“我们可不想他在婚礼上看上去像个乞丐，是吧？”
布丽安娜大笑起来，用空的那只手拨开一缕飞到嘴里的头发。
“乞丐也比自杀好啊！”
“比什么好？”我跟上他们，一起从遮挡寒风的岩石后面走出去。疾风吹过空旷的地方，把雨夹雪和扎人的细小沙砾吹到我们身上。我把针织帽拉下来遮住杰米的耳朵，然后把毯子拉上去盖住他的脑袋。
“啧啧！”布丽安娜弓着背，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儿，以便她不被风吹到，“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罗杰正在刮胡子，他差点儿割到了喉咙，弄得外套的前襟上满是血渍。”她看了看詹米，双眼被风吹得噙满泪水，“那么说，你今早见到他了。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没事。”他安慰布丽安娜道，“在海耶斯宣读公告的时候，我让罗杰去和多纳休神父聊聊。”詹米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应该告诉我罗杰不是天主教徒的。”
“是的。”布丽安娜镇静地说道，“但是我没有说。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你所谓的大不了，是指无所谓……”詹米开口说道，声音中明显有些怒意，但是他的话被罗杰的出现打断了。罗杰衣着华丽，穿着麦肯锡氏族白绿相间的格子呢短裙，以及詹米的好外套和背心，还搭着与短裙相匹配的披肩。那件外套相当合身——他们俩体格差不多，都肩宽手长，尽管詹米要比罗杰高约五厘米——而且那种灰色的羊毛面料与罗杰的黑发和浅褐色皮肤也很相称，就像与詹米的鲜艳红褐色相称一样。
“你看上去很不错，罗杰。”我说道，“你割到什么地方了？”他的脸色红润，有着修面常见的擦伤，没有其他伤口。
罗杰手臂下面夹着詹米的披肩，一堆红色和黑色相间的花格布。他把披肩递出去，然后偏着脑袋，给我看下颌骨底下的深伤口。
“就在那里。不严重，但是流了很多血。人们说剃刀割喉还是有道理的，是吧？”
那条伤口已经结痂，成了干净的深色线条，大概有七厘米长，斜着从下巴末端拉到喉咙侧面。我碰了碰他伤口旁边的皮肤，不严重。剃刀之前是径直割进去的，不需要缝合。不过，也难怪他会流那么多血，这道伤口看上去确实像是他尝试割自己的喉咙。
“早上有些紧张？”我取笑他道，“没有想要改变主意吧？”
“已经来不及了。”布丽安娜干巴巴地说道，走到我的旁边，“毕竟孩子需要姓啊。”
“他的姓会多到让他搞不清楚。”罗杰安慰布丽安娜道，“你也是，麦肯锡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布丽安娜的脸红了起来，然后朝罗杰微笑。他倾身过去亲吻了布丽安娜的额头，同时从她怀里把紧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抱了过去。双臂感觉到孩子的重量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瞪着眼睛，低头看孩子。
“不是我们的孩子！”布丽安娜说道。她看到罗杰的惊恐表情，咧嘴笑了起来，“是玛萨丽家的琼。杰米在妈妈那儿呢。”
“感谢上帝！”罗杰说道，更加小心地抱着怀里的孩子，“我还以为他消失或怎么了。”他稍微掀起毯子，看到琼熟睡的脸庞，看到了她那很像丘比特娃娃的滑稽棕色额发，于是像大家那样，笑了起来。
“不可能。”我说道，发出哼声，抱起发育良好的杰米。他在襁褓里酣睡，姿势更加舒适，“我觉得光是爬上坡来这一会儿，杰米就长了一两磅。”我费力得满脸通红，一股热流涌上我的脸颊，汗液在我蓬乱的头发下面冒了出来，于是我把孩子抱到了面前，不再贴着我的身体。
詹米把杰米接过去，熟练地将他抱在怀里，一只手捧着他的脑袋。
“你和神父谈过了？”詹米说道，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罗杰。
“谈过了。”罗杰干巴巴地说道，既是回答问题，也是回应詹米的眼神，“他很高兴我不反对基督。只要我愿意让他把孩子洗礼成天主教徒，我们俩结婚就没有阻碍了。我告诉他，我愿意。”
詹米发出哼声以示回应，我则忍住不微笑。尽管，詹米没有特别严重的宗教偏见——他与太多各种背景的人打过交道、并肩战斗过，也领导过他们——但是在知道他的女婿是长老派成员，并且没有打算皈依天主教时，他还是稍微有些意见。
布丽安娜看到我的眼神，撇嘴朝我微笑。她自己的双眼因为高兴挤成了蓝色的三角形，像猫那样。
“没有提前说宗教的事情，你做得很明智。”我低声说道，尽量不让詹米听到。詹米和罗杰走在我们面前，姿势僵硬，尽管他们的举止也因为怀里孩子的衣服垂着而显得不那么正式。
杰米突然发出尖叫声，但是詹米没有停下，同时将他抱起来，他随之安静下来，圆圆的双眼在詹米的肩膀上方盯着我们，整个人遮在毯子下面。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露出牙齿，灿烂地微笑起来。
“罗杰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我让他不要说。”布丽安娜朝杰米伸出舌头扭动，然后注视着罗杰的后背，“我知道如果等到婚礼前说出来，爸是不会吵闹的。”
我注意到了她对于她父亲行为的精明评估，也注意到了她轻而易举说出的苏格兰语。她与詹米的相似之处，远不止显而易见的外貌。她有詹米那种看人的天赋，也像詹米那样很快便能掌握一门语言。但是，我还是有些烦心事，与罗杰和宗教相关的烦心事……
我们离罗杰和詹米足够近，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
“……关于希尔斯伯勒镇。”詹米正说着，他朝罗杰倾身，以便罗杰能够在风中听到他的话，“呼吁人们举报暴动的人。”
“哦，是吗？”罗杰显得既好奇又担心，“邓肯·英尼斯对这件事应该感兴趣，暴乱的时候，他就在希尔斯伯勒，你知道吗？”
“不知道。”詹米显得特别好奇，“说起来，我这个星期基本上没有见到邓肯。婚礼过后，我要问问他——如果他能活着参加完婚礼的话。”邓肯晚上要迎娶詹米的姨母乔卡斯塔·卡梅伦，他现在紧张得快要虚脱了。
罗杰转过身，与布丽安娜说话，同时用身体给琼挡风。
“你姨婆跟多纳休神父说，可以在她的帐篷里主持婚礼。那样应该很有用。”
“啧啧！”布丽安娜颤抖着耸起肩膀，“感谢上帝！今天可不适合在绿荫下结婚。”
头顶上的一棵巨大栗子树掉下许多潮湿的黄树叶，似乎也在表示赞同。罗杰显得有些不安。
“我想应该不是你小时候想的那种婚礼。”他说道。
布丽安娜抬头看罗杰，脸上慢慢露出了灿烂的微笑，“第一次握手成婚，我小时候也没有想到。”她说道，“但是我很喜欢。”
罗杰的脸并没有变红，但他的耳朵却被冻红了。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回应，然后看到了詹米犀利的目光，于是又闭上了嘴，显得很尴尬，却又无可否认地开心。
“弗雷泽先生！”
我回头看到一名士兵朝我们走来，双眼盯着詹米。
“我是麦克奈尔下士，为您效劳，先生。”他说道，喘着气走到我们旁边。他灵活地点了点头，“中尉让我向您转达问候，请问您是否能移步到他的帐篷见他？”士兵看到了我，于是再次鞠躬，没有刚才那么唐突了，“弗雷泽夫人，您好。”
“为您效劳，先生。”詹米向他鞠躬，“请向中尉转达我的歉意，我这边有事情需要处理。”詹米说得很有礼貌，但是麦克奈尔下士犀利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麦克奈尔年纪不大，却深谙世事，纤瘦、黝黑的脸上迅速露出理解的神情。人们最不想的事情，就是在公告才宣读完过后，就被人看到独自走进海耶斯的帐篷。
“中尉吩咐我请法科尔德·坎贝尔先生、安德鲁·麦克尼尔先生、杰拉尔德·福布斯先生、邓肯·英尼斯先生、兰德尔·利利怀特先生，还有你，前去见他。”
詹米紧绷的双脚稍微放松了。
“是吗？”他干巴巴地说道。那么说海耶斯是打算咨询这个地区全部有影响力的人：法科尔德·坎贝尔和安德鲁·麦克尼尔是大地主和地方执法官；杰拉尔德·福布斯是十字溪的著名事务律师，也是太平绅士；利利怀特是巡回法庭的法官；邓肯·英尼斯就要迎娶詹米那位丧夫的姨母，即将成为殖民地西半部最大的种植园主；詹米虽然不富有，也不是皇家官员，但是他在山区拥有大片赠地——尽管大部分没有开发。
他稍微耸了耸肩，然后把孩子抱到另外一边，调整自己的姿势。
“嗯，好的。请你告诉中尉，我方便的时候会尽快过去见他。”
麦克奈尔毫不气馁，鞠了个躬，然后离开了，大概是去寻找名单上的其他人了。
“什么事情啊？”我问詹米，“哎、哎。”我伸手擦掉杰米下巴上闪亮的口水，不让口水掉到詹米的衬衫上，“我们结下新仇家了，是吧？”
“我有许多仇家。”詹米对我说道，“据我所知，你也有很多。至于海耶斯找我做什么，我就说不准了。而且，在不必要时，我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他朝我扬了扬一边红色的眉毛，然后，我大笑起来。
“哦，你刚才说方便的时候去，这时间说得很灵活啊，是吧？”
“我说的不是他方便的时候。”詹米指出，“好了，说说你衬裙的事情。外乡人，你为什么光着屁股在林子里跑啊——邓肯，我的朋友！”他看到邓肯，脸上揶揄的神情瞬间融化成真诚的愉悦。邓肯穿过一小片光秃秃的梾木树林，朝我们走过来。
邓肯吃力地从一根倒下的树木上翻过，因为没有左臂，所以他的动作特别笨拙。他走到我们旁边，抖掉头发上的小水滴。他已经为婚礼穿好了衣服，系着浆洗过的亚麻领巾，穿着苏格兰短裙、有褶边的干净衬衫，以及猩红色的细平布外套，上面装饰着金色的蕾丝，空荡荡的袖子上别着饰针。我从来没见过邓肯穿得如此华丽，然后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哎呀！”他不自信地说道，“乔夫人就希望我这样。”他耸了耸肩，撇开我的赞扬，再次抖落雨点，仔细地抹掉从松林里穿过时粘在外套上的枯死的松针和细小的树皮。
“呃！詹米，天气真糟糕。”他抬头看天空，然后摇了摇头，“天晴新娘笑，天雨死人笑。”
“我很好奇，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你能指望死人笑成什么样呢？”我说道，“但是，不管怎样，我觉得乔卡斯塔都会笑得很开心。”我匆忙补充道，看到邓肯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当然，你也会很开心了！”
“哦……是的。”他有点儿不确定地说道，“是啊，当然。谢谢你，夫人。”
“刚才见你从树林里出来时，我以为麦克奈尔下士跟在你身后呢。”詹米说道，“你不会是现在要去见海耶斯吧？”
邓肯一副惊讶的神情。
“海耶斯？不啊，他找我去做什么？”
“九月的时候，你不是在希尔斯伯勒镇吗？来，外乡人，把这个小家伙抱过去。”詹米停下来，把杰米递给我。但是杰米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正尝试朝他爷爷的身上爬，脚趾往詹米的身上蹬，发出响亮的哼哼声。但是，当我把杰米接过来时，发现詹米想要把他递给我的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他突然不安分。
“很感谢。”我皱着鼻子说道。詹米朝我咧嘴笑了，然后朝小路上面的邓肯转过身去，继续他们的对话。
“嗯。”我说道，小心地闻了闻，“拉完了是吧？没有，我觉得应该没有。”杰米闭着眼睛，脸变得通红，发出噗噗的声音，就像低沉的机关枪声。我解开他的襁褓，从他背后往下看。
“哎呀！”我说道，然后及时松开他身上的毯子，“布丽安娜给你喂了什么啊？”
逃脱了系带的束缚，杰米感到很激动，像风车一样搅动着双腿，发臭的黄色物质从宽松的尿布里渗了出来。
“恶心！”我言简意赅地说道，伸直手臂把他抱到身前，走下小路，朝一条蜿蜒流下山坡的小溪走去。我心想尽管自己能够适应没有室内管道和汽车之类便利设施的生活，但有些时候我确实怀念橡胶尿裤这类东西，更不用说卫生卷纸了。
我在小溪旁边找到合适的地点，那里有厚厚的一堆枯叶。我跪下去，铺开我的披风，把小杰米放到上面趴着，直接拉下他那块湿软的尿布，都懒得把它先松开。
“呀！”杰米说道，他在被冷风吹到时显得有些惊讶。他紧紧地抓着肥肥的小屁股，弓着后背，像只粉色的小蟾蜍。
“哈！”我对他说道，“如果你觉得吹冷风对屁股不好，那就乖乖等着。”我抓起一把潮湿的棕黄树叶，麻利地把他擦干净。杰米对于苦和乐都特别不在意，不停扭动着身子，但是没有尖叫，而是在我给他擦屁股时发出尖利的“噫噫噫”声。
我把他翻过来，一只手端住以防危险，另外那只手擦拭了他的前裆，这时杰米露出了牙龈，灿烂地笑了起来。
“哦，你是个高地男人，不是吗？”我朝他微笑着说道。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外乡人？”我抬头看见詹米在小溪对岸倚靠着一棵树。他身上色彩醒目的格子呢衣服和白色的亚麻衬衫在褪色秋叶的映衬下很显眼；但是，他的古铜色脸庞和红褐色头发，让他看上去更像林中的居民。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松散的发尖不停地跳动，就像上面的红色枫叶。
“呃，杰米明显不怕冷和湿。”我说道，结束清理工作，扔掉最后一把沾着粪便的树叶，“除此之外……呃，我之前没有见过太多小男孩儿，但这是不是过于早熟了？”
詹米扬起嘴角，看着我手掌下面露出来的景象。杰米的小东西立了起来，就像我的拇指那样硬，大小也差不多。
“哦，不是的。”他说道，“我见过许多没穿衣服的小孩儿。他们都会偶尔那样。”他耸了耸肩，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但是，至于是不是只有苏格兰孩子才会那样，我就说不准了……”
“我敢说，这是一种随年龄增大而增强的天赋。”我干巴巴地说道。我把脏尿布朝小溪对岸扔去，它“啪”的一声落在詹米的脚边，“把别针取下来，然后把尿布冲洗干净，好吗？”
他那长而直的鼻子稍微皱了皱，但没有反对，跪了下去，用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块肮脏的尿布。
“哦，那么说，你的衬裙就是这样被弄脏了。”他说道。我已经打开了吊在腰间的大口袋，从中取出一块折叠着的干净的长方形尿布。不是他手里那种未漂白的亚麻尿布，而是一种厚实而柔软、经常被人洗涤、用醋栗汁染成浅红色的羊毛法兰绒尿布。
我耸了耸肩，检查杰米是否还会排便，然后将他放到新尿布上。
“三个孩子要穿尿布，天气又这么潮湿，什么都晾不干，我们特别缺少干净的尿布。”我们扎营的那块空地四周的灌木丛上，全都搭着洗过的衣服，因为天气不佳，其中大多数都没有干。
“给你。”詹米从那条宽一英尺的石头小溪上伸手过来，把从脏尿布上取下来的别针递给我。我接过别针，尽量不把它们掉进溪里。我的手指僵硬且寒冷，但是那些别针很宝贵。它们是布丽安娜通过加热铁丝制作出来的，针头则是罗杰依照布丽安娜的图纸，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它们是真正的安全别针，只是比起现代的别针，偏大一些，稍显粗糙。别针唯一的缺陷，就是将木针头和铁丝粘住的胶水。胶水是用牛奶和马蹄上削下来的碎屑熬出来的，防水性能不好，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给针头上胶。
我将尿布舒适地叠在杰米的胯上，然后用别针别上。看到木质的针头，我微笑起来。布丽安娜做了一套，每个针头上都雕刻了一只滑稽的小青蛙，每只青蛙都咧着嘴，展现出没有牙齿的笑容。
“好了，小青蛙，给我别紧了。”给杰米别好了尿布，我坐下去，把他抱到大腿上，将衣服理平整，试着用毯子把他重新裹起来。
“邓肯去哪儿了？”我问道，“下去见中尉了？”
詹米摇了摇头，弯腰洗着尿布。
“我让他先不要去。希尔斯伯勒镇暴乱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最好等等。那样的话，如果海耶斯问起来，他就可以诚实地发誓说这里没人参加暴动。”他抬头微笑，但是并不幽默，“已经黄昏了，不会有人的。”
我看着他用那双能干的大手拧干了尿布。他右手上的伤疤平时几乎看不见，但是现在都显现出来，不规则的白色线条衬托在冻红的皮肤上。整件事情让我感觉有些不安，尽管它似乎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
通常，我想到特赖恩总督时基本不会紧张，毕竟，他安全地藏在他位于新伯尔尼的新豪宅里，离我们在弗雷泽上的小定居地有三百英里远，中间隔着许多沿海市镇、内陆种植园、松林、山麓、不通道路的山峦，以及极端的荒野。而且，他要担心的事情很多，比如说那些让希尔斯伯勒镇人心惶惶的自诩为“改革者”的人，以及那些引发暴乱的腐败治安官和法官，我很难想象他会有时间理我们。希望他别理我们。
令人不安心的地方在于，詹米在北卡罗来纳山区接受了特赖恩的大面积赠地，特赖恩则隐藏了詹米的天主教徒身份。因为按照法律，皇家赠地只能授予清教徒。
鉴于殖民地的天主教徒不多，且组织涣散，所以很少有人怀疑宗教的事情。殖民地里没有天主教堂，没有常驻的天主教神父。多纳休神父是在乔卡斯塔的要求下，不远万里从巴尔的摩赶过来的。詹米的姨母乔卡斯塔，以及她已故的丈夫赫克托·卡梅伦，在苏格兰人团体中早就十分有影响力，没人会质疑他们的宗教背景。我想，在这些与我们共同庆祝了一个星期的苏格兰人中，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是天主教徒。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在一年前握手成婚的布丽安娜和罗杰，今晚就要在神父的主持下完婚，此外还有两对来自布雷默顿的天主教夫妇，当然还有乔卡斯塔和邓肯·英尼斯。
“海耶斯！”我突然说道，“他是天主教徒吗？”
詹米把湿尿布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然后甩掉手上的水。
“我没问过他。”他说道，“但是我觉得他不是。换句话说，他父亲不是。他是军官，他父亲是天主教徒就奇怪了。”
“确实。”海耶斯生于苏格兰家庭，家境贫穷，曾经是詹姆斯党，这些条件就给他带来了不少阻力。他能克服这些阻碍，爬到今天的位置，已经足以令人惊奇，更不用说天主教徒这种瑕疵会给他带来额外的负担。
但是，我之所以烦恼，并不是因为想到了海耶斯中尉和他的士兵，而是因为詹米。詹米表现得和平时一样镇静、放心，嘴角也始终隐藏着淡淡的微笑。但是，我特别了解他。昨晚，他和海耶斯开玩笑、讲故事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右手那两根僵硬的手指——在英格兰人的监狱中被致残的手指——在腿边抽动。即使是现在，我也能看到他在烦恼时，双眉中间形成的那条细细的皱纹，而且他担心的不是他正在做的事情。
他只是担心总督的公告？我看不出来他为什么会担心公告，因为我们这些亲属都没有卷入希尔斯伯勒镇的暴动之中。
“……一个长老派成员，”他说道，苦笑着看了看我，“像小罗杰那样。”
早些时候，使我烦恼的那种回忆突然有了头绪。
“你之前知道的。”我说道，“你知道罗杰不是天主教徒。我们把他从蛇镇的印第安人那里救出来的时候，你也见过他给那个孩子洗礼了。”太晚了，我看到阴影从他的脸上闪过，然后我咬住了舌头。我们把罗杰救出来……把詹米亲爱的外甥伊恩留在那里代替他。
詹米的脸色短暂地阴郁了一下，但是继而微笑起来，撇开了关于伊恩的回忆。
“是的，我见过。”他说道。
“但是布丽安娜……”
“就算罗杰是霍屯督人，布丽安娜也会嫁给他。”詹米打断我的话，“这点大家都看得出来。而且就算罗杰真是霍屯督人，我应该也不会太反对。”他补充道，这让我十分惊讶。
“你不会吗？”
詹米耸了耸肩，然后跨过小溪到我这边来，在披肩末端上擦干双手。
“他是个好男人，也很善良。他把杰米当成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对布丽安娜抱怨过什么。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做。”
我不禁低头看了看杰米，他舒适地蜷缩在我的臂弯里。我试着让自己不去想，但偶尔还是忍不住想在杰米那和蔼的相貌中，寻找他生父是谁的蛛丝马迹。
布丽安娜当时和罗杰握手成婚，同床睡了一晚，然后在两天后被史蒂芬·博内强奸。没办法判断孩子的父亲是谁，而且时至今日，杰米长得都完全不像这两个男人。他此时正咬自己的拳头，一副专注、凶狠的怒容。他长着柔软的金红鬈发，看上去最像詹米。
“嗯，那你为什么要坚持让罗杰接受神父审查？”
“呃，他们反正都会结婚。”他有逻辑地说道，“但是，我希望他受洗成天主教徒。”他把一只大手轻轻地伸到杰米的头上，用拇指抚摸着他微小的红色眉毛，“所以，如果我对罗杰稍微吹毛求疵，想来大家会很乐意接受这个红毛小家伙，是吧？”
我大笑起来，然后将毯子拉上来围住杰米的耳朵。
“我觉得是布丽安娜给你出的主意！”
“没错。”他说道，咧嘴笑起来，然后突然低头吻了我。
他的嘴唇很柔软，特别温暖，尝起来就像面包和黄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新鲜树叶和肮脏男性的气味，尿布的气味特别微弱。
“哦，真好。”我赞同地说道，“再来。”
周围的树林里静悄悄的，没有鸟和兽的动静，只有上面的树叶在沙沙作响，脚下的溪水在潺潺流动。持续的活动，持续的声音，在万物中央是完美的宁静。山上有许多人，大多数都离得不远，但是在这里，在此刻，我们就像在木星上那样，周围没有任何人。
我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感受着那种甜蜜。詹米朝我微笑，将落到我头发上的一张枯叶抹掉。杰米躺在我的怀里，沉甸甸的，很暖和，就像宇宙的中心。
我和詹米都没有说话，不想打破这种宁静。我心想，现在就像是在旋转陀螺的尖端上，事件和人物不停旋转，我们只要朝旁边踏一步，就会迅速回到那种旋转的疯狂中。但是在这个中心点上，我们拥有十足的宁静。
我将散落在詹米肩膀上的枫树种子擦掉。他抓住我的手，拉到他的嘴边，凶猛得让我惊讶。但是，他的嘴唇十分柔软，他的舌尖温暖地触碰着我厚厚的拇指根部——人们说那个部位是维纳斯的底座，爱情之所在。
他抬起头，我的手突然感觉到了寒冷，手上那个古老的疤痕白得像骨骼，那是刻在我皮肤里的字母“J”，是他在我身上的印记。
他把手伸到我的脸上，我按住他的手，似乎我冰冷的脸颊能够感觉到他手掌上那个淡化的“C”。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却许下了诺言，就像之前许过的诺言那样。我们身处能够避难的地方，双脚踩在位于流沙中的基岩上，面对着他人威胁将要挑起的战争。
战争暂时还没有来临，但是我在鼓声和公告声中听到了它正在来临，看到了武器在闪光，看詹米的双眼就能知道他内心对战争的恐惧。
寒冷消失了，热血在手中悸动，就好像要撕开那个古老的伤疤，让我再次为他抛洒心中的热血。战争会到来，而且我无法阻止。
但是这次，我不会离开詹米。
* * * *
我跟着詹米走出树林，穿过混杂着乱石、沙子和杂草的一块地，走到那条通往营地的被人踩实了的小路上。詹米告诉我他又邀请了两个家庭过来吃饭，所以我在心里调整早餐所需要的食材。
“罗宾·麦吉利夫雷和乔迪·奇泽姆。”他说道，按住一根树枝，让我走过去，“我觉得应该热情地欢迎他们。他们打算搬到岭上定居。”
“是吗？”我说道，低下头，那根树枝在身后弹了回来，“什么时候？他们家里有多少人？”
这些问题意味深长。冬天就要到来，连在新建的简陋小木屋里住人都不够，所以现在上山的人，可能只能跟我们同住在那间大房子里，或者挤着住在分散在岭上的那些小木屋里。必要的时候，苏格兰高地人能够并且愿意十个人挤在一间屋里，而且他们也确实那样做过。我这个英格兰人并没有那么殷勤好客，所以特别希望现在不是必要的时候。
“麦吉利夫雷家有六个人，奇泽姆家有八个人。”詹米微笑着说道，“但是麦吉利夫雷一家会等到春天再去山上。罗宾是造枪的工匠，冬天得在十字溪工作，他的家人会住在塞勒姆的亲戚家——他的妻子是德国人——直到天气转暖。”
“哦，那样很好。”多了十四个人吃早饭，再加上我和詹米、罗杰和布丽安娜、玛萨丽和菲格斯、丽琦和她父亲，当然还不能忘记埃布尔·麦克伦南——哦，还有那个救了杰梅恩的士兵，总共二十四个人……
“我去姨妈那里借些咖啡和米，好吗？”詹米看懂了我脸上的沮丧神情，他咧嘴笑起来，伸手抱孩子，“把孩子给我。我带他去趟姨妈家，也好让你的双手得空做饭。”
我看着他们离开，稍微有些宽慰。我终于独自一人了，尽管只能独自待一会儿。我深呼吸潮湿的空气，开始意识到雨滴轻柔地拍打在我的风帽上。
我喜欢高地人的集会，也喜欢社交场合，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连续几天身边都有人，这让我感到十分紧张。一个星期以来，我不断拜访别人、和人们闲谈、每天给人看病，还要处理一大家人同住时连续不断发生的小危机。所以我特别想找棵大树，在树干上挖个洞钻进去，享受十五分钟的独处时间。
但是，就在此刻，我似乎不用费力去挖洞了。山上高处有尖叫声、呼喊声和断断续续的风笛声。被总督公告搅乱的集会正在重拾原本的节奏，大家都在走动，朝家庭的营地走去，朝举行竞赛的空地走去，朝小溪远处的牲口圈走去，或者朝售卖丝带、搅乳器、研钵、新鲜——呃，相对新鲜——柠檬等杂货的马车走去。暂时没人需要我。
今天将会特别忙碌，现在或许是我这个星期或更长时间里唯一独处的机会——回去的旅程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毕竟有一大群人同行，还带着孩子和马车，速度缓慢，而且大多数新佃户都没有马和驴，要靠步行。
我需要短暂的独处时间以便恢复力气、集中注意力。但是我所关注的，不是早餐或婚礼的筹备，甚至也不是将要进行的手术。我关注着更远的地方，关注着返家旅程过后的事情，渴望回到家中。
弗雷泽岭在西部的高山中，远离市镇，连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因为位置偏远，所以很少有客人来访。岭上的居民尽管在增多，但其实数量也很少。已经有三十多个家庭接受了詹米的资助，到他的赠地上安家。这些人大多是他在阿兹缪尔的监狱里认识的。我想，奇泽姆和麦吉利夫雷也曾经是囚犯，詹米长期邀请这类人，而且无论花费什么——或者无论我们是否能够承担——他都会坚持邀请，并帮助他们。
一只乌鸦无声地飞过，缓慢而沉重，羽毛被雨打湿变得沉重。乌鸦是征兆之鸟。我心想这只乌鸦是在向我们预兆好事，还是预兆坏事。这样的天气里很少会有飞鸟——这只乌鸦肯定预兆着特别的事情。
我用手掌底部敲了敲头，想把脑袋中的迷信撇开。和高地人生活得足够久之后，每块该死的石头、每棵该死的树木都变得有其征兆了！
但是，或许它们确实有其征兆。我四周的山上都是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我却感觉自己特别孤独，被雨和雾屏蔽着。天气仍然寒冷，但是我没有感觉到冷。血液在我的皮肤下面跳动，我能够感觉到手掌在变热。我伸手去摸立在旁边的那棵松树，每根松针上都挂着颤颤巍巍的水滴，树皮被雨打湿变成了黑色。我吸入松树的香味，让水滴触碰我的皮肤。它们就像蒸汽那样凉爽。雨水在我的四周寂静地落下，打湿了我的衣服，它们柔软地贴在我的身上，就像云层笼罩在山上一样。
詹米告诉过我，他必须生活在山上。我现在知道那是为什么了，尽管我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在我聆听岩石和树木的声音、听到大山的钟声在我脚下的某个地方敲响时，我所有的零散思绪都消散了。
我就这样陶醉地站了一段时间，完全忘记了关于早饭的事情，但是旁边的小路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岩石和树木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弗雷泽夫人。”
是海耶斯本人。尽管下着雨，他还是戴着无边帽、佩着剑，显得很华丽。就算他见我独自站在路边有些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礼貌地向我点头致意。
“中尉。”我朝他鞠躬，感觉自己脸红起来，似乎是在洗澡时被他撞见一样。
“你丈夫在附近吗，夫人？”他问道，声音显得随意。尽管我有些窘迫，但还是感觉到一阵担心。年轻的麦克奈尔下士之前来找过詹米，但是并没有成功。如果海耶斯亲自来找詹米，那么事情就不会简单了。他打算托詹米去追捕改革者？
“应该在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道，小心地不去望山上乔卡斯塔所在的营地。在山上那片栗子树丛里，乔卡斯塔家大帐篷的帆布顶露了出来。
“哦，我想他是会很忙。”海耶斯随和地说道，“像他那样的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今天还是集会的最后一天。”
“是的。我想……呃……是这样的。”
对话尴尬地停下来，我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心想我要如何做才不用邀请海耶斯中尉吃早饭。不邀请客人用餐的这种粗鲁行为，就算是英格兰女人所为，也没法儿不招来非议。
“呃……麦克奈尔下士刚才说你也想见法科尔德·坎贝尔。”我直接而勇敢地说道，“或许詹米去找他说话了。我的意思是，找坎贝尔先生。”我好心地朝坎贝尔家的营地挥了挥手。他家营地在山坡远端，离乔卡斯塔家的营地差不多有半英里。
海耶斯眨了眨眼，雨滴沿着他的睫毛落到脸上。
“是啊。”他说道，“或许是的。”他在那里站了片刻，然后摸了摸帽子，向我致意，“祝你万事如意，夫人。”他转身沿着小路，朝乔卡斯塔的帐篷走去。我站在那里看他离开，宁静的感觉荡然无存。
“该死！”我低声说道，然后动身去做早饭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北卡罗来纳皇家殖民地
1770年10月末
雨水不断拍打在帐篷上，我醒了过来，唇上还留着弗兰克亲吻我的感觉。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本能地把手指伸到嘴唇上。即便我这样做，也在琢磨，我是为了留住这种感觉，还是为了掩藏这种感觉？
身边的詹米在睡梦中轻微地动了动，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他的动作让褥子下面雪松树枝的清新香味得以散发出来。或许是弗兰克的幽魂经过，打扰到了他。我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
弗兰克，走开。我心想。
外面仍然黑暗一片，从湿润泥土里冒出的雾气却是珍珠似的灰色。黎明就快到来了。屋内外都没有动静，但是我本能地感受到皮肤上有种奇怪的愉悦感，就像特别轻微的触摸。
“我不该来看她结婚吗？”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是突然出现在我的思绪里，或者这句话——以及那个亲吻——只是我潜意识的产物？我昨晚坠入梦乡时，大脑仍然忙着思考婚礼筹备的事情，也难怪我会从关于婚礼和新婚夜的梦境中醒来。
我抹平皱巴巴的平纹细布直筒内衣，不安地意识到它已经皱到了我的腰间，而我的皮肤也比在睡梦中时更红了。那个让我醒来的梦，我已经不记得关于它的任何事情了，只有混乱的画面和知觉。我想，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我在窸窣作响的树枝上翻身，挪动着靠近詹米。他的身体很温暖，散发着怡人的木柴烟味和威士忌酒味，其中还掩盖着微弱的困倦男性的刺鼻气味，就像婉转旋律里的深沉音调。我特别缓慢地伸展身体，拱起后背，将骨盆靠近他的臀部。如果他正熟睡，或者不情愿，那么我的这个动作足够轻，足以被当作无心之举；如果他没有熟睡……
他确实没有。他淡然微笑，眼睛仍然闭着，一只大手慢慢地从我的后背往下摸，最后稳稳地抓住了我的臀部。
“嗯？”他说道，“嗯。”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放松地回到睡眠中，仍然抓着我的臀部。
我安心地依偎着他。与詹米肉体的接触，足以驱散缠绵梦境的触感。就这一点而言，弗兰克——如果那是弗兰克——说得不错。我确定，如果可能的话，布丽安娜会想要她的两位父亲参加自己的婚礼。
我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因为太舒适，身子还是不想动。外面在下雨。小雨，但是空气寒冷潮湿，舒适的被窝比喝上一杯热咖啡更加诱人。而且，想要喝上热咖啡，我还得去溪边打水，让营火重新燃起来——哦，天啊，就算营火没有完全熄灭，木柴也会湿的——先用手推石磨磨咖啡，然后再冲泡咖啡，同时还要忍受潮湿的叶子刮擦脚踝，以及树枝上的雨滴流进后背。
想到这里，我就打了个寒战，然后拉过被子盖住裸露的肩膀，打算重拾昨晚的思绪，继续盘算婚礼需要的东西。
吃的、喝的……还好不用我操心，詹米的姨妈乔卡斯塔会安排，准确地说，是她的黑人管家尤利西斯会安排。婚礼嘉宾的事情，也不存在什么困难。我们身处美洲殖民地上最大的苏格兰高地人聚居点，有吃有喝，也没有必要用雕版印刷的请柬。
布丽安娜至少会有新的衣服，这也是乔卡斯塔的礼物。衣服用的是深蓝色毛料——丝绸太贵，而且在这偏远的林区也不实用。她的装扮与我设想中她结婚时会穿戴的白色缎子和香橙花有天壤之别——但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样的婚礼几乎没人会想到。
我在想弗兰克会怎么看待布丽安娜的丈夫。他或许会同意，因为罗杰是历史学者——或者说曾经是——就像弗兰克自己那样。他有才华，谈吐幽默，在音乐方面也有天赋，而且颇具绅士风度，对布丽安娜和小杰米一心一意。
现在这种情况，其实特别不错，我在迷雾中心想。
“你也承认，是吧？”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响起，就像弗兰克亲口对我说一样，充满讥讽，同时，嘲笑他自己和我。
詹米皱起眉头，捏紧我的屁股，在睡眠中发出低弱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承认了。”我无声地应道，“我始终都承认，而且你也知道，所以滚开，好吗？”
我翻身背对着外面的空气，把头靠在詹米的肩膀上，感受着他那皱巴巴的柔软衬衫，在其中寻找慰藉。
我觉得，詹米其实比我——或弗兰克——更不愿意赞扬罗杰将杰米视为己出的行为。对于詹米而言，这其实就是个责任问题，值得尊敬的男人不会做其他选择。而且，我知道他有些怀疑罗杰是否能够在北卡罗来纳的荒野里供养和保护自己的家庭。罗杰，个子很高，身材健壮，而且能干，但是对他来说，无边帽、腰带和刀剑是歌曲中的东西；对詹米而言，它们是他干活的工具。
詹米突然捏了捏我的屁股，吓了我一跳。
“外乡人，”詹米困乏地说道，“你动来动去的，像捏在男生手里的小癞蛤蟆一样。你要起来去上厕所吗？”
“哦，你刚才是醒着的啊。”我说道，感觉有些傻。
“现在醒了。”他说道，把手放下，呻吟着伸展身体，赤裸的双脚从被子远端伸出去，张开了长长的脚趾。
“抱歉，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哎呀，别担心。”他安慰我道，清了清嗓子，然后伸手从松散的红发里抓过，同时眨着眼睛，“我刚才在做噩梦，我在寒冷中睡觉就会这样。”他抬起头，朝被子那头看去，动了动露在外面的脚趾，“我为什么不穿着袜子睡觉呢？”
“是吗？你梦到什么了？”我问道，心里有点儿不安。我特别希望他没有做我做过的那种梦。
“梦到了马？”他说道。我立即放松下来，然后大笑起来。
“有什么噩梦会和马有关啊？”
“哦，上帝啊，特别可怕。”他用双拳揉搓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试着将那个梦从脑中清除，“和爱尔兰国王有关。你记得昨晚在篝火旁边罗杰是怎么说的吗？”
“爱尔兰国王……哦！”我回忆起来了，然后又大笑起来，“是的，我知道。”
昨晚，罗杰因为订婚而十分喜悦，在篝火旁边给大家唱歌、念诗、讲有趣的历史传闻——其中就有关于古爱尔兰国王加冕礼仪的逸事。有种礼仪要求即将加冕的国王在聚集的群众面前与白色母马交配，以证明他的性功能——我觉得那更能证明国王的镇定。
“在梦里，我负责那匹马，”詹米告诉我，“然后事情全乱套了。那位准国王太矮，我得找东西给他垫脚。我找到一块石头，但是抬不起来；我又找到一张凳子，但是凳子腿在我的手里的时候掉了。然后，我试着搬砖来堆成平台，但是那些砖块碎成了沙。最后，他们说没事，把那匹母马的腿砍断就行，我不让他们那样做，而那个准国王在那里扯自己的马裤，抱怨解不开前裆的纽扣。后来，又有人发现那匹母马是黑色的，完全不行。”
我哼了哼，在他的衬衫里捂住笑声，担心吵醒在我们旁边露营的人。
“然后，你就醒了？”
“没有。不知为什么，他们让我感觉特别生气。我说黑色的母马也可以，而且黑马更好，因为大家都知道白马的视力不好，所以我说白马产的崽会瞎的。他们说不行，黑马不吉祥，而我坚持说黑马可以……”他停顿下来，清了清嗓子。
“然后呢？”
他耸了耸肩，侧眼看了看我，脖子上泛起了微弱的潮红。
“嗯，好吧。我说黑马没问题，要演示给他们看。然后，我就抓住那匹母马的屁股，让它不要动，我准备要……呃……让自己成为爱尔兰国王，然后我就醒了。”
我哼了哼，呼哧呼哧地笑起来，感觉他的身侧也因为笑声而震颤起来。
“哦，我现在真的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我用被角擦了擦眼睛，“这简直就是爱尔兰人的大损失。不过我很好奇，爱尔兰的王后对这种仪式有什么感受。”我最后补充道。
“我觉得，比起来，女人们丝毫不会受苦。”詹米安慰我道，“不过我听说，有的男人更喜欢……”
“我想的不是那个，”我说道，“我想的更多是卫生方面。本末倒置是一回事，但是让马先于皇后……”
“那个……哦，是啊。”他被逗得脸红，但是听到我那么说，肤色变得更深了，“外乡人，不管你怎么说爱尔兰人，我都相信他们偶尔还是会清洗的。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国王在行事过程中或许会觉得肥皂很有用。”
“不会吧……我是说，相对而言，马毕竟要比人大得多……”
“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也是空间大小的问题。”他说道，然后朝我这边严厉地看了看，“而且我能够看得出来，在那种情况下，男人或许需要些许鼓励。尽管那是在过程中。”他补充道，“你读过贺拉斯或者亚里士多德的书吗？”
“没有，我们的受教育程度没那么高。而且，我听说在亚里士多德对自然世界的分类中，女人被排在了虫子下面，所以我也想花时间去读他。”
“亚里士多德肯定没有结过婚。”詹米的手慢慢向上抚摸我的后背，隔着睡衣用手指按压我的脊柱，“不然，他肯定会注意到女人也有骨头。”
我微笑起来，抬手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脸颊骨凸起来，光秃秃的，很干净，下方是许多红褐色的胡茬儿。
我这样做时，看到外面的天空已经破晓，亮了起来。白色的帐篷帆布衬托出了詹米头部的剪影，但是我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来了他昨晚到底为什么要脱袜子。不幸的是，在冗长的庆祝活动过后，我们俩昨晚都感觉特别疲惫，所以在拥抱过程中睡着了。
这种迟到的记忆让我觉得特别宽慰，解释了我的内衣为何会皱巴巴的，也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一阵寒风钻进了被子，于是我打了个寒战。弗兰克和詹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所以我很确定自己醒来前亲吻我的是谁。
“吻我。”我突然对詹米说道。我们俩都没有刷牙，但他还是“顺从”地用嘴掠过我的双唇。我搂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按得更紧，于是他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以便整理缠在我们腿上的被子。
“哦？”他在我松开手时说道。他微笑起来，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挤成了黑色的三角形，“嗯，没问题，外乡人，但是我得先出去一下。”
他掀开被子，站起来。我躺在地上，这样使我有着特别不正统的视角，让我能够瞥到他那件长长的亚麻衬衫的下摆里面，很迷人。
“你最好快些，”我说道，“天快亮了，人们很快就会起来了。”
詹米点了点头，然后弯腰走了出去。我纹丝不动地躺着聆听。远处有几只鸟儿在低声鸣叫，但是现在是秋天，就算天完全亮了，也不会有春夏时那种刺耳的嘈杂鸟叫声。大山和山上的众多帐篷都没有“苏醒”，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周围的微弱动静，正好在能够听到的边沿之下。
我伸手抓了一下头发，将它们抖松在肩膀四周，然后翻身寻找水瓶。我的后背感觉到了凉爽的空气，于是回头看了看，天已经破晓，雾气也慢慢消失，外面的空气灰蒙蒙的，一片寂静。
我摸了摸昨晚重新戴到右手上的金戒指，或许就是这枚戒指将弗兰克召唤到我梦中的。在今晚的婚礼上，我或许可以刻意地再次摸它，希望弗兰克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他幸福的女儿。不过，现在他不在了，而我也很开心。
一个和远处鸟鸣差不多的声音飘了过来，那是婴儿醒来时的短暂哭声。
我曾经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婚床上的人都不应该超过两个。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但是，婴儿比旧爱的幽魂更加难赶走。布丽安娜和罗杰的婚床必定要容纳第三个人。
帆布门帘被掀起来，詹米出现了，紧张、惊慌。
“你最好起来穿上衣服，克莱尔。”他说道，“那些士兵在溪边集合了。我的袜子呢？”
我笔直地坐起来。山坡下面响起了隆隆的鼓声。
* * * *
寒雾像浓烟那样填充在四周低洼的地里；一团云停留在赫利孔山上，就好像一只要孵窝的母鸡守着一个鸡蛋，空气十分潮湿。我使劲眨着眼睛，朝那一片凹凸不平的草地看去。我看到第六十七高地军团的一个分队声势浩大地在溪边集合，鼓声隆隆，分队的风笛手持续不断地吹奏。整个分队丝毫不受雨水影响，显得很壮观。
我感觉特别冷，也特别生气。我睡觉时期待醒来能喝上热咖啡、吃上有营养的早餐，然后再去参加两个婚礼和三个洗礼仪式、给两个病人拔牙、为一个病人清除感染的脚指甲，再去做一些需要喝威士忌的、使人愉快的健康社交活动。
结果，我刚刚因为令人不安的梦醒来，与詹米含情脉脉地调情，紧接着又在调情的中途被拉到冰雨里，显然只是为了听某种宣言，而且也没有咖啡可以喝。
帐篷里的高地人花了些许时间才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那个风笛手面色发青，用力吹了几声，最后才不协调地喘息着停了下来。笛声仍然清晰地在山坡上回荡，阿奇博尔德·海耶斯中尉走到了他的部下前面。
海耶斯中尉那种横笛声般的鼻音很清晰，顺风而来，但是我能肯定山上更远处的人几乎听不见。不过，我们站在山坡脚下，离中尉最多二十米远，所以尽管我冷得牙齿直打战，仍然能够听清楚他说的每个字。
“由国王陛下的将官、总督、北卡罗来纳地区的总司令，威廉·特赖恩阁下签署。”海耶斯读道，将声音抬高大吼，以便压过风声、水声，以及人们预测的低语声。
湿气凝结成水雾，裹在树木和岩石上。乌云断断续续地吐下雨夹雪和冰雨，不稳定的大风将气温吹低了三十多摄氏度。我的左小腿对寒冷很敏感，两年前骨折过的那个地方阵阵作痛。我心想，习惯预测和打比方的人或许会想要将恶劣的天气与总督声明的宣读相提并论——二者的前景都同样寒冷、不祥。
“然而……”海耶斯拿着文书，怒视人群，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我收到消息，得知众多无法容忍、目无法纪的暴徒，于上个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镇高等法院开庭期间，在希尔斯伯勒镇聚集叛乱，反对政府的公正措施，公开违反国家法律，大胆攻击执行公务的皇家副法官，残忍地殴打了几位居民，特别严重地侮辱了国王陛下的政府，极度侵害了镇上居民的财产，并借酒诅咒合法的乔治国王，期待篡位者成功……”
海耶斯停下来，大口吸气，以便读完接下来的句子。他呼呼地吸气，然后继续读道：
“因此，为了将上述暴徒绳之以法，经过国王议会的建议和同意，我发布此公告。在此要求并严格命令该地政府中，国王陛下的所有太平绅士深入调查上述罪行，取得暴徒的口供，并对暴徒提出指控，且口供需递交至我处，以便呈交至新伯尔尼的殖民地议会。议会将于十一月三十日休会，处理紧急的公共事务。”
最后他深呼吸，面孔发青，就像风笛手那样。
“国王陛下当政第十年，即公元一七七○年十月十八日，由我亲笔签署，并加盖总督印章。签名：威廉·特赖恩。”
海耶斯读完后吐出一口雾蒙蒙的气。
“你知道吗？”我对詹米说道，“我感觉除了结尾，他前面的只有一句话。”
“别说话，外乡人。”他说道，眼睛仍然盯着海耶斯。我身后的人群在喃喃低语，出于好奇和惊恐，其中还有些许被那句借酒诅咒国王的话逗乐的氛围。
这是苏格兰高地人的集会，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在斯图亚特起义的余波中，流亡到殖民地的。如果海耶斯作为官方，选择关注人们昨晚在篝火边上喝酒时说过的那些话……但是，他只带来了四十名士兵，所以无论他对乔治国王和国王可能做出的谴责有什么意见，他都明智地没有说出来。
四百多个高地人被急促的鼓声召唤出来，围绕着溪岸上海耶斯的那队士兵。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在空地上方的树林里避雨，紧裹着披肩和衣裙，抵御寒风。他们的面孔在飘动的头巾和无边帽下方显得很冷漠，看得出来，他们也在保留着自己的意见。当然，他们的表情或许既源于自然而然的谨慎，也源于寒冷的天气；我自己的脸颊已经被冻僵，鼻尖也变得麻木，而且我自从天亮以来就没有感觉到双脚的存在。
“想要就这些极为严重之事提供证词的人，可以放心地将证词委托给我转交。”海耶斯宣布，圆脸上毫无表情，一副官方架势，“我今天都会与秘书在帐篷里。上帝保佑国王！”
他将文书交给下士，朝人群鞠躬，让他们解散，然后明智地转身朝立在树林旁边的大帆布帐篷走去，帐篷旁边的军旗疯狂地拍打着。
我颤抖着将手伸到詹米披风的开口里，抓着他的臂弯，冰冷的手指在他温暖的身体上放松下来。他短暂地夹紧手肘，接受了我冰冷的手，但是他并没有低头看我。他在刺痛的寒风中眯着眼睛，正打量着阿奇博尔德·海耶斯远去的背影。
海耶斯中尉体格小而壮，并不高，但是特别有气度。他走路时特别从容，似乎并未察觉到山坡上的人群注视。他走进帐篷，把门帘系起来，表示邀请。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情愿地赞赏特赖恩总督的政治直觉。这份公告显然正在殖民地各个市镇和村庄中被人宣读。他本来可以依靠当地执法官或治安官传达他作为官方对于这次集会的愤怒，但实际上他却不嫌麻烦，派了海耶斯过来。
阿奇博尔德·海耶斯十二岁时，与父亲并肩走上了卡洛登的战场。他在战斗中受伤被俘，后来被押送到南方。他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被流放，一个是参军；他选择了接受国王的军饷，为国王鞠躬尽瘁。在大多数军官职务都是花钱购买而非尽力争取的时代，他能够在三十五六岁升职成军官，就足以说明他的能力。
他气宇不凡，同时也训练有素。昨天他受邀与我们共同吃饭和烤火，花了半个晚上与詹米谈话——另外那半个晚上，他则在詹米的陪同和保护下，接连走访各个氏族的营地，被詹米引见给在场所有重要氏族的头领。
那是谁的主意呢？我心想，抬头看詹米。他那又长又直的鼻子被冻得发红，眼睑在风中低垂下来，但是他的脸庞丝毫没有表现出他的心思。不过，我心想，他的这副样子正好说明他在思考某些危险的事情。他之前知道这份公告吗？
带领英格兰军队的英格兰军官，不会将那种信息带来这样的集会，同时还期望得到配合。但是海耶斯和他的高地人士兵，穿着格子呢衣服，高大强健……我注意到海耶斯的帐篷背靠一片茂密的松林，想要私底下和他交谈的人，都能从林子里过去，不会被人发现。
“海耶斯指望有人从人群里站出来，冲进他的帐篷，然后当场投降吗？”我低声对詹米说道。我自己知道，在场的至少有十多个人参加了希尔斯伯勒镇的暴动，其中三个就站在离我们一臂远的地方。
詹米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握住我的手，捏了捏，无声地恳请我要谨慎。我皱眉看了看他，他不会觉得我会粗心出卖某个人吧？他淡然地朝我微笑，然后露出一种夫妻间令人心烦的表情，比话语更清晰地说：“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外乡人，任何人看到你的表情都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悄悄地朝他靠近了一些，然后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脚踝。我的脸或许藏不住想法，但是在这样的人群里，我肯定不会引来议论！他没有皱眉，而是微笑得更灿烂了。他把一只手臂伸进我的披风，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拉我靠近他。
乔·霍布森、埃布尔·麦克伦南、休·福尔斯就站在我们前面，相互低声地说着话。他们三人来自一个叫醉汉溪的小聚居地，离我们在弗雷泽岭上的住所差不多二十四千米远。福尔斯是霍布森的女婿，特别年轻，至多二十岁。他尽力保持镇定，但是在宣读公告时，他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和潮湿。
我不知道特赖恩总督打算怎么处理被证明参与暴乱的人，但是我能够感受到总督公告所造成的动荡从人群中流过，好像旁边的溪水打着转从岩石上冲刷而过一样。
希尔斯伯勒镇上好几栋房子被捣毁，数名公务员被拖到街上遭受攻击。传言一位有着滑稽头衔的太平绅士被马鞭恶毒地打瞎了一只眼睛。首席法官亨德森无疑被这样造反吓着了，当时从窗户爬出去，逃离了市镇，最终没办法开庭。显然，特赖恩总督对希尔斯伯勒镇上发生的这件事情特别恼怒。
乔·霍布森回头看了看詹米，然后又转回去。海耶斯中尉昨晚在我家营地出现，这有人知道。
就算詹米看到了霍布森的眼神，他也没有理他。他耸起一边的肩膀，向下偏头对我说话。
“我不觉得海耶斯会指望有人自首。他询问信息或许是出于职责。感谢上帝，他不需要我去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传到乔·霍布森的耳朵里。
霍布森回头朝詹米轻微地点头，啼笑皆非地致谢。他碰了碰女婿的手臂，然后他们俩转身离开，沿着山坡朝零散的野营地爬去。在那些野营地里，女人们正在添柴烧火，照料小孩子。
这是集会的最后一天。今晚将会举办婚礼和洗礼，正式请求上帝祝福过去这一年里没有教堂可去的夫妻们的爱情，以及他们的爱情结晶。最后，无论下不下雨，人们都会在众多跃动的营火火焰中间唱歌、讲故事、跳舞。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解散回到各自家中；他们的住处分散在各地，既有在开普菲尔河河岸上的，也有在西部荒野山中的。他们会把总督公告和希尔斯伯勒镇暴动的消息带回去。
我扭动潮湿鞋子里的脚趾，不安地心想人群中会有谁觉得有义务回应海耶斯的邀请，去坦白或自首。詹米肯定不会，但是其他人却有可能。在集会的这个星期里，有不少人吹嘘过希尔斯伯勒镇暴乱的事情，但绝对不是所有听者都倾向于把暴动者视为英雄。
我能够听到，也能感觉到人们在公告宣读过后的窃窃私语。人们纷纷转头，众多家庭也纷纷靠拢，男人们从一个人群走到另一个人群。海耶斯宣读的内容被他们传递到山坡上，口口相传给站得太远而听不见的那些人。
“我们走吧？婚礼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做呢。”
“是吗？”詹米低头看了看我，“我以为乔卡斯塔的奴隶在准备食物和酒水了。我把那几桶威士忌给了尤利西斯——让他当婚礼主管。”
“尤利西斯？他有没有把假发带来？”想到这里，我微笑起来。在高地人的婚礼中，主管要负责分发酒水。在盖尔语中，这个主管的意思其实差不多是“热情、友好的家伙”。尤利西斯就算不穿制服、不戴扑粉的马鬃假发，也可能是我见过最庄严的人。
“如果他带来了，那么到晚上假发可能就会粘在头上。”詹米抬头看了看低压的天空，然后摇了摇头，“日出新娘笑”，他说道，“雨落死人笑。”
“我就喜欢苏格兰人这点。”我干巴巴地说道，“一条谚语在各种场合都能用。你可别在布丽安娜面前那么说。”
“你把我当什么了，外乡人？”他低头朝我淡淡地微笑着问道，“我是她父亲，不是吗？”
“当然是。”我忍住不去想布丽安娜的另外那位父亲，然后回头看了看，确定她没有在能够听见我们说话的地方。
我没有在附近的人群中看到她那头红发。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站起来足足有一米八高，所以在人群中就像詹米那样显而易见。
“反正我需要处理的不是婚宴的事情。”我转身对詹米说道，“我得去弄早餐，然后跟着默里·麦克劳德去晨诊。”
“哦，是吗？我记得你说过小默里是个庸医啊。”
“我说他无知、固执，威胁公共健康。”我纠正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两回事？”詹米咧嘴说道，“那你是打算教他，还是毒他？”
“选最有效的办法。如果没其他办法，我或许会不小心踩到他的放血刀，把它踩断。这或许是我能阻止他给别人放血的唯一办法。我们走吧，我冻死了！”
“好，那我们走吧。”詹米同意道，然后回头看了看那些士兵，他们仍然稍息着站在溪岸上，“海耶斯肯定是打算让他们站到人们都走光；他们会被冻惨的。”
尽管全副武装，那队高地人却显得放松。当然，他们壮观磅礴，但是不再气势汹汹。一些小男生，还有不少小女生，在士兵中间嬉戏打闹，无礼地拍动士兵的短裙，或者更大胆地冲进去摸亮闪闪的火枪、悬挂着的水壶，以及匕首和剑的柄。
“埃布尔，我的朋友！”詹米停下来跟醉汉溪的最后一个男人打招呼，“你今天吃饭了吗？”
埃布尔·麦克伦南没有带妻子参加集会，所以只好凭运气吃饭。我们身边的人群在散开，但是他却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把一张红色的法兰绒手帕打开举在秃顶的头上，遮挡滴答落下的雨水。我挑剔地心想，他或许是希望有人邀请他吃早饭。
我打量了他那敦实的身形，在心里估计他可能要吃掉多少鸡蛋、麦片粥和烤面包，因为我们篮子里的食物本来就越来越少。仅仅是食物上面的不足，并不会阻止高地人热情待客。詹米肯定不会，他正邀请麦克伦南与我们一起吃饭，而我则在心里打量如何把八个鸡蛋分给九个人吃。不做煎蛋，而是混合土豆泥做成油炸馅饼，而且我最好到山上乔卡斯塔的营地去借更多的咖啡。
我们转身离开，詹米的手在我的背上突然向下摸。我发出不庄重的声音，埃布尔·麦克伦南转身呆头呆脑地看我。我朝他灿烂地微笑，忍住没有再次踢詹米。
麦克伦南转过身去，在我们前面敏捷地爬上山坡，上衣的后摆在破烂的马裤上面充满期盼地跳动。詹米伸手到我的手肘下，扶我走过那些岩石，同时低头对我耳语。
“你到底为什么不穿衬裙，外乡人？”他带着怒气地低声说道，“你裙子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你肯定会着凉的！”
“这你倒是说得对。”我说道，尽管穿着披风，但我还是打了个寒战。我的长袍下面其实穿了一件亚麻的直筒内衣，但是它很薄，也很破烂，适合穿着在夏天露营，但是完全不足以抵御吹透我衬衫的寒风。
“你昨天有条不错的羊毛衬裙啊，弄哪里去了？”
“还是不对你说为好。”我告诉他。
听我这样说，他扬起了眉毛。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再问，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尖叫。
“杰梅恩！”
我转身，看到了杰梅恩的金发小脑袋，头发飘扬着，人跑到了石头下面的斜坡上。两岁大的他趁着母亲照看新生的妹妹时跑开，朝那队士兵冲过去。杰梅恩躲开抓他的手，莽撞地冲下斜坡，像块滚动的石头，越来越快。
“菲格斯！”玛萨丽尖叫道。菲格斯听到有人叫他便停止谈话，转过身来，刚好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一块石头绊倒，头朝前飞了出去。杰梅恩这孩子好似天生的杂技演员，完全没有感到慌乱，而是“优雅”地掉下去，一边的肩膀撞到多草的斜坡，他像刺猬一样蜷成球。他像炮弹那样，滚着穿过那些士兵，从岩架边沿冲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溪里。
大家都惊恐地倒抽凉气，然后有许多人跑下山坡去帮忙。但是，有名士兵已经匆忙地跑到了河岸边上，他跪在地上，把刺刀的刀尖插进了杰梅恩鼓起来的衣服里，将湿透的他拉到岸边。
菲格斯冲到冰冷的浅滩里，伸手抓住浑身湿透的杰梅恩。
“谢谢你，我的朋友，万分感谢！”他对那个年轻士兵说道，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杰梅恩，对他说道，“你真是个傻瓜！你还好吗，小蠢货？”
士兵显得很惊讶，不知道他是因为菲格斯的独特方言，还是因为看到菲格斯用来替代左边断手的闪亮铁钩。
“不客气，先生。”他害羞地微笑着说道，“他应该没事。”
布丽安娜突然从一棵栗子树后面走出来，一只手抱着六个月大的小杰米，另外那只手熟练地从玛萨丽怀里把琼抱过去。
“来，把琼给我。”她说道，“你去照顾杰梅恩。”
詹米也把厚重的披风解下来，递到玛萨丽的怀里。
“对的，让那个救了杰梅恩的士兵也过来烤烤火。”他对我说道，“外乡人，我们还能加一个人吃饭吗？”
“当然可以。”我说道，并在心里迅速调整了计划。八个鸡蛋、半罐蜂蜜、四根烤陈面包——不，我要留一根面包在明天回家的路上吃——还有三十六块燕麦饼，前提是它们没有被詹米和罗杰吃掉……
玛萨丽纤瘦的脸上露出懊悔的微笑，然后匆匆离开，去帮助她那被打湿、颤抖着的丈夫和孩子。
詹米看着玛萨丽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风吹进他衬衫的长袖里，吹出低弱的呼呼声。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耸肩抵御着寒风，然后低头朝着我斜眼微笑。
“哦，好了，看来我们俩都要冻死了，外乡人。不过没事，要是没有你，我也不会想要活下去。”
“哈！”我亲切地说道，“詹米·弗雷泽，你可是能够不穿衣服在浮冰上活下去，然后还会把浮冰融化的人啊。你的外套和披肩呢？”除袜子和鞋以外，他只穿了短裙和衬衫。他的脸颊骨和耳尖一样，已经被冻红。但是，我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时，感觉和平常一样温暖。
“还是不和你说为好。”他咧嘴笑着说道，用长茧的大手盖住我的手，“我们走吧，我好饿，想吃早饭了。”
“等等。”我说道，从他的臂弯里把手拉出来。杰米不愿意和琼共享母亲的怀抱，所以号叫、扭动着抗议，蓝色针织帽下面的小圆脸因为烦恼而红了起来。我伸手从布丽安娜怀里把他接过来，他还在襁褓里扭动、吵闹。
“谢谢你，妈妈。”布丽安娜短暂地笑了笑，把琼抱到更稳的位置，靠到自己的肩膀上，“但是，你确定你要抱杰米吗？琼更安静，比他轻一半。”
“抱杰米没事的。嘘，来看奶奶……”我微笑着说话，仍然有种新奇的感觉，混杂着惊讶和喜悦，心想自己竟然真的能成为奶奶。杰米认出了我，不再吵闹，像贻贝附着在石头上那样，立刻抓住了我，胖嘟嘟的拳头紧紧地抓着我的头发。我把他的手拉下来，然后从他的脑袋上方往溪边看，溪边的情况似乎稳定下来了。
马裤和袜子都已经湿透的菲格斯，披着詹米的披风，正在单手拧干衬衫，还对救了杰梅恩的那个士兵说着什么。玛萨丽已经解下自己的衣裙，把杰梅恩裹了起来，头巾下面的松散金发在风中飘动，像蜘蛛网一样。
海耶斯中尉听到喧闹声，就像壳里的螺那样，在帐篷的门口往外看。他向上看，与我目光相遇。我短暂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跟着家人回营地了。
詹米正在用盖尔语对布丽安娜说着什么，扶着她走过我前面的一段多石小路。
“是的，我准备好了。”她用英语回答道，“爸，你的外套呢？”
“借给你丈夫了。”詹米说道，“我们可不想他在婚礼上看上去像个乞丐，是吧？”
布丽安娜大笑起来，用空的那只手拨开一缕飞到嘴里的头发。
“乞丐也比自杀好啊！”
“比什么好？”我跟上他们，一起从遮挡寒风的岩石后面走出去。疾风吹过空旷的地方，把雨夹雪和扎人的细小沙砾吹到我们身上。我把针织帽拉下来遮住杰米的耳朵，然后把毯子拉上去盖住他的脑袋。
“啧啧！”布丽安娜弓着背，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儿，以便她不被风吹到，“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罗杰正在刮胡子，他差点儿割到了喉咙，弄得外套的前襟上满是血渍。”她看了看詹米，双眼被风吹得噙满泪水，“那么说，你今早见到他了。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没事。”他安慰布丽安娜道，“在海耶斯宣读公告的时候，我让罗杰去和多纳休神父聊聊。”詹米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应该告诉我罗杰不是天主教徒的。”
“是的。”布丽安娜镇静地说道，“但是我没有说。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你所谓的大不了，是指无所谓……”詹米开口说道，声音中明显有些怒意，但是他的话被罗杰的出现打断了。罗杰衣着华丽，穿着麦肯锡氏族白绿相间的格子呢短裙，以及詹米的好外套和背心，还搭着与短裙相匹配的披肩。那件外套相当合身——他们俩体格差不多，都肩宽手长，尽管詹米要比罗杰高约五厘米——而且那种灰色的羊毛面料与罗杰的黑发和浅褐色皮肤也很相称，就像与詹米的鲜艳红褐色相称一样。
“你看上去很不错，罗杰。”我说道，“你割到什么地方了？”他的脸色红润，有着修面常见的擦伤，没有其他伤口。
罗杰手臂下面夹着詹米的披肩，一堆红色和黑色相间的花格布。他把披肩递出去，然后偏着脑袋，给我看下颌骨底下的深伤口。
“就在那里。不严重，但是流了很多血。人们说剃刀割喉还是有道理的，是吧？”
那条伤口已经结痂，成了干净的深色线条，大概有七厘米长，斜着从下巴末端拉到喉咙侧面。我碰了碰他伤口旁边的皮肤，不严重。剃刀之前是径直割进去的，不需要缝合。不过，也难怪他会流那么多血，这道伤口看上去确实像是他尝试割自己的喉咙。
“早上有些紧张？”我取笑他道，“没有想要改变主意吧？”
“已经来不及了。”布丽安娜干巴巴地说道，走到我的旁边，“毕竟孩子需要姓啊。”
“他的姓会多到让他搞不清楚。”罗杰安慰布丽安娜道，“你也是，麦肯锡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布丽安娜的脸红了起来，然后朝罗杰微笑。他倾身过去亲吻了布丽安娜的额头，同时从她怀里把紧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抱了过去。双臂感觉到孩子的重量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瞪着眼睛，低头看孩子。
“不是我们的孩子！”布丽安娜说道。她看到罗杰的惊恐表情，咧嘴笑了起来，“是玛萨丽家的琼。杰米在妈妈那儿呢。”
“感谢上帝！”罗杰说道，更加小心地抱着怀里的孩子，“我还以为他消失或怎么了。”他稍微掀起毯子，看到琼熟睡的脸庞，看到了她那很像丘比特娃娃的滑稽棕色额发，于是像大家那样，笑了起来。
“不可能。”我说道，发出哼声，抱起发育良好的杰米。他在襁褓里酣睡，姿势更加舒适，“我觉得光是爬上坡来这一会儿，杰米就长了一两磅。”我费力得满脸通红，一股热流涌上我的脸颊，汗液在我蓬乱的头发下面冒了出来，于是我把孩子抱到了面前，不再贴着我的身体。
詹米把杰米接过去，熟练地将他抱在怀里，一只手捧着他的脑袋。
“你和神父谈过了？”詹米说道，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罗杰。
“谈过了。”罗杰干巴巴地说道，既是回答问题，也是回应詹米的眼神，“他很高兴我不反对基督。只要我愿意让他把孩子洗礼成天主教徒，我们俩结婚就没有阻碍了。我告诉他，我愿意。”
詹米发出哼声以示回应，我则忍住不微笑。尽管，詹米没有特别严重的宗教偏见——他与太多各种背景的人打过交道、并肩战斗过，也领导过他们——但是在知道他的女婿是长老派成员，并且没有打算皈依天主教时，他还是稍微有些意见。
布丽安娜看到我的眼神，撇嘴朝我微笑。她自己的双眼因为高兴挤成了蓝色的三角形，像猫那样。
“没有提前说宗教的事情，你做得很明智。”我低声说道，尽量不让詹米听到。詹米和罗杰走在我们面前，姿势僵硬，尽管他们的举止也因为怀里孩子的衣服垂着而显得不那么正式。
杰米突然发出尖叫声，但是詹米没有停下，同时将他抱起来，他随之安静下来，圆圆的双眼在詹米的肩膀上方盯着我们，整个人遮在毯子下面。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露出牙齿，灿烂地微笑起来。
“罗杰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我让他不要说。”布丽安娜朝杰米伸出舌头扭动，然后注视着罗杰的后背，“我知道如果等到婚礼前说出来，爸是不会吵闹的。”
我注意到了她对于她父亲行为的精明评估，也注意到了她轻而易举说出的苏格兰语。她与詹米的相似之处，远不止显而易见的外貌。她有詹米那种看人的天赋，也像詹米那样很快便能掌握一门语言。但是，我还是有些烦心事，与罗杰和宗教相关的烦心事……
我们离罗杰和詹米足够近，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
“……关于希尔斯伯勒镇。”詹米正说着，他朝罗杰倾身，以便罗杰能够在风中听到他的话，“呼吁人们举报暴动的人。”
“哦，是吗？”罗杰显得既好奇又担心，“邓肯·英尼斯对这件事应该感兴趣，暴乱的时候，他就在希尔斯伯勒，你知道吗？”
“不知道。”詹米显得特别好奇，“说起来，我这个星期基本上没有见到邓肯。婚礼过后，我要问问他——如果他能活着参加完婚礼的话。”邓肯晚上要迎娶詹米的姨母乔卡斯塔·卡梅伦，他现在紧张得快要虚脱了。
罗杰转过身，与布丽安娜说话，同时用身体给琼挡风。
“你姨婆跟多纳休神父说，可以在她的帐篷里主持婚礼。那样应该很有用。”
“啧啧！”布丽安娜颤抖着耸起肩膀，“感谢上帝！今天可不适合在绿荫下结婚。”
头顶上的一棵巨大栗子树掉下许多潮湿的黄树叶，似乎也在表示赞同。罗杰显得有些不安。
“我想应该不是你小时候想的那种婚礼。”他说道。
布丽安娜抬头看罗杰，脸上慢慢露出了灿烂的微笑，“第一次握手成婚，我小时候也没有想到。”她说道，“但是我很喜欢。”
罗杰的脸并没有变红，但他的耳朵却被冻红了。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回应，然后看到了詹米犀利的目光，于是又闭上了嘴，显得很尴尬，却又无可否认地开心。
“弗雷泽先生！”
我回头看到一名士兵朝我们走来，双眼盯着詹米。
“我是麦克奈尔下士，为您效劳，先生。”他说道，喘着气走到我们旁边。他灵活地点了点头，“中尉让我向您转达问候，请问您是否能移步到他的帐篷见他？”士兵看到了我，于是再次鞠躬，没有刚才那么唐突了，“弗雷泽夫人，您好。”
“为您效劳，先生。”詹米向他鞠躬，“请向中尉转达我的歉意，我这边有事情需要处理。”詹米说得很有礼貌，但是麦克奈尔下士犀利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麦克奈尔年纪不大，却深谙世事，纤瘦、黝黑的脸上迅速露出理解的神情。人们最不想的事情，就是在公告才宣读完过后，就被人看到独自走进海耶斯的帐篷。
“中尉吩咐我请法科尔德·坎贝尔先生、安德鲁·麦克尼尔先生、杰拉尔德·福布斯先生、邓肯·英尼斯先生、兰德尔·利利怀特先生，还有你，前去见他。”
詹米紧绷的双脚稍微放松了。
“是吗？”他干巴巴地说道。那么说海耶斯是打算咨询这个地区全部有影响力的人：法科尔德·坎贝尔和安德鲁·麦克尼尔是大地主和地方执法官；杰拉尔德·福布斯是十字溪的著名事务律师，也是太平绅士；利利怀特是巡回法庭的法官；邓肯·英尼斯就要迎娶詹米那位丧夫的姨母，即将成为殖民地西半部最大的种植园主；詹米虽然不富有，也不是皇家官员，但是他在山区拥有大片赠地——尽管大部分没有开发。
他稍微耸了耸肩，然后把孩子抱到另外一边，调整自己的姿势。
“嗯，好的。请你告诉中尉，我方便的时候会尽快过去见他。”
麦克奈尔毫不气馁，鞠了个躬，然后离开了，大概是去寻找名单上的其他人了。
“什么事情啊？”我问詹米，“哎、哎。”我伸手擦掉杰米下巴上闪亮的口水，不让口水掉到詹米的衬衫上，“我们结下新仇家了，是吧？”
“我有许多仇家。”詹米对我说道，“据我所知，你也有很多。至于海耶斯找我做什么，我就说不准了。而且，在不必要时，我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他朝我扬了扬一边红色的眉毛，然后，我大笑起来。
“哦，你刚才说方便的时候去，这时间说得很灵活啊，是吧？”
“我说的不是他方便的时候。”詹米指出，“好了，说说你衬裙的事情。外乡人，你为什么光着屁股在林子里跑啊——邓肯，我的朋友！”他看到邓肯，脸上揶揄的神情瞬间融化成真诚的愉悦。邓肯穿过一小片光秃秃的梾木树林，朝我们走过来。
邓肯吃力地从一根倒下的树木上翻过，因为没有左臂，所以他的动作特别笨拙。他走到我们旁边，抖掉头发上的小水滴。他已经为婚礼穿好了衣服，系着浆洗过的亚麻领巾，穿着苏格兰短裙、有褶边的干净衬衫，以及猩红色的细平布外套，上面装饰着金色的蕾丝，空荡荡的袖子上别着饰针。我从来没见过邓肯穿得如此华丽，然后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哎呀！”他不自信地说道，“乔夫人就希望我这样。”他耸了耸肩，撇开我的赞扬，再次抖落雨点，仔细地抹掉从松林里穿过时粘在外套上的枯死的松针和细小的树皮。
“呃！詹米，天气真糟糕。”他抬头看天空，然后摇了摇头，“天晴新娘笑，天雨死人笑。”
“我很好奇，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你能指望死人笑成什么样呢？”我说道，“但是，不管怎样，我觉得乔卡斯塔都会笑得很开心。”我匆忙补充道，看到邓肯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当然，你也会很开心了！”
“哦……是的。”他有点儿不确定地说道，“是啊，当然。谢谢你，夫人。”
“刚才见你从树林里出来时，我以为麦克奈尔下士跟在你身后呢。”詹米说道，“你不会是现在要去见海耶斯吧？”
邓肯一副惊讶的神情。
“海耶斯？不啊，他找我去做什么？”
“九月的时候，你不是在希尔斯伯勒镇吗？来，外乡人，把这个小家伙抱过去。”詹米停下来，把杰米递给我。但是杰米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正尝试朝他爷爷的身上爬，脚趾往詹米的身上蹬，发出响亮的哼哼声。但是，当我把杰米接过来时，发现詹米想要把他递给我的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他突然不安分。
“很感谢。”我皱着鼻子说道。詹米朝我咧嘴笑了，然后朝小路上面的邓肯转过身去，继续他们的对话。
“嗯。”我说道，小心地闻了闻，“拉完了是吧？没有，我觉得应该没有。”杰米闭着眼睛，脸变得通红，发出噗噗的声音，就像低沉的机关枪声。我解开他的襁褓，从他背后往下看。
“哎呀！”我说道，然后及时松开他身上的毯子，“布丽安娜给你喂了什么啊？”
逃脱了系带的束缚，杰米感到很激动，像风车一样搅动着双腿，发臭的黄色物质从宽松的尿布里渗了出来。
“恶心！”我言简意赅地说道，伸直手臂把他抱到身前，走下小路，朝一条蜿蜒流下山坡的小溪走去。我心想尽管自己能够适应没有室内管道和汽车之类便利设施的生活，但有些时候我确实怀念橡胶尿裤这类东西，更不用说卫生卷纸了。
我在小溪旁边找到合适的地点，那里有厚厚的一堆枯叶。我跪下去，铺开我的披风，把小杰米放到上面趴着，直接拉下他那块湿软的尿布，都懒得把它先松开。
“呀！”杰米说道，他在被冷风吹到时显得有些惊讶。他紧紧地抓着肥肥的小屁股，弓着后背，像只粉色的小蟾蜍。
“哈！”我对他说道，“如果你觉得吹冷风对屁股不好，那就乖乖等着。”我抓起一把潮湿的棕黄树叶，麻利地把他擦干净。杰米对于苦和乐都特别不在意，不停扭动着身子，但是没有尖叫，而是在我给他擦屁股时发出尖利的“噫噫噫”声。
我把他翻过来，一只手端住以防危险，另外那只手擦拭了他的前裆，这时杰米露出了牙龈，灿烂地笑了起来。
“哦，你是个高地男人，不是吗？”我朝他微笑着说道。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外乡人？”我抬头看见詹米在小溪对岸倚靠着一棵树。他身上色彩醒目的格子呢衣服和白色的亚麻衬衫在褪色秋叶的映衬下很显眼；但是，他的古铜色脸庞和红褐色头发，让他看上去更像林中的居民。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松散的发尖不停地跳动，就像上面的红色枫叶。
“呃，杰米明显不怕冷和湿。”我说道，结束清理工作，扔掉最后一把沾着粪便的树叶，“除此之外……呃，我之前没有见过太多小男孩儿，但这是不是过于早熟了？”
詹米扬起嘴角，看着我手掌下面露出来的景象。杰米的小东西立了起来，就像我的拇指那样硬，大小也差不多。
“哦，不是的。”他说道，“我见过许多没穿衣服的小孩儿。他们都会偶尔那样。”他耸了耸肩，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但是，至于是不是只有苏格兰孩子才会那样，我就说不准了……”
“我敢说，这是一种随年龄增大而增强的天赋。”我干巴巴地说道。我把脏尿布朝小溪对岸扔去，它“啪”的一声落在詹米的脚边，“把别针取下来，然后把尿布冲洗干净，好吗？”
他那长而直的鼻子稍微皱了皱，但没有反对，跪了下去，用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块肮脏的尿布。
“哦，那么说，你的衬裙就是这样被弄脏了。”他说道。我已经打开了吊在腰间的大口袋，从中取出一块折叠着的干净的长方形尿布。不是他手里那种未漂白的亚麻尿布，而是一种厚实而柔软、经常被人洗涤、用醋栗汁染成浅红色的羊毛法兰绒尿布。
我耸了耸肩，检查杰米是否还会排便，然后将他放到新尿布上。
“三个孩子要穿尿布，天气又这么潮湿，什么都晾不干，我们特别缺少干净的尿布。”我们扎营的那块空地四周的灌木丛上，全都搭着洗过的衣服，因为天气不佳，其中大多数都没有干。
“给你。”詹米从那条宽一英尺的石头小溪上伸手过来，把从脏尿布上取下来的别针递给我。我接过别针，尽量不把它们掉进溪里。我的手指僵硬且寒冷，但是那些别针很宝贵。它们是布丽安娜通过加热铁丝制作出来的，针头则是罗杰依照布丽安娜的图纸，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它们是真正的安全别针，只是比起现代的别针，偏大一些，稍显粗糙。别针唯一的缺陷，就是将木针头和铁丝粘住的胶水。胶水是用牛奶和马蹄上削下来的碎屑熬出来的，防水性能不好，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给针头上胶。
我将尿布舒适地叠在杰米的胯上，然后用别针别上。看到木质的针头，我微笑起来。布丽安娜做了一套，每个针头上都雕刻了一只滑稽的小青蛙，每只青蛙都咧着嘴，展现出没有牙齿的笑容。
“好了，小青蛙，给我别紧了。”给杰米别好了尿布，我坐下去，把他抱到大腿上，将衣服理平整，试着用毯子把他重新裹起来。
“邓肯去哪儿了？”我问道，“下去见中尉了？”
詹米摇了摇头，弯腰洗着尿布。
“我让他先不要去。希尔斯伯勒镇暴乱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最好等等。那样的话，如果海耶斯问起来，他就可以诚实地发誓说这里没人参加暴动。”他抬头微笑，但是并不幽默，“已经黄昏了，不会有人的。”
我看着他用那双能干的大手拧干了尿布。他右手上的伤疤平时几乎看不见，但是现在都显现出来，不规则的白色线条衬托在冻红的皮肤上。整件事情让我感觉有些不安，尽管它似乎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
通常，我想到特赖恩总督时基本不会紧张，毕竟，他安全地藏在他位于新伯尔尼的新豪宅里，离我们在弗雷泽上的小定居地有三百英里远，中间隔着许多沿海市镇、内陆种植园、松林、山麓、不通道路的山峦，以及极端的荒野。而且，他要担心的事情很多，比如说那些让希尔斯伯勒镇人心惶惶的自诩为“改革者”的人，以及那些引发暴乱的腐败治安官和法官，我很难想象他会有时间理我们。希望他别理我们。
令人不安心的地方在于，詹米在北卡罗来纳山区接受了特赖恩的大面积赠地，特赖恩则隐藏了詹米的天主教徒身份。因为按照法律，皇家赠地只能授予清教徒。
鉴于殖民地的天主教徒不多，且组织涣散，所以很少有人怀疑宗教的事情。殖民地里没有天主教堂，没有常驻的天主教神父。多纳休神父是在乔卡斯塔的要求下，不远万里从巴尔的摩赶过来的。詹米的姨母乔卡斯塔，以及她已故的丈夫赫克托·卡梅伦，在苏格兰人团体中早就十分有影响力，没人会质疑他们的宗教背景。我想，在这些与我们共同庆祝了一个星期的苏格兰人中，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是天主教徒。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在一年前握手成婚的布丽安娜和罗杰，今晚就要在神父的主持下完婚，此外还有两对来自布雷默顿的天主教夫妇，当然还有乔卡斯塔和邓肯·英尼斯。
“海耶斯！”我突然说道，“他是天主教徒吗？”
詹米把湿尿布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然后甩掉手上的水。
“我没问过他。”他说道，“但是我觉得他不是。换句话说，他父亲不是。他是军官，他父亲是天主教徒就奇怪了。”
“确实。”海耶斯生于苏格兰家庭，家境贫穷，曾经是詹姆斯党，这些条件就给他带来了不少阻力。他能克服这些阻碍，爬到今天的位置，已经足以令人惊奇，更不用说天主教徒这种瑕疵会给他带来额外的负担。
但是，我之所以烦恼，并不是因为想到了海耶斯中尉和他的士兵，而是因为詹米。詹米表现得和平时一样镇静、放心，嘴角也始终隐藏着淡淡的微笑。但是，我特别了解他。昨晚，他和海耶斯开玩笑、讲故事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右手那两根僵硬的手指——在英格兰人的监狱中被致残的手指——在腿边抽动。即使是现在，我也能看到他在烦恼时，双眉中间形成的那条细细的皱纹，而且他担心的不是他正在做的事情。
他只是担心总督的公告？我看不出来他为什么会担心公告，因为我们这些亲属都没有卷入希尔斯伯勒镇的暴动之中。
“……一个长老派成员，”他说道，苦笑着看了看我，“像小罗杰那样。”
早些时候，使我烦恼的那种回忆突然有了头绪。
“你之前知道的。”我说道，“你知道罗杰不是天主教徒。我们把他从蛇镇的印第安人那里救出来的时候，你也见过他给那个孩子洗礼了。”太晚了，我看到阴影从他的脸上闪过，然后我咬住了舌头。我们把罗杰救出来……把詹米亲爱的外甥伊恩留在那里代替他。
詹米的脸色短暂地阴郁了一下，但是继而微笑起来，撇开了关于伊恩的回忆。
“是的，我见过。”他说道。
“但是布丽安娜……”
“就算罗杰是霍屯督人，布丽安娜也会嫁给他。”詹米打断我的话，“这点大家都看得出来。而且就算罗杰真是霍屯督人，我应该也不会太反对。”他补充道，这让我十分惊讶。
“你不会吗？”
詹米耸了耸肩，然后跨过小溪到我这边来，在披肩末端上擦干双手。
“他是个好男人，也很善良。他把杰米当成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对布丽安娜抱怨过什么。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做。”
我不禁低头看了看杰米，他舒适地蜷缩在我的臂弯里。我试着让自己不去想，但偶尔还是忍不住想在杰米那和蔼的相貌中，寻找他生父是谁的蛛丝马迹。
布丽安娜当时和罗杰握手成婚，同床睡了一晚，然后在两天后被史蒂芬·博内强奸。没办法判断孩子的父亲是谁，而且时至今日，杰米长得都完全不像这两个男人。他此时正咬自己的拳头，一副专注、凶狠的怒容。他长着柔软的金红鬈发，看上去最像詹米。
“嗯，那你为什么要坚持让罗杰接受神父审查？”
“呃，他们反正都会结婚。”他有逻辑地说道，“但是，我希望他受洗成天主教徒。”他把一只大手轻轻地伸到杰米的头上，用拇指抚摸着他微小的红色眉毛，“所以，如果我对罗杰稍微吹毛求疵，想来大家会很乐意接受这个红毛小家伙，是吧？”
我大笑起来，然后将毯子拉上来围住杰米的耳朵。
“我觉得是布丽安娜给你出的主意！”
“没错。”他说道，咧嘴笑起来，然后突然低头吻了我。
他的嘴唇很柔软，特别温暖，尝起来就像面包和黄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新鲜树叶和肮脏男性的气味，尿布的气味特别微弱。
“哦，真好。”我赞同地说道，“再来。”
周围的树林里静悄悄的，没有鸟和兽的动静，只有上面的树叶在沙沙作响，脚下的溪水在潺潺流动。持续的活动，持续的声音，在万物中央是完美的宁静。山上有许多人，大多数都离得不远，但是在这里，在此刻，我们就像在木星上那样，周围没有任何人。
我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感受着那种甜蜜。詹米朝我微笑，将落到我头发上的一张枯叶抹掉。杰米躺在我的怀里，沉甸甸的，很暖和，就像宇宙的中心。
我和詹米都没有说话，不想打破这种宁静。我心想，现在就像是在旋转陀螺的尖端上，事件和人物不停旋转，我们只要朝旁边踏一步，就会迅速回到那种旋转的疯狂中。但是在这个中心点上，我们拥有十足的宁静。
我将散落在詹米肩膀上的枫树种子擦掉。他抓住我的手，拉到他的嘴边，凶猛得让我惊讶。但是，他的嘴唇十分柔软，他的舌尖温暖地触碰着我厚厚的拇指根部——人们说那个部位是维纳斯的底座，爱情之所在。
他抬起头，我的手突然感觉到了寒冷，手上那个古老的疤痕白得像骨骼，那是刻在我皮肤里的字母“J”，是他在我身上的印记。
他把手伸到我的脸上，我按住他的手，似乎我冰冷的脸颊能够感觉到他手掌上那个淡化的“C”。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却许下了诺言，就像之前许过的诺言那样。我们身处能够避难的地方，双脚踩在位于流沙中的基岩上，面对着他人威胁将要挑起的战争。
战争暂时还没有来临，但是我在鼓声和公告声中听到了它正在来临，看到了武器在闪光，看詹米的双眼就能知道他内心对战争的恐惧。
寒冷消失了，热血在手中悸动，就好像要撕开那个古老的伤疤，让我再次为他抛洒心中的热血。战争会到来，而且我无法阻止。
但是这次，我不会离开詹米。
* * * *
我跟着詹米走出树林，穿过混杂着乱石、沙子和杂草的一块地，走到那条通往营地的被人踩实了的小路上。詹米告诉我他又邀请了两个家庭过来吃饭，所以我在心里调整早餐所需要的食材。
“罗宾·麦吉利夫雷和乔迪·奇泽姆。”他说道，按住一根树枝，让我走过去，“我觉得应该热情地欢迎他们。他们打算搬到岭上定居。”
“是吗？”我说道，低下头，那根树枝在身后弹了回来，“什么时候？他们家里有多少人？”
这些问题意味深长。冬天就要到来，连在新建的简陋小木屋里住人都不够，所以现在上山的人，可能只能跟我们同住在那间大房子里，或者挤着住在分散在岭上的那些小木屋里。必要的时候，苏格兰高地人能够并且愿意十个人挤在一间屋里，而且他们也确实那样做过。我这个英格兰人并没有那么殷勤好客，所以特别希望现在不是必要的时候。
“麦吉利夫雷家有六个人，奇泽姆家有八个人。”詹米微笑着说道，“但是麦吉利夫雷一家会等到春天再去山上。罗宾是造枪的工匠，冬天得在十字溪工作，他的家人会住在塞勒姆的亲戚家——他的妻子是德国人——直到天气转暖。”
“哦，那样很好。”多了十四个人吃早饭，再加上我和詹米、罗杰和布丽安娜、玛萨丽和菲格斯、丽琦和她父亲，当然还不能忘记埃布尔·麦克伦南——哦，还有那个救了杰梅恩的士兵，总共二十四个人……
“我去姨妈那里借些咖啡和米，好吗？”詹米看懂了我脸上的沮丧神情，他咧嘴笑起来，伸手抱孩子，“把孩子给我。我带他去趟姨妈家，也好让你的双手得空做饭。”
我看着他们离开，稍微有些宽慰。我终于独自一人了，尽管只能独自待一会儿。我深呼吸潮湿的空气，开始意识到雨滴轻柔地拍打在我的风帽上。
我喜欢高地人的集会，也喜欢社交场合，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连续几天身边都有人，这让我感到十分紧张。一个星期以来，我不断拜访别人、和人们闲谈、每天给人看病，还要处理一大家人同住时连续不断发生的小危机。所以我特别想找棵大树，在树干上挖个洞钻进去，享受十五分钟的独处时间。
但是，就在此刻，我似乎不用费力去挖洞了。山上高处有尖叫声、呼喊声和断断续续的风笛声。被总督公告搅乱的集会正在重拾原本的节奏，大家都在走动，朝家庭的营地走去，朝举行竞赛的空地走去，朝小溪远处的牲口圈走去，或者朝售卖丝带、搅乳器、研钵、新鲜——呃，相对新鲜——柠檬等杂货的马车走去。暂时没人需要我。
今天将会特别忙碌，现在或许是我这个星期或更长时间里唯一独处的机会——回去的旅程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毕竟有一大群人同行，还带着孩子和马车，速度缓慢，而且大多数新佃户都没有马和驴，要靠步行。
我需要短暂的独处时间以便恢复力气、集中注意力。但是我所关注的，不是早餐或婚礼的筹备，甚至也不是将要进行的手术。我关注着更远的地方，关注着返家旅程过后的事情，渴望回到家中。
弗雷泽岭在西部的高山中，远离市镇，连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因为位置偏远，所以很少有客人来访。岭上的居民尽管在增多，但其实数量也很少。已经有三十多个家庭接受了詹米的资助，到他的赠地上安家。这些人大多是他在阿兹缪尔的监狱里认识的。我想，奇泽姆和麦吉利夫雷也曾经是囚犯，詹米长期邀请这类人，而且无论花费什么——或者无论我们是否能够承担——他都会坚持邀请，并帮助他们。
一只乌鸦无声地飞过，缓慢而沉重，羽毛被雨打湿变得沉重。乌鸦是征兆之鸟。我心想这只乌鸦是在向我们预兆好事，还是预兆坏事。这样的天气里很少会有飞鸟——这只乌鸦肯定预兆着特别的事情。
我用手掌底部敲了敲头，想把脑袋中的迷信撇开。和高地人生活得足够久之后，每块该死的石头、每棵该死的树木都变得有其征兆了！
但是，或许它们确实有其征兆。我四周的山上都是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我却感觉自己特别孤独，被雨和雾屏蔽着。天气仍然寒冷，但是我没有感觉到冷。血液在我的皮肤下面跳动，我能够感觉到手掌在变热。我伸手去摸立在旁边的那棵松树，每根松针上都挂着颤颤巍巍的水滴，树皮被雨打湿变成了黑色。我吸入松树的香味，让水滴触碰我的皮肤。它们就像蒸汽那样凉爽。雨水在我的四周寂静地落下，打湿了我的衣服，它们柔软地贴在我的身上，就像云层笼罩在山上一样。
詹米告诉过我，他必须生活在山上。我现在知道那是为什么了，尽管我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在我聆听岩石和树木的声音、听到大山的钟声在我脚下的某个地方敲响时，我所有的零散思绪都消散了。
我就这样陶醉地站了一段时间，完全忘记了关于早饭的事情，但是旁边的小路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岩石和树木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弗雷泽夫人。”
是海耶斯本人。尽管下着雨，他还是戴着无边帽、佩着剑，显得很华丽。就算他见我独自站在路边有些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礼貌地向我点头致意。
“中尉。”我朝他鞠躬，感觉自己脸红起来，似乎是在洗澡时被他撞见一样。
“你丈夫在附近吗，夫人？”他问道，声音显得随意。尽管我有些窘迫，但还是感觉到一阵担心。年轻的麦克奈尔下士之前来找过詹米，但是并没有成功。如果海耶斯亲自来找詹米，那么事情就不会简单了。他打算托詹米去追捕改革者？
“应该在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道，小心地不去望山上乔卡斯塔所在的营地。在山上那片栗子树丛里，乔卡斯塔家大帐篷的帆布顶露了出来。
“哦，我想他是会很忙。”海耶斯随和地说道，“像他那样的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今天还是集会的最后一天。”
“是的。我想……呃……是这样的。”
对话尴尬地停下来，我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心想我要如何做才不用邀请海耶斯中尉吃早饭。不邀请客人用餐的这种粗鲁行为，就算是英格兰女人所为，也没法儿不招来非议。
“呃……麦克奈尔下士刚才说你也想见法科尔德·坎贝尔。”我直接而勇敢地说道，“或许詹米去找他说话了。我的意思是，找坎贝尔先生。”我好心地朝坎贝尔家的营地挥了挥手。他家营地在山坡远端，离乔卡斯塔家的营地差不多有半英里。
海耶斯眨了眨眼，雨滴沿着他的睫毛落到脸上。
“是啊。”他说道，“或许是的。”他在那里站了片刻，然后摸了摸帽子，向我致意，“祝你万事如意，夫人。”他转身沿着小路，朝乔卡斯塔的帐篷走去。我站在那里看他离开，宁静的感觉荡然无存。
“该死！”我低声说道，然后动身去做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