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豆子和烧烤
我把水壶提回营地，却发现没人。远处的说话声和笑声说明丽琦、玛萨丽和巴格夫人——孩子们或许在她们身边——正去往女厕所，在营地不远处的一排便利的刺柏树后面挖出来的茅坑。我把装满水的壶挂到火堆上，然后站了片刻，心想我最好把精力分配去哪儿。
尽管多纳休神父的事情从长远来看是最严重的，但是我在场与否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我是医生，而罗莎蒙德·林赛确实有斧头。我稍微整理了头发和衣服，朝小溪走去，完全丢弃了那顶头巾式女帽。
对于这几件事情的严重程度，詹米的想法显然和我相同。我艰辛地穿过小溪旁边那片柳树苗时，发现詹米正站在烧烤坑旁边，平和地和罗尼·辛克莱说着话，与此同时还随意地倚靠在斧头的柄上——他已经想办法把斧头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看到这幕情景，我稍微放松下来，慢慢地加入他们。除非罗莎蒙德决定用双手掐死罗尼，或者用火腿把他打死——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否则我就不用提供医疗方面的帮助了。
烧烤坑很宽。它是久远的洪水在黏土溪岸上冲出来的天然斜坡，后来又因为多年的冲刷而变得更深。从那些被熏黑的石头和堆积的零碎木炭来看，这个烧烤坑已经被使用过一段时间了。实际上，最近使用它的人有好几个，鸡鸭肉、猪肉、羊肉和负子鼠肉的混合气味随着苹果木和山核桃木的烟飘了上来，香得让我流了口水。
烧烤坑的样子就没有那么让人有胃口了。一团团白烟从潮湿的木柴中翻滚着冒起来，稍微遮蔽了闷燃柴堆上的几个东西。透过烟雾，那些东西看上去隐约像是人，令人毛骨悚然。这让我清晰地回想起牙买加的藏骸所，那些未能活着渡过重洋的奴隶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焚烧的。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液，努力不去回忆藏骸所的那种恐怖烤肉味。
罗莎蒙德正在烧烤坑里工作，裙子扎在微胖的双膝上方，衣袖卷到粗壮的手臂上，用勺子往一只大猪露出的肋骨上浇微红色的酱汁。她的周围还摆着五个巨大的东西，都裹着潮湿的粗麻布。缕缕芳香的烟雾缭绕在它们周围，然后消失在毛毛细雨中。
“那就是毒药！”罗尼·辛克莱在我走到他身后时说道，“她会毁掉它的，像她这样烤出来的东西，连喂猪都不行！”
“只是烤猪而已，罗尼。”詹米特别耐心地说道。他转动眼珠看我，然后又看了看烧烤坑，滋滋响着的油脂正滴到下面的山核桃木炭上，“在我看来，不管怎么做，都会让猪肉值得吃。”
“确实是那样的。”我插话帮忙，朝罗尼微笑，“熏培根、烤猪排、烤腰肉、焙火腿、肉冻、香肠、杂碎、黑香肠……有人说过，除了尖叫声，猪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能用。”
“是的，可这是烧烤啊，对吧？”罗尼固执地说道，无视我那无力的笑话，“大家都知道烤猪要用醋——用醋才恰当啊！毕竟，你不会向香肠肉里面加沙子，是吧？也不会用鸡圈里的垃圾煮培根吧？简直了！”他用下巴指了指罗莎蒙德腋下的那个白色陶盆，表明在他看来，盆里的东西就像沙子那样是不能食用的杂物。
风向改变，我闻到一股香味。我的嗅觉能够分辨出来，罗莎蒙德的酱汁里似乎包含着西红柿、洋葱、红辣椒，以及足够多的糖，在肉上面留下了厚厚的黑色硬壳，在空气中留下了令人嘴馋的焦糖香味。
“那样烤出来，肉应该会特别多汁。”我说道，感觉自己的胃在紧系着的裙子下面开始打结和吼叫。
“是的，这几头猪也很肥啊。”詹米巴结地说道，罗莎蒙德抬头怒视。她的两条小腿都是黑的，方下巴的脸上布满了雨水、汗水和烟渍留下的污痕，“夫人，它们是野猪，还是精心饲养的家猪呢？”
“野猪。”她有些自豪地说道，站直身子，将额头上一缕发白的湿头发抹开，“用栗子猪饲料喂肥的。只有这种饲料才能让肉更有香味！”
罗尼·辛克莱用苏格兰语说了两句嘲笑和蔑视的话。
“是的，那种香味，你得用一层恶心的酱遮住，让肉看上去就像是生的，还流着血！”
罗莎蒙德说了特别粗俗的话，鄙视那种晕血的男人不像男人。罗尼似乎觉得那是在针对自己。詹米娴熟地站到两个人中间，把斧头放在别人够不到的地方。
“哦，我觉得这头猪已经烤得很熟了。”他安慰地说道，“你看，至少林赛夫人从天亮就开始辛辛苦苦地在这里工作了。”
“我来的时候，离天亮还早着呢，弗雷泽先生。”罗莎蒙德带着严肃的自满回复道，“要想把猪肉烤得不错，至少要在前一天就开始准备，通宵进行料理。我从昨天下午就在料理这几头猪了。”她闻了闻飘起来的烟，一脸特别幸福的表情。
“哦，就是这个东西！只是这种美味的酱汁给你这种苏格兰混球吃就浪费了。”罗莎蒙德说道，同时把粗麻布放回原地，轻拍着将它整理好，“你们总是在食物上倒醋，把你们的舌头都给泡坏了。我也只能让肯尼在早饭的时候不向玉米面包和粥里面加醋。”
詹米提高嗓音，盖过了罗尼对这种诽谤的愤怒回应。
“是肯尼给你打的这些猪吗，夫人？野猪天性很凶，追捕那样大的猎物肯定很危险，就像我们在苏格兰打的那种野猪，是吧？”
“哈。”罗莎蒙德轻蔑却友好地看了看上面的山坡，她丈夫——个头差不多只有她的一半——在那里忙活着不繁重的事情，“不是的，弗雷泽先生，其实这些是我杀的，用的是那把斧头。”她刻意补充道，朝那把斧头点了点头，邪恶地眯眼看了看罗尼，“我一下就劈进它们的脑袋里了。”
罗尼不是那种特别有洞察力的男人，没有领会她话中的暗示。
“她用的是西红柿果，詹米。”他愤怒地低声说道，拉了拉詹米的衣袖，指着那个沾着红色汁液的碗，“那是恶魔的苹果！她在毒我们！”
“哦，我觉得不是那样的，罗尼。”詹米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然后朝罗莎蒙德微笑，“你应该打算把肉卖掉吧，林赛夫人？把顾客打死了还怎么做生意啊，是吧？”
“我从来没有丢过顾客呢，弗雷泽先生。”罗莎蒙德同意道，打开另外一张粗麻布，倾身用木勺向冒着蒸汽的腰腿肉上滴酱汁，“而且味道的口碑也都很好。”她说道，“这在我的家乡会是一道好菜。”
她的语气明显在暗示，她家乡的人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我上次去夏洛茨维尔的时候，遇到一个从波士顿来的人。”罗尼说道，紧皱着狐狸般的眉毛，表示不赞同。他拽了拽手臂，想要从詹米的手中挣脱出来，但是没有成功，“他跟我说，他习惯早餐吃豆子、晚餐吃牡蛎，从小就是这样。他的肚子里装满了那样的垃圾，没有胀得像猪尿包那样，也真是奇迹！”
“豆子，豆子，有益心脏健康。”我抓住机会欢欣地说道，“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放屁越多，就越感觉舒服，所以让我们每顿饭都吃豆子吧！”
罗尼瞠目结舌，林赛夫人也是。詹米哈哈大笑起来，林赛夫人的震惊也变成了低沉的大笑。片刻过后，罗尼也特别不情愿地加入他们，嘴角上露出淡然的笑。
“我在波士顿生活过一段时间。”欢闹稍微缓和，我和善地说道，“林赛夫人，烤猪闻上去真香！”
罗莎蒙德庄严地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
“是的，我就说嘛，确实很香，夫人。”她朝我倾身，稍微压低声音，不再像平常那样洪亮，“这要归功于我的秘方。”她说道，拍了拍她的陶盆，“能让香味散发出来，知道吗？”
罗尼张开嘴，但只是发出了低弱、短促的叫声，显然是因为詹米用力捏了他的手臂。罗莎蒙德无视了他，忙着与詹米友好地进行讨论，最终同意为婚宴留一整头烤猪。
听到这里，我看了看詹米，考虑多纳休神父现在要么是在回巴尔的摩的路上，要么是在去伊登顿监狱的路上，我有些怀疑今晚是否能够举行婚礼。
不过，我知道永远不要低估詹米。在赞扬了林赛夫人过后，他用力将罗尼从烧烤坑拖走，中间停下来把斧头塞到我的手里。
“外乡人，看好它，好吗？”他说道，然后吻了我一下，低头朝我咧嘴微笑，“和我说说，你在哪里学了那么多关于豆子的知识？”
“是布丽安娜六岁的时候，她从学校给我带回家的。”我微笑着说道，“那其实是一首小歌。”
“让她给她的男人唱唱。”詹米建议道，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他可以写在他的小本子上。”
他转过身，友好而坚实地搂住罗尼的肩膀。罗尼表现得想要挣脱，想再回到烧烤坑那边去。
“和我一起，罗尼。”詹米说道，“我必须和中尉说两句话，但我觉得他想要从林赛夫人那里买根火腿。”他补充道，像猫头鹰一样朝我迅速眨眼，然后又朝罗尼转身，“我知道他会想要听听你知道的关于他父亲的事情。你是盖文·海耶斯的好朋友，对吧？”
“哦。”罗尼说道，怒容稍微减轻了，“是的，是的，盖文是个有教养的人。真是丢脸！”他摇了摇头，显然是在说几年前盖文的死。他噘着嘴唇，抬头看了看詹米，“他儿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盖文其实是在查尔斯顿被绞死的，罪名是偷窃——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他死得丢脸。
“知道。”詹米平静地说道，“我不得不告诉他。但是，我觉得如果你能讲讲他父亲生前的事情，应该会好些。给他讲讲我们在阿兹缪尔监狱的情况。”他看着罗尼，脸上露出了某种神情——不太像是微笑，然后我看到罗尼的表情也相应地柔和下来。
詹米抓紧罗尼的肩膀，然后又松开。两人并排向山上走去，忘记了关于烧烤的琐碎事情。
在阿兹缪尔监狱的情况，他们被这句简单的话魔法般地联系起来。这句话让他们回忆起在共同受苦的日子和那个岁月中形成的紧密关系，没有经历过类似岁月的人，是无法加入这种关系之中的。詹米很少说起阿兹缪尔监狱，其他从阿兹缪尔监狱出来、见到这个新大陆的人也很少提起。
雾气从山涧里飘起来。很快，詹米他们就消失不见了。两个苏格兰男人的声音从上面雾蒙蒙的森林里飘向下面的烧烤坑，他们亲切友好地合唱着：“豆子，豆子，有益心脏健康。”
* * * *
回到营地，我发现罗杰已经办完事回来了。他站在火边和布丽安娜说话，一脸烦扰的表情。
“别担心，”我告诉他，从他大腿旁边伸手取回轰隆作响的茶壶，“我确定詹米会解决好的。他已经去处理了。”
“是吗？”他显得有点儿惊讶，“他已经知道了？”
“是的，只要他找到治安官，应该就会解决的。”我把那个在营地里使用的、被摔坏的茶壶单手颠倒过来，将泡过的茶叶倒在地上，然后把它放在桌上，从水壶里倒些沸水暖茶壶。今天过得特别漫长，而且今晚也会很辛苦。我期待能够喝杯像样的茶，吃点儿病人在早上看病时送给我的干果蛋糕。
“治安官？”罗杰困惑地看着布丽安娜，同时显得有些担心，“她不会让治安官抓我吧？”
“让治安官抓你？谁啊？”我说道，也困惑起来。我把水壶挂到三脚架上，伸手去拿茶叶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罗杰？”
他那高凸的脸颊稍微变红了，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布丽安娜就哼了一声。
“去跟乔卡斯塔姨婆说早点儿罢休吧。”她看了看罗杰，想象着那个场景，双眼眯成三角形，眼神中有觉得某件事很好笑的神情，却又有些恶意，“真是的，真希望我当时在场！”
“你和她说了什么，罗杰？”我好奇地问道。
他更加脸红，把头转了过去。
“我不想再重复。”他简短地说道，“男人不应该对女人说那种话，更不用说是对老年人，而且还是在我结婚后与我有亲戚关系的老年人。我刚才问布丽安娜，我是不是应该在婚礼前和卡梅伦夫人道歉。”
“不用。”布丽安娜立即说道，“她也真是有胆子！你那样说完全没错！”
“嗯，我不后悔我说的话。”罗杰对她说道，朝她淡然微笑，“我后悔的只是说话的方式。”
“你看，”他转身对我说道，“我只是在想我或许应该道歉，避免今晚尴尬。我不想布丽安娜的婚礼被糟蹋了。”
“布丽安娜的婚礼？你觉得是我自己结婚吗？”她问道，皱起红色的浓眉。
“哦，不是的。”罗杰微笑着说道，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我肯定会站在你的身边。只要我们结婚就行，我不那么在乎仪式，但是你想要个漂亮的婚礼，不是吗？要是不把事情处理好，你姨婆会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我愿意’的时候，用木柴砸我的脑袋。”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他到底对乔卡斯塔说了什么，但是又觉得我最好处理更紧急的事情，也就是神父被抓走了，今晚可能会没有婚礼可以被糟蹋。
“詹米去找多纳休神父了。”我说道，“但是玛萨丽不认识那个抓走神父的治安官，这让事情很难办。”
罗杰的黑色眉毛扬了起来，然后又担忧地皱起来。
“我在想……”他说道，然后朝我转过身来，“你知道吗，我想我刚才见过他。”
“多纳休神父吗？”我问道，手中的刀停在了干果蛋糕上面。
“不是，是治安官。”
“什么？在哪儿？”布丽安娜原地半转过身，怒视四周。她的手握成了拳头。我想幸好那个治安官不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否则她会因为袭击罪被捕，那才会真的毁掉婚礼。
“他朝那边去了。”罗杰朝山下小溪那边指了指，还指了海耶斯中尉的帐篷。此时，我们听到踩在泥巴里的脚步声。片刻过后，詹米出现了，显得疲惫、担忧，而且特别烦恼。显然，他还没有找到神父。
“爸！”布丽安娜激动地说道，“罗杰说他见过那个抓走多纳休神父的治安官！”
“哦，是吗？”詹米立即振奋起来，“在哪里？”他的左手期待地握成拳头，我不禁微笑起来。他见我微笑，于是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安慰他道，“来，吃点儿干果蛋糕。”我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接过去就塞进嘴里，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罗杰身上。
“在哪里？”他口齿不清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找的就是那个人。”罗杰告诉他，“他是个衣服破烂的小个子男人，但是抓了个犯人。他在押送一个从醉汉溪来的戴手铐的人，应该是麦克伦南。”
詹米被呛到，咳嗽起来，把咀嚼过的面包蛋糕碎屑喷到了火里。
“他抓了麦克伦南先生？你没有插手？”布丽安娜惊愕地注视着罗杰。埃布尔·麦克伦南在早餐桌上讲述他的故事时，她和罗杰都没有在场，但是他们两个人都认识他。
“我无法阻止他。”罗杰温和地指出，“我有喊麦克伦南，问他要不要帮忙。我想，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我就把你爸或者法科尔德·坎贝尔叫过去。但是他只是茫然地看我，好像我是鬼魂一样。然后我又喊他，他朝我奇怪地微笑，摇了摇头。按照通常的原则，我当时没有觉得自己应该去揍治安官，但是如果你……”
“不是治安官。”詹米沙哑地说道。他的双眼里有泪水，然后又停下来用力咳嗽。
“是抓贼人。”我告诉罗杰，“应该就像赏金猎人。”茶还没泡好，我找来半瓶麦芽啤酒，递给了詹米。
“他会把埃布尔带去哪里？”我问道，“海耶斯并不想抓人。”
詹米摇了摇头，吞了啤酒，然后把瓶子放下，呼吸变轻松了。
“是的，海耶斯不抓人。鲍勃先生——肯定是他，是吧？会把埃布尔抓去最近的地方。如果罗杰刚才见到了他……”他转过身，皱眉思考，观察着我们四周的山坡。
“他最可能去找法科尔德。”他推断道，肩膀稍微放松了，“我知道集会上有四位太平绅士和三位地方执法官，在这些人当中，只有法科尔德·坎贝尔的营地在这边。”
“哦，那太好了。”我欣慰地叹息。法科尔德·坎贝尔是个公正的人，坚守法律，也并不绝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乔卡斯塔·卡梅伦多年的老朋友。
“是的，我们让姨妈去说句话，或许我们最好在婚礼前搞定。”他朝罗杰转过身去，“你要去吗，麦肯锡？如果要办婚礼，我就必须去找多纳休神父。”
罗杰看上去就像他自己也被干果蛋糕呛到了一样。
“呃……”他窘迫地说道，“或许现在最好不要和卡梅伦夫人说什么话。”
詹米注视着他，既好奇，又恼怒。
“为什么？”
罗杰的脸红得特别厉害，重新概述了他与乔卡斯塔的对话，声音到最后几乎低到听不见。
不过，我们还是听清楚了。詹米看着我，嘴巴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我感觉到笑意在胸中翻动，但是这与詹米的笑没有关系。他笑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是笑得很厉害，眼睛里都冒出了泪水。
“哦，上帝啊！”他最终喘过气来，仍然有些喘息，“上帝啊，我的肋骨都笑裂了。”他伸手从灌木丛上拿下一张干净的半干的布，随便擦了擦脸。
“好了，”他说道，稍微镇定下来，“那就去看看法科尔德·坎贝尔。如果埃贝尔在那里，就和坎贝尔说我会替他担保，然后把他带回来。”他稍微挥了挥手，然后罗杰——羞愧地红着脸，但仍然庄严地挺直身子——立即离开了。布丽安娜跟着他，责备地看了看她父亲，詹米却又喘息着笑起来。
我喝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特别芳香的茶，把自己的笑吞了下去。我把茶杯递给詹米，但是他挥手拒绝，他对剩下的那些麦芽啤酒已经很满意了。
“我姨妈，”他把酒瓶放低，然后说道，“特别清楚钱买得到什么，买不到什么。”
“所以，她才给自己，以及县上的每个人——买了个对可怜的罗杰的好评，不是吗？”我特别冷淡地说道。
乔卡斯塔·卡梅伦是理士堡的麦肯锡氏，詹米曾经把麦肯锡家族描述为“迷人如田野里的云雀，又狡猾如狐狸”。无论乔卡斯塔是真的怀疑罗杰娶布丽安娜的动机，还是单纯地想要预先阻止开普菲尔人的闲话，她的方法无疑都很成功。她或许正在自己的帐篷里对自己的聪明做法沾沾自喜，期待自己的提议和罗杰的反应被传播开来。
“可怜的罗杰。”詹米同意道，嘴巴仍然在抽动，“可怜，但是正直。”他拿起啤酒瓶，把酒喝完，然后又把瓶子放下，满意地叹息了一声，“不过，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补充道，“她也给了罗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吗？”
“他刚才说的是‘我的儿子’。”我点头说道，“你觉得他在这么说的时候有意识到吗？有意识到他其实觉得杰米是他的儿子吗？”
詹米不明确地动了动肩膀，不像是耸肩。
“说不准。不过，在明确知道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之前，让他把杰米视为己出也无妨。”
我想到了那个早上与布丽安娜的对话，但是觉得此时最好不说什么，只是现在不说。毕竟这是罗杰和布丽安娜之间的事情。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收拾茶具。
我感觉体内有一团温暖，一部分原因是热茶。罗杰曾发誓，无论杰米的亲生父亲是谁，他都要把他视为己出。罗杰是个正直体面的人，说话算话。但是，用心说出来的话，总是会比单纯用嘴说出来的话响亮。
当初，我怀着身孕从石头中穿越回去时，弗兰克就发誓会继续把我当作妻子，会把肚子里的孩子当作他亲生的，会像之前那样爱我。这三个誓言，他在嘴上和想法上都尽全力遵守，但是最终来看，他在心里只发了其中一个誓。从他把布丽安娜抱在怀里开始，她就是他的女儿了。
但是如果我和他有其他的孩子呢？我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从来不存在，但是如果真有呢？我慢慢地将茶壶擦干，用毛巾包起来，设想那个神秘的孩子，那个我和弗兰克本可能有，但实际上并没有，也永远不会有的孩子。我把包好的茶壶放进柜子里，动作很轻柔，就好像它是个睡着的婴儿。
在我转身回去时，詹米仍然站在那里。他看着我，表情特别奇怪——温柔，但有些懊恼。
“我有想过感谢你吗，外乡人？”他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什么？”我疑惑地说道。他抓住我的手，温柔地拉我靠近他。他身上散发着麦芽啤酒和潮湿羊毛的气味，还散发着干果蛋糕那种特别轻微的白兰地甜味。
“为了孩子们。”他轻柔地说道，“为了你给我怀的孩子。”
“哦。”我说道。我慢慢地向前倾身，把额头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脯上。我用双手搂着他外套下面的后腰，然后叹息，“这……不客气。”
* * * *
“弗雷泽先生，弗雷泽先生！”我抬起头，转身看见一个小男孩正从我们身后的陡峭山坡上冲下来，双臂挥舞着保持平衡，脸庞因为寒冷和奔跑而变得通红。
“哎呀！”詹米抬起双手，及时地抓住那个奔跑失控的男孩儿。他把那个男孩儿抱到怀里，朝他微笑。我认出来那是法科尔德·坎贝尔的小儿子。詹米问他：“拉比，怎么了？是你爸想要我去接麦克伦南先生吗？”
拉比摇了摇头，蓬乱的头发摆动着，就像牧羊犬的毛一样。
“不是的，先生。”他喘息着说道，大口吸气，细小的喉咙像青蛙一样鼓起来，努力同时呼吸和说话，“不是的，先生。我爸说他听说了神父在哪里，让我给你带路。你要去吗？”
詹米的眉毛扬了起来，短暂地觉得很惊讶。他看了看我，然后朝拉比微笑，接着点了点头，弯腰把他放下。
“要去，小伙子，我要去。那你带路吧！”
“法科尔德真是谨慎。”我低声对詹米说道，朝拉比点了点头。他欢快地走在我们前面，不时回头看，确保我们在尽力跟上他。山上的孩子成群结队，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如果法科尔德·坎贝尔亲自来，或者派成年的儿子来，大家肯定都会注意到。
詹米稍微有些喘气，气息在愈发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缕蒸汽。
“嗯，这毕竟不是法科尔德的事情，即使他对我姨妈很尊敬。我觉得，如果说他派孩子来通知我，那就意味着他认识抓走神父的那个人，而且不打算站在我这边，反对那个人。”他看了看落日，然后沮丧地看了我一眼。
“我刚才说要在日落前找到多纳休神父，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今晚办不成婚礼了，外乡人。”
拉比带着我们爬坡，毫不犹豫地沿着在交错的小路和被踩死的草地上走。太阳最终照破了云层。它已经沉到了山口，但仍然足以用温暖、红润的光线照耀山坡，暂时遮掩了今天的寒冷。人们开始向自己家中的篝火聚集，想要吃晚饭，没人有空看我们一眼。
最终，拉比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条右拐上山的很明显的小路。在为期一周的集会期间，我在山坡上来回走过几次，但是没有冒险走到这么高的地方。我心想，是谁抓走了多纳休神父？詹米又打算怎么办？
“在上面。”拉比指着一顶大帐篷多余地说道。它被一片长叶松遮挡着，刚好只能看见它的顶端。
看到那顶帐篷，詹米在喉咙里用苏格兰语抱怨了两声。
“哦。”他轻声地说道，“就这样来这里了吗？”
“这里？不管怎么样来这里的，这是谁家？”我怀疑地看着那顶帐篷。那是一顶用打过蜡的棕色帆布搭成的大帐篷，在黄昏中显得苍白。它显然属于某个特别富裕的人，但是这个人我不熟悉。
“希尔斯伯勒镇的利利怀特先生。”詹米说道，皱起眉头思索。他拍了拍拉比的脑袋，从毛皮袋里掏出一个便士递给他，“谢谢你，小伙子。跑回去找你妈吧，你该吃晚饭了。”拉比接过那个硬币，没有说话便转身跑开了，完成了任务让他很开心。
“哦，真是。”我担忧地抬头看了看那顶帐篷。我心想，就算没有说明全部，也说明了几件事。利利怀特先生是希尔斯伯勒镇的一位地方执法官，尽管除此之外我完全不了解他，只知道他长什么样。在集会期间，我见过他一两次。他是个高个子男人，特别没精打采，体形因为那间银扣深绿色大衣而显得很独特。不过，我从没有正式见过他。
地方执法官负责指派治安官，这说明玛萨丽所说的那个“恶心的胖男人”与这里的关联，也说明为什么多纳休神父被关押在这里，但是我们仍然不清楚最先要把神父关起来的是治安官，还是利利怀特先生。
詹米伸手到我的胳膊上，把我从小路上拉下来，躲到一棵小松树下面。
“你不认识利利怀特先生，是吧，外乡人？”
“我只见过他。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朝我微笑，眼中露出淘气的神情，尽管也有对多纳休神父的担心。
“你愿意做吗？”
“应该愿意，除非你让我砸利利怀特先生的脑袋，强行把多纳休神父救出来。那种事情更像你们的行事风格，不像我的。”
他大笑起来，貌似伤感地看了看那顶帐篷。
“那样做很好啊。”他说道，承认了我的那种观点，“至少不会困难。”他继续说道，打量着那顶帐篷在风中屈伸的黄色帆布，“你看那顶帐篷的大小，里面除了神父，最多只有两三个人，我可以等到天黑，带一两个小伙子，然后……”
“是的，但是你现在想要我做什么？”我打断他的话，觉得最好打断他那种明显有犯罪倾向的思路。
“哦。”他抛弃掉阴谋诡计——暂时抛弃——眯眼看着我，打量着我的外貌。我之前脱掉了沾着血污的帆布手术围裙，用饰针把头发整洁地别了起来，看上去足够体面，尽管裙摆上拖了些泥巴。
“你有带什么治病的工具吗？”他问道，怀疑地皱起眉头，“酒、小刀？”
“我们就有酒啊。不，我……哦，等等。是的，还有这些，它们可以吗？”我从系在腰间的口袋里翻找，掏出一个小象牙盒子，里面装着金尖端的针灸用针。
詹米显然很满意，点了点头，然后从毛皮袋里掏出那个银酒壶。
“是的，可以。”他说道，把酒壶递给了我，“不过，把这个也带上，装个样子。外乡人，去那顶帐篷，和守卫的人说神父身体不舒服。”
“守卫？”
“神父。”他说道，稍微有些恼怒地看我，“大家应该都知道你是医生了，也认得出你。你就说多纳休神父有病，你一直在给他治疗，而他现在必须服药，不然就会病死在他们那里。他们应该不想发生那种事情，而且他们不会担心你。”
“我想他们也不用担心。”我同意道，语气有些刻薄，“那你不会想要让我用针去扎治安官的心脏吧？”
见我这么想，他咧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去看看他们为什么把多纳休抓走，打算怎么处理他。如果我自己去问，他们会警惕起来。”
这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打消那种用武力的念头，如果得到的答案不令人满意，他可能会在晚些时候突击利利怀特先生的帐篷。我看了看那顶帐篷，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披肩整理好。
“好的。”我说道，“你打算在我上去的时候做什么？”
“我去把孩子们带来。”他说道，迅速地捏了捏我的手，祝我好运，然后沿着小路下去了。
* * * *
在看得见敞开着的帐篷门帘时，我仍然在想詹米刚才那句神秘兮兮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孩子？为什么？但是，我的猜测全都被从脑袋里驱逐出来，因为帐篷里走出来一个绅士，长相特别符合玛萨丽的那句“恶心的胖男人”，让我对他的身份确认无疑。他身材矮小，像个癞蛤蟆，发际线很高，肚子把沾着食物的亚麻马甲的纽扣撑得紧绷绷的，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我，似乎是在看我能不能吃。
“你好啊，夫人。”他说道，冷淡地看着我，显然是觉得我并不可口，但他还是正式、庄重地鞠了个躬。
“你好。”我欢欣地回复道，简单地行了个屈膝礼。有礼貌永远不会错，至少刚开始不会错，“你就是治安官，是吗？恐怕我之前还没有机会正式介绍过自己。我是弗雷泽夫人——詹姆斯·弗雷泽夫人，来自弗雷泽岭。”
“我是大卫·安斯特拉瑟，奥兰治县治安官。为你效劳，夫人。”他说道，再次鞠躬，尽管没有表现得很乐意。听到詹米的名字时，他也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他要么是不熟悉詹米的名字——这不太可能——要么是本来就在期待我这样的到访。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我听说你在招待多纳休神父。”我和蔼地说道，“我来看看他。我是他的医生。”
无论他在期待什么，都没有意料到我这一出。他稍微张开嘴，让我看到了他的牙齿错位得很厉害，牙龈炎很严重，前磨牙也不见了。他还没来得及闭上嘴，一个身穿深绿色外套的高个子先生从他背后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弗雷泽夫人？”他说道，扬起了一只眉毛，循规蹈矩地鞠了个躬，“你说你想见被捕的教士？”
“被捕？”我假装特别惊讶，“他是神父啊，为什么？他做了什么？”
治安官和执法官相互交换了眼神，然后执法官咳嗽了两声。
“夫人，公立教会——也就是英格兰教会——之外的神职人员，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境内从事神职活动，都是违法的。这点你或许还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这点，但是我知道法律很少得到执行，首先，殖民地内的各种神职人员本就比较少；其次，没人费心地关注漂泊不定、偶尔才会出现的传道士——他们大多都是实实在在的自由职业者。
“天啊！”我说道，用尽全力假装很震惊，“我都不知道啊。上帝啊！真是奇怪！”利利怀特眨了眨眼，这应该说明我还算成功地创造出了一种有教养的震惊形象。我清了清喉咙，然后拿出了那个银酒壶和针灸盒。
“好吧。我很希望麻烦事能早点儿得到解决。但是，我需要先看看多纳休神父。我刚才说了，我是他的医生。他有种……病，”我打开针灸盒的盖子，得体地展示出那些针，让他们设想某种较为剧烈的病症——“需要定期治疗。我能看他一会儿，给他上药吗？我……呃……不想因为我的疏忽给他带来不幸的结果，你们知道的。”我尽可能微笑。
治安官把脖子缩到衣领里，看上去就像个有一肚子坏水的癞蛤蟆，但是利利怀特似乎被我的微笑打动。他有些犹豫，上下打量着我。
“呃，我不确定……”他开口说道，这时我身后的小路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我转过身，有些期待能够看到詹米，却看到了我最近诊治过的病人古德温先生。在我的治疗后，他一边的脸颊仍然微肿，但是他的悬带完好无损。
看到我，他十分惊讶，但还是特别热情地与我打了招呼，说话有一股酒精味。显然，对于我在消毒方面的建议，他执行得颇为认真。
“弗雷泽夫人！你应该不是来照料我的朋友利利怀特吧？不过，我觉得大卫·安斯特拉瑟先生可以好好地清洗，让胆汁更干净，是吧，大卫？哈哈！”他热情友好地拍了拍治安官安斯特拉瑟先生的后背，而安斯特拉瑟只是轻微地皱了皱眉，这让我大概知道了古德温先生在奥兰治县社交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乔治，亲爱的。”利利怀特热情地欢迎他，“那么说，你认识这位迷人的女士？”
“哦，确实，确实认识，先生！”古德温先生转身朝我眉开眼笑，“哎呀，弗雷泽夫人今早帮了我大忙，真正的大忙！你看这里！”他挥舞绑着夹板的手臂，我很开心看到他现在没有觉得手臂疼，尽管这或许与他所喝的酒有关系，与我的治疗不那么相关。
“她只是在这里摸了摸，就差不多治好了我的胳膊；她给我拔牙的时候也特别利落，我几乎没有感觉到痛！啧啧！”他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把嘴角向后拉，露出从牙床上凸起来的一丛血迹斑斑的垫料，以及牙龈上一行整洁的针脚。
“确实，你真的很厉害，弗雷泽夫人。”利利怀特闻到从古德温先生口中飘出来的蒜味和酒味，抽了一下鼻子，显得很感兴趣。我看到他的脸颊鼓起来，因为他自己伸舌头轻轻地探索靠后的牙齿。
“但是，你来这里做什么啊，弗雷泽夫人？”古德温先生将欢快的笑容转过来对着我，“天都这么晚了，或许我可以有幸邀请你去我家吃点儿晚饭？”
“哦，谢谢你，但是我真的不能去。”我说道，尽可能迷人地微笑，“我是来看病人的，他……”
“她想见神父。”安斯特拉瑟插话说道。
古德温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说：“神父，这里有神父？”
“教皇党。”利利怀特解释道。在说这个不干净的词语时，他的嘴唇在向后卷，“我得知有个天主教神父藏匿在集会当中，他提议要在今晚的庆祝活动中举行弥撒。所以，我当然要派安斯特拉瑟先生去逮捕他了。”
“多纳休神父是我的朋友。”我插话说道，尽可能地说得强有力，“而且他并没有藏匿，他是很公开地被邀请来的，是卡梅伦夫人的客人。他也是病人，需要接受治疗。我就是来给他治病的。”
“你的朋友？你是天主教徒吗，弗雷泽夫人？”古德温先生显得很惊讶。他显然没有想到给他拔牙的居然是个教皇党，于是困惑地伸手去摸肿起来的脸颊。
“是的。”我说道，希望我是天主教徒这件事没有违背利利怀特的法律观念。
显然没有。古德温先生用手肘轻推了推利利怀特。
“哦，好了，兰德尔。让弗雷泽夫人去看看那个家伙，又有什么坏处呢？而且，如果他真是卡梅伦夫人的客人……”
利利怀特噘嘴思考了片刻，然后站到旁边，为我掀起了帆布门帘。
“想来你去看你的……朋友并没有什么坏处。”他慢慢地说道，“那就进去吧，夫人。”
很快就日落了，帐篷里面很黑，尽管有一面帆布墙壁仍然被落日照得很明亮。我把双眼闭了片刻，适应光线的变化，然后眨眼朝四周看，熟悉环境。
帐篷里似乎很杂乱，但较为奢华，配有野营床和其他家具，空气中不仅有潮湿帆布和羊毛的气味，还有锡兰茶、名贵葡萄酒和杏仁饼干的香味。
多纳休神父在那面亮着光的帆布墙前面，光线将他的身影映衬出来。他坐在一张折叠桌后面的凳子上，桌子上摆着几张纸、一个墨水台和一只羽管笔。从他那种特别笔直，让人觉得他即将殉道的坐姿来看，桌上的文具或许也是拇指夹、铁钳和烧红的拨火棒。
我身后传来打火石和引火盒的叮当声，然后微弱的光亮照了过来。光线越发明亮，一个黑人男生——应该是利利怀特先生的用人——走过来，沉默着把一小盏油灯放在桌上。
现在，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了，那种殉道的印象变得更明显了。他看上去就像经受了第一遭石刑的圣斯德望，下巴上有瘀伤，一只眼睛青肿得很厉害，眉梁到脸颊骨之间都是青紫色，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他看到我，睁大了另外那只正常的眼睛，发出一声惊叫，开始站起来。
“多纳休神父，”我抓住他的手，捏了捏，灿烂地微笑起来，蒙骗可能在门帘后面偷看的人，“我把你的药带来了。你感觉怎么样？”我扬起并动了动眉毛，暗示他也要配合我骗他们。他入迷地盯着我看了片刻，但是紧接着似乎理解了。他咳嗽了一下，然后在我点头鼓励下，又更加厉害地咳嗽了两声。
“弗雷泽夫人，你真是……善良，还能……想到我。”他在干咳的间歇喘着说道。
我拔下酒壶的塞子，给他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你还好吗，神父？”我倾身把酒递给他，低声问道，“你的脸……”
“哦，没事的，亲爱的弗雷泽夫人，没事的。”他安慰我道，微弱的爱尔兰口音在紧张的情绪下流露了出来，“只是在治安官抓我的时候，我不应该反抗。但是，我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啊。他也只是履行职责，愿上帝原谅我。”多纳休神父将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向上转，露出虔诚的神情，但这种神情却被他“不思悔改”的笑容毁了。
多纳休神父身高中规中矩，因为一年四季都在马背上，饱经风霜，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不过，他至多也才三十五岁，身材干瘦，结实得就像他破烂外套和亚麻衬衫下的马裤呢。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治安官会动武了。
“但是……”他轻轻地摸了摸青肿的眼睛补充道，“利利怀特也为我的受伤表示了很真诚的道歉。”他朝桌子点了点头，我看到文具中间有一瓶打开的葡萄酒和一个白镴酒杯，酒杯里仍然装着酒，酒瓶里的酒也没有被喝掉很多。
他拿起我倒的威士忌，把它喝干，闭着眼睛，露出一副梦幻般的幸福表情。
“这才是最好的药啊。”他说道，睁开了眼睛，“很感谢你，弗雷泽夫人，我已经恢复，感觉飘飘然了。”他记得要咳嗽，这次咳嗽得很有技巧，用拳头捂着嘴。
“那个葡萄酒有什么问题？”我问道，朝门口那边看了看。
“哦，没什么。”他说道，把手放了下来，“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不应该接受执法官的饮料。这算是良心吧。”他再次朝我微笑，但是这次的笑容中有种苦涩的意味。
“他们为什么抓你？”我低声问道，又朝帐篷看了看，门口没人，但是我听到了外面的喃喃细语声。显然，詹米说得不错，他们并没有怀疑我。
“因为我办弥撒。”他回答道，也同样放低了声音，“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是个邪恶的谎言。我自从上周日就没有办弥撒了，而且上次是在弗吉尼亚。”他伤感地看着酒壶。我把酒壶拿起来，又给他倒满一杯。
我稍微皱着眉头思考，他慢慢地把酒喝下去。利利怀特先生和他的同伴到底打算做什么？他们肯定不能以办弥撒的指控送他去审判。找人做伪证他办过弥撒也不难，但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天主教在北卡罗来纳不受欢迎，但是也没有必要逮捕一位无论如何都会在明天早上离开的神父。多纳休神父从巴尔的摩来，也打算回巴尔的摩去；他来参加集会，也只是帮乔卡斯塔的忙而已。
“哦！”我说道。他端着杯子，好奇地抬头看我。
“我想到了一件事。”我说道，示意他继续喝酒，“你知不知道利利怀特先生是否与卡梅伦夫人相识？”乔卡斯塔·卡梅伦是个出名且富有的女人，而且性格刚烈，所以肯定会有敌人。即便如此，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利利怀特先生要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去冒犯她，但是……
“我和卡梅伦夫人相互认识。”利利怀特先生在我身后说道，“可是，哎呀，我和这位老太太之间没有亲密关系。”我转身看到他站在帐篷门口，后面跟着治安官安斯特拉瑟和古德温先生，站在最后面的是詹米。詹米朝我扬了扬眉毛，但还是保持着严肃而好奇的表情。
利利怀特朝我鞠躬，表示确认。
“我才向你丈夫解释，夫人，我正是因为关心卡梅伦夫人的利益，才想要让多纳休先生的职位合法化，以便让他能够继续在殖民地内活动。”利利怀特冷淡地朝神父点头，“但是，我的建议恐怕被简单地拒绝了。”
多纳休神父放下酒杯，坐直身子，未受伤的那只眼睛在灯光中很明亮。
“他们想要我签誓约，先生。”他对詹米说道，挥手指了指面前桌上的纸和笔，“大意是要我不再信仰圣餐变体。”
“确实是。”詹米的声音里只流露出些许礼貌的好奇，但是我立即明白了他刚才所说的良心是什么意思。
“嗯，他不能那样做，是吧？”我说道，环视那几个男人，“天主教徒……我是说……我们，”我看着古德温先生，强调道，“就是相信圣餐变体，不是吗？”我朝神父转过身去，他淡然地微笑回应，然后点了点头。
古德温先生显得不开心，但没有抗议。他那种酒后的欢欣，因为交际上的尴尬而减少了许多。
“很抱歉，弗雷泽夫人，可那就是法律。不属于国教的神职人员，想要合法地留在殖民地境内，就只有签署这种誓约。很多神职人员都签了。你认识厄姆斯通神父，就是那位循道宗巡回牧师吧？他就签了誓约。住在韦兹伯勒附近的新光教会牧师卡尔弗特先生也签了。”
治安官显得很得意。我忍住没有踩他的脚，朝利利怀特先生转过身去。
“嗯，如果多纳休神父不签，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把他这个可怜的人扔进监狱？你不能那样做，他还生着病呢！”就在这个时候，多纳休神父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了。
利利怀特怀疑地打量了我，却选择向詹米说话。
“我有权收押这个人，但是出于对你和你姨母的尊敬，我不会那样做。但是，他明天必须离开殖民地。我会派人押送他到弗吉尼亚，然后在那里释放他。你们可以放心，他在路上的安全和健康可以得到全力保障。”他阴郁、冰冷地看了治安官一眼。治安官挺直身体，努力让自己显得可靠，但效果一般。
“我懂了。”詹米轻声说道，接连看了看那两个男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治安官身上，“先生，我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如果我听说好心的神父有什么不测，那么我会……特别担心。”
治安官面无表情地与詹米对视，直到利利怀特先生清了清嗓子，皱眉看着他。
“我向你保证，弗雷泽先生。”
詹米朝他转过身去，稍微鞠了个躬。
“先生，我已经很满意了。但是，我想请问，神父能否与朋友们舒适地共度今宵，与他们告辞，我妻子也好给他治病？我保证明早安全地将他交到你手中。”
利利怀特噘起嘴唇，假装思考这个提议，但是演技不佳。我感觉有些趣味，意识到他之前就已经预见到这种请求，已经下决心要拒绝了。
“不行，先生。”他说道，努力做出勉强的语气，“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但是，如果他想要写信给他的各位朋友。”他挥手指了指那沓纸——“我会确保信函及时送达。”
詹米清了清嗓子，稍微挺直身体。
“嗯，那好吧。”他说道，“我在想我是否能够冒昧……”他停顿下来，显得有些尴尬。
“先生，嗯？”利利怀特好奇地看着他。
“我在想好心的神父是否能够获准听我忏悔。”詹米的双眼紧盯着帐篷的柱子，努力避开我的目光。
“听你忏悔？”
利利怀特显得很惊讶，但是治安官发出了类似窃笑的声音。
“有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安斯特拉瑟粗鲁地问道，“或者你预感会活不久，呃？”他邪恶地微笑，古德温先生显得很震惊，嘟哝了两句抗议的话。詹米没有理他们，继续关注着利利怀特先生。
“是的，先生。离我上次忏悔已经有段时间了，下次机会又遥遥无期。实际上……”他在此刻与我目光相遇，轻微却有力地朝帐篷门口偏了偏头，“先生们，我和妻子去外面说两句话，好吗？”
没有等他们回答，他就抓住我的胳膊，迅速拉着我出去了。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带着孩子，就在前面的小路上。”我们才走出帐篷，他就对我耳语道，“确保利利怀特和那个该死的治安官走远，然后再把她们带进去。”
然后他低头走回帐篷里，留我惊讶地站在路上。
“先生们，抱歉。”我听见他说，“我觉得……有些事情男人不应该在妻子面前说……你们懂吧？”
男人们喃喃低语表示理解，我听到利利怀特先生用怀疑的语气重复了“忏悔”这个词。詹米放低声音，隐秘地用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应，中途被治安官一声洪亮的“你什么”打断，然后古德温先生强硬地发出嘘声，让他小声些。
他们模糊不清地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动起来。我才走下小路，躲进松树林里，帐篷的门帘就被掀开，那三个新教徒从里面走了出来。天几乎全黑了下来，天空中只剩下被余晖照亮的云朵，犹如燃烧着的木炭。但是，他们离我不远，光线足以让我看清那种隐约困扰着他们的尴尬氛围。
他们朝下面走了几步，在离我藏身处至多几英尺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回头看帐篷，站在一起商讨。我能听到帐篷里多纳休神父的声音，他提高了声音，在用拉丁语进行庄重的祝福。帐篷里的灯熄灭了，映在帐篷帆布上的詹米和神父的暗淡身影，也消失在忏悔室的黑暗中。
安斯特拉瑟靠近古德温先生。
“到底什么是圣餐变体？”他低声说道。
我看见古德温先生挺直身子，抬起肩膀，然后又耸了耸肩。
“老实说，先生，我并不确定这个词的意思。”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我觉得它是某种有害的教皇党学说，或许利利怀特先生可以给你更完整的解释——兰德尔？”
“确实。”执法官说道，“圣餐变体就是，通过神父在做弥撒时说些特别的话，面包和葡萄酒就会被转变成我们救世主的身体和血液。”
“什么？”安斯特拉瑟的声音显得很困惑，“怎么能那样做？”
“把面包和酒变成肉和血？”古德温先生的声音显得很震惊，“那简直就是巫术啊！”
“是的，如果真的转变了，就是巫术。”利利怀特先生说道，听上去更有人情味，“国教会很准确地认为不会转变。”
“我们能确定吗？”安斯特拉瑟有些怀疑，“你见过吗？”
“我参加过天主教的弥撒吗？当然没有！”利利怀特挺直高大的身体，在越来越暗的黄昏中显得很严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先生！”
“好了，兰德尔，我敢肯定治安官无意冒犯。”古德温安慰地伸手到他朋友的胳膊上，“毕竟他那个职位，处理的都是更加世俗的事情。”
“是的，是的，我无意冒犯，先生，完全无意。”安斯特拉瑟匆匆说道，“我的意思是，是否有人见过那种仪式，可以当个不错的证人，方便起诉嘛。”
利利怀特先生仍然显得有些生气，在回答时声音冷冰冰的。
“信奉异端不需要证人，治安官，因为神父他们自己就愿意承认。”
“是的，是的，当然不需要。”矮胖的治安官显得特别谄媚，“但是，如果我没有说错，教皇党确实……呃……会参与这个什么圣餐变体，是吧？”
“是的，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
“嗯，那么，那他妈的就是吃人肉啊，不是吗？”安斯特拉瑟再次激动地挺起身体，“我知道那是违法的！为什么不让这个家伙去做他那种骗人的花招，然后我们把他们一网打尽。肯定会抓到不少人。”
古德温先生发出低弱的呻吟。他好像在按摩脸颊，无疑是为了缓和反复发作的牙疼。
利利怀特先生用力地通过鼻子呼气。
“不行。”他平稳地说道，“恐怕不行，治安官。我得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他们进行任何仪式，阻止他接待访客。”
“哦，是吗？那他现在在做什么？”安斯特拉瑟问道，朝黑暗的帐篷挥了挥手。帐篷里面，詹米已经开始说话，声音显得忧郁，几乎听不见。我觉得他用的或许是拉丁语。
“那是两回事。”利利怀特不耐烦地说道，“弗雷泽先生是绅士。禁止探访是为了确保他们不秘密地主持婚礼。这在目前几乎都不是问题。”
“祝福我，神父，因为我有罪。”詹米用英语说道，突然变得大声起来，把利利怀特先生吓了一跳。多纳休神父低声问了些问题。
“我在思想上和身体上都犯了淫欲和污秽罪。”詹米宣布道，他的音量在我看来完全不隐秘。
“哦，是的。”多纳休神父说道，声音也突然大了起来。他听上去很好奇，“现在，我的孩子，说说那些污秽的罪，它们都是什么形式，你犯过多少次呢？”
“嗯，首先，我带着淫欲看过其他女人。至于多少次——哦，至少上百次吧，离我上次忏悔已经有段时间了。神父，你需要知道是哪个女人，或者只需要知道我在脑海中想对她们做什么？”
利利怀特先生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
“我们应该没有时间讲那么详细，亲爱的詹米。”神父说道，“但是如果你打算跟我讲一讲其中一两次的情况，以便我能大概了解……呃……罪恶的严重性……？”
“哎呀，好的。呃，最严重的可能是用黄油搅拌桶那次。”
“搅拌桶？哦……就是那种有根木柄伸出来那种？”在多纳休神父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这句话所暗示的种种下流情况的悲伤同情。
“哦，不是的，神父，不是那种搅拌桶，是那种平放着，有个小木柄搅拌的。呃，只是她搅拌得特别用力，紧身胸衣的系带都松开了，乳房来回晃动，她的衣服也被汗打湿，贴在身上。那个搅拌桶高度刚好合适，没有棱角，你知道吧？那就让我想要把她按在上面，掀起她的裙摆，然后……”
我不禁惊讶地张开了嘴。他说的是我的紧身胸衣、我的乳房和我的黄油搅拌桶！更不用说是我的裙摆了。那个场景我记得特别清楚，而且如果我刚开始就有不纯洁的想法，那么情况肯定不止于此。
一阵沙沙声和喃喃低语声将我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小路上那几个男人身上。利利怀特先生拉着治安官的胳膊——治安官仍然殷切地朝帐篷倾斜着身子，扇动着耳朵——带怒气地低声对他说话，匆匆催促他朝小路下面走。古德温先生跟在后面，但是显得很不情愿。
幸好，他们离开时发出的声音淹没了詹米对那次罪恶情景的描述，幸好也盖住了我身后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嫩树枝折断的声音——这些声音说明了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的到来，她们怀抱着杰米和琼，玛萨丽还背着像猴子一样的杰梅恩。
“我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走呢。”玛萨丽低声说道，在我身后朝利利怀特与他同伴刚才站的地方看去，“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的，跟我来。”我伸手去抱杰梅恩，他顺从地倾身到了我的怀里。
“奶奶，我们要去哪儿？”他用困倦的声音问道，深情地将长着金发的脑袋往我脖子上蹭。
“嘘！去看爷爷和多纳休神父。”我低声对他说道，“但是我们要小声些。”
“哦，就像这样吗？”他用轻柔的声音说道，然后开始低声唱特别低俗的法语歌。
“嘘！”我用手捂在他的嘴上，不知道他之前在吃什么，嘴巴又湿又黏，“别唱，亲爱的，不要把宝宝们吵醒了。”
我听到玛萨丽发出低弱的声音，还听到布丽安娜低沉地哼了一声，于是意识到詹米仍然在忏悔。他似乎进入了状态，正在自由发挥——或者说，至少我希望他是在自由发挥。他肯定没有和我做过那些事。
我把脑袋探出去，看了看小路上面和下面，但是附近没有人。我朝她们示意，然后我们小跑穿过那条路，走进黑暗的帐篷里。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时，詹米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他快速地说：“还有愤怒、骄傲和嫉妒的罪——哦，还说过一些谎话。神父，阿门。”他跪到地上，匆忙用法语念完痛悔短祷，然后站起来，从我怀里把杰梅恩抱过去，都没有等多纳休神父说完“我赦免你的罪”。
我的双眼慢慢适应了黑暗。我能够看出两个女孩儿肥大的身影，以及詹米的高大轮廓。他把杰梅恩放在神父面前的桌上，说道：“快些，神父，我们没有什么时间。”
“我们也没有水。”多纳休神父说道，“两位夫人有想到带水来吗？”他之前拿起了打火石和引火盒，现在正试着把灯重新点燃。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震惊地相互看了看，然后同时摇了摇头。
“别担心，神父。”詹米安慰地说道。我看见他伸手到桌上拿了什么东西。一声瓶塞被扯开的短促声音，然后优质威士忌的热辣香味飘满了整个帐篷。灯芯被点燃，摇曳的火焰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一小团清晰的光亮。
“在这种情况下……”詹米说道，把打开的酒壶递给了多纳休神父。
多纳休神父紧闭着嘴唇，不过我觉得他是在忍住笑意，而不是生气。
“在这种情况下，是啊。”他重复道，“毕竟还有什么能够比生命之水更适合呢？”他伸手解开领巾，拉起来一根系在脖子上的皮绳，皮绳上吊着一个木十字架和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上塞着软木塞。
“这是圣油。”他解释道，打开瓶子，把它放在桌上，“感谢圣母马利亚，还好我把它带在了身上。治安官把我做弥撒的箱子拿走了。”他用手指快速清点了桌上的物品，“火、圣油、水——算得上是水——还有孩子。很好，夫人，你丈夫和你应该要作为他的教父和教母了？”
他这是在问我，因为詹米已经去帐篷门口站岗放哨了。
“当他们几个的教父母，神父。”我说道，坚实地抓住杰梅恩，他似乎想要从桌上跳下来，“别动，亲爱的，一会儿就好了。”
我听见身后有低弱的呼呼声，那是金属从涂油皮革中抽出来的声音。我回头看了看詹米，他握着匕首站在门边守卫，身形在阴影中隐约可见。一阵焦虑感穿过我的心中，我听见布丽安娜在我身边吸了一口气。
“詹米，我的孩子。”多纳休神父说道，语气中有些许责备的意味。
“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神父。”詹米回复道，特别镇定，“我今晚要让我的孙子、孙女受洗，没人能阻止。”
神父吸了一口气，吸气时发出低弱的嘶嘶声，然后摇了摇头。
“是啊。如果你杀死了某个人，我希望在我们俩被绞死之前，我能够有时间再次赦免你的罪。”他低声说道，伸手去拿圣油，“如果有选择，那就杀那个治安官，好吧，亲爱的？”
他突然转换成拉丁语，把杰梅恩乱糟糟的浓密金发向后拨，然后他的拇指灵巧地掠过杰梅恩的额头、嘴唇，然后伸进他的衣服里，动作让他咯咯笑起来，卷起身体——掠过他的心脏，画了个十字。
“为了这个孩子，你会摒弃魔鬼和魔鬼的行径吗？”他问道，语速特别快，我几乎没有意识到他说的又是英语，刚好及时反应过来，跟着詹米顺从地背诵：“我会摒弃它们。”
我很紧张，注意聆听利利怀特先生和治安官是否回来，设想他们如果真的回来，发现多纳休神父正在进行被他们视为违法的仪式时，会有多混乱。
我回头看了看詹米，他正在看着我，淡然地朝我微笑，我觉得他的微笑可能是想要安慰我。如果真是这样，那完全无效，我特别了解他。他想要自己的孙辈受洗，而且如果他要因此丧命——或者如果包括布丽安娜、玛萨丽和孩子们在内的我们全都被关进监狱——他也要确保他们的灵魂被安全地交付到上帝的关怀下。烈士就是这种事情造就的，他们的家人不得不接受。
“你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吗？”
“真固执。”我用口型对詹米说道。他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了，然后我转身回去，匆忙与他一起坚定地说：“我相信。”是外面的路上有脚步声，还只是晚风把树枝吹出噼啪声？
问答结束后，神父朝我咧嘴笑着，在摇曳的灯光中像一只滴水兽。他眨了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
“你的回答对另外两个孩子也是一样的，是吧，夫人？然后，这个乖小伙子的洗礼名是什么？”
神父没有打断节奏，拿起威士忌酒壶，小心地在杰梅恩的脑袋上滴酒，同时重复念道：“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我为你洗礼，杰梅恩·亚历山大·克洛代尔·麦肯锡·弗雷泽，阿门。”
杰梅恩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过程，两只蓝色的圆眼睛盯着鼻梁，琥珀色的威士忌沿着他低浅的鼻梁流下，从粗大的鼻尖滴了下去。他伸出舌头去接酒滴，尝到味道后做了个鬼脸。
“咦，”他清晰地说道，“马尿。”
玛萨丽震惊地朝他啧了一声，但是多纳休神父只是咯咯笑，把杰梅恩抱下桌子，然后向布丽安娜招手。
她把杰米抱到桌子上方，杰米像献祭品那样偎依在她怀里。她专注地看着杰米的脸，但是我看见她稍微动了动头，注意力被外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下面的路上有声音，我能够听到说话声。我觉得那是几个男人在交谈，声音显得欢快，但是没有醉意。
我紧张起来，试着不去看詹米。我决定，如果他们走进来，我最好抓起杰梅恩，从帐篷的远端下面爬出去，然后拼命逃跑。我抓住杰梅恩的衣领，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接着我感觉到布丽安娜轻轻地推了推我，将她的身体朝我身上靠。
“没事的，妈妈。”她低声说道，“是罗杰和菲格斯。”她朝黑暗的门外点了点头，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米身上。
我意识到那确实是罗杰和菲格斯，然后两鬓的皮肤放松下来。我在知道是他们过后，听出来菲格斯那种有些鼻音的傲慢声音，他提高声音，在发表着某种冗长的演说，而那种低沉的苏格兰声音肯定是罗杰的。一个音调更高的窃笑声从夜色中飘过来，我知道那是古德温先生的声音，此外还有利利怀特先生那种贵族式的拖沓腔调。
我看了看詹米。他仍然握着匕首，但是他的手已经放低到了身侧，肩膀也不再那么紧张。他再次朝我微笑，这次我也朝他微笑了。
杰米已经醒了，但是睡眼惺忪。他没有反对涂抹圣油，但是在冰凉的威士忌滴在头上时，他吓了一跳，鼓起眼睛，甩开双臂。他发出尖厉的抗议声，然后布丽安娜用毯子匆忙把他裹起来，抱到怀里，擦拭他的脸，试着确定他是否会不开心到哭起来。
布丽安娜像拍邦戈鼓那样轻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出声分散他的注意力。布丽安娜把拇指伸进他的嘴里，他安分了下来，怀疑地怒视着众人，但是在这个时候，多纳休神父已经向睡在玛萨丽怀里的琼身上倒酒了。
“我洗礼你，琼·莱里·克莱尔·弗雷泽。”他在玛萨丽的引导下说道，我惊讶地看了看玛萨丽。我知道她给孩子取名为琼，是因为她自己的妹妹，但是我不知道孩子其他的名字。看着戴着头巾的玛萨丽在孩子上方埋着头，我感觉喉咙有些阻塞。她的妹妹和母亲莱里·麦肯锡都在苏格兰，她们几乎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与她们同名的孩子了。
突然，琼睁大了她那双倾斜的眼睛，张大了嘴巴。她发出尖厉的叫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好像有炸弹在我们中间爆炸了一样。
“安静地走吧，去侍奉上帝！走快些！”多纳休神父说道，灵敏地盖上圣油瓶和酒壶，狂乱地拂走洗礼仪式的所有踪迹。我能够听到下面的路上有人提高嗓音表示疑惑。
玛萨丽迅速走出帐篷，怀抱哭闹着的琼，一只手拉着不停反抗的杰梅恩。布丽安娜稍作停留，伸手到多纳休神父的后脑勺，亲吻了他的额头。
“谢谢你，神父。”她低声说道，然后在裙子和衬裙的窸窣声中匆忙地离开了。
詹米拉住我的胳膊，把我也推出了帐篷，但是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回过头去。
“神父……”他低声喊道，“祝您平安！”
多纳休神父已经坐到了桌子后面，双手叠着，那几张责备的白纸再次铺开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淡然微笑，尽管有只眼睛青肿，但面容在灯光中显得特别平静。
“愿主与你同在。”他说道，然后举起三根手指，表示离别时的祝福。
* * * *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布丽安娜在前面低声问道，充满了怒意。她和玛萨丽就在我们面前几英尺，因为带着孩子，所以走得不快，虽然她们离得不远，但是路上长满了灌木丛，她们披着披巾的宽大身形几乎看不见。
“做什么？扔掉，杰梅恩。我们去找爸爸，好吗？别，别把那东西往嘴里塞！”
“你刚才掐小琼——我看见了！那样可能会让我们全都被抓！”
“但是我必须那样做！”对于布丽安娜的指责，玛萨丽显得很惊讶，“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关系，那时候已经洗礼结束了。他们不能让多纳休神父收回洗礼，是吧？”想到这里她轻微地咯咯笑起来，然后又突然停下来，“杰梅恩，我说了让你扔掉！”
“你必须那样做，什么意思？放手，杰米，别抓我头发！嗷！我说了放手！”
杰米现在完全醒过来了，反复发出惊叹的“啊”声，中间夹杂着好奇的“呃”，看来是对新环境感觉很好奇，想要进行探索。
“她当时睡着了啊！”玛萨丽说道，听上去很愤慨，“多纳休神父在她头上倒水——倒酒的时候，她没有醒啊。杰梅恩，回来！回来！你知道孩子在洗礼的时候，小声尖叫，是不好的兆头。孩子尖叫了，你才知道原罪在离开她！我才不会让魔鬼留在我的小姑娘身上。我没说错吧？mo mhaorine？”我听到低弱的亲吻声，以及小琼发出的微弱的咿呀声，这个声音很快就被杰梅恩的歌声盖住了。
布丽安娜愉悦地哼了一声，恼怒的情绪逐渐退去。
“哦，我明白了。好吧，只要你有好的理由就行。不过，我不确定这种方法在杰米和杰梅恩身上有用。你看他们的样子，我敢肯定他们被附身了。嗷！别咬我，你个小恶魔，我这就给你喂奶！”
“哎呀，他们毕竟是男生嘛。”玛萨丽包容地说道，稍微提高了声音，以便布丽安娜在吵闹声中能够听到她的话，“大家都知道男生浑身是恶魔。我想，就算圣水里面有那么多酒精，也无法把恶魔给淹死。杰梅恩！这么下流的歌儿你是在哪儿学来的，你个小淘气？”
我微笑起来，詹米在我身边听到她们的对话，也大笑起来。我们现在已经远离了犯罪现场，不担心被人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琴声和笑声，穿过树林传到我们这里。营火的光亮也照过来，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显得很明亮。
白天的事情大多已经处理完，人们开始坐下来吃晚饭，然后点名、歌唱，最后一轮走访快开始了。营火的烟味和晚饭的香味飘在冰冷、黑暗的空气中，十分诱人。我的肚子响应香味的召唤，开始轻声地咕咕叫起来。我希望丽琦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能开始做饭了。
“‘mo mhaorine’是什么意思？”我问詹米，“我之前没有听说过。”
“意思应该是‘我的小土豆’。”他说道，“这是爱尔兰语，是吧？她从神父那儿学来的。”
他叹了一口气，听上去他对今晚的工作十分满意。
“愿女神圣布丽姬保佑多纳休神父这个身手敏捷的人。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们会失败呢。那是罗杰和菲格斯吗？”
两个黑影从树林里走出来，加入布丽安娜和玛萨丽中，然后低沉笑声和喃喃细语声，以及两个小男生看到父亲时发出的刺耳尖叫声，从这两个年轻的家庭那里传到我们这里。
“是的。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小土豆，”我说道，抓住他的胳膊，让他慢下来，“你为什么要给多纳休神父说我和黄油搅拌桶的事情？”
“你不会是介意吧，外乡人？”他用惊讶的语气说道。
“我当然介意！”我说道。温暖的血液涌上我的脸颊，尽管我不确定这是因为回忆起他的忏悔，还是因为回忆起当初的那个场景。想到那件事情，我的体内也稍微温暖一些，子宫开始放松，残余的绞痛也开始减轻了。地方和时间都不合适，但是或许在晚些时候，我们能够找到足够的隐私空间——我匆忙把这个想法撇到了一边。
“撇开隐私不说，那也完全不是罪。”我一本正经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已经结婚了啊！”
“呃，我也忏悔撒谎的事情了，外乡人。”詹米说道。我看不见他脸上的微笑，但是我能够听清他声音中的笑意。我想他也能听到我的笑。
“我必须想出比较吓人的罪，把利利怀特赶走，而且我又不能忏悔偷或抢，以后我可能得和他打交道。”
“哦，所以你觉得忏悔奸淫的事情能够把他逼走，而他又不会觉得你对穿湿衣服女人的态度是多么大的人格缺点？”他的胳膊在衬衫衣袖下面很温暖。我触摸他腰部的下侧，那个脆弱的地方裸露着。我抚摸着在那里跳动的那根血管，它通向心脏，消失在他的亚麻衬衫下。
“小声些，外乡人。”他低声说道，摸着我的手，“别让孩子们听到，而且……”他补充道，声音降低到必须轻声过来对我耳语，“不是全部女人，只有那些有着漂亮圆屁股的女人。”他放开我的手，亲密地拍了拍我的屁股，动作在黑暗中特别准确。
“如果是个瘦巴巴的，就算她浑身赤裸、滴着水，我也不会看一眼。至于利利怀特，”他继续说道，声音变得正常，但是他的手还放在我的屁股上，若有所思地隔着我的裙子抚摸，“他或许是新教教徒，外乡人，但他仍然是男人。”
“我之前不知道这两种身份不兼容。”罗杰的声音从旁边的黑暗中传出来，干巴巴地说道。
詹米迅速把手挪开，就好像我的屁股着火了一样。没有着火，但是无可否认，他的抚摸确实在我潮湿的身上擦出了些许火花，但是离睡觉的时间还很远。
我稍作停顿，悄悄地迅速掐了詹米一下，让他突然抽了口气，然后我转身看见罗杰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蠕动的东西，但是天太黑，看不清那是什么。尽管它正发出响亮的咕哝声，但我猜那不是小猪仔，而是杰米。他似乎正在用力地啃着他父亲的拳头。他挥出紧握着的粉红小拳头，被散乱的光线照亮，然后又消失在光线外，“砰”地砸到罗杰的肋骨上。
詹米自己哼笑了一声，但是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对新教徒的评论被罗杰无意中听到而心烦。
“‘全都是好姑娘’，”他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引用道，“‘可那些坏媳妇是从哪儿来的’？”
“呃？”罗杰说道，听上去有些疑惑。
“新教徒生来就有阴茎。”詹米解释道，“至少说男人生来就有——但是有的人不用它，就让它变小了。花时间管别人罪行的人，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我得体地用咳嗽掩盖了笑声。
“有些人因为常用而变得越来越大。”罗杰说道，仍然干巴巴地，“好吧，我是来感谢你……想办法给孩子们洗礼的。”
我注意到了他有些犹豫，他仍然没有找到称呼詹米的顺口叫法。詹米不偏不倚地把他叫作“小罗杰”“罗杰·麦克”，或者“麦肯锡”，少数时候会用罗尼·辛克莱因为他的歌喉而给他起的那个昵称“歌鸫”。
“该我感谢你，我的朋友。如果不是你和菲格斯，我们可能也到不了那里。”詹米说道，笑声让他的声音变得更亲切了。
罗杰身后有火堆发出亮光，让他的轮廓清晰可见，又高又瘦。他耸了耸肩，抬起一边肩膀，把杰米换到另一只胳膊里，在马裤侧边擦干手上残留的口水。
“不麻烦。”他有些粗哑地说道，“神父……不会有事吧，你说呢？布丽安娜说他们对他很粗鲁。我希望他离开后，他们不会虐待他。”
听到罗杰这么说，詹米严肃起来。他稍微耸肩，将外套弄平整。
“我觉得他会足够安全，是的，治安官向我承诺过。”他在说“承诺”这个词时，有种严肃的强调，让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花大钱贿赂会更有效，但是我很清楚，现在我们的名下只有两先令、三便士和九法寻。我想最好把钱省下来，随机应变。显然詹米也是这么想的。
“我要和我姨妈说两句话。”詹米说道，“让她今晚给利利怀特先生写封短信，说明她对这件事的意见。那会比我的话更能保护多纳休神父的安全。”
“我觉得她要是听说自己的婚礼被推迟了，应该会不开心。”我说道。她确实不会开心。乔卡斯塔是苏格兰高地领主的女儿，是富甲一方的农场主的遗孀，习惯了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是的，她肯定会不开心。”詹米不悦地说道，“不过我想邓肯应该会稍微解脱一些。”
罗杰并没有不同情地大笑起来，而是走到我们旁边，一起沿着小路往下走。他抱着杰米换了只手。杰米仍然在发出响亮的咕哝声，在罗杰的怀里就像一个足球。
“是的，他会轻松些。可怜的邓肯。那么说，婚礼确定要推迟了，是吧？”
我看不见詹米是否皱眉，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是的，恐怕要推迟了。他们不会把神父交给我，我甚至都承诺明早把神父送回来。我们或许可以把神父抢走，但是即使是这样……”
“我觉得那样做帮不了忙。”我插嘴说道，然后和他们说了我在帐篷外等候时无意听到的内容。
“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袖手旁观，让多纳休神父主持婚礼。”我结束道，“即使你能把神父抢走，他们也会在山上搜寻他，在各家的帐篷里翻找，最终造成混乱。”
治安官安斯特拉瑟不会没有帮手。詹米和他姨妈尽管在苏格兰人社群里能够得到敬重，但是普通的天主教徒，尤其是天主教神父，却不会受到尊重。
“命令？”詹米重复说道，听上去很震惊，“你确定吗，外乡人？是利利怀特说他有命令在身吗？”
“是的。”我说道，第一次意识到那句话有多么特别。治安官显然是听从利利怀特的命令，但是谁给执法官利利怀特下命令呢？
“这里还有一位执法官和几位太平绅士，但是他们肯定……”罗杰慢慢地说道，摇着头思考。突然，一声响亮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向下看，附近营火的光线照亮了他的鼻梁，让他在对小杰米说话时的微笑显现出来，“怎么了？你饿了吗，小伙子？别心烦，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孩子他妈呢？”我说道，朝前面交错的人影看去。一阵微风吹过，光秃秃的橡树和山核桃树枝在我们头顶上，就像马刀那样咔嗒作响。但是，杰米的叫声足以让布丽安娜听见。我隐约听到玛萨丽的声音，她似乎在和蔼地与杰梅恩和菲格斯说着晚饭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听到布丽安娜那种更低哑的波士顿语调。
“为什么？”詹米对罗杰说道，提高声音，以便在风中能够被听到。
“什么为什么？来，杰米，你看那个？想要吗？嗯，你肯定想要。好的，乖小伙子，先拿着咬一会儿吧。”一束光线照亮罗杰空闲那只手里的某个发亮的东西，然后那个东西消失了，接着杰米的哭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响亮的吮吸声和啧啧声。
“那是什么？不会太小，让他吞下去吧？”我担心地问道。
“哦，不会的，是表链。不用担心。”罗杰安慰我道，“我这头抓得紧。如果他吞下去，我就把它拉出来。”
“为什么会有人不想要你结婚？”詹米耐心地说道，无视了自己孙子可能会乱吞东西的危险。
“我吗？”罗杰显得很惊讶，“我觉得没人会在意我结不结婚，除了我自己——当然，或许还有你。”他补充道，声音中有丝幽默，“我觉得你会想要孩子有个名字。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朝向我，晚风将他细长的发丝吹散，让他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一个狂野的黑色魔鬼——“他最终叫了什么名字？我是说，在洗礼的时候。”
“杰里迈亚·亚历山大·伊恩·弗雷泽·麦肯锡。”我说道，希望自己回忆得不错，“这是你想要的吗？”
“哦，我不那么在意他叫什么名字。”罗杰说道，小心翼翼地绕过路上的一大片水塘。又开始下小雨了，我能够感觉到冰冷、细小的雨滴落在脸上，能够看到被光照亮的水塘上泛起的波纹。
“我想要杰里迈亚这个名字，但是我和布丽安娜说其他的名字就取决于她了。她无法确定是选约翰·格雷的约翰，还是选他表弟的伊恩，但是不管选哪个，都是同样的名字。”
我再次注意到他说话时有些许犹豫，然后我感觉到詹米的胳膊在我手下变得僵硬。詹米的外侄伊恩是个痛点，而且在大家的脑中都很清晰，因为我昨天才收到他写来的短笺。布丽安娜肯定是因为那封信才做出最终决定的。
“嗯，如果不是你和我女儿。”詹米继续顽固地说道，“那会是谁？乔卡斯塔和邓肯，还是从布雷默顿来的那些人？”
“你觉得有人专门来阻止今晚的婚礼。”罗杰趁机谈论伊恩·默里之外的话题，“那你觉得这不只是对罗马天主教习俗的不喜欢？”
“有可能是，但其实不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逮捕神父呢？等等，外乡人，我来把你抱过去。”
詹米松开我的手，绕过那个水塘，然后伸手回来，抓住我的腰部，把我抱起来，迅速地抱了过去。他把我放下时，我的靴子在湿树叶上踩滑，发出扑哧声，但是我抓住他的胳膊，保持住平衡，让自己站稳了。
“没错。”詹米朝罗杰转身过去，继续说道，“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应该都不怎么喜欢天主教，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现在做，反正明天早上神父就要离开了？他们是觉得，如果不把神父关起来，那么他会在今晚去腐化山上所有虔诚的人？”
罗杰短暂地笑了笑。
“不，我觉得不是。除了主持婚礼和洗礼，神父今晚还打算做其他事情吗？”
“或许还要听几个人忏悔。”我说道，掐了詹米的胳膊一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夹紧大腿，感觉到我的贴身衣物松动了。该死，詹米把我抱起来的时候，固定双腿中间那条布的一枚别针松开了。我把它弄丢了吗？
“我觉得他们不会阻止他去听某人忏悔吧？我是说，某个特别的人？”罗杰不太确定，但是詹米继续思索这个想法。
“他们没有反对神父听我忏悔。而且，我觉得他们不会在意天主教徒有没有大罪，反正在他们眼里，我们全都是有罪的。但是，如果他们知道某个特别需要忏悔的人，觉得通过这件事能够得到什么东西……”
“不管那个人是谁，都有可能花钱见神父？”我怀疑地问道，“真的，詹米，他们是苏格兰人。我觉得如果要花钱见神父，那么你们信天主教的苏格兰杀人犯或通奸犯会选择自己念痛悔短祷，然后往好处想？”
詹米轻哼了一声，我看到他呼出的白雾像蜡烛烟雾那样，缭绕在脑袋周围，天气越来越冷。
“确实是这样。”他干巴巴地说道，“而且如果利利怀特想要做忏悔的生意，那么他这个生意开始得也太迟了，挣不到什么钱。但是，如果他并不是想要阻止某个人忏悔，而是确保他们能够偷听到忏悔的内容呢？”
罗杰愉悦地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这种推测有道理。
“勒索？是啊，也有可能。”他赞同道。血性会显现，我心想。不管罗杰有没有接受牛津教育，他无疑是苏格兰人。杰米在他的胳膊下剧烈地挣扎，然后哭闹起来。罗杰低头看去。
“哦，你把好东西弄掉了？弄到哪儿去了呢？”他就像抱一捆脏衣服一样，把杰米抱到肩膀上，然后蹲下，在地上摸索那条显然被杰米扔进黑暗中的表链。
“勒索？我觉得有点儿过了。”我反对道，用手揉了揉开始流鼻涕的鼻子，“你们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是怀疑某个人——比如法科尔德·坎贝尔——犯下重罪，然后如果能够确定的话，他们就把他抓起来？那种想法是不是太不诚实了？如果你在地上找到一枚别针，罗杰，那是我掉的。”
“嗯，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是英格兰人，不是吗？”詹米说道，声音中有种讽刺的语气，让罗杰大笑起来，“不诚实和口是心非，不就是他们的天性吗，外乡人？”
“哦，垃圾。”我容忍地说道，“别乌鸦笑猪黑。而且，你忏悔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偷听嘛。”
“我没有东西可以被勒索。”詹米指出，不过他的争辩明显只是开玩笑。
“即便如此……”我开口说道，但是被杰米打断了。他越来越不安分，不停地来回挣扎，断断续续地尖叫。罗杰哼了一声，用手指小心地捡起什么东西，然后站了起来。
“找到你的别针了。”他说道，“但是没有看到表链。”
“明早会有人找到的。”我说道，提高声音，以便能够在越来越大的吵闹声中被听见，“或许你最好让我抱他。”我伸手去抱杰米，罗杰把负担交给了我，显得很解脱。我闻到了杰米的尿布散发出来的气味。
“不会吧，你又拉了？”我说道。杰米显然是觉得我在责备他，于是闭上眼睛，开始像空袭警报那样号叫起来。
“布丽安娜呢？”我闻到，同时试着安慰地摇晃杰米，让他不碰到我，“哎呀！”他好像趁着天黑多长了几只手臂一样，不停地挥舞和抓挠。
“哦，她去处理点儿小事了。”罗杰不明确地说道。詹米突然转过头来，光亮映衬出他的轮廓，我看到他怀疑地皱起红色的眉毛。火光照亮了他扬起表示疑问的又长又直的鼻梁。显然，他觉得其中有猫儿腻。他朝我转过身来，扬起了一只眉毛，显然是问我是否知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他保证道，“好了，我要去麦卡利斯特家借块干净的布。待会儿在家里见。”
我没有等詹米回答，就抱紧杰米钻进了灌木丛，朝最近的营地走去。乔治安娜·麦卡利斯特新生了一对双胞胎——我在四天前给她接生的——会很乐意给我提供一张干净的尿布，以及一丛私密的树丛，让我处理自己的私事。完成了这些事，我和她闲聊，赞扬了那对双胞胎，同时也在思考之前的事情。海耶斯中尉和他的公告、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的阴谋诡计、布丽安娜和罗杰的神秘计划，这些都让这座山在今晚像一个孕育阴谋的完美温床。
我很高兴最终完成了洗礼——其实，我很惊讶自己对于这件事有多满意——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对于布丽安娜的婚礼被取消，还是感觉有些心痛。她没有说太多，但是我知道她和罗杰都特别期待神父祝福他们结为夫妻。火光短暂照亮了我左手上的金戒指，我在脑海里朝弗兰克那个方向张开了双手。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我在心中问道，同时在口中赞同着乔治安娜对于治疗蛲虫的意见。
“夫人？”麦卡利斯特的女儿之前自告奋勇为杰米换尿布，现在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提着一个长长的脏东西，“我在他的尿布里发现了这个，或许是你家先生的？”
“太好了！”表链的再现让我很震惊，但是经过片刻的理智思考，我纠正了之前的担忧想法，杰米其实并没有把表链吞下去。就算是最活跃的婴儿消化道，硬物也需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通过。显然，他只是把表链扔进了衣服的前襟，然后落到了尿布里面。
“给我看看，姑娘。”麦卡利斯特先生看到了表链，稍微皱着眉头，伸手把它接了过去。他从马裤的裤腰上抽出一张大手帕，仔细地擦拭，让银制的表链和一个圆形的小饰物又有了光泽。那个小饰物上刻有图章。
我不开心地注意到那个小饰物，在心里决定要把罗杰臭骂一顿。他居然让杰米把这东西含到嘴里，还好它没有从链子上掉下来。
“哎呀，这个小玩意儿肯定是考德威尔先生的！”乔治安娜倾身过去，抱着两个正在吃奶的孩子，打量那个怀表。
“是吗？”她的丈夫眯眼看着那个东西，伸手到衬衫里摸索眼镜。
“是的，我确定就是！礼拜日他布道的时候我见过。那时候我的肚子痛起来。”她转身向我解释道，“然后我只好先走了，没有等他讲完。他看到我要走，肯定以为自己讲得太冗长，因为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表看了看，然后我就看到了链子上那个亮闪闪的小东西。”
“那叫图章，亲爱的。”她丈夫告诉她。他已经在鼻子上方戴上了一副半月形的眼镜，翻动着那个金属小徽章，“不过你说得不错，确实是考德威尔先生的，看到没？”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上面的图案：一根权杖、一本翻开的书、一个铃铛和一棵树，树下是一条鱼，鱼嘴里有一枚戒指。
“是格拉斯哥大学的。考德威尔先生是学者。”他对我说道，敬畏地睁大了蓝色的双眼，“他在那里学布道，学得很好。”
“你确实错过了好结尾，乔治安娜。”他转身向他妻子补充道，“他讲了带来毁灭的亵渎者和世界末日的报应，把脸讲红得让我以为他中风了，然后我就想我们该怎么办，因为他肯定不会让默里·麦克劳德给他治疗，因为默里在他的眼里是异教徒。默里是新光教徒。”麦卡利斯特先生顺便向我解释道——“而弗雷泽夫人又是教皇党，当时还忙着给我妻子接生呢。”
他倾身过去轻轻拍了拍双胞胎中一个戴帽子的孩子的脑袋，但是孩子没有理他，而是幸福地专注吃奶。
“嗯。我那个时候管不着考德威尔先生会不会爆炸。”他妻子坦率地说道。她把怀里的双胞胎向上抱了抱，让自己更舒服，“至于我嘛，就不那么在意接生婆是印第安野人还是英格兰人——哦，抱歉，弗雷泽夫人——只要她知道怎么接生和止血就行了。”
我低声说了些谦逊的话，撇开了乔治安娜的道歉，想要知道更多关于那根表链来源的事情。
“你说考德威尔先生是牧师？”我的心中起了疑虑。
“哦，是的啊，是我听过的最好的牧师。”麦卡利斯特先生向我保证道，“他的布道我全都听了。厄姆斯通先生讲罪恶很不错，可是他年纪大了，声音有些沙哑，所以你得坐在他的正前面才能听见，而且那样有点儿危险，你知道的，因为他喜欢先讲面前的人的罪。但是，那个新光教的家伙，就不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声音。”
他带着行家般的轻蔑，撇开了这位不幸的牧师。
“伍德梅森先生还可以，方式有些古板——英格兰人，是吧？但是他很虔诚，尽管生病好多年了，还经常来主持各种仪式。还有，从巴比克尤教堂来的年轻的坎贝尔先生……”
“夫人，孩子很饿。”抱着杰米的那个女孩儿插话说道。她说得显然不错。杰米脸颊泛红，不停哭闹，“要不我给他喂点儿粥？”
我看了看火堆上的那口锅。锅里的东西在冒泡，所以或许已经煮得足够久，大多数细菌都被杀死了。我把口袋里的牛角汤匙拿出来，我觉得它还算干净，于是直接递给了那个女孩儿。
“十分感谢你。好了，这位考德威尔先生，他不会刚好是长老派的吧？”
对于我的敏锐猜测，麦卡利斯特先生先是显得很惊讶，然后眉开眼笑起来。
“哎呀，他确实是！那么说你应该听说过他，弗雷泽夫人？”
“我想我女婿应该认识他。”我带着一丝讽刺说道。
乔治安娜大笑起来。
“要我说，至少你外孙认识他。”他朝吊在她丈夫宽大手掌上的那根表链点了点头，“这个岁数的孩子就像喜鹊，只要看到发亮的小东西，他们就会伸手去拿。”
“确实是的。”我慢慢地说道，注视着那根银表链和吊在表链上面的小装饰物。这让形势有所改变了。如果杰米偷了考德威尔的东西，那么他肯定是在詹米安排临时洗礼之前偷的。
但是，在这之前很久，布丽安娜和罗杰就知道了多纳休神父被捕的事情，也知道他们的婚礼可能会被取消。在詹米和我应付罗莎蒙德、罗尼和其他各种危机时，他们俩有足够的时间做其他计划，有足够的时间让罗杰带着杰米去和长老派牧师考德威尔先生谈话。
刚才，罗杰才确认多纳休神父今晚无法主持婚礼，布丽安娜就消失不见，处理神秘的事情去了。好吧，如果说多纳休神父在主持婚礼前想要面谈罗杰这位长老派新郎，那么我想考德威尔先生应该会给予教皇党的准新郎同样的特权。
杰米像条饥饿的水虎鱼，专心致志地吃着燕麦粥。我们暂时还不能走。这也无妨，我心想，就让布丽安娜把她今晚不管有没有神父都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她父亲吧。
我把裙子展开，烘干潮湿的裙摆，火光照亮了我的两枚戒指。想到詹米知道后会说什么，我心中就冒出强烈的笑意，但是我忍住没笑出来，不想跟麦卡利斯特夫妇解释我为什么笑。
“给我好吗？”我对麦卡利斯特先生说道，朝表链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应该要去见考德威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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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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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多纳休神父的事情从长远来看是最严重的，但是我在场与否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我是医生，而罗莎蒙德·林赛确实有斧头。我稍微整理了头发和衣服，朝小溪走去，完全丢弃了那顶头巾式女帽。
对于这几件事情的严重程度，詹米的想法显然和我相同。我艰辛地穿过小溪旁边那片柳树苗时，发现詹米正站在烧烤坑旁边，平和地和罗尼·辛克莱说着话，与此同时还随意地倚靠在斧头的柄上——他已经想办法把斧头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看到这幕情景，我稍微放松下来，慢慢地加入他们。除非罗莎蒙德决定用双手掐死罗尼，或者用火腿把他打死——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否则我就不用提供医疗方面的帮助了。
烧烤坑很宽。它是久远的洪水在黏土溪岸上冲出来的天然斜坡，后来又因为多年的冲刷而变得更深。从那些被熏黑的石头和堆积的零碎木炭来看，这个烧烤坑已经被使用过一段时间了。实际上，最近使用它的人有好几个，鸡鸭肉、猪肉、羊肉和负子鼠肉的混合气味随着苹果木和山核桃木的烟飘了上来，香得让我流了口水。
烧烤坑的样子就没有那么让人有胃口了。一团团白烟从潮湿的木柴中翻滚着冒起来，稍微遮蔽了闷燃柴堆上的几个东西。透过烟雾，那些东西看上去隐约像是人，令人毛骨悚然。这让我清晰地回想起牙买加的藏骸所，那些未能活着渡过重洋的奴隶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焚烧的。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液，努力不去回忆藏骸所的那种恐怖烤肉味。
罗莎蒙德正在烧烤坑里工作，裙子扎在微胖的双膝上方，衣袖卷到粗壮的手臂上，用勺子往一只大猪露出的肋骨上浇微红色的酱汁。她的周围还摆着五个巨大的东西，都裹着潮湿的粗麻布。缕缕芳香的烟雾缭绕在它们周围，然后消失在毛毛细雨中。
“那就是毒药！”罗尼·辛克莱在我走到他身后时说道，“她会毁掉它的，像她这样烤出来的东西，连喂猪都不行！”
“只是烤猪而已，罗尼。”詹米特别耐心地说道。他转动眼珠看我，然后又看了看烧烤坑，滋滋响着的油脂正滴到下面的山核桃木炭上，“在我看来，不管怎么做，都会让猪肉值得吃。”
“确实是那样的。”我插话帮忙，朝罗尼微笑，“熏培根、烤猪排、烤腰肉、焙火腿、肉冻、香肠、杂碎、黑香肠……有人说过，除了尖叫声，猪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能用。”
“是的，可这是烧烤啊，对吧？”罗尼固执地说道，无视我那无力的笑话，“大家都知道烤猪要用醋——用醋才恰当啊！毕竟，你不会向香肠肉里面加沙子，是吧？也不会用鸡圈里的垃圾煮培根吧？简直了！”他用下巴指了指罗莎蒙德腋下的那个白色陶盆，表明在他看来，盆里的东西就像沙子那样是不能食用的杂物。
风向改变，我闻到一股香味。我的嗅觉能够分辨出来，罗莎蒙德的酱汁里似乎包含着西红柿、洋葱、红辣椒，以及足够多的糖，在肉上面留下了厚厚的黑色硬壳，在空气中留下了令人嘴馋的焦糖香味。
“那样烤出来，肉应该会特别多汁。”我说道，感觉自己的胃在紧系着的裙子下面开始打结和吼叫。
“是的，这几头猪也很肥啊。”詹米巴结地说道，罗莎蒙德抬头怒视。她的两条小腿都是黑的，方下巴的脸上布满了雨水、汗水和烟渍留下的污痕，“夫人，它们是野猪，还是精心饲养的家猪呢？”
“野猪。”她有些自豪地说道，站直身子，将额头上一缕发白的湿头发抹开，“用栗子猪饲料喂肥的。只有这种饲料才能让肉更有香味！”
罗尼·辛克莱用苏格兰语说了两句嘲笑和蔑视的话。
“是的，那种香味，你得用一层恶心的酱遮住，让肉看上去就像是生的，还流着血！”
罗莎蒙德说了特别粗俗的话，鄙视那种晕血的男人不像男人。罗尼似乎觉得那是在针对自己。詹米娴熟地站到两个人中间，把斧头放在别人够不到的地方。
“哦，我觉得这头猪已经烤得很熟了。”他安慰地说道，“你看，至少林赛夫人从天亮就开始辛辛苦苦地在这里工作了。”
“我来的时候，离天亮还早着呢，弗雷泽先生。”罗莎蒙德带着严肃的自满回复道，“要想把猪肉烤得不错，至少要在前一天就开始准备，通宵进行料理。我从昨天下午就在料理这几头猪了。”她闻了闻飘起来的烟，一脸特别幸福的表情。
“哦，就是这个东西！只是这种美味的酱汁给你这种苏格兰混球吃就浪费了。”罗莎蒙德说道，同时把粗麻布放回原地，轻拍着将它整理好，“你们总是在食物上倒醋，把你们的舌头都给泡坏了。我也只能让肯尼在早饭的时候不向玉米面包和粥里面加醋。”
詹米提高嗓音，盖过了罗尼对这种诽谤的愤怒回应。
“是肯尼给你打的这些猪吗，夫人？野猪天性很凶，追捕那样大的猎物肯定很危险，就像我们在苏格兰打的那种野猪，是吧？”
“哈。”罗莎蒙德轻蔑却友好地看了看上面的山坡，她丈夫——个头差不多只有她的一半——在那里忙活着不繁重的事情，“不是的，弗雷泽先生，其实这些是我杀的，用的是那把斧头。”她刻意补充道，朝那把斧头点了点头，邪恶地眯眼看了看罗尼，“我一下就劈进它们的脑袋里了。”
罗尼不是那种特别有洞察力的男人，没有领会她话中的暗示。
“她用的是西红柿果，詹米。”他愤怒地低声说道，拉了拉詹米的衣袖，指着那个沾着红色汁液的碗，“那是恶魔的苹果！她在毒我们！”
“哦，我觉得不是那样的，罗尼。”詹米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然后朝罗莎蒙德微笑，“你应该打算把肉卖掉吧，林赛夫人？把顾客打死了还怎么做生意啊，是吧？”
“我从来没有丢过顾客呢，弗雷泽先生。”罗莎蒙德同意道，打开另外一张粗麻布，倾身用木勺向冒着蒸汽的腰腿肉上滴酱汁，“而且味道的口碑也都很好。”她说道，“这在我的家乡会是一道好菜。”
她的语气明显在暗示，她家乡的人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我上次去夏洛茨维尔的时候，遇到一个从波士顿来的人。”罗尼说道，紧皱着狐狸般的眉毛，表示不赞同。他拽了拽手臂，想要从詹米的手中挣脱出来，但是没有成功，“他跟我说，他习惯早餐吃豆子、晚餐吃牡蛎，从小就是这样。他的肚子里装满了那样的垃圾，没有胀得像猪尿包那样，也真是奇迹！”
“豆子，豆子，有益心脏健康。”我抓住机会欢欣地说道，“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放屁越多，就越感觉舒服，所以让我们每顿饭都吃豆子吧！”
罗尼瞠目结舌，林赛夫人也是。詹米哈哈大笑起来，林赛夫人的震惊也变成了低沉的大笑。片刻过后，罗尼也特别不情愿地加入他们，嘴角上露出淡然的笑。
“我在波士顿生活过一段时间。”欢闹稍微缓和，我和善地说道，“林赛夫人，烤猪闻上去真香！”
罗莎蒙德庄严地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
“是的，我就说嘛，确实很香，夫人。”她朝我倾身，稍微压低声音，不再像平常那样洪亮，“这要归功于我的秘方。”她说道，拍了拍她的陶盆，“能让香味散发出来，知道吗？”
罗尼张开嘴，但只是发出了低弱、短促的叫声，显然是因为詹米用力捏了他的手臂。罗莎蒙德无视了他，忙着与詹米友好地进行讨论，最终同意为婚宴留一整头烤猪。
听到这里，我看了看詹米，考虑多纳休神父现在要么是在回巴尔的摩的路上，要么是在去伊登顿监狱的路上，我有些怀疑今晚是否能够举行婚礼。
不过，我知道永远不要低估詹米。在赞扬了林赛夫人过后，他用力将罗尼从烧烤坑拖走，中间停下来把斧头塞到我的手里。
“外乡人，看好它，好吗？”他说道，然后吻了我一下，低头朝我咧嘴微笑，“和我说说，你在哪里学了那么多关于豆子的知识？”
“是布丽安娜六岁的时候，她从学校给我带回家的。”我微笑着说道，“那其实是一首小歌。”
“让她给她的男人唱唱。”詹米建议道，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他可以写在他的小本子上。”
他转过身，友好而坚实地搂住罗尼的肩膀。罗尼表现得想要挣脱，想再回到烧烤坑那边去。
“和我一起，罗尼。”詹米说道，“我必须和中尉说两句话，但我觉得他想要从林赛夫人那里买根火腿。”他补充道，像猫头鹰一样朝我迅速眨眼，然后又朝罗尼转身，“我知道他会想要听听你知道的关于他父亲的事情。你是盖文·海耶斯的好朋友，对吧？”
“哦。”罗尼说道，怒容稍微减轻了，“是的，是的，盖文是个有教养的人。真是丢脸！”他摇了摇头，显然是在说几年前盖文的死。他噘着嘴唇，抬头看了看詹米，“他儿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盖文其实是在查尔斯顿被绞死的，罪名是偷窃——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他死得丢脸。
“知道。”詹米平静地说道，“我不得不告诉他。但是，我觉得如果你能讲讲他父亲生前的事情，应该会好些。给他讲讲我们在阿兹缪尔监狱的情况。”他看着罗尼，脸上露出了某种神情——不太像是微笑，然后我看到罗尼的表情也相应地柔和下来。
詹米抓紧罗尼的肩膀，然后又松开。两人并排向山上走去，忘记了关于烧烤的琐碎事情。
在阿兹缪尔监狱的情况，他们被这句简单的话魔法般地联系起来。这句话让他们回忆起在共同受苦的日子和那个岁月中形成的紧密关系，没有经历过类似岁月的人，是无法加入这种关系之中的。詹米很少说起阿兹缪尔监狱，其他从阿兹缪尔监狱出来、见到这个新大陆的人也很少提起。
雾气从山涧里飘起来。很快，詹米他们就消失不见了。两个苏格兰男人的声音从上面雾蒙蒙的森林里飘向下面的烧烤坑，他们亲切友好地合唱着：“豆子，豆子，有益心脏健康。”
* * * *
回到营地，我发现罗杰已经办完事回来了。他站在火边和布丽安娜说话，一脸烦扰的表情。
“别担心，”我告诉他，从他大腿旁边伸手取回轰隆作响的茶壶，“我确定詹米会解决好的。他已经去处理了。”
“是吗？”他显得有点儿惊讶，“他已经知道了？”
“是的，只要他找到治安官，应该就会解决的。”我把那个在营地里使用的、被摔坏的茶壶单手颠倒过来，将泡过的茶叶倒在地上，然后把它放在桌上，从水壶里倒些沸水暖茶壶。今天过得特别漫长，而且今晚也会很辛苦。我期待能够喝杯像样的茶，吃点儿病人在早上看病时送给我的干果蛋糕。
“治安官？”罗杰困惑地看着布丽安娜，同时显得有些担心，“她不会让治安官抓我吧？”
“让治安官抓你？谁啊？”我说道，也困惑起来。我把水壶挂到三脚架上，伸手去拿茶叶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罗杰？”
他那高凸的脸颊稍微变红了，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布丽安娜就哼了一声。
“去跟乔卡斯塔姨婆说早点儿罢休吧。”她看了看罗杰，想象着那个场景，双眼眯成三角形，眼神中有觉得某件事很好笑的神情，却又有些恶意，“真是的，真希望我当时在场！”
“你和她说了什么，罗杰？”我好奇地问道。
他更加脸红，把头转了过去。
“我不想再重复。”他简短地说道，“男人不应该对女人说那种话，更不用说是对老年人，而且还是在我结婚后与我有亲戚关系的老年人。我刚才问布丽安娜，我是不是应该在婚礼前和卡梅伦夫人道歉。”
“不用。”布丽安娜立即说道，“她也真是有胆子！你那样说完全没错！”
“嗯，我不后悔我说的话。”罗杰对她说道，朝她淡然微笑，“我后悔的只是说话的方式。”
“你看，”他转身对我说道，“我只是在想我或许应该道歉，避免今晚尴尬。我不想布丽安娜的婚礼被糟蹋了。”
“布丽安娜的婚礼？你觉得是我自己结婚吗？”她问道，皱起红色的浓眉。
“哦，不是的。”罗杰微笑着说道，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我肯定会站在你的身边。只要我们结婚就行，我不那么在乎仪式，但是你想要个漂亮的婚礼，不是吗？要是不把事情处理好，你姨婆会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我愿意’的时候，用木柴砸我的脑袋。”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他到底对乔卡斯塔说了什么，但是又觉得我最好处理更紧急的事情，也就是神父被抓走了，今晚可能会没有婚礼可以被糟蹋。
“詹米去找多纳休神父了。”我说道，“但是玛萨丽不认识那个抓走神父的治安官，这让事情很难办。”
罗杰的黑色眉毛扬了起来，然后又担忧地皱起来。
“我在想……”他说道，然后朝我转过身来，“你知道吗，我想我刚才见过他。”
“多纳休神父吗？”我问道，手中的刀停在了干果蛋糕上面。
“不是，是治安官。”
“什么？在哪儿？”布丽安娜原地半转过身，怒视四周。她的手握成了拳头。我想幸好那个治安官不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否则她会因为袭击罪被捕，那才会真的毁掉婚礼。
“他朝那边去了。”罗杰朝山下小溪那边指了指，还指了海耶斯中尉的帐篷。此时，我们听到踩在泥巴里的脚步声。片刻过后，詹米出现了，显得疲惫、担忧，而且特别烦恼。显然，他还没有找到神父。
“爸！”布丽安娜激动地说道，“罗杰说他见过那个抓走多纳休神父的治安官！”
“哦，是吗？”詹米立即振奋起来，“在哪里？”他的左手期待地握成拳头，我不禁微笑起来。他见我微笑，于是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安慰他道，“来，吃点儿干果蛋糕。”我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接过去就塞进嘴里，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罗杰身上。
“在哪里？”他口齿不清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找的就是那个人。”罗杰告诉他，“他是个衣服破烂的小个子男人，但是抓了个犯人。他在押送一个从醉汉溪来的戴手铐的人，应该是麦克伦南。”
詹米被呛到，咳嗽起来，把咀嚼过的面包蛋糕碎屑喷到了火里。
“他抓了麦克伦南先生？你没有插手？”布丽安娜惊愕地注视着罗杰。埃布尔·麦克伦南在早餐桌上讲述他的故事时，她和罗杰都没有在场，但是他们两个人都认识他。
“我无法阻止他。”罗杰温和地指出，“我有喊麦克伦南，问他要不要帮忙。我想，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我就把你爸或者法科尔德·坎贝尔叫过去。但是他只是茫然地看我，好像我是鬼魂一样。然后我又喊他，他朝我奇怪地微笑，摇了摇头。按照通常的原则，我当时没有觉得自己应该去揍治安官，但是如果你……”
“不是治安官。”詹米沙哑地说道。他的双眼里有泪水，然后又停下来用力咳嗽。
“是抓贼人。”我告诉罗杰，“应该就像赏金猎人。”茶还没泡好，我找来半瓶麦芽啤酒，递给了詹米。
“他会把埃布尔带去哪里？”我问道，“海耶斯并不想抓人。”
詹米摇了摇头，吞了啤酒，然后把瓶子放下，呼吸变轻松了。
“是的，海耶斯不抓人。鲍勃先生——肯定是他，是吧？会把埃布尔抓去最近的地方。如果罗杰刚才见到了他……”他转过身，皱眉思考，观察着我们四周的山坡。
“他最可能去找法科尔德。”他推断道，肩膀稍微放松了，“我知道集会上有四位太平绅士和三位地方执法官，在这些人当中，只有法科尔德·坎贝尔的营地在这边。”
“哦，那太好了。”我欣慰地叹息。法科尔德·坎贝尔是个公正的人，坚守法律，也并不绝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乔卡斯塔·卡梅伦多年的老朋友。
“是的，我们让姨妈去说句话，或许我们最好在婚礼前搞定。”他朝罗杰转过身去，“你要去吗，麦肯锡？如果要办婚礼，我就必须去找多纳休神父。”
罗杰看上去就像他自己也被干果蛋糕呛到了一样。
“呃……”他窘迫地说道，“或许现在最好不要和卡梅伦夫人说什么话。”
詹米注视着他，既好奇，又恼怒。
“为什么？”
罗杰的脸红得特别厉害，重新概述了他与乔卡斯塔的对话，声音到最后几乎低到听不见。
不过，我们还是听清楚了。詹米看着我，嘴巴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我感觉到笑意在胸中翻动，但是这与詹米的笑没有关系。他笑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是笑得很厉害，眼睛里都冒出了泪水。
“哦，上帝啊！”他最终喘过气来，仍然有些喘息，“上帝啊，我的肋骨都笑裂了。”他伸手从灌木丛上拿下一张干净的半干的布，随便擦了擦脸。
“好了，”他说道，稍微镇定下来，“那就去看看法科尔德·坎贝尔。如果埃贝尔在那里，就和坎贝尔说我会替他担保，然后把他带回来。”他稍微挥了挥手，然后罗杰——羞愧地红着脸，但仍然庄严地挺直身子——立即离开了。布丽安娜跟着他，责备地看了看她父亲，詹米却又喘息着笑起来。
我喝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特别芳香的茶，把自己的笑吞了下去。我把茶杯递给詹米，但是他挥手拒绝，他对剩下的那些麦芽啤酒已经很满意了。
“我姨妈，”他把酒瓶放低，然后说道，“特别清楚钱买得到什么，买不到什么。”
“所以，她才给自己，以及县上的每个人——买了个对可怜的罗杰的好评，不是吗？”我特别冷淡地说道。
乔卡斯塔·卡梅伦是理士堡的麦肯锡氏，詹米曾经把麦肯锡家族描述为“迷人如田野里的云雀，又狡猾如狐狸”。无论乔卡斯塔是真的怀疑罗杰娶布丽安娜的动机，还是单纯地想要预先阻止开普菲尔人的闲话，她的方法无疑都很成功。她或许正在自己的帐篷里对自己的聪明做法沾沾自喜，期待自己的提议和罗杰的反应被传播开来。
“可怜的罗杰。”詹米同意道，嘴巴仍然在抽动，“可怜，但是正直。”他拿起啤酒瓶，把酒喝完，然后又把瓶子放下，满意地叹息了一声，“不过，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补充道，“她也给了罗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吗？”
“他刚才说的是‘我的儿子’。”我点头说道，“你觉得他在这么说的时候有意识到吗？有意识到他其实觉得杰米是他的儿子吗？”
詹米不明确地动了动肩膀，不像是耸肩。
“说不准。不过，在明确知道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之前，让他把杰米视为己出也无妨。”
我想到了那个早上与布丽安娜的对话，但是觉得此时最好不说什么，只是现在不说。毕竟这是罗杰和布丽安娜之间的事情。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收拾茶具。
我感觉体内有一团温暖，一部分原因是热茶。罗杰曾发誓，无论杰米的亲生父亲是谁，他都要把他视为己出。罗杰是个正直体面的人，说话算话。但是，用心说出来的话，总是会比单纯用嘴说出来的话响亮。
当初，我怀着身孕从石头中穿越回去时，弗兰克就发誓会继续把我当作妻子，会把肚子里的孩子当作他亲生的，会像之前那样爱我。这三个誓言，他在嘴上和想法上都尽全力遵守，但是最终来看，他在心里只发了其中一个誓。从他把布丽安娜抱在怀里开始，她就是他的女儿了。
但是如果我和他有其他的孩子呢？我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从来不存在，但是如果真有呢？我慢慢地将茶壶擦干，用毛巾包起来，设想那个神秘的孩子，那个我和弗兰克本可能有，但实际上并没有，也永远不会有的孩子。我把包好的茶壶放进柜子里，动作很轻柔，就好像它是个睡着的婴儿。
在我转身回去时，詹米仍然站在那里。他看着我，表情特别奇怪——温柔，但有些懊恼。
“我有想过感谢你吗，外乡人？”他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什么？”我疑惑地说道。他抓住我的手，温柔地拉我靠近他。他身上散发着麦芽啤酒和潮湿羊毛的气味，还散发着干果蛋糕那种特别轻微的白兰地甜味。
“为了孩子们。”他轻柔地说道，“为了你给我怀的孩子。”
“哦。”我说道。我慢慢地向前倾身，把额头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脯上。我用双手搂着他外套下面的后腰，然后叹息，“这……不客气。”
* * * *
“弗雷泽先生，弗雷泽先生！”我抬起头，转身看见一个小男孩正从我们身后的陡峭山坡上冲下来，双臂挥舞着保持平衡，脸庞因为寒冷和奔跑而变得通红。
“哎呀！”詹米抬起双手，及时地抓住那个奔跑失控的男孩儿。他把那个男孩儿抱到怀里，朝他微笑。我认出来那是法科尔德·坎贝尔的小儿子。詹米问他：“拉比，怎么了？是你爸想要我去接麦克伦南先生吗？”
拉比摇了摇头，蓬乱的头发摆动着，就像牧羊犬的毛一样。
“不是的，先生。”他喘息着说道，大口吸气，细小的喉咙像青蛙一样鼓起来，努力同时呼吸和说话，“不是的，先生。我爸说他听说了神父在哪里，让我给你带路。你要去吗？”
詹米的眉毛扬了起来，短暂地觉得很惊讶。他看了看我，然后朝拉比微笑，接着点了点头，弯腰把他放下。
“要去，小伙子，我要去。那你带路吧！”
“法科尔德真是谨慎。”我低声对詹米说道，朝拉比点了点头。他欢快地走在我们前面，不时回头看，确保我们在尽力跟上他。山上的孩子成群结队，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如果法科尔德·坎贝尔亲自来，或者派成年的儿子来，大家肯定都会注意到。
詹米稍微有些喘气，气息在愈发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缕蒸汽。
“嗯，这毕竟不是法科尔德的事情，即使他对我姨妈很尊敬。我觉得，如果说他派孩子来通知我，那就意味着他认识抓走神父的那个人，而且不打算站在我这边，反对那个人。”他看了看落日，然后沮丧地看了我一眼。
“我刚才说要在日落前找到多纳休神父，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今晚办不成婚礼了，外乡人。”
拉比带着我们爬坡，毫不犹豫地沿着在交错的小路和被踩死的草地上走。太阳最终照破了云层。它已经沉到了山口，但仍然足以用温暖、红润的光线照耀山坡，暂时遮掩了今天的寒冷。人们开始向自己家中的篝火聚集，想要吃晚饭，没人有空看我们一眼。
最终，拉比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条右拐上山的很明显的小路。在为期一周的集会期间，我在山坡上来回走过几次，但是没有冒险走到这么高的地方。我心想，是谁抓走了多纳休神父？詹米又打算怎么办？
“在上面。”拉比指着一顶大帐篷多余地说道。它被一片长叶松遮挡着，刚好只能看见它的顶端。
看到那顶帐篷，詹米在喉咙里用苏格兰语抱怨了两声。
“哦。”他轻声地说道，“就这样来这里了吗？”
“这里？不管怎么样来这里的，这是谁家？”我怀疑地看着那顶帐篷。那是一顶用打过蜡的棕色帆布搭成的大帐篷，在黄昏中显得苍白。它显然属于某个特别富裕的人，但是这个人我不熟悉。
“希尔斯伯勒镇的利利怀特先生。”詹米说道，皱起眉头思索。他拍了拍拉比的脑袋，从毛皮袋里掏出一个便士递给他，“谢谢你，小伙子。跑回去找你妈吧，你该吃晚饭了。”拉比接过那个硬币，没有说话便转身跑开了，完成了任务让他很开心。
“哦，真是。”我担忧地抬头看了看那顶帐篷。我心想，就算没有说明全部，也说明了几件事。利利怀特先生是希尔斯伯勒镇的一位地方执法官，尽管除此之外我完全不了解他，只知道他长什么样。在集会期间，我见过他一两次。他是个高个子男人，特别没精打采，体形因为那间银扣深绿色大衣而显得很独特。不过，我从没有正式见过他。
地方执法官负责指派治安官，这说明玛萨丽所说的那个“恶心的胖男人”与这里的关联，也说明为什么多纳休神父被关押在这里，但是我们仍然不清楚最先要把神父关起来的是治安官，还是利利怀特先生。
詹米伸手到我的胳膊上，把我从小路上拉下来，躲到一棵小松树下面。
“你不认识利利怀特先生，是吧，外乡人？”
“我只见过他。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朝我微笑，眼中露出淘气的神情，尽管也有对多纳休神父的担心。
“你愿意做吗？”
“应该愿意，除非你让我砸利利怀特先生的脑袋，强行把多纳休神父救出来。那种事情更像你们的行事风格，不像我的。”
他大笑起来，貌似伤感地看了看那顶帐篷。
“那样做很好啊。”他说道，承认了我的那种观点，“至少不会困难。”他继续说道，打量着那顶帐篷在风中屈伸的黄色帆布，“你看那顶帐篷的大小，里面除了神父，最多只有两三个人，我可以等到天黑，带一两个小伙子，然后……”
“是的，但是你现在想要我做什么？”我打断他的话，觉得最好打断他那种明显有犯罪倾向的思路。
“哦。”他抛弃掉阴谋诡计——暂时抛弃——眯眼看着我，打量着我的外貌。我之前脱掉了沾着血污的帆布手术围裙，用饰针把头发整洁地别了起来，看上去足够体面，尽管裙摆上拖了些泥巴。
“你有带什么治病的工具吗？”他问道，怀疑地皱起眉头，“酒、小刀？”
“我们就有酒啊。不，我……哦，等等。是的，还有这些，它们可以吗？”我从系在腰间的口袋里翻找，掏出一个小象牙盒子，里面装着金尖端的针灸用针。
詹米显然很满意，点了点头，然后从毛皮袋里掏出那个银酒壶。
“是的，可以。”他说道，把酒壶递给了我，“不过，把这个也带上，装个样子。外乡人，去那顶帐篷，和守卫的人说神父身体不舒服。”
“守卫？”
“神父。”他说道，稍微有些恼怒地看我，“大家应该都知道你是医生了，也认得出你。你就说多纳休神父有病，你一直在给他治疗，而他现在必须服药，不然就会病死在他们那里。他们应该不想发生那种事情，而且他们不会担心你。”
“我想他们也不用担心。”我同意道，语气有些刻薄，“那你不会想要让我用针去扎治安官的心脏吧？”
见我这么想，他咧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去看看他们为什么把多纳休抓走，打算怎么处理他。如果我自己去问，他们会警惕起来。”
这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打消那种用武力的念头，如果得到的答案不令人满意，他可能会在晚些时候突击利利怀特先生的帐篷。我看了看那顶帐篷，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披肩整理好。
“好的。”我说道，“你打算在我上去的时候做什么？”
“我去把孩子们带来。”他说道，迅速地捏了捏我的手，祝我好运，然后沿着小路下去了。
* * * *
在看得见敞开着的帐篷门帘时，我仍然在想詹米刚才那句神秘兮兮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孩子？为什么？但是，我的猜测全都被从脑袋里驱逐出来，因为帐篷里走出来一个绅士，长相特别符合玛萨丽的那句“恶心的胖男人”，让我对他的身份确认无疑。他身材矮小，像个癞蛤蟆，发际线很高，肚子把沾着食物的亚麻马甲的纽扣撑得紧绷绷的，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我，似乎是在看我能不能吃。
“你好啊，夫人。”他说道，冷淡地看着我，显然是觉得我并不可口，但他还是正式、庄重地鞠了个躬。
“你好。”我欢欣地回复道，简单地行了个屈膝礼。有礼貌永远不会错，至少刚开始不会错，“你就是治安官，是吗？恐怕我之前还没有机会正式介绍过自己。我是弗雷泽夫人——詹姆斯·弗雷泽夫人，来自弗雷泽岭。”
“我是大卫·安斯特拉瑟，奥兰治县治安官。为你效劳，夫人。”他说道，再次鞠躬，尽管没有表现得很乐意。听到詹米的名字时，他也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他要么是不熟悉詹米的名字——这不太可能——要么是本来就在期待我这样的到访。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我听说你在招待多纳休神父。”我和蔼地说道，“我来看看他。我是他的医生。”
无论他在期待什么，都没有意料到我这一出。他稍微张开嘴，让我看到了他的牙齿错位得很厉害，牙龈炎很严重，前磨牙也不见了。他还没来得及闭上嘴，一个身穿深绿色外套的高个子先生从他背后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弗雷泽夫人？”他说道，扬起了一只眉毛，循规蹈矩地鞠了个躬，“你说你想见被捕的教士？”
“被捕？”我假装特别惊讶，“他是神父啊，为什么？他做了什么？”
治安官和执法官相互交换了眼神，然后执法官咳嗽了两声。
“夫人，公立教会——也就是英格兰教会——之外的神职人员，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境内从事神职活动，都是违法的。这点你或许还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这点，但是我知道法律很少得到执行，首先，殖民地内的各种神职人员本就比较少；其次，没人费心地关注漂泊不定、偶尔才会出现的传道士——他们大多都是实实在在的自由职业者。
“天啊！”我说道，用尽全力假装很震惊，“我都不知道啊。上帝啊！真是奇怪！”利利怀特眨了眨眼，这应该说明我还算成功地创造出了一种有教养的震惊形象。我清了清喉咙，然后拿出了那个银酒壶和针灸盒。
“好吧。我很希望麻烦事能早点儿得到解决。但是，我需要先看看多纳休神父。我刚才说了，我是他的医生。他有种……病，”我打开针灸盒的盖子，得体地展示出那些针，让他们设想某种较为剧烈的病症——“需要定期治疗。我能看他一会儿，给他上药吗？我……呃……不想因为我的疏忽给他带来不幸的结果，你们知道的。”我尽可能微笑。
治安官把脖子缩到衣领里，看上去就像个有一肚子坏水的癞蛤蟆，但是利利怀特似乎被我的微笑打动。他有些犹豫，上下打量着我。
“呃，我不确定……”他开口说道，这时我身后的小路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我转过身，有些期待能够看到詹米，却看到了我最近诊治过的病人古德温先生。在我的治疗后，他一边的脸颊仍然微肿，但是他的悬带完好无损。
看到我，他十分惊讶，但还是特别热情地与我打了招呼，说话有一股酒精味。显然，对于我在消毒方面的建议，他执行得颇为认真。
“弗雷泽夫人！你应该不是来照料我的朋友利利怀特吧？不过，我觉得大卫·安斯特拉瑟先生可以好好地清洗，让胆汁更干净，是吧，大卫？哈哈！”他热情友好地拍了拍治安官安斯特拉瑟先生的后背，而安斯特拉瑟只是轻微地皱了皱眉，这让我大概知道了古德温先生在奥兰治县社交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乔治，亲爱的。”利利怀特热情地欢迎他，“那么说，你认识这位迷人的女士？”
“哦，确实，确实认识，先生！”古德温先生转身朝我眉开眼笑，“哎呀，弗雷泽夫人今早帮了我大忙，真正的大忙！你看这里！”他挥舞绑着夹板的手臂，我很开心看到他现在没有觉得手臂疼，尽管这或许与他所喝的酒有关系，与我的治疗不那么相关。
“她只是在这里摸了摸，就差不多治好了我的胳膊；她给我拔牙的时候也特别利落，我几乎没有感觉到痛！啧啧！”他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把嘴角向后拉，露出从牙床上凸起来的一丛血迹斑斑的垫料，以及牙龈上一行整洁的针脚。
“确实，你真的很厉害，弗雷泽夫人。”利利怀特闻到从古德温先生口中飘出来的蒜味和酒味，抽了一下鼻子，显得很感兴趣。我看到他的脸颊鼓起来，因为他自己伸舌头轻轻地探索靠后的牙齿。
“但是，你来这里做什么啊，弗雷泽夫人？”古德温先生将欢快的笑容转过来对着我，“天都这么晚了，或许我可以有幸邀请你去我家吃点儿晚饭？”
“哦，谢谢你，但是我真的不能去。”我说道，尽可能迷人地微笑，“我是来看病人的，他……”
“她想见神父。”安斯特拉瑟插话说道。
古德温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说：“神父，这里有神父？”
“教皇党。”利利怀特解释道。在说这个不干净的词语时，他的嘴唇在向后卷，“我得知有个天主教神父藏匿在集会当中，他提议要在今晚的庆祝活动中举行弥撒。所以，我当然要派安斯特拉瑟先生去逮捕他了。”
“多纳休神父是我的朋友。”我插话说道，尽可能地说得强有力，“而且他并没有藏匿，他是很公开地被邀请来的，是卡梅伦夫人的客人。他也是病人，需要接受治疗。我就是来给他治病的。”
“你的朋友？你是天主教徒吗，弗雷泽夫人？”古德温先生显得很惊讶。他显然没有想到给他拔牙的居然是个教皇党，于是困惑地伸手去摸肿起来的脸颊。
“是的。”我说道，希望我是天主教徒这件事没有违背利利怀特的法律观念。
显然没有。古德温先生用手肘轻推了推利利怀特。
“哦，好了，兰德尔。让弗雷泽夫人去看看那个家伙，又有什么坏处呢？而且，如果他真是卡梅伦夫人的客人……”
利利怀特噘嘴思考了片刻，然后站到旁边，为我掀起了帆布门帘。
“想来你去看你的……朋友并没有什么坏处。”他慢慢地说道，“那就进去吧，夫人。”
很快就日落了，帐篷里面很黑，尽管有一面帆布墙壁仍然被落日照得很明亮。我把双眼闭了片刻，适应光线的变化，然后眨眼朝四周看，熟悉环境。
帐篷里似乎很杂乱，但较为奢华，配有野营床和其他家具，空气中不仅有潮湿帆布和羊毛的气味，还有锡兰茶、名贵葡萄酒和杏仁饼干的香味。
多纳休神父在那面亮着光的帆布墙前面，光线将他的身影映衬出来。他坐在一张折叠桌后面的凳子上，桌子上摆着几张纸、一个墨水台和一只羽管笔。从他那种特别笔直，让人觉得他即将殉道的坐姿来看，桌上的文具或许也是拇指夹、铁钳和烧红的拨火棒。
我身后传来打火石和引火盒的叮当声，然后微弱的光亮照了过来。光线越发明亮，一个黑人男生——应该是利利怀特先生的用人——走过来，沉默着把一小盏油灯放在桌上。
现在，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了，那种殉道的印象变得更明显了。他看上去就像经受了第一遭石刑的圣斯德望，下巴上有瘀伤，一只眼睛青肿得很厉害，眉梁到脸颊骨之间都是青紫色，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他看到我，睁大了另外那只正常的眼睛，发出一声惊叫，开始站起来。
“多纳休神父，”我抓住他的手，捏了捏，灿烂地微笑起来，蒙骗可能在门帘后面偷看的人，“我把你的药带来了。你感觉怎么样？”我扬起并动了动眉毛，暗示他也要配合我骗他们。他入迷地盯着我看了片刻，但是紧接着似乎理解了。他咳嗽了一下，然后在我点头鼓励下，又更加厉害地咳嗽了两声。
“弗雷泽夫人，你真是……善良，还能……想到我。”他在干咳的间歇喘着说道。
我拔下酒壶的塞子，给他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你还好吗，神父？”我倾身把酒递给他，低声问道，“你的脸……”
“哦，没事的，亲爱的弗雷泽夫人，没事的。”他安慰我道，微弱的爱尔兰口音在紧张的情绪下流露了出来，“只是在治安官抓我的时候，我不应该反抗。但是，我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啊。他也只是履行职责，愿上帝原谅我。”多纳休神父将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向上转，露出虔诚的神情，但这种神情却被他“不思悔改”的笑容毁了。
多纳休神父身高中规中矩，因为一年四季都在马背上，饱经风霜，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不过，他至多也才三十五岁，身材干瘦，结实得就像他破烂外套和亚麻衬衫下的马裤呢。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治安官会动武了。
“但是……”他轻轻地摸了摸青肿的眼睛补充道，“利利怀特也为我的受伤表示了很真诚的道歉。”他朝桌子点了点头，我看到文具中间有一瓶打开的葡萄酒和一个白镴酒杯，酒杯里仍然装着酒，酒瓶里的酒也没有被喝掉很多。
他拿起我倒的威士忌，把它喝干，闭着眼睛，露出一副梦幻般的幸福表情。
“这才是最好的药啊。”他说道，睁开了眼睛，“很感谢你，弗雷泽夫人，我已经恢复，感觉飘飘然了。”他记得要咳嗽，这次咳嗽得很有技巧，用拳头捂着嘴。
“那个葡萄酒有什么问题？”我问道，朝门口那边看了看。
“哦，没什么。”他说道，把手放了下来，“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不应该接受执法官的饮料。这算是良心吧。”他再次朝我微笑，但是这次的笑容中有种苦涩的意味。
“他们为什么抓你？”我低声问道，又朝帐篷看了看，门口没人，但是我听到了外面的喃喃细语声。显然，詹米说得不错，他们并没有怀疑我。
“因为我办弥撒。”他回答道，也同样放低了声音，“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是个邪恶的谎言。我自从上周日就没有办弥撒了，而且上次是在弗吉尼亚。”他伤感地看着酒壶。我把酒壶拿起来，又给他倒满一杯。
我稍微皱着眉头思考，他慢慢地把酒喝下去。利利怀特先生和他的同伴到底打算做什么？他们肯定不能以办弥撒的指控送他去审判。找人做伪证他办过弥撒也不难，但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天主教在北卡罗来纳不受欢迎，但是也没有必要逮捕一位无论如何都会在明天早上离开的神父。多纳休神父从巴尔的摩来，也打算回巴尔的摩去；他来参加集会，也只是帮乔卡斯塔的忙而已。
“哦！”我说道。他端着杯子，好奇地抬头看我。
“我想到了一件事。”我说道，示意他继续喝酒，“你知不知道利利怀特先生是否与卡梅伦夫人相识？”乔卡斯塔·卡梅伦是个出名且富有的女人，而且性格刚烈，所以肯定会有敌人。即便如此，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利利怀特先生要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去冒犯她，但是……
“我和卡梅伦夫人相互认识。”利利怀特先生在我身后说道，“可是，哎呀，我和这位老太太之间没有亲密关系。”我转身看到他站在帐篷门口，后面跟着治安官安斯特拉瑟和古德温先生，站在最后面的是詹米。詹米朝我扬了扬眉毛，但还是保持着严肃而好奇的表情。
利利怀特朝我鞠躬，表示确认。
“我才向你丈夫解释，夫人，我正是因为关心卡梅伦夫人的利益，才想要让多纳休先生的职位合法化，以便让他能够继续在殖民地内活动。”利利怀特冷淡地朝神父点头，“但是，我的建议恐怕被简单地拒绝了。”
多纳休神父放下酒杯，坐直身子，未受伤的那只眼睛在灯光中很明亮。
“他们想要我签誓约，先生。”他对詹米说道，挥手指了指面前桌上的纸和笔，“大意是要我不再信仰圣餐变体。”
“确实是。”詹米的声音里只流露出些许礼貌的好奇，但是我立即明白了他刚才所说的良心是什么意思。
“嗯，他不能那样做，是吧？”我说道，环视那几个男人，“天主教徒……我是说……我们，”我看着古德温先生，强调道，“就是相信圣餐变体，不是吗？”我朝神父转过身去，他淡然地微笑回应，然后点了点头。
古德温先生显得不开心，但没有抗议。他那种酒后的欢欣，因为交际上的尴尬而减少了许多。
“很抱歉，弗雷泽夫人，可那就是法律。不属于国教的神职人员，想要合法地留在殖民地境内，就只有签署这种誓约。很多神职人员都签了。你认识厄姆斯通神父，就是那位循道宗巡回牧师吧？他就签了誓约。住在韦兹伯勒附近的新光教会牧师卡尔弗特先生也签了。”
治安官显得很得意。我忍住没有踩他的脚，朝利利怀特先生转过身去。
“嗯，如果多纳休神父不签，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把他这个可怜的人扔进监狱？你不能那样做，他还生着病呢！”就在这个时候，多纳休神父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了。
利利怀特怀疑地打量了我，却选择向詹米说话。
“我有权收押这个人，但是出于对你和你姨母的尊敬，我不会那样做。但是，他明天必须离开殖民地。我会派人押送他到弗吉尼亚，然后在那里释放他。你们可以放心，他在路上的安全和健康可以得到全力保障。”他阴郁、冰冷地看了治安官一眼。治安官挺直身体，努力让自己显得可靠，但效果一般。
“我懂了。”詹米轻声说道，接连看了看那两个男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治安官身上，“先生，我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如果我听说好心的神父有什么不测，那么我会……特别担心。”
治安官面无表情地与詹米对视，直到利利怀特先生清了清嗓子，皱眉看着他。
“我向你保证，弗雷泽先生。”
詹米朝他转过身去，稍微鞠了个躬。
“先生，我已经很满意了。但是，我想请问，神父能否与朋友们舒适地共度今宵，与他们告辞，我妻子也好给他治病？我保证明早安全地将他交到你手中。”
利利怀特噘起嘴唇，假装思考这个提议，但是演技不佳。我感觉有些趣味，意识到他之前就已经预见到这种请求，已经下决心要拒绝了。
“不行，先生。”他说道，努力做出勉强的语气，“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但是，如果他想要写信给他的各位朋友。”他挥手指了指那沓纸——“我会确保信函及时送达。”
詹米清了清嗓子，稍微挺直身体。
“嗯，那好吧。”他说道，“我在想我是否能够冒昧……”他停顿下来，显得有些尴尬。
“先生，嗯？”利利怀特好奇地看着他。
“我在想好心的神父是否能够获准听我忏悔。”詹米的双眼紧盯着帐篷的柱子，努力避开我的目光。
“听你忏悔？”
利利怀特显得很惊讶，但是治安官发出了类似窃笑的声音。
“有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安斯特拉瑟粗鲁地问道，“或者你预感会活不久，呃？”他邪恶地微笑，古德温先生显得很震惊，嘟哝了两句抗议的话。詹米没有理他们，继续关注着利利怀特先生。
“是的，先生。离我上次忏悔已经有段时间了，下次机会又遥遥无期。实际上……”他在此刻与我目光相遇，轻微却有力地朝帐篷门口偏了偏头，“先生们，我和妻子去外面说两句话，好吗？”
没有等他们回答，他就抓住我的胳膊，迅速拉着我出去了。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带着孩子，就在前面的小路上。”我们才走出帐篷，他就对我耳语道，“确保利利怀特和那个该死的治安官走远，然后再把她们带进去。”
然后他低头走回帐篷里，留我惊讶地站在路上。
“先生们，抱歉。”我听见他说，“我觉得……有些事情男人不应该在妻子面前说……你们懂吧？”
男人们喃喃低语表示理解，我听到利利怀特先生用怀疑的语气重复了“忏悔”这个词。詹米放低声音，隐秘地用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应，中途被治安官一声洪亮的“你什么”打断，然后古德温先生强硬地发出嘘声，让他小声些。
他们模糊不清地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动起来。我才走下小路，躲进松树林里，帐篷的门帘就被掀开，那三个新教徒从里面走了出来。天几乎全黑了下来，天空中只剩下被余晖照亮的云朵，犹如燃烧着的木炭。但是，他们离我不远，光线足以让我看清那种隐约困扰着他们的尴尬氛围。
他们朝下面走了几步，在离我藏身处至多几英尺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回头看帐篷，站在一起商讨。我能听到帐篷里多纳休神父的声音，他提高了声音，在用拉丁语进行庄重的祝福。帐篷里的灯熄灭了，映在帐篷帆布上的詹米和神父的暗淡身影，也消失在忏悔室的黑暗中。
安斯特拉瑟靠近古德温先生。
“到底什么是圣餐变体？”他低声说道。
我看见古德温先生挺直身子，抬起肩膀，然后又耸了耸肩。
“老实说，先生，我并不确定这个词的意思。”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我觉得它是某种有害的教皇党学说，或许利利怀特先生可以给你更完整的解释——兰德尔？”
“确实。”执法官说道，“圣餐变体就是，通过神父在做弥撒时说些特别的话，面包和葡萄酒就会被转变成我们救世主的身体和血液。”
“什么？”安斯特拉瑟的声音显得很困惑，“怎么能那样做？”
“把面包和酒变成肉和血？”古德温先生的声音显得很震惊，“那简直就是巫术啊！”
“是的，如果真的转变了，就是巫术。”利利怀特先生说道，听上去更有人情味，“国教会很准确地认为不会转变。”
“我们能确定吗？”安斯特拉瑟有些怀疑，“你见过吗？”
“我参加过天主教的弥撒吗？当然没有！”利利怀特挺直高大的身体，在越来越暗的黄昏中显得很严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先生！”
“好了，兰德尔，我敢肯定治安官无意冒犯。”古德温安慰地伸手到他朋友的胳膊上，“毕竟他那个职位，处理的都是更加世俗的事情。”
“是的，是的，我无意冒犯，先生，完全无意。”安斯特拉瑟匆匆说道，“我的意思是，是否有人见过那种仪式，可以当个不错的证人，方便起诉嘛。”
利利怀特先生仍然显得有些生气，在回答时声音冷冰冰的。
“信奉异端不需要证人，治安官，因为神父他们自己就愿意承认。”
“是的，是的，当然不需要。”矮胖的治安官显得特别谄媚，“但是，如果我没有说错，教皇党确实……呃……会参与这个什么圣餐变体，是吧？”
“是的，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
“嗯，那么，那他妈的就是吃人肉啊，不是吗？”安斯特拉瑟再次激动地挺起身体，“我知道那是违法的！为什么不让这个家伙去做他那种骗人的花招，然后我们把他们一网打尽。肯定会抓到不少人。”
古德温先生发出低弱的呻吟。他好像在按摩脸颊，无疑是为了缓和反复发作的牙疼。
利利怀特先生用力地通过鼻子呼气。
“不行。”他平稳地说道，“恐怕不行，治安官。我得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他们进行任何仪式，阻止他接待访客。”
“哦，是吗？那他现在在做什么？”安斯特拉瑟问道，朝黑暗的帐篷挥了挥手。帐篷里面，詹米已经开始说话，声音显得忧郁，几乎听不见。我觉得他用的或许是拉丁语。
“那是两回事。”利利怀特不耐烦地说道，“弗雷泽先生是绅士。禁止探访是为了确保他们不秘密地主持婚礼。这在目前几乎都不是问题。”
“祝福我，神父，因为我有罪。”詹米用英语说道，突然变得大声起来，把利利怀特先生吓了一跳。多纳休神父低声问了些问题。
“我在思想上和身体上都犯了淫欲和污秽罪。”詹米宣布道，他的音量在我看来完全不隐秘。
“哦，是的。”多纳休神父说道，声音也突然大了起来。他听上去很好奇，“现在，我的孩子，说说那些污秽的罪，它们都是什么形式，你犯过多少次呢？”
“嗯，首先，我带着淫欲看过其他女人。至于多少次——哦，至少上百次吧，离我上次忏悔已经有段时间了。神父，你需要知道是哪个女人，或者只需要知道我在脑海中想对她们做什么？”
利利怀特先生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
“我们应该没有时间讲那么详细，亲爱的詹米。”神父说道，“但是如果你打算跟我讲一讲其中一两次的情况，以便我能大概了解……呃……罪恶的严重性……？”
“哎呀，好的。呃，最严重的可能是用黄油搅拌桶那次。”
“搅拌桶？哦……就是那种有根木柄伸出来那种？”在多纳休神父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这句话所暗示的种种下流情况的悲伤同情。
“哦，不是的，神父，不是那种搅拌桶，是那种平放着，有个小木柄搅拌的。呃，只是她搅拌得特别用力，紧身胸衣的系带都松开了，乳房来回晃动，她的衣服也被汗打湿，贴在身上。那个搅拌桶高度刚好合适，没有棱角，你知道吧？那就让我想要把她按在上面，掀起她的裙摆，然后……”
我不禁惊讶地张开了嘴。他说的是我的紧身胸衣、我的乳房和我的黄油搅拌桶！更不用说是我的裙摆了。那个场景我记得特别清楚，而且如果我刚开始就有不纯洁的想法，那么情况肯定不止于此。
一阵沙沙声和喃喃低语声将我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小路上那几个男人身上。利利怀特先生拉着治安官的胳膊——治安官仍然殷切地朝帐篷倾斜着身子，扇动着耳朵——带怒气地低声对他说话，匆匆催促他朝小路下面走。古德温先生跟在后面，但是显得很不情愿。
幸好，他们离开时发出的声音淹没了詹米对那次罪恶情景的描述，幸好也盖住了我身后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嫩树枝折断的声音——这些声音说明了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的到来，她们怀抱着杰米和琼，玛萨丽还背着像猴子一样的杰梅恩。
“我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走呢。”玛萨丽低声说道，在我身后朝利利怀特与他同伴刚才站的地方看去，“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的，跟我来。”我伸手去抱杰梅恩，他顺从地倾身到了我的怀里。
“奶奶，我们要去哪儿？”他用困倦的声音问道，深情地将长着金发的脑袋往我脖子上蹭。
“嘘！去看爷爷和多纳休神父。”我低声对他说道，“但是我们要小声些。”
“哦，就像这样吗？”他用轻柔的声音说道，然后开始低声唱特别低俗的法语歌。
“嘘！”我用手捂在他的嘴上，不知道他之前在吃什么，嘴巴又湿又黏，“别唱，亲爱的，不要把宝宝们吵醒了。”
我听到玛萨丽发出低弱的声音，还听到布丽安娜低沉地哼了一声，于是意识到詹米仍然在忏悔。他似乎进入了状态，正在自由发挥——或者说，至少我希望他是在自由发挥。他肯定没有和我做过那些事。
我把脑袋探出去，看了看小路上面和下面，但是附近没有人。我朝她们示意，然后我们小跑穿过那条路，走进黑暗的帐篷里。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时，詹米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他快速地说：“还有愤怒、骄傲和嫉妒的罪——哦，还说过一些谎话。神父，阿门。”他跪到地上，匆忙用法语念完痛悔短祷，然后站起来，从我怀里把杰梅恩抱过去，都没有等多纳休神父说完“我赦免你的罪”。
我的双眼慢慢适应了黑暗。我能够看出两个女孩儿肥大的身影，以及詹米的高大轮廓。他把杰梅恩放在神父面前的桌上，说道：“快些，神父，我们没有什么时间。”
“我们也没有水。”多纳休神父说道，“两位夫人有想到带水来吗？”他之前拿起了打火石和引火盒，现在正试着把灯重新点燃。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震惊地相互看了看，然后同时摇了摇头。
“别担心，神父。”詹米安慰地说道。我看见他伸手到桌上拿了什么东西。一声瓶塞被扯开的短促声音，然后优质威士忌的热辣香味飘满了整个帐篷。灯芯被点燃，摇曳的火焰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一小团清晰的光亮。
“在这种情况下……”詹米说道，把打开的酒壶递给了多纳休神父。
多纳休神父紧闭着嘴唇，不过我觉得他是在忍住笑意，而不是生气。
“在这种情况下，是啊。”他重复道，“毕竟还有什么能够比生命之水更适合呢？”他伸手解开领巾，拉起来一根系在脖子上的皮绳，皮绳上吊着一个木十字架和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上塞着软木塞。
“这是圣油。”他解释道，打开瓶子，把它放在桌上，“感谢圣母马利亚，还好我把它带在了身上。治安官把我做弥撒的箱子拿走了。”他用手指快速清点了桌上的物品，“火、圣油、水——算得上是水——还有孩子。很好，夫人，你丈夫和你应该要作为他的教父和教母了？”
他这是在问我，因为詹米已经去帐篷门口站岗放哨了。
“当他们几个的教父母，神父。”我说道，坚实地抓住杰梅恩，他似乎想要从桌上跳下来，“别动，亲爱的，一会儿就好了。”
我听见身后有低弱的呼呼声，那是金属从涂油皮革中抽出来的声音。我回头看了看詹米，他握着匕首站在门边守卫，身形在阴影中隐约可见。一阵焦虑感穿过我的心中，我听见布丽安娜在我身边吸了一口气。
“詹米，我的孩子。”多纳休神父说道，语气中有些许责备的意味。
“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神父。”詹米回复道，特别镇定，“我今晚要让我的孙子、孙女受洗，没人能阻止。”
神父吸了一口气，吸气时发出低弱的嘶嘶声，然后摇了摇头。
“是啊。如果你杀死了某个人，我希望在我们俩被绞死之前，我能够有时间再次赦免你的罪。”他低声说道，伸手去拿圣油，“如果有选择，那就杀那个治安官，好吧，亲爱的？”
他突然转换成拉丁语，把杰梅恩乱糟糟的浓密金发向后拨，然后他的拇指灵巧地掠过杰梅恩的额头、嘴唇，然后伸进他的衣服里，动作让他咯咯笑起来，卷起身体——掠过他的心脏，画了个十字。
“为了这个孩子，你会摒弃魔鬼和魔鬼的行径吗？”他问道，语速特别快，我几乎没有意识到他说的又是英语，刚好及时反应过来，跟着詹米顺从地背诵：“我会摒弃它们。”
我很紧张，注意聆听利利怀特先生和治安官是否回来，设想他们如果真的回来，发现多纳休神父正在进行被他们视为违法的仪式时，会有多混乱。
我回头看了看詹米，他正在看着我，淡然地朝我微笑，我觉得他的微笑可能是想要安慰我。如果真是这样，那完全无效，我特别了解他。他想要自己的孙辈受洗，而且如果他要因此丧命——或者如果包括布丽安娜、玛萨丽和孩子们在内的我们全都被关进监狱——他也要确保他们的灵魂被安全地交付到上帝的关怀下。烈士就是这种事情造就的，他们的家人不得不接受。
“你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吗？”
“真固执。”我用口型对詹米说道。他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了，然后我转身回去，匆忙与他一起坚定地说：“我相信。”是外面的路上有脚步声，还只是晚风把树枝吹出噼啪声？
问答结束后，神父朝我咧嘴笑着，在摇曳的灯光中像一只滴水兽。他眨了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
“你的回答对另外两个孩子也是一样的，是吧，夫人？然后，这个乖小伙子的洗礼名是什么？”
神父没有打断节奏，拿起威士忌酒壶，小心地在杰梅恩的脑袋上滴酒，同时重复念道：“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我为你洗礼，杰梅恩·亚历山大·克洛代尔·麦肯锡·弗雷泽，阿门。”
杰梅恩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过程，两只蓝色的圆眼睛盯着鼻梁，琥珀色的威士忌沿着他低浅的鼻梁流下，从粗大的鼻尖滴了下去。他伸出舌头去接酒滴，尝到味道后做了个鬼脸。
“咦，”他清晰地说道，“马尿。”
玛萨丽震惊地朝他啧了一声，但是多纳休神父只是咯咯笑，把杰梅恩抱下桌子，然后向布丽安娜招手。
她把杰米抱到桌子上方，杰米像献祭品那样偎依在她怀里。她专注地看着杰米的脸，但是我看见她稍微动了动头，注意力被外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下面的路上有声音，我能够听到说话声。我觉得那是几个男人在交谈，声音显得欢快，但是没有醉意。
我紧张起来，试着不去看詹米。我决定，如果他们走进来，我最好抓起杰梅恩，从帐篷的远端下面爬出去，然后拼命逃跑。我抓住杰梅恩的衣领，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接着我感觉到布丽安娜轻轻地推了推我，将她的身体朝我身上靠。
“没事的，妈妈。”她低声说道，“是罗杰和菲格斯。”她朝黑暗的门外点了点头，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米身上。
我意识到那确实是罗杰和菲格斯，然后两鬓的皮肤放松下来。我在知道是他们过后，听出来菲格斯那种有些鼻音的傲慢声音，他提高声音，在发表着某种冗长的演说，而那种低沉的苏格兰声音肯定是罗杰的。一个音调更高的窃笑声从夜色中飘过来，我知道那是古德温先生的声音，此外还有利利怀特先生那种贵族式的拖沓腔调。
我看了看詹米。他仍然握着匕首，但是他的手已经放低到了身侧，肩膀也不再那么紧张。他再次朝我微笑，这次我也朝他微笑了。
杰米已经醒了，但是睡眼惺忪。他没有反对涂抹圣油，但是在冰凉的威士忌滴在头上时，他吓了一跳，鼓起眼睛，甩开双臂。他发出尖厉的抗议声，然后布丽安娜用毯子匆忙把他裹起来，抱到怀里，擦拭他的脸，试着确定他是否会不开心到哭起来。
布丽安娜像拍邦戈鼓那样轻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出声分散他的注意力。布丽安娜把拇指伸进他的嘴里，他安分了下来，怀疑地怒视着众人，但是在这个时候，多纳休神父已经向睡在玛萨丽怀里的琼身上倒酒了。
“我洗礼你，琼·莱里·克莱尔·弗雷泽。”他在玛萨丽的引导下说道，我惊讶地看了看玛萨丽。我知道她给孩子取名为琼，是因为她自己的妹妹，但是我不知道孩子其他的名字。看着戴着头巾的玛萨丽在孩子上方埋着头，我感觉喉咙有些阻塞。她的妹妹和母亲莱里·麦肯锡都在苏格兰，她们几乎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与她们同名的孩子了。
突然，琼睁大了她那双倾斜的眼睛，张大了嘴巴。她发出尖厉的叫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好像有炸弹在我们中间爆炸了一样。
“安静地走吧，去侍奉上帝！走快些！”多纳休神父说道，灵敏地盖上圣油瓶和酒壶，狂乱地拂走洗礼仪式的所有踪迹。我能够听到下面的路上有人提高嗓音表示疑惑。
玛萨丽迅速走出帐篷，怀抱哭闹着的琼，一只手拉着不停反抗的杰梅恩。布丽安娜稍作停留，伸手到多纳休神父的后脑勺，亲吻了他的额头。
“谢谢你，神父。”她低声说道，然后在裙子和衬裙的窸窣声中匆忙地离开了。
詹米拉住我的胳膊，把我也推出了帐篷，但是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回过头去。
“神父……”他低声喊道，“祝您平安！”
多纳休神父已经坐到了桌子后面，双手叠着，那几张责备的白纸再次铺开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淡然微笑，尽管有只眼睛青肿，但面容在灯光中显得特别平静。
“愿主与你同在。”他说道，然后举起三根手指，表示离别时的祝福。
* * * *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布丽安娜在前面低声问道，充满了怒意。她和玛萨丽就在我们面前几英尺，因为带着孩子，所以走得不快，虽然她们离得不远，但是路上长满了灌木丛，她们披着披巾的宽大身形几乎看不见。
“做什么？扔掉，杰梅恩。我们去找爸爸，好吗？别，别把那东西往嘴里塞！”
“你刚才掐小琼——我看见了！那样可能会让我们全都被抓！”
“但是我必须那样做！”对于布丽安娜的指责，玛萨丽显得很惊讶，“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关系，那时候已经洗礼结束了。他们不能让多纳休神父收回洗礼，是吧？”想到这里她轻微地咯咯笑起来，然后又突然停下来，“杰梅恩，我说了让你扔掉！”
“你必须那样做，什么意思？放手，杰米，别抓我头发！嗷！我说了放手！”
杰米现在完全醒过来了，反复发出惊叹的“啊”声，中间夹杂着好奇的“呃”，看来是对新环境感觉很好奇，想要进行探索。
“她当时睡着了啊！”玛萨丽说道，听上去很愤慨，“多纳休神父在她头上倒水——倒酒的时候，她没有醒啊。杰梅恩，回来！回来！你知道孩子在洗礼的时候，小声尖叫，是不好的兆头。孩子尖叫了，你才知道原罪在离开她！我才不会让魔鬼留在我的小姑娘身上。我没说错吧？mo mhaorine？”我听到低弱的亲吻声，以及小琼发出的微弱的咿呀声，这个声音很快就被杰梅恩的歌声盖住了。
布丽安娜愉悦地哼了一声，恼怒的情绪逐渐退去。
“哦，我明白了。好吧，只要你有好的理由就行。不过，我不确定这种方法在杰米和杰梅恩身上有用。你看他们的样子，我敢肯定他们被附身了。嗷！别咬我，你个小恶魔，我这就给你喂奶！”
“哎呀，他们毕竟是男生嘛。”玛萨丽包容地说道，稍微提高了声音，以便布丽安娜在吵闹声中能够听到她的话，“大家都知道男生浑身是恶魔。我想，就算圣水里面有那么多酒精，也无法把恶魔给淹死。杰梅恩！这么下流的歌儿你是在哪儿学来的，你个小淘气？”
我微笑起来，詹米在我身边听到她们的对话，也大笑起来。我们现在已经远离了犯罪现场，不担心被人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琴声和笑声，穿过树林传到我们这里。营火的光亮也照过来，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显得很明亮。
白天的事情大多已经处理完，人们开始坐下来吃晚饭，然后点名、歌唱，最后一轮走访快开始了。营火的烟味和晚饭的香味飘在冰冷、黑暗的空气中，十分诱人。我的肚子响应香味的召唤，开始轻声地咕咕叫起来。我希望丽琦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能开始做饭了。
“‘mo mhaorine’是什么意思？”我问詹米，“我之前没有听说过。”
“意思应该是‘我的小土豆’。”他说道，“这是爱尔兰语，是吧？她从神父那儿学来的。”
他叹了一口气，听上去他对今晚的工作十分满意。
“愿女神圣布丽姬保佑多纳休神父这个身手敏捷的人。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们会失败呢。那是罗杰和菲格斯吗？”
两个黑影从树林里走出来，加入布丽安娜和玛萨丽中，然后低沉笑声和喃喃细语声，以及两个小男生看到父亲时发出的刺耳尖叫声，从这两个年轻的家庭那里传到我们这里。
“是的。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小土豆，”我说道，抓住他的胳膊，让他慢下来，“你为什么要给多纳休神父说我和黄油搅拌桶的事情？”
“你不会是介意吧，外乡人？”他用惊讶的语气说道。
“我当然介意！”我说道。温暖的血液涌上我的脸颊，尽管我不确定这是因为回忆起他的忏悔，还是因为回忆起当初的那个场景。想到那件事情，我的体内也稍微温暖一些，子宫开始放松，残余的绞痛也开始减轻了。地方和时间都不合适，但是或许在晚些时候，我们能够找到足够的隐私空间——我匆忙把这个想法撇到了一边。
“撇开隐私不说，那也完全不是罪。”我一本正经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已经结婚了啊！”
“呃，我也忏悔撒谎的事情了，外乡人。”詹米说道。我看不见他脸上的微笑，但是我能够听清他声音中的笑意。我想他也能听到我的笑。
“我必须想出比较吓人的罪，把利利怀特赶走，而且我又不能忏悔偷或抢，以后我可能得和他打交道。”
“哦，所以你觉得忏悔奸淫的事情能够把他逼走，而他又不会觉得你对穿湿衣服女人的态度是多么大的人格缺点？”他的胳膊在衬衫衣袖下面很温暖。我触摸他腰部的下侧，那个脆弱的地方裸露着。我抚摸着在那里跳动的那根血管，它通向心脏，消失在他的亚麻衬衫下。
“小声些，外乡人。”他低声说道，摸着我的手，“别让孩子们听到，而且……”他补充道，声音降低到必须轻声过来对我耳语，“不是全部女人，只有那些有着漂亮圆屁股的女人。”他放开我的手，亲密地拍了拍我的屁股，动作在黑暗中特别准确。
“如果是个瘦巴巴的，就算她浑身赤裸、滴着水，我也不会看一眼。至于利利怀特，”他继续说道，声音变得正常，但是他的手还放在我的屁股上，若有所思地隔着我的裙子抚摸，“他或许是新教教徒，外乡人，但他仍然是男人。”
“我之前不知道这两种身份不兼容。”罗杰的声音从旁边的黑暗中传出来，干巴巴地说道。
詹米迅速把手挪开，就好像我的屁股着火了一样。没有着火，但是无可否认，他的抚摸确实在我潮湿的身上擦出了些许火花，但是离睡觉的时间还很远。
我稍作停顿，悄悄地迅速掐了詹米一下，让他突然抽了口气，然后我转身看见罗杰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蠕动的东西，但是天太黑，看不清那是什么。尽管它正发出响亮的咕哝声，但我猜那不是小猪仔，而是杰米。他似乎正在用力地啃着他父亲的拳头。他挥出紧握着的粉红小拳头，被散乱的光线照亮，然后又消失在光线外，“砰”地砸到罗杰的肋骨上。
詹米自己哼笑了一声，但是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对新教徒的评论被罗杰无意中听到而心烦。
“‘全都是好姑娘’，”他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引用道，“‘可那些坏媳妇是从哪儿来的’？”
“呃？”罗杰说道，听上去有些疑惑。
“新教徒生来就有阴茎。”詹米解释道，“至少说男人生来就有——但是有的人不用它，就让它变小了。花时间管别人罪行的人，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我得体地用咳嗽掩盖了笑声。
“有些人因为常用而变得越来越大。”罗杰说道，仍然干巴巴地，“好吧，我是来感谢你……想办法给孩子们洗礼的。”
我注意到了他有些犹豫，他仍然没有找到称呼詹米的顺口叫法。詹米不偏不倚地把他叫作“小罗杰”“罗杰·麦克”，或者“麦肯锡”，少数时候会用罗尼·辛克莱因为他的歌喉而给他起的那个昵称“歌鸫”。
“该我感谢你，我的朋友。如果不是你和菲格斯，我们可能也到不了那里。”詹米说道，笑声让他的声音变得更亲切了。
罗杰身后有火堆发出亮光，让他的轮廓清晰可见，又高又瘦。他耸了耸肩，抬起一边肩膀，把杰米换到另一只胳膊里，在马裤侧边擦干手上残留的口水。
“不麻烦。”他有些粗哑地说道，“神父……不会有事吧，你说呢？布丽安娜说他们对他很粗鲁。我希望他离开后，他们不会虐待他。”
听到罗杰这么说，詹米严肃起来。他稍微耸肩，将外套弄平整。
“我觉得他会足够安全，是的，治安官向我承诺过。”他在说“承诺”这个词时，有种严肃的强调，让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花大钱贿赂会更有效，但是我很清楚，现在我们的名下只有两先令、三便士和九法寻。我想最好把钱省下来，随机应变。显然詹米也是这么想的。
“我要和我姨妈说两句话。”詹米说道，“让她今晚给利利怀特先生写封短信，说明她对这件事的意见。那会比我的话更能保护多纳休神父的安全。”
“我觉得她要是听说自己的婚礼被推迟了，应该会不开心。”我说道。她确实不会开心。乔卡斯塔是苏格兰高地领主的女儿，是富甲一方的农场主的遗孀，习惯了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是的，她肯定会不开心。”詹米不悦地说道，“不过我想邓肯应该会稍微解脱一些。”
罗杰并没有不同情地大笑起来，而是走到我们旁边，一起沿着小路往下走。他抱着杰米换了只手。杰米仍然在发出响亮的咕哝声，在罗杰的怀里就像一个足球。
“是的，他会轻松些。可怜的邓肯。那么说，婚礼确定要推迟了，是吧？”
我看不见詹米是否皱眉，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是的，恐怕要推迟了。他们不会把神父交给我，我甚至都承诺明早把神父送回来。我们或许可以把神父抢走，但是即使是这样……”
“我觉得那样做帮不了忙。”我插嘴说道，然后和他们说了我在帐篷外等候时无意听到的内容。
“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袖手旁观，让多纳休神父主持婚礼。”我结束道，“即使你能把神父抢走，他们也会在山上搜寻他，在各家的帐篷里翻找，最终造成混乱。”
治安官安斯特拉瑟不会没有帮手。詹米和他姨妈尽管在苏格兰人社群里能够得到敬重，但是普通的天主教徒，尤其是天主教神父，却不会受到尊重。
“命令？”詹米重复说道，听上去很震惊，“你确定吗，外乡人？是利利怀特说他有命令在身吗？”
“是的。”我说道，第一次意识到那句话有多么特别。治安官显然是听从利利怀特的命令，但是谁给执法官利利怀特下命令呢？
“这里还有一位执法官和几位太平绅士，但是他们肯定……”罗杰慢慢地说道，摇着头思考。突然，一声响亮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向下看，附近营火的光线照亮了他的鼻梁，让他在对小杰米说话时的微笑显现出来，“怎么了？你饿了吗，小伙子？别心烦，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孩子他妈呢？”我说道，朝前面交错的人影看去。一阵微风吹过，光秃秃的橡树和山核桃树枝在我们头顶上，就像马刀那样咔嗒作响。但是，杰米的叫声足以让布丽安娜听见。我隐约听到玛萨丽的声音，她似乎在和蔼地与杰梅恩和菲格斯说着晚饭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听到布丽安娜那种更低哑的波士顿语调。
“为什么？”詹米对罗杰说道，提高声音，以便在风中能够被听到。
“什么为什么？来，杰米，你看那个？想要吗？嗯，你肯定想要。好的，乖小伙子，先拿着咬一会儿吧。”一束光线照亮罗杰空闲那只手里的某个发亮的东西，然后那个东西消失了，接着杰米的哭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响亮的吮吸声和啧啧声。
“那是什么？不会太小，让他吞下去吧？”我担心地问道。
“哦，不会的，是表链。不用担心。”罗杰安慰我道，“我这头抓得紧。如果他吞下去，我就把它拉出来。”
“为什么会有人不想要你结婚？”詹米耐心地说道，无视了自己孙子可能会乱吞东西的危险。
“我吗？”罗杰显得很惊讶，“我觉得没人会在意我结不结婚，除了我自己——当然，或许还有你。”他补充道，声音中有丝幽默，“我觉得你会想要孩子有个名字。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朝向我，晚风将他细长的发丝吹散，让他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一个狂野的黑色魔鬼——“他最终叫了什么名字？我是说，在洗礼的时候。”
“杰里迈亚·亚历山大·伊恩·弗雷泽·麦肯锡。”我说道，希望自己回忆得不错，“这是你想要的吗？”
“哦，我不那么在意他叫什么名字。”罗杰说道，小心翼翼地绕过路上的一大片水塘。又开始下小雨了，我能够感觉到冰冷、细小的雨滴落在脸上，能够看到被光照亮的水塘上泛起的波纹。
“我想要杰里迈亚这个名字，但是我和布丽安娜说其他的名字就取决于她了。她无法确定是选约翰·格雷的约翰，还是选他表弟的伊恩，但是不管选哪个，都是同样的名字。”
我再次注意到他说话时有些许犹豫，然后我感觉到詹米的胳膊在我手下变得僵硬。詹米的外侄伊恩是个痛点，而且在大家的脑中都很清晰，因为我昨天才收到他写来的短笺。布丽安娜肯定是因为那封信才做出最终决定的。
“嗯，如果不是你和我女儿。”詹米继续顽固地说道，“那会是谁？乔卡斯塔和邓肯，还是从布雷默顿来的那些人？”
“你觉得有人专门来阻止今晚的婚礼。”罗杰趁机谈论伊恩·默里之外的话题，“那你觉得这不只是对罗马天主教习俗的不喜欢？”
“有可能是，但其实不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逮捕神父呢？等等，外乡人，我来把你抱过去。”
詹米松开我的手，绕过那个水塘，然后伸手回来，抓住我的腰部，把我抱起来，迅速地抱了过去。他把我放下时，我的靴子在湿树叶上踩滑，发出扑哧声，但是我抓住他的胳膊，保持住平衡，让自己站稳了。
“没错。”詹米朝罗杰转身过去，继续说道，“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应该都不怎么喜欢天主教，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现在做，反正明天早上神父就要离开了？他们是觉得，如果不把神父关起来，那么他会在今晚去腐化山上所有虔诚的人？”
罗杰短暂地笑了笑。
“不，我觉得不是。除了主持婚礼和洗礼，神父今晚还打算做其他事情吗？”
“或许还要听几个人忏悔。”我说道，掐了詹米的胳膊一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夹紧大腿，感觉到我的贴身衣物松动了。该死，詹米把我抱起来的时候，固定双腿中间那条布的一枚别针松开了。我把它弄丢了吗？
“我觉得他们不会阻止他去听某人忏悔吧？我是说，某个特别的人？”罗杰不太确定，但是詹米继续思索这个想法。
“他们没有反对神父听我忏悔。而且，我觉得他们不会在意天主教徒有没有大罪，反正在他们眼里，我们全都是有罪的。但是，如果他们知道某个特别需要忏悔的人，觉得通过这件事能够得到什么东西……”
“不管那个人是谁，都有可能花钱见神父？”我怀疑地问道，“真的，詹米，他们是苏格兰人。我觉得如果要花钱见神父，那么你们信天主教的苏格兰杀人犯或通奸犯会选择自己念痛悔短祷，然后往好处想？”
詹米轻哼了一声，我看到他呼出的白雾像蜡烛烟雾那样，缭绕在脑袋周围，天气越来越冷。
“确实是这样。”他干巴巴地说道，“而且如果利利怀特想要做忏悔的生意，那么他这个生意开始得也太迟了，挣不到什么钱。但是，如果他并不是想要阻止某个人忏悔，而是确保他们能够偷听到忏悔的内容呢？”
罗杰愉悦地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这种推测有道理。
“勒索？是啊，也有可能。”他赞同道。血性会显现，我心想。不管罗杰有没有接受牛津教育，他无疑是苏格兰人。杰米在他的胳膊下剧烈地挣扎，然后哭闹起来。罗杰低头看去。
“哦，你把好东西弄掉了？弄到哪儿去了呢？”他就像抱一捆脏衣服一样，把杰米抱到肩膀上，然后蹲下，在地上摸索那条显然被杰米扔进黑暗中的表链。
“勒索？我觉得有点儿过了。”我反对道，用手揉了揉开始流鼻涕的鼻子，“你们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是怀疑某个人——比如法科尔德·坎贝尔——犯下重罪，然后如果能够确定的话，他们就把他抓起来？那种想法是不是太不诚实了？如果你在地上找到一枚别针，罗杰，那是我掉的。”
“嗯，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是英格兰人，不是吗？”詹米说道，声音中有种讽刺的语气，让罗杰大笑起来，“不诚实和口是心非，不就是他们的天性吗，外乡人？”
“哦，垃圾。”我容忍地说道，“别乌鸦笑猪黑。而且，你忏悔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偷听嘛。”
“我没有东西可以被勒索。”詹米指出，不过他的争辩明显只是开玩笑。
“即便如此……”我开口说道，但是被杰米打断了。他越来越不安分，不停地来回挣扎，断断续续地尖叫。罗杰哼了一声，用手指小心地捡起什么东西，然后站了起来。
“找到你的别针了。”他说道，“但是没有看到表链。”
“明早会有人找到的。”我说道，提高声音，以便能够在越来越大的吵闹声中被听见，“或许你最好让我抱他。”我伸手去抱杰米，罗杰把负担交给了我，显得很解脱。我闻到了杰米的尿布散发出来的气味。
“不会吧，你又拉了？”我说道。杰米显然是觉得我在责备他，于是闭上眼睛，开始像空袭警报那样号叫起来。
“布丽安娜呢？”我闻到，同时试着安慰地摇晃杰米，让他不碰到我，“哎呀！”他好像趁着天黑多长了几只手臂一样，不停地挥舞和抓挠。
“哦，她去处理点儿小事了。”罗杰不明确地说道。詹米突然转过头来，光亮映衬出他的轮廓，我看到他怀疑地皱起红色的眉毛。火光照亮了他扬起表示疑问的又长又直的鼻梁。显然，他觉得其中有猫儿腻。他朝我转过身来，扬起了一只眉毛，显然是问我是否知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他保证道，“好了，我要去麦卡利斯特家借块干净的布。待会儿在家里见。”
我没有等詹米回答，就抱紧杰米钻进了灌木丛，朝最近的营地走去。乔治安娜·麦卡利斯特新生了一对双胞胎——我在四天前给她接生的——会很乐意给我提供一张干净的尿布，以及一丛私密的树丛，让我处理自己的私事。完成了这些事，我和她闲聊，赞扬了那对双胞胎，同时也在思考之前的事情。海耶斯中尉和他的公告、利利怀特和安斯特拉瑟的阴谋诡计、布丽安娜和罗杰的神秘计划，这些都让这座山在今晚像一个孕育阴谋的完美温床。
我很高兴最终完成了洗礼——其实，我很惊讶自己对于这件事有多满意——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对于布丽安娜的婚礼被取消，还是感觉有些心痛。她没有说太多，但是我知道她和罗杰都特别期待神父祝福他们结为夫妻。火光短暂照亮了我左手上的金戒指，我在脑海里朝弗兰克那个方向张开了双手。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我在心中问道，同时在口中赞同着乔治安娜对于治疗蛲虫的意见。
“夫人？”麦卡利斯特的女儿之前自告奋勇为杰米换尿布，现在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提着一个长长的脏东西，“我在他的尿布里发现了这个，或许是你家先生的？”
“太好了！”表链的再现让我很震惊，但是经过片刻的理智思考，我纠正了之前的担忧想法，杰米其实并没有把表链吞下去。就算是最活跃的婴儿消化道，硬物也需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通过。显然，他只是把表链扔进了衣服的前襟，然后落到了尿布里面。
“给我看看，姑娘。”麦卡利斯特先生看到了表链，稍微皱着眉头，伸手把它接了过去。他从马裤的裤腰上抽出一张大手帕，仔细地擦拭，让银制的表链和一个圆形的小饰物又有了光泽。那个小饰物上刻有图章。
我不开心地注意到那个小饰物，在心里决定要把罗杰臭骂一顿。他居然让杰米把这东西含到嘴里，还好它没有从链子上掉下来。
“哎呀，这个小玩意儿肯定是考德威尔先生的！”乔治安娜倾身过去，抱着两个正在吃奶的孩子，打量那个怀表。
“是吗？”她的丈夫眯眼看着那个东西，伸手到衬衫里摸索眼镜。
“是的，我确定就是！礼拜日他布道的时候我见过。那时候我的肚子痛起来。”她转身向我解释道，“然后我只好先走了，没有等他讲完。他看到我要走，肯定以为自己讲得太冗长，因为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表看了看，然后我就看到了链子上那个亮闪闪的小东西。”
“那叫图章，亲爱的。”她丈夫告诉她。他已经在鼻子上方戴上了一副半月形的眼镜，翻动着那个金属小徽章，“不过你说得不错，确实是考德威尔先生的，看到没？”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上面的图案：一根权杖、一本翻开的书、一个铃铛和一棵树，树下是一条鱼，鱼嘴里有一枚戒指。
“是格拉斯哥大学的。考德威尔先生是学者。”他对我说道，敬畏地睁大了蓝色的双眼，“他在那里学布道，学得很好。”
“你确实错过了好结尾，乔治安娜。”他转身向他妻子补充道，“他讲了带来毁灭的亵渎者和世界末日的报应，把脸讲红得让我以为他中风了，然后我就想我们该怎么办，因为他肯定不会让默里·麦克劳德给他治疗，因为默里在他的眼里是异教徒。默里是新光教徒。”麦卡利斯特先生顺便向我解释道——“而弗雷泽夫人又是教皇党，当时还忙着给我妻子接生呢。”
他倾身过去轻轻拍了拍双胞胎中一个戴帽子的孩子的脑袋，但是孩子没有理他，而是幸福地专注吃奶。
“嗯。我那个时候管不着考德威尔先生会不会爆炸。”他妻子坦率地说道。她把怀里的双胞胎向上抱了抱，让自己更舒服，“至于我嘛，就不那么在意接生婆是印第安野人还是英格兰人——哦，抱歉，弗雷泽夫人——只要她知道怎么接生和止血就行了。”
我低声说了些谦逊的话，撇开了乔治安娜的道歉，想要知道更多关于那根表链来源的事情。
“你说考德威尔先生是牧师？”我的心中起了疑虑。
“哦，是的啊，是我听过的最好的牧师。”麦卡利斯特先生向我保证道，“他的布道我全都听了。厄姆斯通先生讲罪恶很不错，可是他年纪大了，声音有些沙哑，所以你得坐在他的正前面才能听见，而且那样有点儿危险，你知道的，因为他喜欢先讲面前的人的罪。但是，那个新光教的家伙，就不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声音。”
他带着行家般的轻蔑，撇开了这位不幸的牧师。
“伍德梅森先生还可以，方式有些古板——英格兰人，是吧？但是他很虔诚，尽管生病好多年了，还经常来主持各种仪式。还有，从巴比克尤教堂来的年轻的坎贝尔先生……”
“夫人，孩子很饿。”抱着杰米的那个女孩儿插话说道。她说得显然不错。杰米脸颊泛红，不停哭闹，“要不我给他喂点儿粥？”
我看了看火堆上的那口锅。锅里的东西在冒泡，所以或许已经煮得足够久，大多数细菌都被杀死了。我把口袋里的牛角汤匙拿出来，我觉得它还算干净，于是直接递给了那个女孩儿。
“十分感谢你。好了，这位考德威尔先生，他不会刚好是长老派的吧？”
对于我的敏锐猜测，麦卡利斯特先生先是显得很惊讶，然后眉开眼笑起来。
“哎呀，他确实是！那么说你应该听说过他，弗雷泽夫人？”
“我想我女婿应该认识他。”我带着一丝讽刺说道。
乔治安娜大笑起来。
“要我说，至少你外孙认识他。”他朝吊在她丈夫宽大手掌上的那根表链点了点头，“这个岁数的孩子就像喜鹊，只要看到发亮的小东西，他们就会伸手去拿。”
“确实是的。”我慢慢地说道，注视着那根银表链和吊在表链上面的小装饰物。这让形势有所改变了。如果杰米偷了考德威尔的东西，那么他肯定是在詹米安排临时洗礼之前偷的。
但是，在这之前很久，布丽安娜和罗杰就知道了多纳休神父被捕的事情，也知道他们的婚礼可能会被取消。在詹米和我应付罗莎蒙德、罗尼和其他各种危机时，他们俩有足够的时间做其他计划，有足够的时间让罗杰带着杰米去和长老派牧师考德威尔先生谈话。
刚才，罗杰才确认多纳休神父今晚无法主持婚礼，布丽安娜就消失不见，处理神秘的事情去了。好吧，如果说多纳休神父在主持婚礼前想要面谈罗杰这位长老派新郎，那么我想考德威尔先生应该会给予教皇党的准新郎同样的特权。
杰米像条饥饿的水虎鱼，专心致志地吃着燕麦粥。我们暂时还不能走。这也无妨，我心想，就让布丽安娜把她今晚不管有没有神父都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她父亲吧。
我把裙子展开，烘干潮湿的裙摆，火光照亮了我的两枚戒指。想到詹米知道后会说什么，我心中就冒出强烈的笑意，但是我忍住没笑出来，不想跟麦卡利斯特夫妇解释我为什么笑。
“给我好吗？”我对麦卡利斯特先生说道，朝表链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应该要去见考德威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