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射击训练
布丽安娜回头看了看，感觉很愧疚。房子在下面消失在茂密的黄色栗子树叶里，但是孩子的哭声仍然在耳朵中回响。
罗杰见她回头看山坡下面，于是稍微皱起了眉头，不过他在说话时声音很轻柔。
“他没事的，亲爱的。你知道母亲和丽琦会照顾好他。”
“丽琦会很宠他。”她同意道，但是心里同时感到一种奇怪的拉拽。她能够轻易地想象丽琦整天带着杰米来来回回，与他玩耍，朝他做鬼脸，喂他吃糖浆米饭布丁……杰米一旦熬过了布丽安娜离去的痛苦，就会很喜爱这种照顾。她突然对杰米的粉嫩脚指头有种占有感，她讨厌联想到丽琦和他玩十只小猪的游戏。
她就是讨厌离开他。她刚才将他紧抓着她衣服的小手掰开，把他交给她母亲，当时他那种惊慌的尖叫，现在仍然在她脑中回响，被想象力放大，而且他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和愤怒的被背叛神情，仍然留存在她的脑海中。
与此同时，她又急需逃离，又迫不及待地想拿掉杰米那双黏糊糊、紧抓着她身上的手，然后快点进入早晨，像那些穿过山间小路、尖叫着回家的鹅那样自由自在。
她不情愿地心想，如果她没有私底下急切地想要那样做，那么她对于离开杰米就不会那么愧疚。
“他肯定没事的。”她说道，更多的是安慰自己，而不是罗杰，“只是……我之前真没有长时间离开过他。”
“嗯。”罗杰含混不清地说道，或许可以被解释为同情。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他个人觉得她早就应该离开孩子了。
一股怒意涌上心头，但是她咬了咬舌头，没有说话。他毕竟什么都没有说，而且显然也没有想要说什么。她也可以忍住，而且她觉得基于自己的想法去和别人争吵不太公平。
她咽下了脑海中的讽刺话语，然后朝他微笑。
“天气很好，是吧？”
他脸上的担忧神情消失了，他也微笑起来，双眼暖和成了深沉、新鲜的绿色，就像路边树脚下厚实的苔藓。
“很不错。”他说道，“离开房子感觉很好，是吧？”
她迅速看了看他，但是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话中有话。
她没有回答，而是点头同意，仰脸感受在云杉和冷杉树林中游荡的微风。几片红褐色的颤杨树叶被吹落，旋转着飘下来，短暂地粘在他们的家纺马裤和浅色羊毛长袜上。
“等等。”
她心血来潮，停了下来，脱掉皮靴和长袜，将它们随意地塞进肩上的帆布背包。她站着不动，欢欣地闭着双眼，在一块潮湿的苔藓上扭动赤裸的长脚趾。
“哦，罗杰，你试试！感觉很棒！”
他扬起一只眉毛，但是顺从地放下了枪——离家时他带上了这把枪，而她尽管有种想把枪拿过来自己带的占有欲，但还是让他带了——脱下鞋袜，谨慎地将一只骨骼修长的腿踩进她旁边的苔藓里。他不由自主地闭起了双眼，嘴巴圆起来，不出声地感叹。
在本能的驱动下，她倾身过去吻了他。他惊讶地睁开双眼，但是他的反应也很快。他用长长的胳膊搂住她的腰部，彻底亲吻了她。晚秋的这一天异常暖和，他没有穿外套，只穿了打猎穿的衬衫。隔着他的羊毛衬衫，能够特别直接地感受到他的胸脯；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小乳头在她的手掌下面立了起来。
上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风向变了。微弱的哭声从下面翻动的林海中飘上来。或许是孩子的哭声，或许只是远处乌鸦的叫声，但是她迅速地把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过去，就像指南针转动过去指向真正的北方。
有些扫兴，于是他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想回去吗？”他问道，听上去有些无奈。
她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不。我们再走远一些吧。不要让他们被我们的声音吵到——我的意思是，被枪声吵到。”
他咧嘴笑起来，她感觉滚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是的，她没法儿假装不知道他们这次单独出行还有其他目的。
“是的，也不要让枪声吵到他们。”他说道，他弯腰穿上鞋袜，“那我们走吧。”
她蹲下去穿鞋袜，却趁机把枪拿了过来。倒不是她不信任他拿枪，尽管他承认之前没有用过这种枪。只是她喜欢拿枪的感觉，即使没有上膛，把沉甸甸的枪挎在肩上，也会让她感觉到安全。这支枪是陆战型火枪，长五英尺多，重达十来磅，但是抛光的核桃木枪托在她手里很舒适，沉甸甸的钢枪管靠在她的肩上，枪口对着天空，感觉也很不错。
“你要光着脚走？”罗杰疑惑地看了看她的双脚，然后抬头朝山坡上面看，一条小路蜿蜒穿过黑莓灌木和断落下来的树枝。
“就走一会儿。”她安慰他道，“我小时候总是光脚走路。爸爸——弗兰克——每年夏天都会带我们去山里，去怀特山或者阿迪朗达克山。过一个星期，我的脚底就像皮革一样，我可以在火烫的煤块上走，没有什么感觉。”
“是啊，我也是。”他微笑着说道，把自己的鞋也收了起来，“不过，”他说道，点头指了指那条蜿蜒穿过灌木丛和花岗岩石块的小路，“沿着尼斯河岸或者福斯湾的卵石滩走，要比走这条路轻松些，尽管河岸和海滩上有很多石头。”
“有道理。”她说道，微微皱眉看他的脚，“你最近打过破伤风疫苗吗？小心踩到尖利的东西，把脚给扎破。”
他已经在她前面爬坡了，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
“在从石头里面穿越之前，我打过了几乎能打的所有疫苗。”他回头安慰她道，“伤寒、霍乱、登革热之类的。破伤风疫苗肯定也打了。”
“登革热？我以为自己打了所有疫苗呢，但是没有打登革热的。”她把脚趾抓进凉爽、茂密的枯草里，跨了几个大步子，赶上了他。
“在这上面不需要登革热疫苗。”小路绕过一个长着茂密发黄木瓜树的斜坡，消失到一丛墨绿色的铁杉树下。他为她抬起沉重的树枝，她小心翼翼地斜挎着枪，弯腰走过去，走进气味浓烈的幽暗树丛里。
“我当时不确定自己需要去哪里。”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很随意，在树下的阴暗空气里显得很沉闷，“如果是沿海市镇，或者是西印度群岛，那就会有许多有趣的非洲疾病，都是被运奴船带进去的，所以我觉得要做好准备。”
她借由地形崎岖而没有回答他，但是惊愕地——同时也特别开心而惭愧地——发现他当初为了跟着她和寻找她，做了那么多准备。
地上盖着斑驳的棕色针叶，但是很潮湿，所以并不硌脚和扎脚。针叶在她赤裸的脚底下感觉松软、凉爽，很有弹性，让她觉得它们至少有一英尺厚。
“哦！”罗杰在路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踩到一个烂柿子，差点儿摔倒，抓住冬青树丛，又被有刺的叶子扎疼。
“该死。”他说道，吮吸着受伤的拇指，“打破伤风疫苗是件好事，是吧？”
她大笑起来，表示赞同，但是在爬坡途中担心起来。杰米在开始走路，或者赤脚爬上的时候怎么办？他很了解麦克劳德和奇泽姆家的小孩儿，更不用说杰梅恩，所以知道小男生至少每个星期都会被扎伤、擦伤、割伤或者摔骨折。她和罗杰有疫苗保护，不会患白喉、破伤风之类的疾病，但是杰米没有这样的保护。
她吞咽一口唾液，回忆起昨晚的事情。父亲养的那匹凶残的马，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克莱尔让他脱掉衣服坐在火炉前面，给他清洗和包扎伤口。杰米当时在摇篮里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他微笑着把他抱出来，放到他的大腿上。
“马儿快跑，马儿快跑。”他吟唱道，温柔地上下晃动杰米，“这匹马儿是坏蛋！马儿快跑，马儿快跑。我们把它送去地狱，让它被火烤！”
但是，让她铭记在心的并不是这红头发的两爷孙相互傻笑的温馨画面，而是火光照亮她儿子的晶莹剔透、完美无瑕的皮肤，把她父亲背上纵横的伤疤照得闪亮，还照亮他胳膊上血淋淋的深红伤口。这个时代对男人来说很危险。
她无法保护杰米不受伤害，她很清楚。但是，想到他——或者罗杰——受伤或生病，她就觉得内心纠结，冷汗就会从脸颊上冒出来。
“你的手指没事吧？”她朝罗杰转过身去。罗杰显得很惊讶，完全忘记了受伤的拇指。
“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拇指，“哦，当然没事。”
但她还是把他的手拉过来，亲吻了他受伤的拇指。
“你要小心。”她激动地说道。
他大笑起来，在她怒视他时一脸讶异。
“我会的。”他说道，稍微淡定下来。他朝她挎着的火枪点了点头，“别担心，我虽然没有使过枪，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我不会把手指打掉的。在这里练枪合适吗？”
他们走到了一块荒地上，那是一片高山草地，长着茂密的野草和杜鹃花。远端有一排颤杨，苍白的树枝上飘动着少许还未掉落的金色和深红色树叶，在深蓝天空的映衬下很鲜艳。一条小溪在看不见的地方汩汩地向下流，一只红尾鹰在高空盘旋。太阳现在已经升得很高，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肩膀上，附近有块宜人的长满草的斜坡。
“很合适。”她说道，然后把火枪从肩上取了下来。
* * * *
火枪很漂亮，长五英尺多，但是十分平衡，伸出手臂可以稳固地握住它。布丽安娜现在就稳稳地端着枪，演示给罗杰看。
“看见没？”她说道，流畅地收回手臂，把枪托靠到了肩膀上，“那是平衡点，你要用左手握住那里，用右手握住扳机旁边的枪托，把枪托顶在你的肩膀里。靠稳固，要很扎实，会有些后坐力。”她将有斑点的核桃木枪托轻轻地顶到穿着鹿皮衣的肩膀上，演示给罗杰看，然后把枪放低，递给罗杰。他不舒服地注意到，布丽安娜在把枪递给他时，比把孩子递给他时还要小心谨慎一些。不过，他可以看得出来，杰米要比这把枪更加坚不可摧。
她教他用枪，刚开始有些犹豫，不愿意纠正他。但是，他咬着自己的舌头，细心地模仿她的动作，跟着她流畅地完成各个步骤，用牙咬开子弹夹，上膛，装填，然后检查。他很烦恼自己作为新生的笨拙，但是私底下被她那种放松、有力的动作吸引，而且欲望也被极大地激起。
她的双手差不多和他一样大，尽管骨架显得纤细，但是她使枪时特别熟练，就像其他女人做针线活和扫地一样。他蹲在他身边，低头在皮口袋里翻找。她穿着家纺马裤，大腿的肌肉紧绷着鼓起来。
“找什么，你带午饭了？”他开玩笑道，“我以为我们要打点东西来吃呢。”
她没有理他，从里面掏出一张用作靶子的白色破手帕，然后挑剔地皱着眉头，将手帕抖散开来。他曾经觉得她散发着茉莉花和野草的香味；现在她散发着火药、皮革和汗液的气味。他呼吸那种气味，手指悄悄地抚摸着木枪托。
“准备好了？”她说道，微笑着看了看他。
“哦，好了。”他说道。
“检查打火石和火药池。”她说道，站起身来，“我去把靶子挂好。”
从后面看，她的红头发紧紧盘在后面，宽松的鹿皮打猎衬衫遮住从肩膀到大腿的身体，让她与她父亲的相似度令人惊讶地增加了。不过，不会把他们俩搞混淆，他心想。不管穿没穿马裤，詹米·弗雷泽这辈子都没有那样的屁股。他看着她走路，祝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位射击老师。
他的岳父本来愿意教他射击。詹米枪法不错，也有耐心。罗杰见过他在晚饭后带奇泽姆家的男孩儿出去练枪法，在空玉米地里打石头和树木。让詹米知道罗杰不会使枪是一回事；在詹米那双冷静的蓝色眼睛下忍受屈辱，展示有多么不会使枪，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除却自尊，他让布丽安娜和他出来练枪，还有个隐秘的动机。他倒没有觉得那个动机有多隐秘。在他提议布丽安娜教他打枪时，克莱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布丽安娜，露出心照不宣的被逗乐神情，让布丽安娜皱起眉头，用责备的语气说：“妈妈！”
除了在集会上新婚夜那几个短暂的小时，这是他头一回——也是仅有的一回——与布丽安娜独处，远离了杰米贪得无厌的需求。
他看到了她放低手臂时金属反射过来的阳光。他十分开心地意识到，她戴着手镯。那个手镯是他在求婚时送给她的——那是在另外一个时代，在因弗尼斯冬夜的寒冷雾气中。那是个简单的银环，刻着法语文字：我爱你，有点儿，许多，充满激情，完全不。
“充满激情。”他低声说道，联想着她什么都没有穿戴，只戴着那个手镯和婚戒。
但是，先做重要的事情，他告诉自己，然后拿起了新的弹夹，毕竟还有时间。
* * * *
布丽安娜很满意，罗杰上膛虽然还不快，但正在养成好习惯，所以她最终允许他练习瞄准，最后让他开枪射击了。
他试了十多次，才最终击中了那张白色的方手帕，但是在看到手帕边沿被枪击变黑时，他感到兴高采烈，于是又伸手去拿新的弹夹，而刚才那枪的烟雾都还没有消散。激动的成就感让他又打了十多个弹夹，几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事情，只注意到枪托的后坐、枪声、火药光，以及偶尔击中目标时，那个气喘吁吁的激动瞬间。
现在手帕已经破烂不堪，草地上方飘着一团团浅白的烟雾。那只红尾鹰在第一声枪响时，已经随着附近的其他鸟儿逃跑，不过他耳朵不停嗡鸣，就像一大堆山雀在鸣叫。
他把枪放低，咧嘴笑着看布丽安娜；布丽安娜也大笑起来。
“你看上去像滑稽说唱秀里的插话演员。”她说道，鼻尖都笑红了，“来，擦一擦，然后我们再试着打远些。”
她把枪拿过去，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手帕。他把脸上的黑色污渍擦掉，看着她灵敏地擦拭枪管，重新装填弹药。她站直身子，然后听到了什么东西；她突然抬起头，双眼盯着草地那边的一棵橡树。
罗杰的耳朵仍然“嗡嗡”作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但是，他转过身，瞥到了一丝动静。一只深灰色的松鼠，端坐在一根松树枝上，离地至少三十英尺。
布丽安娜丝毫没有犹豫，把枪抬到肩膀上，顺势开枪。松鼠身下的那根松树枝被炸成木屑，而那只松鼠被打倒，从那些松树枝上弹着落下来，最终落到了地上。
罗杰朝那棵松树跑去，但是没有必要着急，那只松鼠已经死了，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就像一团毛茸茸的破布。
“打得好。”他祝贺道，拿起那只松鼠，让布丽安娜过来看，“但是它身上都没有印记，你肯定是把它吓死的。”
布丽安娜冷静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要打它，罗杰，我就肯定会击中了。”她说道，声音中有些许责备的意味，“而且，如果我击中了它，你现在拿着的就是一捧松鼠肉酱了。那样大的东西，就不用瞄准身体打；只用打它们的脚下，把它们打倒。这是一种特别的打法。”她解释道，就像和蔼的幼儿园老师在纠正愚笨的小朋友。
“哦，是吗？”他忍住些许怒意，“你父亲教你的？”
“不是，是伊恩教我的。”
他发出含糊的声音回应。伊恩在家中是个尴尬的处境。大家都很喜爱伊恩，罗杰知道全家都怀念他。但是，他们出于体贴，所以不常在罗杰面前提及小伊恩。
伊恩·默里留在莫霍克人的村庄里，准确说来并不是罗杰的错，但是不能否认，他也是原因之一。如果他没有杀死那个印第安人……
已经很多次了，他撇开了那晚在蛇镇的困惑记忆，却还是在身体上感觉有回响。从心里涌过的水银般恐惧感，以及从前臂肌肉里穿过的震动，这就是他当时的感受。在那个充满尖叫声的黑夜里，他用尽全力将尖利的木杆插进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黑色身影里。那是一个特别结实的黑影。
布丽安娜走到了草地那头，又立起了靶子——三块不规则的木头，立在餐桌大小的树墩上。罗杰没有说话，在马裤上擦干汗湿的双手，然后专注于新的挑战，但是伊恩·默里拒绝离开他的脑海。他很少见伊恩，却把他记得很清楚——才长大的小伙子，身形瘦高，面貌朴实却有吸引力。
每次想到伊恩，他就会在脑海里看见他的面孔——一排新刺上去的点，在脸颊上围成一个圈，从鼻梁上经过。他的脸被太阳晒成棕色，但是才被拔掉头发的头皮却是鲜明的、令人吃惊的粉红色，就像小孩子的屁股，还留着拔头发时留下的红斑。
“怎么了？”
布丽安娜的声音惊吓到他，他枪管猛地向上抬，开了枪，离目标很远。他打了十多枪，都没有击中那些木块。
他放下枪，朝她转身。她皱着眉头，但并未生气，只是迷惑和担心。
“怎么了？”她再次问道。
他深呼吸，然后用衣袖擦脸，不在意黑色的污渍。
“你表弟。”他突然说道，“他的事情我很抱歉，布丽安娜。”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担忧的皱眉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哦。”她说道，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靠近他，让他感觉到她的温暖。她深深地叹息，把额头靠在他的肩上。
“呃。”她最终说道，“我也很抱歉，但是你的错不比我的、我爸的，或者伊恩的多。”她哼了一声，或许是想笑，“如果说是谁的错，那就是丽琦的错，但是没有人责怪她。”
他有些痛苦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懂。”他回答道，伸手捧住她凉爽、顺滑的发辫，“你说得对。但是，我杀了人，布丽安娜。”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离开，而是纹丝不动，他也纹丝不动。这是他打算说的最后的话。
“你之前没有和我讲过。”她最终说道，抬头看着他。她听上去有些犹豫，不确定要不要继续问下去。微风把一缕头发吹到她的脸上，但是她没有动手去把它拨开。
“我……呃，老实说，我很少想起来。”他把手放下去，身体不再静止。她稍微抖了抖身子，站了回去。
“听上去很糟糕，不是吗？但是……”他努力寻找词语。他本来没有打算说什么，但是现在开口了，似乎很有必要解释，把话说清楚。
“那是在晚上，村子里在打仗。我逃出去了，手里拿着一根断裂的木杆，然后有人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我就……”
他的肩膀突然耷拉下去，意识到这样解释不行。他低头看着仍然握在手里的枪。
“我当时不知道我有没有杀死他。”他低声说道，注视着打火石，“我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脸。我现在仍然不知道那是谁——尽管他肯定是我认识的人；蛇镇是个小村庄，村里的战士我全都认识。”他突然心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询问死者是谁？很显然；他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他不想知道。
“战士？”她不确定地重复了那个莫霍克词语。
“是的，战士。”这个词语在他口中感觉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他能够看到她脸上的谨慎，知道这个词在她听来也很奇怪。不是谨慎使用外语词的方式奇怪，而是他父亲有时出于方便，随意混杂着使用盖尔语和苏格兰语的那种方式奇怪。
他低头盯着手里的枪，就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他没有看她，但是感觉到她再次靠近，仍然有些犹豫，但是没有反感。
“你为此感到遗憾吗？”
“不。”他立即说道，然后抬头看她，“我的意思是……我很遗憾发生了这件事，但是不遗憾我那样做。”他说话时没有停下来掂量词语，惊讶且宽慰地发现它们是真话。正如他所说，他感觉到遗憾，但是其中的愧疚感与那个人——无论他是谁——的死亡无关。他在蛇镇曾经是奴隶，对那里的莫霍克人都没有什么喜爱之情，尽管他们当中有些足够正派。他当时并无心杀人，而是自我防卫。遇到同样的情况，他还是会那样做。
但是，他还是有些许愧疚感，因为意识到自己如此轻松地就撇清了那个人的死亡。莫霍克战士会歌唱关于死者的歌谣，讲述关于死者的故事，在长屋的火堆旁边让人们铭记死者，一代又一代地传颂死者的名字，重述他们的事迹。这和苏格兰高地人的做法相同。他突然想到了詹米·弗雷泽，脸庞被集会上的大篝火照亮，呼喊族人的姓名和族系。站到我旁边来，歌手罗杰，杰里迈亚·麦肯锡之子。或许伊恩·默里最终并未觉得莫霍克人陌生。
但是，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剥夺了那个死者的姓名和生命，想要通过遗忘将他遮掩，表现得就像死亡从未发生，目的就只是让自己不承认它。这种做法不对，他心想。
她的面容静止，但并未凝固，她凝视着他的双眼，眼神像是同情。但是，他把目光挪开，又注视着手里的枪。他的手指沾着污渍，在油腻的枪管上留下了黑色的指印。她伸手把枪拿过去，在衬衫下摆上把那些印记擦掉。
他让她拿着枪，看着她，同时在自己的马裤上擦拭肮脏的手指。
“只是……难道不是如果必须杀人，就是故意的吗？”
她没有回答，紧闭着嘴唇，然后又放松开来。
“如果你用这把枪杀人，罗杰，那就是故意的。”她安静地说道。然后，她抬头看他，蓝色的双眼很专注。他看到之前误认为是同情的眼神，其实是一种凶狠的静止，就像燃尽木柴上的细微蓝色火焰。
“如果你必须枪杀某个人，罗杰，我希望你能瞄得准。”
* * * *
二十多轮过后，他能够在每六枪中至少击中木块一次了。他本来可以顽强地保持这个水平，但是她看得出来，他举枪稳住的时候前臂的肌肉都开始颤抖了。因为疲劳，他的命中率会开始变低，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对她也没有好处。她的乳房开始被奶水胀得疼痛。她得尽快想办法解决。
“我们去吃点东西。”她说道，在他打完最后那枪过后，从他手里把火枪拿了过来，“我饿死了。”
费力的射击、装填、抬枪瞄准，让他们俩都保持着温暖，但是现在已经接近冬天，空气寒冷；太过于寒冷，她遗憾地心想，不能裸着躺在干蕨上。但是，阳光很暖和，而且她有先见之明，在帆布背包里装了两条破烂的被褥，还有午餐。
他安静不语，但那是种舒适的安静。她看着他从奶酪块上切下长条，他深色的眼睫毛低垂着。她欣赏着他那种手臂修长、有能力的样子，他的手指很麻利，温柔的嘴巴轻闭着。他专心干着活，一滴汗珠在他耳朵前面，从棕色的高凸颧骨上滚了下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刚才说的事情。但是，她能够明白，他把那件事情说出来是件好事，尽管她不喜欢听或讲他在莫霍克村庄的那段经历。那段时间她也过得很艰苦——独自怀着身孕，不确定父母能否回来。她伸手接过一点奶酪，轻抚他的手指，身体向前倾，让他来亲吻她。
他亲吻了她，然后坐回去，双眼成柔和的绿色，变得清澈，没有了之前那种阴影。
“比萨。”他说道。
他眨了眨眼，然后大笑起来。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轮流回忆在这个时代没有，而在另外那个时代有的东西。
“可乐。”她立即说道，“我觉得或许可以做比萨，但要是没有可乐，比萨有什么好吃的呢？”
“比萨配啤酒十分赞。”他向她保证道，“我们可以有啤酒——倒不是说丽琦那种自家酿制的难喝的啤酒能和麦克尤恩牌的拉格啤酒相媲美。但是，你真的觉得你能做比萨吗？”
“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啊！”她皱着眉头，小口咬着奶酪，“这个奶酪不行。”她挥动手里剩下的泛黄奶酪，然后将它扔进嘴里——“味道太浓了。但是，我想……”她停顿下来咀嚼和吞咽，然后喝了一大口难喝的苹果酒。
“想一想，这个酒配比萨应该会很不错。”她把皮革酒瓶放下，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甜酒滴，“但是，至于奶酪，我觉得羊奶酪应该可以。父亲上次去塞勒姆的时候，就带了一些回来。我去找他要一些，看看口感如何。”
她在明亮、苍白的阳光中眯眼算计着。
“妈妈有许多干西红柿和大蒜。我知道她还有罗勒——不知道有没有牛至，但是没有也可以。还有面包皮——”她轻蔑地挥了挥手，“面粉、水，还有猪油，都没问题。”
他大笑起来，把夹着火腿肉和巴格夫人的酸辣泡菜的饼干递给她。
“比萨是怎么来美洲殖民地的呢？”他说道，然后举起苹果酒瓶，短暂地致意，“人们总是好奇人类的伟大发明来自何处，现在我们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柔，但是有种奇怪的语气。他的目光与她相遇。
“或许我们确实知道。”片刻过后，她低声说道，“你有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当然。”他双眼的绿色变得更深，但是仍然清澈，“你也想过，是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咬了一口火腿饼干，泡菜充满了洋葱的甜味，在她嘴里有些辛辣。他们当然想过为什么。她、罗杰、她母亲，他们都想过，因为从石圈穿越肯定有其意义。但是……她父母很少谈及战争和战斗，但她还听他们说过些许事情，自己在书上也读到过更多的历史，所以她知道有些时候这类事情会有多么随机和无意义。有时一个黑影冒出来，紧接着黑暗中就有了无名的死者。
罗杰将他剩下的面包捏碎，把碎屑扔到几英尺远的地方。一只山雀飞下来，啄了一下。很快，一群山雀从树中飞下来，叽叽喳喳，高效率地吃完了那些碎屑。他叹息着伸展身体，然后躺到了被子上。
“呃。”他说道，“你要是想明白了，你会告诉我，是吧？”
她的心跳刺痛乳房，不再安全地被抑制在胸骨的壁垒后面，而是不受束缚地炸裂着穿过她的肌肤，就像一阵阵微弱的电流在刺激她的乳头。她不敢想杰米，只要稍微想到他，她的奶水就会喷涌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就把打猎衬衫向上脱了下来。
罗杰盯着她，双眼大睁着，柔和而明亮，就像树下的苔藓。她解开亚麻系带，感觉到微风凉爽地触摸她裸露的乳房。她双手捧起乳房，感觉那种沉重感在增加，开始到达顶点，刺痛起来。
“过来。”她看着他，轻声说道，“快过来，我需要你。”
* * * *
他们在破烂的被褥下躺着，半身赤裸，舒适地相互交缠，睡眼惺忪。开始变干的奶水黏糊糊的，他们交会时的火热让被窝仍然很温暖。
阳光穿过树枝中间的缝隙，摇晃着照到她闭着的双眼上，让她在眼睑后面看到黑色的波纹，好像她在和血液同样温暖的海水里跋涉，透过深红色的海水向下看，看到黑色的火山沙在脚边变幻和波动。
他醒了吗？她没有转头或睁眼去看，而是试着向他传递信息，传递心脏慢速而慵懒的搏动，传递从血液涌到血液的疑问。他在那里吗？她沉默地问。她感觉这个问题向上穿过她的胸膛，沿着手臂钻出来。她联想她苍白的手臂底部，以及上面的蓝色血管，好像她能够看到某种隐藏的闪光，随着那个脉搏穿过血液，沿着手臂，到达她的手掌、手指，将特别轻微的悸动传到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立即反应。她能够听到他规律的缓慢呼吸，与吹过树林和草地的风形成鲜明的对比。风吹出沙沙声，就像海浪冲上沙滩时发出的声音。
她想象自己是只水母，他是另外一只。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两副透明的躯体，明亮得就像月亮，面纱般的身体以催眠的节奏里外飘动，乘着海浪游向彼此，触手飘在身后，慢慢地触摸……
他的手指穿过她的手掌，如此轻盈，就像鱼鳍或羽毛轻轻掠过。
我在这里，那根手指说道，你呢？她握住他的手指，然后他朝她翻身过来。
* * * *
在秋冬季节，天黑得比较早。离冬至还有一个月，但是才到下午四五点，夕阳就已经照到黑山的山坡。他们转朝东边回家，影子投在身前，特别长。
她拿着枪，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他们尽管不是在打猎，但是如果有猎物出现，她就会抓住机会。她早些时候打死的那只松鼠，已经被他们清洗干净，塞在大口袋里，但是用它来炖菜只算得上调味。再来几只会更好。或者打一只负子鼠，她在心里幻想。
但是，她不知道负子鼠的习性，或许它们会冬眠，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它们早就消失了。熊还在活动。她在路上见到过未干的熊粪，还看到一棵松树上有抓痕，仍然有黄色的树脂在往外渗。熊是不错的猎物，但是她不打算去寻找，也不打算冒险去打熊，除非熊先攻击他们，但是这不太可能。你不去打扰熊，熊通常就不会来打扰你。她的两位父亲都是这么和她说的，而且她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建议。
一小群山齿鹑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飞出来，就像横飞的弹片，把她吓了一大跳。
“它们味道不错，不是吗？”罗杰朝那群消失的灰白鸟儿点了点头。她生气地注意到，他也被吓了一跳，但是没有她那么严重。
“是的。”她说道，被惊吓得不开心了，“但是不能用火枪打它们，除非你只想要羽毛来做枕头。要用鸟枪，就像滑膛枪那样。”
“我知道。”他简短地说道。
她不想说话，没有了宁静的心绪。她的乳房又开始鼓胀起来，是时候回家去找杰米了。
想到这里，她稍微加快了步伐，尽管她的大脑不情愿地回忆起刚才的情形——干蕨草被压碎后散发出浓郁气味；罗杰在她上方，裸露的棕色肩膀被阳光照亮；她的奶水嘶嘶地喷出来，喷到他的胸脯上形成细小的水珠，在他们扭动的身体中间湿滑、温暖，后来又变凉。
她深深地叹息，然后听到他在喉咙里低声地笑。
“嗯？”她转过头，他挥手指了指身前的地面。他们在走路时挨得越来越近，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种将他们拉近的牵引力。现在，他们的影子在顶部融合，就像一头蜘蛛般的奇怪四腿动物在前面走动，两个脑袋靠向彼此。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部，影子的一个脑袋向下沉，与另外那个脑袋合并成了一个圆形。
“今天很不错，是吧？”他轻声说道。
“是的，很不错。”她说道，然后微笑起来。她本来要说更多，但是在树枝的沙沙声中，有个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然后她的身体突然离开了他。
“什么……”他开口说道，但是她把手指伸到他的唇上，让他不要出声，然后带着他悄悄地朝一丛红栎树走去。
一棵大橡树下有一群火鸡，它们舒适地在泥土里翻找，从厚厚的落叶和橡子里找出冬天的幼虫。夕阳光很低，把它们胸部五彩斑斓的羽毛照亮，在它们单调的黑色身体上就像微小的彩虹。
她已经把枪上膛，但是还没有装火药。她伸手在腰带上摸索，取下火药瓶，在火药池里装上火药，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把目光从那些火鸡身上挪开。罗杰蹲在她旁边，专注得就像一条闻到猎物的猎狗。她轻轻用手肘推了推他，扬起一只眉毛，怂恿地把枪递给他。那些火鸡离他们至多二十码，而且就算是最小的那几只，也和足球差不多大。
他犹豫了，但是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想要尝试。她坚定地把枪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朝灌木丛的一个缝隙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寻找合适的视野。她还没有教他蹲着开枪，他也明智地不做那样尝试，而是站起来，尽管那意味着要向低处射击。他有些犹豫，长长的枪管在颤抖。他从一只火鸡瞄准到另外一只，试着寻找最佳的射击目标。她的手指卷起来，紧紧握住，很想纠正他的瞄准方法，去自己扣扳机。
她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然后发生了三件事，迅速得就像同时发生的一样——枪发出巨大的响声，一堆枯叶从树底下的泥土里飞散开来，然后十五只火鸡发了疯，像一支疯狂的足球队那样朝他们跑来，歇斯底里地咯咯叫着。
那些火鸡跑到树丛里，看到了罗杰，然后疯狂地拍动翅膀，朝空中飞。罗杰低头避开了一只从他脑袋上飞过的火鸡，却被另外一只撞到胸口。他踉跄地向后退，那只火鸡抓住他的衬衫，趁机敏捷地跳到他的肩膀上，然后飞走了，在他脖子上留下了抓痕。
火枪从罗杰手里落下来。布丽安娜接住它，迅速从腰带上的弹药盒里取出子弹，严肃地上膛和装填火药。最后那只火鸡朝罗杰跑过来，急转弯，看到了她，然后再次转向，最终从他们中间冲了过去，咯咯地尖叫着。
她迅速转身，在它飞起来时瞄准，在刹那间瞥到它映衬在明亮天空下的黑色身影，朝它的尾巴开了枪。它像一袋煤炭那样落下，噗的一声落在四十码开外的地上。
她静止地站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放下枪。罗杰张着嘴，注视着她，用衬衫按着被抓流血的脖子。她朝他微笑，笑得有些虚弱，感觉握着木枪托的双手满是汗水，延迟反应的心脏剧烈跳动。
“我的上帝。”罗杰说道，十分钦佩，“不是靠运气，是吧？”
“呃，有些运气吧。”她说道，想要表现得谦虚些。但是她没有表现成功，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可能有一半的运气。”
在她把枪擦干净时，罗杰过去捡她的战利品，带回来那只重十磅的火鸡。它像被扎破的水袋那样流着血，脖子无力地吊着。
“好家伙。”他说道。他伸长手臂，把火鸡提在身前，让它把血流干，欣赏着火鸡脑袋和脖子上鲜艳的红色和蓝色羽毛，“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只见过被烤熟放在烤盘上的火鸡，肚子里面装着栗子，外面配着烤土豆。”
他将目光从火鸡转移到她身上，充满了敬意，然后朝火枪点了点头。
“那枪打得真厉害，布丽安娜。”
她感觉脸颊因为喜悦而红起来，忍住没有说“哦，哎呀，那不算什么”，而是简单地说：“谢谢。”
他们再次转身朝家里走，罗杰仍然提着滴着血的火鸡，将它稍微朝前远离自己的身体。
“你也很久没有打枪了。”罗杰说道，仍然很钦佩，“有多久呢？六个月？”
她不想低估自己的高明枪法，而是大笑起来，耸了耸肩，说出了实情。
“更像是六年，其实是十年了。”
“呃？”
“爸爸——弗兰克——教我打枪，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我十三岁的时候，他送了一把二十二口径的步枪给我。等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带我去打各种射程的陶土飞靶，或者在秋天的周末去打鸽子或鹌鹑。”
罗杰好奇地看了看她。
“我还以为是詹米教你的呢，我不知道弗兰克·兰德尔那么爱运动。”
“嗯。”她慢慢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疑问地扬起了一只眉毛。
“哦，他知道怎么射击。”她向他保证道，“二战的时候他参过军，但是他自己很少射击。他只是教我，然后看我射击。实际上，他自己从来没拥有过枪。”
“真奇怪。”
“是吗？”她故意靠近他，挨着他的肩膀，让他们的影子再次融合。现在，他们的影子看上去像个双头食人妖，肩膀上挎着火枪，手里还拿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我也有思考过……”她试着随意地说道，“那是在集会上你把他的信和其他事情给我讲过以后。”
他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思考过什么？”
她深呼吸，感觉到亚麻系带勒进乳房里面。
“我思考过，一个不会骑马或射击的男人，为什么会花费这么多力气确保他的女儿会骑马和射击？我的意思是，女孩儿们当时学这些东西并不常见。”她试着大笑，“反正在波士顿不常见。”
他们沉寂了片刻，只有走在枯叶里发出的“沙沙”脚步声。
“上帝啊。”罗杰最终低声说道，“他寻找过詹米·弗雷泽。他在信里这样说过。”
“然后，他也找到了一个詹米·弗雷泽。他也这样说过。我们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对人。”她低头看着靴子，担心游蛇。树林里有铜头蛇和林响蛇，她偶尔见过它们在石头或木头上晒太阳。
罗杰深呼吸，抬起了头。
“是啊。所以，你现在想知道——他还找到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没有把头抬起来。
“或许他找到了我。”她轻声说道。她感觉喉咙紧缩，“或许他知道我从石圈穿越回来了。但是，就算他知道了，他也没有告诉我。”
他停下来，伸手到她的手臂上，让她朝向他。
“或许他完全不知道。”他坚定地说道，“他或许只是觉得你如果发现关于弗雷泽的事情，就会尝试回来。如果你确实发现了，然后也离开了……那么他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我觉得，无论他知道什么，他都希望你能平安。”他有些狡诈地微笑起来，“就像你想要我平安一样，是吧？”
她深深地叹息，在他的话语中感到了安慰。她从小到大，从未怀疑过弗拉克·兰德尔对她的爱。她现在也不想怀疑。
“是啊。”她说道，然后稍微踮脚亲吻了他。
“那就好。”他说道，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胸部，她鹿皮衬衫的胸襟上湿了一小片，“杰米要饿了。走吧，该回家了。”
他们再次转身，朝山下走去，走进金色的栗子树叶海洋里，看着他们的影子在他们面前相拥前行。
“你觉得……”她开口说道。一个影子的脑袋朝另外那个影子的脑袋倾斜，聆听着。
“你觉得伊恩幸福吗？”
“我希望他幸福。”他回答道，然后用胳膊搂紧了她，“如果他像我这样，有这么一位妻子，那么我敢肯定他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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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见她回头看山坡下面，于是稍微皱起了眉头，不过他在说话时声音很轻柔。
“他没事的，亲爱的。你知道母亲和丽琦会照顾好他。”
“丽琦会很宠他。”她同意道，但是心里同时感到一种奇怪的拉拽。她能够轻易地想象丽琦整天带着杰米来来回回，与他玩耍，朝他做鬼脸，喂他吃糖浆米饭布丁……杰米一旦熬过了布丽安娜离去的痛苦，就会很喜爱这种照顾。她突然对杰米的粉嫩脚指头有种占有感，她讨厌联想到丽琦和他玩十只小猪的游戏。
她就是讨厌离开他。她刚才将他紧抓着她衣服的小手掰开，把他交给她母亲，当时他那种惊慌的尖叫，现在仍然在她脑中回响，被想象力放大，而且他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和愤怒的被背叛神情，仍然留存在她的脑海中。
与此同时，她又急需逃离，又迫不及待地想拿掉杰米那双黏糊糊、紧抓着她身上的手，然后快点进入早晨，像那些穿过山间小路、尖叫着回家的鹅那样自由自在。
她不情愿地心想，如果她没有私底下急切地想要那样做，那么她对于离开杰米就不会那么愧疚。
“他肯定没事的。”她说道，更多的是安慰自己，而不是罗杰，“只是……我之前真没有长时间离开过他。”
“嗯。”罗杰含混不清地说道，或许可以被解释为同情。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他个人觉得她早就应该离开孩子了。
一股怒意涌上心头，但是她咬了咬舌头，没有说话。他毕竟什么都没有说，而且显然也没有想要说什么。她也可以忍住，而且她觉得基于自己的想法去和别人争吵不太公平。
她咽下了脑海中的讽刺话语，然后朝他微笑。
“天气很好，是吧？”
他脸上的担忧神情消失了，他也微笑起来，双眼暖和成了深沉、新鲜的绿色，就像路边树脚下厚实的苔藓。
“很不错。”他说道，“离开房子感觉很好，是吧？”
她迅速看了看他，但是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话中有话。
她没有回答，而是点头同意，仰脸感受在云杉和冷杉树林中游荡的微风。几片红褐色的颤杨树叶被吹落，旋转着飘下来，短暂地粘在他们的家纺马裤和浅色羊毛长袜上。
“等等。”
她心血来潮，停了下来，脱掉皮靴和长袜，将它们随意地塞进肩上的帆布背包。她站着不动，欢欣地闭着双眼，在一块潮湿的苔藓上扭动赤裸的长脚趾。
“哦，罗杰，你试试！感觉很棒！”
他扬起一只眉毛，但是顺从地放下了枪——离家时他带上了这把枪，而她尽管有种想把枪拿过来自己带的占有欲，但还是让他带了——脱下鞋袜，谨慎地将一只骨骼修长的腿踩进她旁边的苔藓里。他不由自主地闭起了双眼，嘴巴圆起来，不出声地感叹。
在本能的驱动下，她倾身过去吻了他。他惊讶地睁开双眼，但是他的反应也很快。他用长长的胳膊搂住她的腰部，彻底亲吻了她。晚秋的这一天异常暖和，他没有穿外套，只穿了打猎穿的衬衫。隔着他的羊毛衬衫，能够特别直接地感受到他的胸脯；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小乳头在她的手掌下面立了起来。
上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风向变了。微弱的哭声从下面翻动的林海中飘上来。或许是孩子的哭声，或许只是远处乌鸦的叫声，但是她迅速地把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过去，就像指南针转动过去指向真正的北方。
有些扫兴，于是他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想回去吗？”他问道，听上去有些无奈。
她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不。我们再走远一些吧。不要让他们被我们的声音吵到——我的意思是，被枪声吵到。”
他咧嘴笑起来，她感觉滚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是的，她没法儿假装不知道他们这次单独出行还有其他目的。
“是的，也不要让枪声吵到他们。”他说道，他弯腰穿上鞋袜，“那我们走吧。”
她蹲下去穿鞋袜，却趁机把枪拿了过来。倒不是她不信任他拿枪，尽管他承认之前没有用过这种枪。只是她喜欢拿枪的感觉，即使没有上膛，把沉甸甸的枪挎在肩上，也会让她感觉到安全。这支枪是陆战型火枪，长五英尺多，重达十来磅，但是抛光的核桃木枪托在她手里很舒适，沉甸甸的钢枪管靠在她的肩上，枪口对着天空，感觉也很不错。
“你要光着脚走？”罗杰疑惑地看了看她的双脚，然后抬头朝山坡上面看，一条小路蜿蜒穿过黑莓灌木和断落下来的树枝。
“就走一会儿。”她安慰他道，“我小时候总是光脚走路。爸爸——弗兰克——每年夏天都会带我们去山里，去怀特山或者阿迪朗达克山。过一个星期，我的脚底就像皮革一样，我可以在火烫的煤块上走，没有什么感觉。”
“是啊，我也是。”他微笑着说道，把自己的鞋也收了起来，“不过，”他说道，点头指了指那条蜿蜒穿过灌木丛和花岗岩石块的小路，“沿着尼斯河岸或者福斯湾的卵石滩走，要比走这条路轻松些，尽管河岸和海滩上有很多石头。”
“有道理。”她说道，微微皱眉看他的脚，“你最近打过破伤风疫苗吗？小心踩到尖利的东西，把脚给扎破。”
他已经在她前面爬坡了，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
“在从石头里面穿越之前，我打过了几乎能打的所有疫苗。”他回头安慰她道，“伤寒、霍乱、登革热之类的。破伤风疫苗肯定也打了。”
“登革热？我以为自己打了所有疫苗呢，但是没有打登革热的。”她把脚趾抓进凉爽、茂密的枯草里，跨了几个大步子，赶上了他。
“在这上面不需要登革热疫苗。”小路绕过一个长着茂密发黄木瓜树的斜坡，消失到一丛墨绿色的铁杉树下。他为她抬起沉重的树枝，她小心翼翼地斜挎着枪，弯腰走过去，走进气味浓烈的幽暗树丛里。
“我当时不确定自己需要去哪里。”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很随意，在树下的阴暗空气里显得很沉闷，“如果是沿海市镇，或者是西印度群岛，那就会有许多有趣的非洲疾病，都是被运奴船带进去的，所以我觉得要做好准备。”
她借由地形崎岖而没有回答他，但是惊愕地——同时也特别开心而惭愧地——发现他当初为了跟着她和寻找她，做了那么多准备。
地上盖着斑驳的棕色针叶，但是很潮湿，所以并不硌脚和扎脚。针叶在她赤裸的脚底下感觉松软、凉爽，很有弹性，让她觉得它们至少有一英尺厚。
“哦！”罗杰在路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踩到一个烂柿子，差点儿摔倒，抓住冬青树丛，又被有刺的叶子扎疼。
“该死。”他说道，吮吸着受伤的拇指，“打破伤风疫苗是件好事，是吧？”
她大笑起来，表示赞同，但是在爬坡途中担心起来。杰米在开始走路，或者赤脚爬上的时候怎么办？他很了解麦克劳德和奇泽姆家的小孩儿，更不用说杰梅恩，所以知道小男生至少每个星期都会被扎伤、擦伤、割伤或者摔骨折。她和罗杰有疫苗保护，不会患白喉、破伤风之类的疾病，但是杰米没有这样的保护。
她吞咽一口唾液，回忆起昨晚的事情。父亲养的那匹凶残的马，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克莱尔让他脱掉衣服坐在火炉前面，给他清洗和包扎伤口。杰米当时在摇篮里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他微笑着把他抱出来，放到他的大腿上。
“马儿快跑，马儿快跑。”他吟唱道，温柔地上下晃动杰米，“这匹马儿是坏蛋！马儿快跑，马儿快跑。我们把它送去地狱，让它被火烤！”
但是，让她铭记在心的并不是这红头发的两爷孙相互傻笑的温馨画面，而是火光照亮她儿子的晶莹剔透、完美无瑕的皮肤，把她父亲背上纵横的伤疤照得闪亮，还照亮他胳膊上血淋淋的深红伤口。这个时代对男人来说很危险。
她无法保护杰米不受伤害，她很清楚。但是，想到他——或者罗杰——受伤或生病，她就觉得内心纠结，冷汗就会从脸颊上冒出来。
“你的手指没事吧？”她朝罗杰转过身去。罗杰显得很惊讶，完全忘记了受伤的拇指。
“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拇指，“哦，当然没事。”
但她还是把他的手拉过来，亲吻了他受伤的拇指。
“你要小心。”她激动地说道。
他大笑起来，在她怒视他时一脸讶异。
“我会的。”他说道，稍微淡定下来。他朝她挎着的火枪点了点头，“别担心，我虽然没有使过枪，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我不会把手指打掉的。在这里练枪合适吗？”
他们走到了一块荒地上，那是一片高山草地，长着茂密的野草和杜鹃花。远端有一排颤杨，苍白的树枝上飘动着少许还未掉落的金色和深红色树叶，在深蓝天空的映衬下很鲜艳。一条小溪在看不见的地方汩汩地向下流，一只红尾鹰在高空盘旋。太阳现在已经升得很高，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肩膀上，附近有块宜人的长满草的斜坡。
“很合适。”她说道，然后把火枪从肩上取了下来。
* * * *
火枪很漂亮，长五英尺多，但是十分平衡，伸出手臂可以稳固地握住它。布丽安娜现在就稳稳地端着枪，演示给罗杰看。
“看见没？”她说道，流畅地收回手臂，把枪托靠到了肩膀上，“那是平衡点，你要用左手握住那里，用右手握住扳机旁边的枪托，把枪托顶在你的肩膀里。靠稳固，要很扎实，会有些后坐力。”她将有斑点的核桃木枪托轻轻地顶到穿着鹿皮衣的肩膀上，演示给罗杰看，然后把枪放低，递给罗杰。他不舒服地注意到，布丽安娜在把枪递给他时，比把孩子递给他时还要小心谨慎一些。不过，他可以看得出来，杰米要比这把枪更加坚不可摧。
她教他用枪，刚开始有些犹豫，不愿意纠正他。但是，他咬着自己的舌头，细心地模仿她的动作，跟着她流畅地完成各个步骤，用牙咬开子弹夹，上膛，装填，然后检查。他很烦恼自己作为新生的笨拙，但是私底下被她那种放松、有力的动作吸引，而且欲望也被极大地激起。
她的双手差不多和他一样大，尽管骨架显得纤细，但是她使枪时特别熟练，就像其他女人做针线活和扫地一样。他蹲在他身边，低头在皮口袋里翻找。她穿着家纺马裤，大腿的肌肉紧绷着鼓起来。
“找什么，你带午饭了？”他开玩笑道，“我以为我们要打点东西来吃呢。”
她没有理他，从里面掏出一张用作靶子的白色破手帕，然后挑剔地皱着眉头，将手帕抖散开来。他曾经觉得她散发着茉莉花和野草的香味；现在她散发着火药、皮革和汗液的气味。他呼吸那种气味，手指悄悄地抚摸着木枪托。
“准备好了？”她说道，微笑着看了看他。
“哦，好了。”他说道。
“检查打火石和火药池。”她说道，站起身来，“我去把靶子挂好。”
从后面看，她的红头发紧紧盘在后面，宽松的鹿皮打猎衬衫遮住从肩膀到大腿的身体，让她与她父亲的相似度令人惊讶地增加了。不过，不会把他们俩搞混淆，他心想。不管穿没穿马裤，詹米·弗雷泽这辈子都没有那样的屁股。他看着她走路，祝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位射击老师。
他的岳父本来愿意教他射击。詹米枪法不错，也有耐心。罗杰见过他在晚饭后带奇泽姆家的男孩儿出去练枪法，在空玉米地里打石头和树木。让詹米知道罗杰不会使枪是一回事；在詹米那双冷静的蓝色眼睛下忍受屈辱，展示有多么不会使枪，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除却自尊，他让布丽安娜和他出来练枪，还有个隐秘的动机。他倒没有觉得那个动机有多隐秘。在他提议布丽安娜教他打枪时，克莱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布丽安娜，露出心照不宣的被逗乐神情，让布丽安娜皱起眉头，用责备的语气说：“妈妈！”
除了在集会上新婚夜那几个短暂的小时，这是他头一回——也是仅有的一回——与布丽安娜独处，远离了杰米贪得无厌的需求。
他看到了她放低手臂时金属反射过来的阳光。他十分开心地意识到，她戴着手镯。那个手镯是他在求婚时送给她的——那是在另外一个时代，在因弗尼斯冬夜的寒冷雾气中。那是个简单的银环，刻着法语文字：我爱你，有点儿，许多，充满激情，完全不。
“充满激情。”他低声说道，联想着她什么都没有穿戴，只戴着那个手镯和婚戒。
但是，先做重要的事情，他告诉自己，然后拿起了新的弹夹，毕竟还有时间。
* * * *
布丽安娜很满意，罗杰上膛虽然还不快，但正在养成好习惯，所以她最终允许他练习瞄准，最后让他开枪射击了。
他试了十多次，才最终击中了那张白色的方手帕，但是在看到手帕边沿被枪击变黑时，他感到兴高采烈，于是又伸手去拿新的弹夹，而刚才那枪的烟雾都还没有消散。激动的成就感让他又打了十多个弹夹，几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事情，只注意到枪托的后坐、枪声、火药光，以及偶尔击中目标时，那个气喘吁吁的激动瞬间。
现在手帕已经破烂不堪，草地上方飘着一团团浅白的烟雾。那只红尾鹰在第一声枪响时，已经随着附近的其他鸟儿逃跑，不过他耳朵不停嗡鸣，就像一大堆山雀在鸣叫。
他把枪放低，咧嘴笑着看布丽安娜；布丽安娜也大笑起来。
“你看上去像滑稽说唱秀里的插话演员。”她说道，鼻尖都笑红了，“来，擦一擦，然后我们再试着打远些。”
她把枪拿过去，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手帕。他把脸上的黑色污渍擦掉，看着她灵敏地擦拭枪管，重新装填弹药。她站直身子，然后听到了什么东西；她突然抬起头，双眼盯着草地那边的一棵橡树。
罗杰的耳朵仍然“嗡嗡”作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但是，他转过身，瞥到了一丝动静。一只深灰色的松鼠，端坐在一根松树枝上，离地至少三十英尺。
布丽安娜丝毫没有犹豫，把枪抬到肩膀上，顺势开枪。松鼠身下的那根松树枝被炸成木屑，而那只松鼠被打倒，从那些松树枝上弹着落下来，最终落到了地上。
罗杰朝那棵松树跑去，但是没有必要着急，那只松鼠已经死了，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就像一团毛茸茸的破布。
“打得好。”他祝贺道，拿起那只松鼠，让布丽安娜过来看，“但是它身上都没有印记，你肯定是把它吓死的。”
布丽安娜冷静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要打它，罗杰，我就肯定会击中了。”她说道，声音中有些许责备的意味，“而且，如果我击中了它，你现在拿着的就是一捧松鼠肉酱了。那样大的东西，就不用瞄准身体打；只用打它们的脚下，把它们打倒。这是一种特别的打法。”她解释道，就像和蔼的幼儿园老师在纠正愚笨的小朋友。
“哦，是吗？”他忍住些许怒意，“你父亲教你的？”
“不是，是伊恩教我的。”
他发出含糊的声音回应。伊恩在家中是个尴尬的处境。大家都很喜爱伊恩，罗杰知道全家都怀念他。但是，他们出于体贴，所以不常在罗杰面前提及小伊恩。
伊恩·默里留在莫霍克人的村庄里，准确说来并不是罗杰的错，但是不能否认，他也是原因之一。如果他没有杀死那个印第安人……
已经很多次了，他撇开了那晚在蛇镇的困惑记忆，却还是在身体上感觉有回响。从心里涌过的水银般恐惧感，以及从前臂肌肉里穿过的震动，这就是他当时的感受。在那个充满尖叫声的黑夜里，他用尽全力将尖利的木杆插进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黑色身影里。那是一个特别结实的黑影。
布丽安娜走到了草地那头，又立起了靶子——三块不规则的木头，立在餐桌大小的树墩上。罗杰没有说话，在马裤上擦干汗湿的双手，然后专注于新的挑战，但是伊恩·默里拒绝离开他的脑海。他很少见伊恩，却把他记得很清楚——才长大的小伙子，身形瘦高，面貌朴实却有吸引力。
每次想到伊恩，他就会在脑海里看见他的面孔——一排新刺上去的点，在脸颊上围成一个圈，从鼻梁上经过。他的脸被太阳晒成棕色，但是才被拔掉头发的头皮却是鲜明的、令人吃惊的粉红色，就像小孩子的屁股，还留着拔头发时留下的红斑。
“怎么了？”
布丽安娜的声音惊吓到他，他枪管猛地向上抬，开了枪，离目标很远。他打了十多枪，都没有击中那些木块。
他放下枪，朝她转身。她皱着眉头，但并未生气，只是迷惑和担心。
“怎么了？”她再次问道。
他深呼吸，然后用衣袖擦脸，不在意黑色的污渍。
“你表弟。”他突然说道，“他的事情我很抱歉，布丽安娜。”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担忧的皱眉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哦。”她说道，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靠近他，让他感觉到她的温暖。她深深地叹息，把额头靠在他的肩上。
“呃。”她最终说道，“我也很抱歉，但是你的错不比我的、我爸的，或者伊恩的多。”她哼了一声，或许是想笑，“如果说是谁的错，那就是丽琦的错，但是没有人责怪她。”
他有些痛苦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懂。”他回答道，伸手捧住她凉爽、顺滑的发辫，“你说得对。但是，我杀了人，布丽安娜。”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离开，而是纹丝不动，他也纹丝不动。这是他打算说的最后的话。
“你之前没有和我讲过。”她最终说道，抬头看着他。她听上去有些犹豫，不确定要不要继续问下去。微风把一缕头发吹到她的脸上，但是她没有动手去把它拨开。
“我……呃，老实说，我很少想起来。”他把手放下去，身体不再静止。她稍微抖了抖身子，站了回去。
“听上去很糟糕，不是吗？但是……”他努力寻找词语。他本来没有打算说什么，但是现在开口了，似乎很有必要解释，把话说清楚。
“那是在晚上，村子里在打仗。我逃出去了，手里拿着一根断裂的木杆，然后有人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我就……”
他的肩膀突然耷拉下去，意识到这样解释不行。他低头看着仍然握在手里的枪。
“我当时不知道我有没有杀死他。”他低声说道，注视着打火石，“我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脸。我现在仍然不知道那是谁——尽管他肯定是我认识的人；蛇镇是个小村庄，村里的战士我全都认识。”他突然心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询问死者是谁？很显然；他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他不想知道。
“战士？”她不确定地重复了那个莫霍克词语。
“是的，战士。”这个词语在他口中感觉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他能够看到她脸上的谨慎，知道这个词在她听来也很奇怪。不是谨慎使用外语词的方式奇怪，而是他父亲有时出于方便，随意混杂着使用盖尔语和苏格兰语的那种方式奇怪。
他低头盯着手里的枪，就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他没有看她，但是感觉到她再次靠近，仍然有些犹豫，但是没有反感。
“你为此感到遗憾吗？”
“不。”他立即说道，然后抬头看她，“我的意思是……我很遗憾发生了这件事，但是不遗憾我那样做。”他说话时没有停下来掂量词语，惊讶且宽慰地发现它们是真话。正如他所说，他感觉到遗憾，但是其中的愧疚感与那个人——无论他是谁——的死亡无关。他在蛇镇曾经是奴隶，对那里的莫霍克人都没有什么喜爱之情，尽管他们当中有些足够正派。他当时并无心杀人，而是自我防卫。遇到同样的情况，他还是会那样做。
但是，他还是有些许愧疚感，因为意识到自己如此轻松地就撇清了那个人的死亡。莫霍克战士会歌唱关于死者的歌谣，讲述关于死者的故事，在长屋的火堆旁边让人们铭记死者，一代又一代地传颂死者的名字，重述他们的事迹。这和苏格兰高地人的做法相同。他突然想到了詹米·弗雷泽，脸庞被集会上的大篝火照亮，呼喊族人的姓名和族系。站到我旁边来，歌手罗杰，杰里迈亚·麦肯锡之子。或许伊恩·默里最终并未觉得莫霍克人陌生。
但是，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剥夺了那个死者的姓名和生命，想要通过遗忘将他遮掩，表现得就像死亡从未发生，目的就只是让自己不承认它。这种做法不对，他心想。
她的面容静止，但并未凝固，她凝视着他的双眼，眼神像是同情。但是，他把目光挪开，又注视着手里的枪。他的手指沾着污渍，在油腻的枪管上留下了黑色的指印。她伸手把枪拿过去，在衬衫下摆上把那些印记擦掉。
他让她拿着枪，看着她，同时在自己的马裤上擦拭肮脏的手指。
“只是……难道不是如果必须杀人，就是故意的吗？”
她没有回答，紧闭着嘴唇，然后又放松开来。
“如果你用这把枪杀人，罗杰，那就是故意的。”她安静地说道。然后，她抬头看他，蓝色的双眼很专注。他看到之前误认为是同情的眼神，其实是一种凶狠的静止，就像燃尽木柴上的细微蓝色火焰。
“如果你必须枪杀某个人，罗杰，我希望你能瞄得准。”
* * * *
二十多轮过后，他能够在每六枪中至少击中木块一次了。他本来可以顽强地保持这个水平，但是她看得出来，他举枪稳住的时候前臂的肌肉都开始颤抖了。因为疲劳，他的命中率会开始变低，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对她也没有好处。她的乳房开始被奶水胀得疼痛。她得尽快想办法解决。
“我们去吃点东西。”她说道，在他打完最后那枪过后，从他手里把火枪拿了过来，“我饿死了。”
费力的射击、装填、抬枪瞄准，让他们俩都保持着温暖，但是现在已经接近冬天，空气寒冷；太过于寒冷，她遗憾地心想，不能裸着躺在干蕨上。但是，阳光很暖和，而且她有先见之明，在帆布背包里装了两条破烂的被褥，还有午餐。
他安静不语，但那是种舒适的安静。她看着他从奶酪块上切下长条，他深色的眼睫毛低垂着。她欣赏着他那种手臂修长、有能力的样子，他的手指很麻利，温柔的嘴巴轻闭着。他专心干着活，一滴汗珠在他耳朵前面，从棕色的高凸颧骨上滚了下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刚才说的事情。但是，她能够明白，他把那件事情说出来是件好事，尽管她不喜欢听或讲他在莫霍克村庄的那段经历。那段时间她也过得很艰苦——独自怀着身孕，不确定父母能否回来。她伸手接过一点奶酪，轻抚他的手指，身体向前倾，让他来亲吻她。
他亲吻了她，然后坐回去，双眼成柔和的绿色，变得清澈，没有了之前那种阴影。
“比萨。”他说道。
他眨了眨眼，然后大笑起来。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轮流回忆在这个时代没有，而在另外那个时代有的东西。
“可乐。”她立即说道，“我觉得或许可以做比萨，但要是没有可乐，比萨有什么好吃的呢？”
“比萨配啤酒十分赞。”他向她保证道，“我们可以有啤酒——倒不是说丽琦那种自家酿制的难喝的啤酒能和麦克尤恩牌的拉格啤酒相媲美。但是，你真的觉得你能做比萨吗？”
“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啊！”她皱着眉头，小口咬着奶酪，“这个奶酪不行。”她挥动手里剩下的泛黄奶酪，然后将它扔进嘴里——“味道太浓了。但是，我想……”她停顿下来咀嚼和吞咽，然后喝了一大口难喝的苹果酒。
“想一想，这个酒配比萨应该会很不错。”她把皮革酒瓶放下，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甜酒滴，“但是，至于奶酪，我觉得羊奶酪应该可以。父亲上次去塞勒姆的时候，就带了一些回来。我去找他要一些，看看口感如何。”
她在明亮、苍白的阳光中眯眼算计着。
“妈妈有许多干西红柿和大蒜。我知道她还有罗勒——不知道有没有牛至，但是没有也可以。还有面包皮——”她轻蔑地挥了挥手，“面粉、水，还有猪油，都没问题。”
他大笑起来，把夹着火腿肉和巴格夫人的酸辣泡菜的饼干递给她。
“比萨是怎么来美洲殖民地的呢？”他说道，然后举起苹果酒瓶，短暂地致意，“人们总是好奇人类的伟大发明来自何处，现在我们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柔，但是有种奇怪的语气。他的目光与她相遇。
“或许我们确实知道。”片刻过后，她低声说道，“你有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当然。”他双眼的绿色变得更深，但是仍然清澈，“你也想过，是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咬了一口火腿饼干，泡菜充满了洋葱的甜味，在她嘴里有些辛辣。他们当然想过为什么。她、罗杰、她母亲，他们都想过，因为从石圈穿越肯定有其意义。但是……她父母很少谈及战争和战斗，但她还听他们说过些许事情，自己在书上也读到过更多的历史，所以她知道有些时候这类事情会有多么随机和无意义。有时一个黑影冒出来，紧接着黑暗中就有了无名的死者。
罗杰将他剩下的面包捏碎，把碎屑扔到几英尺远的地方。一只山雀飞下来，啄了一下。很快，一群山雀从树中飞下来，叽叽喳喳，高效率地吃完了那些碎屑。他叹息着伸展身体，然后躺到了被子上。
“呃。”他说道，“你要是想明白了，你会告诉我，是吧？”
她的心跳刺痛乳房，不再安全地被抑制在胸骨的壁垒后面，而是不受束缚地炸裂着穿过她的肌肤，就像一阵阵微弱的电流在刺激她的乳头。她不敢想杰米，只要稍微想到他，她的奶水就会喷涌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就把打猎衬衫向上脱了下来。
罗杰盯着她，双眼大睁着，柔和而明亮，就像树下的苔藓。她解开亚麻系带，感觉到微风凉爽地触摸她裸露的乳房。她双手捧起乳房，感觉那种沉重感在增加，开始到达顶点，刺痛起来。
“过来。”她看着他，轻声说道，“快过来，我需要你。”
* * * *
他们在破烂的被褥下躺着，半身赤裸，舒适地相互交缠，睡眼惺忪。开始变干的奶水黏糊糊的，他们交会时的火热让被窝仍然很温暖。
阳光穿过树枝中间的缝隙，摇晃着照到她闭着的双眼上，让她在眼睑后面看到黑色的波纹，好像她在和血液同样温暖的海水里跋涉，透过深红色的海水向下看，看到黑色的火山沙在脚边变幻和波动。
他醒了吗？她没有转头或睁眼去看，而是试着向他传递信息，传递心脏慢速而慵懒的搏动，传递从血液涌到血液的疑问。他在那里吗？她沉默地问。她感觉这个问题向上穿过她的胸膛，沿着手臂钻出来。她联想她苍白的手臂底部，以及上面的蓝色血管，好像她能够看到某种隐藏的闪光，随着那个脉搏穿过血液，沿着手臂，到达她的手掌、手指，将特别轻微的悸动传到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立即反应。她能够听到他规律的缓慢呼吸，与吹过树林和草地的风形成鲜明的对比。风吹出沙沙声，就像海浪冲上沙滩时发出的声音。
她想象自己是只水母，他是另外一只。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两副透明的躯体，明亮得就像月亮，面纱般的身体以催眠的节奏里外飘动，乘着海浪游向彼此，触手飘在身后，慢慢地触摸……
他的手指穿过她的手掌，如此轻盈，就像鱼鳍或羽毛轻轻掠过。
我在这里，那根手指说道，你呢？她握住他的手指，然后他朝她翻身过来。
* * * *
在秋冬季节，天黑得比较早。离冬至还有一个月，但是才到下午四五点，夕阳就已经照到黑山的山坡。他们转朝东边回家，影子投在身前，特别长。
她拿着枪，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他们尽管不是在打猎，但是如果有猎物出现，她就会抓住机会。她早些时候打死的那只松鼠，已经被他们清洗干净，塞在大口袋里，但是用它来炖菜只算得上调味。再来几只会更好。或者打一只负子鼠，她在心里幻想。
但是，她不知道负子鼠的习性，或许它们会冬眠，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它们早就消失了。熊还在活动。她在路上见到过未干的熊粪，还看到一棵松树上有抓痕，仍然有黄色的树脂在往外渗。熊是不错的猎物，但是她不打算去寻找，也不打算冒险去打熊，除非熊先攻击他们，但是这不太可能。你不去打扰熊，熊通常就不会来打扰你。她的两位父亲都是这么和她说的，而且她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建议。
一小群山齿鹑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飞出来，就像横飞的弹片，把她吓了一大跳。
“它们味道不错，不是吗？”罗杰朝那群消失的灰白鸟儿点了点头。她生气地注意到，他也被吓了一跳，但是没有她那么严重。
“是的。”她说道，被惊吓得不开心了，“但是不能用火枪打它们，除非你只想要羽毛来做枕头。要用鸟枪，就像滑膛枪那样。”
“我知道。”他简短地说道。
她不想说话，没有了宁静的心绪。她的乳房又开始鼓胀起来，是时候回家去找杰米了。
想到这里，她稍微加快了步伐，尽管她的大脑不情愿地回忆起刚才的情形——干蕨草被压碎后散发出浓郁气味；罗杰在她上方，裸露的棕色肩膀被阳光照亮；她的奶水嘶嘶地喷出来，喷到他的胸脯上形成细小的水珠，在他们扭动的身体中间湿滑、温暖，后来又变凉。
她深深地叹息，然后听到他在喉咙里低声地笑。
“嗯？”她转过头，他挥手指了指身前的地面。他们在走路时挨得越来越近，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种将他们拉近的牵引力。现在，他们的影子在顶部融合，就像一头蜘蛛般的奇怪四腿动物在前面走动，两个脑袋靠向彼此。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部，影子的一个脑袋向下沉，与另外那个脑袋合并成了一个圆形。
“今天很不错，是吧？”他轻声说道。
“是的，很不错。”她说道，然后微笑起来。她本来要说更多，但是在树枝的沙沙声中，有个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然后她的身体突然离开了他。
“什么……”他开口说道，但是她把手指伸到他的唇上，让他不要出声，然后带着他悄悄地朝一丛红栎树走去。
一棵大橡树下有一群火鸡，它们舒适地在泥土里翻找，从厚厚的落叶和橡子里找出冬天的幼虫。夕阳光很低，把它们胸部五彩斑斓的羽毛照亮，在它们单调的黑色身体上就像微小的彩虹。
她已经把枪上膛，但是还没有装火药。她伸手在腰带上摸索，取下火药瓶，在火药池里装上火药，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把目光从那些火鸡身上挪开。罗杰蹲在她旁边，专注得就像一条闻到猎物的猎狗。她轻轻用手肘推了推他，扬起一只眉毛，怂恿地把枪递给他。那些火鸡离他们至多二十码，而且就算是最小的那几只，也和足球差不多大。
他犹豫了，但是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想要尝试。她坚定地把枪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朝灌木丛的一个缝隙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寻找合适的视野。她还没有教他蹲着开枪，他也明智地不做那样尝试，而是站起来，尽管那意味着要向低处射击。他有些犹豫，长长的枪管在颤抖。他从一只火鸡瞄准到另外一只，试着寻找最佳的射击目标。她的手指卷起来，紧紧握住，很想纠正他的瞄准方法，去自己扣扳机。
她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然后发生了三件事，迅速得就像同时发生的一样——枪发出巨大的响声，一堆枯叶从树底下的泥土里飞散开来，然后十五只火鸡发了疯，像一支疯狂的足球队那样朝他们跑来，歇斯底里地咯咯叫着。
那些火鸡跑到树丛里，看到了罗杰，然后疯狂地拍动翅膀，朝空中飞。罗杰低头避开了一只从他脑袋上飞过的火鸡，却被另外一只撞到胸口。他踉跄地向后退，那只火鸡抓住他的衬衫，趁机敏捷地跳到他的肩膀上，然后飞走了，在他脖子上留下了抓痕。
火枪从罗杰手里落下来。布丽安娜接住它，迅速从腰带上的弹药盒里取出子弹，严肃地上膛和装填火药。最后那只火鸡朝罗杰跑过来，急转弯，看到了她，然后再次转向，最终从他们中间冲了过去，咯咯地尖叫着。
她迅速转身，在它飞起来时瞄准，在刹那间瞥到它映衬在明亮天空下的黑色身影，朝它的尾巴开了枪。它像一袋煤炭那样落下，噗的一声落在四十码开外的地上。
她静止地站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放下枪。罗杰张着嘴，注视着她，用衬衫按着被抓流血的脖子。她朝他微笑，笑得有些虚弱，感觉握着木枪托的双手满是汗水，延迟反应的心脏剧烈跳动。
“我的上帝。”罗杰说道，十分钦佩，“不是靠运气，是吧？”
“呃，有些运气吧。”她说道，想要表现得谦虚些。但是她没有表现成功，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可能有一半的运气。”
在她把枪擦干净时，罗杰过去捡她的战利品，带回来那只重十磅的火鸡。它像被扎破的水袋那样流着血，脖子无力地吊着。
“好家伙。”他说道。他伸长手臂，把火鸡提在身前，让它把血流干，欣赏着火鸡脑袋和脖子上鲜艳的红色和蓝色羽毛，“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只见过被烤熟放在烤盘上的火鸡，肚子里面装着栗子，外面配着烤土豆。”
他将目光从火鸡转移到她身上，充满了敬意，然后朝火枪点了点头。
“那枪打得真厉害，布丽安娜。”
她感觉脸颊因为喜悦而红起来，忍住没有说“哦，哎呀，那不算什么”，而是简单地说：“谢谢。”
他们再次转身朝家里走，罗杰仍然提着滴着血的火鸡，将它稍微朝前远离自己的身体。
“你也很久没有打枪了。”罗杰说道，仍然很钦佩，“有多久呢？六个月？”
她不想低估自己的高明枪法，而是大笑起来，耸了耸肩，说出了实情。
“更像是六年，其实是十年了。”
“呃？”
“爸爸——弗兰克——教我打枪，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我十三岁的时候，他送了一把二十二口径的步枪给我。等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带我去打各种射程的陶土飞靶，或者在秋天的周末去打鸽子或鹌鹑。”
罗杰好奇地看了看她。
“我还以为是詹米教你的呢，我不知道弗兰克·兰德尔那么爱运动。”
“嗯。”她慢慢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疑问地扬起了一只眉毛。
“哦，他知道怎么射击。”她向他保证道，“二战的时候他参过军，但是他自己很少射击。他只是教我，然后看我射击。实际上，他自己从来没拥有过枪。”
“真奇怪。”
“是吗？”她故意靠近他，挨着他的肩膀，让他们的影子再次融合。现在，他们的影子看上去像个双头食人妖，肩膀上挎着火枪，手里还拿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我也有思考过……”她试着随意地说道，“那是在集会上你把他的信和其他事情给我讲过以后。”
他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思考过什么？”
她深呼吸，感觉到亚麻系带勒进乳房里面。
“我思考过，一个不会骑马或射击的男人，为什么会花费这么多力气确保他的女儿会骑马和射击？我的意思是，女孩儿们当时学这些东西并不常见。”她试着大笑，“反正在波士顿不常见。”
他们沉寂了片刻，只有走在枯叶里发出的“沙沙”脚步声。
“上帝啊。”罗杰最终低声说道，“他寻找过詹米·弗雷泽。他在信里这样说过。”
“然后，他也找到了一个詹米·弗雷泽。他也这样说过。我们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对人。”她低头看着靴子，担心游蛇。树林里有铜头蛇和林响蛇，她偶尔见过它们在石头或木头上晒太阳。
罗杰深呼吸，抬起了头。
“是啊。所以，你现在想知道——他还找到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没有把头抬起来。
“或许他找到了我。”她轻声说道。她感觉喉咙紧缩，“或许他知道我从石圈穿越回来了。但是，就算他知道了，他也没有告诉我。”
他停下来，伸手到她的手臂上，让她朝向他。
“或许他完全不知道。”他坚定地说道，“他或许只是觉得你如果发现关于弗雷泽的事情，就会尝试回来。如果你确实发现了，然后也离开了……那么他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我觉得，无论他知道什么，他都希望你能平安。”他有些狡诈地微笑起来，“就像你想要我平安一样，是吧？”
她深深地叹息，在他的话语中感到了安慰。她从小到大，从未怀疑过弗拉克·兰德尔对她的爱。她现在也不想怀疑。
“是啊。”她说道，然后稍微踮脚亲吻了他。
“那就好。”他说道，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胸部，她鹿皮衬衫的胸襟上湿了一小片，“杰米要饿了。走吧，该回家了。”
他们再次转身，朝山下走去，走进金色的栗子树叶海洋里，看着他们的影子在他们面前相拥前行。
“你觉得……”她开口说道。一个影子的脑袋朝另外那个影子的脑袋倾斜，聆听着。
“你觉得伊恩幸福吗？”
“我希望他幸福。”他回答道，然后用胳膊搂紧了她，“如果他像我这样，有这么一位妻子，那么我敢肯定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