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三分之一只山羊
事情最终并没有完全结束。已经天黑很久了，我们才在比尔兹利家处理完所有事情，收拾妥当，重新打包，然后装上马鞍。我建议吃完东西再离开，我们在早餐过后就没有吃东西了，但是这个地方的气氛让人特别不安，詹米和我都没有胃口。
“等会儿再吃，”他把鞍包抬到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房子，“我肚子空得像个葫芦了，但是看到这个地方，我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去。”
“我懂你的意思，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尽管没有什么东西，我还是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只有那间房屋静止、空荡荡地立着。
太阳已经落到山下，那间农舍所在的山坳上盖着寒冷的、蓝色的阴影。比尔兹利的坟墓堆在那棵花楸树的赤裸树枝下，泥土因为湿润而显黑。看到它，就会想起沉重的湿土，想起腐烂。
“你会腐烂和死去。”詹米当时对他说。我希望这二者的顺序调换，能够对比尔兹利有些好处。但对我没有好处。我拉紧披肩，用力呼气，然后深吸气，希望寒冷清新的松树气味能够驱除似乎粘在双手、衣服和鼻子上的挥之不去的腐肉臭味。
马匹在挪动身子，用力踩踏地面，摇摆着马鬃，急切地想要离开。我不责怪它们。我没法阻止自己再次回头。很难想象比这里更加凄凉的景象，更难想象的是独自留在这个地方。
显然，比尔兹利夫人想象过，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此时，她从畜棚里走出来，怀里抱着那只小羊，宣布她要和我们同行。那些山羊也显然想要一起，她把小羊递给我，走回畜棚。
那只小羊沉甸甸的，半睡半醒，灵活的小关节曲着，整个身体蜷缩成舒适的一团。它在我的手上呼出温暖的气息，轻轻地咬我的手，看我是用什么制成的，然后发出满足的哼声，放松地贴着我的胸口，一动不动，十分安静。它发出更响亮的哼声，轻推我的大腿，说明它的母亲在场；那只母山羊警惕地盯着它的孩子。
“嗯，她不太能把它们留在这里，”我对在我身后发出不满声音的詹米嘟哝道，“得有人给它们挤奶。而且，路也没有很长，是吧？”
“你知道山羊走得有多慢吗，外乡人？”
“没有算过。”我特别暴躁地说，然后挪动怀里那只毛茸茸的羊羔，“但是，在黑暗里，它们不会比马慢多少。”
听我这么说，他发出苏格兰式的喉音，比喉里有痰时更加有表现力。他咳嗽了两声。
“你听上去很糟糕，”我说道，“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我要给你抹薄荷鹅油，我的小伙子。”
他没有反对，这说明他的活力被压抑得很严重，我很担心。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询问他的健康状态，比尔兹利夫人就从畜棚里走出来，带着六只山羊，它们被绳子系在一起，就像一群醉得很开心的犯人。
詹米怀疑地看着那些山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去考虑眼前的后勤问题了。毫无疑问，只能让比尔兹利夫人骑凶狠的吉迪恩。但詹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比尔兹利夫人的肥大身躯，然后再看了看我那匹矮小的母马，它比小型马大不了多少，然后咳嗽起来。
沉思片刻过后，他让比尔兹利夫人骑上猪小姐，怀里平稳地抱着困倦的小羊羔，我和他骑吉迪恩。我骑在鬐甲上，理论上可以避免它把我从它的背上甩到树丛里。詹米在公山羊的脖子上系好绳索，再松垮垮地把另外那头系在母马的鞍上，但是没有用绳索系那些母山羊。
“母山羊会跟着它的孩子，其他的山羊也会跟着这只公山羊。山羊是群居动物，它们不会想要自己走丢，尤其是在晚上。嘘……”他低声说道，蹲下去检查马鞍的腹带时鼻子带着点好奇地伸了出来，“猪应该就不行，它们会自己走自己的路。”他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拍了拍一只山羊的头。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就立即把它松开。”他告诉比尔兹利夫人，给她看她手旁边那个没有系死在马鞍上的绳套，“如果马带着你们跑，你的小家伙会被吊在上面。”
她点了点头，在马背上显得很肥大，然后她抬起头，朝房屋看去。
“我们要在月亮升起来之前离开，”她轻声说道，“那时候她会出来。”
一阵寒意传过我的脊柱，詹米迅速回头去看那间变黑的房子。炉火已经熄灭，没人想过要关上那扇门，它大开着，就像一个空洞的眼眶。
“谁？”詹米问道，声音中明显有种怒意。
“玛丽·安，”比尔兹利夫人回答道，“她是最后那个。”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强调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梦游。
“最后那个什么？”我问道。
“最后那个妻子。”她回答道，然后拿起了缰绳，“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站在那棵花楸树下面。”
詹米转过头看我。天太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我不需要看见。我清了清嗓子。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把门关上？”我建议道。比尔兹利先生的灵魂或许已经出来了，而且不管比尔兹利夫人对房屋和屋里的物品感不感兴趣，我们似乎都不应该把它们留给浣熊和松鼠，更不用说其他可能被屋里气味吸引而来的更大型的东西了。但是，我确实完全不愿意靠近那间空房屋。
“骑上马，外乡人。”
詹米大步穿过庭院，有些过于用力地将那扇门关上，然后麻利地走回来，翻身骑到我身后。
“驾！”他严厉地说道。然后我们出发了，逐渐升起的半月刚好露出树梢。
比尔兹利家离大路约有四分之一英里，地面从它所在的山坳开始向上升。因为那几只山羊，我们走得很慢。我看着我们穿过的那些草地和灌木，心想它们被我更清楚地看到是因为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因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我感觉特别安全，身下是马匹的强壮身体，周围是山羊的友好叫声，而詹米在我身后，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腰部，这令人安慰。但是，我不确定我是否已经安全到可以转回头去看比尔兹利家的农舍。与此同时，转头去看它的冲动又特别强烈，几乎抵消了我对那个地方的恐惧。但只是几乎。
“那棵树其实算不上是花楸树，是吧？”詹米的声音柔和地从我身后传来。
“算不上。”我从他搂着我的那只坚实手臂里寻找勇气，“它其实是山梨树，但是很像花楸。”我见过很多次花楸树。高地人经常把山梨树种在小木屋或房屋旁边，因为它们的深橙色的浆果和羽状树叶确实很像苏格兰的花楸树，它们是属类相近的两种树。但是，我想詹米那样问并不是在植物学分类上吹毛求疵，而是在怀疑那种树是否也具有同样的驱魔特性，能够保护人们远离邪恶力量和魔法。他选择把比尔兹利先生埋葬在那棵树下，并不是出于审美感受，也不是出于方便。
我捏了捏他被磨出水疱的那只手，他轻吻了我的头顶。
走上大路时，我确实回头看了看，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那间农舍饱经风霜的木瓦发出微弱的闪光。那棵花楸树，以及可能存在——或许没有存在——于树下的无论什么东西，都被掩藏在黑暗之中了。
吉迪恩表现得还算正常，对于背上骑了两个人，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我觉得它对能够离开那个农场也感到很开心。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但是詹米捏了捏我的腰，觉得这个邪恶的家伙只是在等待时机，计划在以后干某种坏事。
那些山羊似乎将这次夜晚的远足视为嬉戏，特别感兴趣地跟着漫步，咬几口干草，撞一撞其他的羊和马，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群大象行走在易断的灌木丛中。
最终，我们离开了比尔兹利家，我感觉特别解脱。松林完全遮蔽了那个山坳，我坚决地将心思从今天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上转移开，开始想在布朗斯维尔会有什么等着我们。
“希望罗杰应付得还不错。”我说道，倚靠着詹米的胸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嗯。”根据丰富的经验，我判断出这个充满鼻音的回答说明了他大致上礼貌地同意我的观点，尽管其中还有种对于真实情况完全不在意的冷漠。要么是他觉得没有理由担心，要么是他觉得罗杰可以自生自灭。
“希望他找到了旅馆，”我说道，心想这个可能性或许能够得到稍微热情一些的回应，“有热的食物和干净的床铺就很好了。”
“嗯。”他的这次回应中有一丝幽默，还有一种被丰富经验培育出来的怀疑，他不相信热的食物和干净的床铺这种东西会在卡罗莱纳的偏远地区存在。
“那些山羊好像很听话。”我说道，然后期待地等着。
“嗯。”这是勉强的同意，其中有种强烈的怀疑，不相信那些山羊会持续听话。
我仔细地思考另外的话，希望能让他再次这样说——连续三次是他目前的记录，但是吉迪恩突然证实了詹米最初对它的不信任，仰起马头，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呼哧声。
我向后撞在詹米的胸上，脑袋狠狠地撞到他的锁骨，这让我眼冒金星。他用力搂紧我，大喊着单手拉拽缰绳。
我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他用的是英语还是盖尔语。吉迪恩嘶鸣起来，抬起前蹄，用蹄子在地上蹬。我忙乱地摸索能任何能够抓的东西，鬃毛、马鞍、缰绳……一根树枝打在我的脸上，让我看不见东西了。情形一片混乱，有尖叫声、羊叫声，以及布料撕破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我，让我飞到了黑暗当中。
我没有被摔晕，但是这没有多大区别。我四肢摊开地躺在树丛里，用尽全力呼吸，不能移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不远处有可恼的吵闹声，那几只恐慌山羊的叫声占了主要部分，其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不，应该是两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我迷惑地摇了摇头，翻身开始爬行，而后才意识到其中的一种声音是什么。我听见过黑豹的叫声很多次，但是每次都是在安全的远距离听见的，此时这头黑豹离得并不远。我刚才听到的那种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就是黑豹咳嗽的声音，而且离得特别近。
我撞到一根倒下的巨大圆木，立即滚到它的下面，尽可能地将自己挤进那个狭小的裂缝。那不是我见过的最佳藏身地，但是至少能够挡住任何从树上扑到我身上的东西。
我仍然能够听见詹米在大喊，尽管他那种男高音的喊叫已经变成了某种沙哑的愤怒。那几只山羊都不再叫，可那只黑豹没法把它们都咬死吧？我也听不见比尔兹利夫人的声音，但是那两匹马特别激动，不停地嘶鸣和跺脚。
我的心脏贴在堆积着树叶的地上剧烈跳动，我的下巴上流出一丝冷汗。担心被吃掉的原始恐惧无与伦比，我和那些动物一样十分害怕。旁边的树丛中发出哗啦声，詹米大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沙哑地说道，我不愿意从避难处出去，除非确定那只黑豹在哪里，或者说至少确定它没有在我附近。那两匹马已经不再嘶鸣，尽管仍然在打响鼻和跺脚，弄出足够多的声音，说明它们俩都没有成为猎物或逃跑。
“在这里！”我稍微大声地喊道。
我听到更多的哗啦声，就在旁边。詹米跌跌撞撞地穿过黑暗，蹲伏下来，伸手到圆木下面摸索，摸到并抓住我的胳膊。
“你还好吗，外乡人？”
“没有注意好不好，但是应该没问题。”我说道。我小心翼翼地从圆木下面爬出去，总结自己的状况。到处都是瘀伤，两只手肘都被擦伤，脸上被树枝拍打到的地方有些刺痛。基本上没事。
“很好。那你快来，它受伤了。”他扶我站起来，然后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腰上，开始推着我穿过黑暗。
“谁？”
“当然是那只山羊了。”
我的双眼现在完全适应了黑暗，分辨出了吉迪恩和猪小姐的巨大身影，它们站在一棵没有树叶的白杨树下面，焦虑地摆动着鬃毛和尾巴，唰唰作响。一个较小些的身影，应该是比尔兹利夫人，正蹲伏在旁边，身下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能够闻到血的味道，以及山羊的强烈臭味。我蹲下去，把手伸出去，摸到粗糙、温暖的羊毛。山羊在我的触摸下猝然一动，发出洪亮的咩咩声，让我稍微感觉到安心。它或许受伤了，但是并没有濒临死亡，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没有，我双手下面的身体结实而有活力，肌肉紧绷着。
“那只黑豹呢？”我问道。我摸到了坚硬的羊角，匆匆向后沿着脊柱摸索，然后摸到肋骨和侧腹部。它没有反抗，腹部在我的双手下面剧烈地起伏。
“走了。”詹米也蹲下来，抚摩那只山羊的头，“好了，小家伙，没事的。坚持住，我的朋友。”
我在山羊的身上没有摸到伤口，但是我确实能够闻到血的气味，一种火烫的金属气味，扰乱着夜晚树林里的清新空气。那两匹马也能闻到，它们嘶鸣了几声，在黑暗中不安地挪动。
“真的确定它已经走了？”我问道，试着无视那种脖颈被凝视的感觉，“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是的。那只黑豹叼走了一只母山羊。”詹米告诉我。他跪到我旁边，伸手到那只山羊的脖子上。
“比尔兹利夫人放开了这个勇敢的家伙，然后它就迎头朝黑豹冲过去了。我没有完全看清楚，但是黑豹的爪子应该拍到了它。我听到黑豹的号叫，然后它也发出了叫声。它的腿应该是断了。”
确实。在这个信息的引导下，我轻松地找到了断腿的地方，就在右前腿的肱骨上面。皮毛没有被损坏，但是骨头完全断裂了，我能够感觉到位移的细小骨刺。我触碰那条腿时，山羊爬起来用羊角顶我的胳膊。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不停地转动。在微弱的月光里，能够看见它奇怪的方形瞳孔，但是瞳孔没有颜色。
“你能治好它吗，外乡人？”詹米问道。
“我不知道。”那只山羊仍然在挣扎，但是随着休克变得严重，它的忙乱动作正明显地变得越来越弱。我咬着嘴唇，在羊腿和身体中间摸索脉搏。骨折可以愈合，休克则十分危险，我见过很多动物以及少数人，在受到并不致命的伤害后很快死亡。
“我不知道。”我再次说道。我的手指最终找到了脉搏，它搏动得很慢，而且浅弱。我试着设想种种有可能的治疗方法，全都很原始。“詹米，就算我能接好这条腿，它也很可能死掉。或许我们应该杀了它？羊肉要好携带很多。”
詹米轻轻地抚摩那只山羊的脖子：“那太可惜了，它这么英勇。”
听到詹米这么说，比尔兹利夫人笑起来，她紧张地低声傻笑，就像小女生的笑声，从詹米身后的黑暗中传过来。
“它的名字叫希兰，”她说道，“它是个好小伙。”
“希兰。”詹米重复道，仍然轻抚着它，“好吧，希兰。要有勇气，勇敢的家伙。你没问题的。你的蛋就像甜瓜那样大。”
“嗯，或许像柿子吧。”我刚才在检查时不经意地摸到了它的睾丸，“但是肯定足够大了。”我补充道，轻轻地呼吸着。希兰的麝腺非常活跃，使得血液的刺鼻金属味也退居其次了。
“我是在打比方嘛。”詹米特别干巴巴地说，“你需要些什么东西，外乡人？”
显然，他已经做了决定，他站了起来。
“那好，”我说道，用手腕把头发向后拨，“给我找两根直的树枝，大概一英尺长，不要嫩树枝。再从鞍包里拿点绳子。然后你可以来这里帮忙。”我边说边试着更好地抓住挣扎的山羊，“希兰似乎需要你。肯定是认出了有同样精神的人。”
詹米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在我身边，令人安慰。他最后挠了挠希兰的耳朵，然后站了起来，飒飒地从树丛里离开，没多久就拿着我需要的东西回来了。
“好的。”我从希兰的脖子上松开一只手，以便在准确的位置放置木棍，“我要给它打上夹板。我们得驼着它走，但是夹板可以让腿不弯曲，避免更多的损伤。帮我把它侧翻过来。”无论是出于雄性的自尊，还是出于山羊的固执，希兰觉得这些东西是异类，始终想要拖着断腿站起来。但是，它颈部的肌肉力量不够，脑袋令人担忧地上下摇晃，身体在两边来回晃动。它无力地在地面上乱蹬，然后停下来，喘着粗气。
比尔兹利夫人在我身后徘徊，怀里仍然紧紧抱着小羊。小羊发出微弱的哼声，似乎突然从噩梦中醒来，而希兰也发出响亮的咩声回应。
“我有个想法。”詹米低声说道。他突然站起来，从比尔兹利夫人怀里把小羊接过来，然后又跪下来，把小羊贴近希兰的侧边。希兰立即停止了挣扎，埋头去嗅小羊。小羊叫起来，用鼻子去顶希兰的侧边，希兰伸出黏糊糊的长舌头，在我的手上方淌着口水，寻找小羊的脑袋。
“动作快些，外乡人。”詹米建议道。
我不需要催促，不出几分钟便固定好了那条腿，夹板下面垫着比尔兹利夫人的一条披肩。希兰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偶尔发出哼声和叫声，但是小羊仍然在大声地哭叫。
“它的母亲呢？”我问道，尽管我不需要听人回答。山羊的事情我知晓得不多，但是母亲和孩子的事情我知道得足够多，足以明白只有死亡才能够让母亲不来找如此苦恼的孩子。其他的山羊已经回来，出于好奇、对黑暗的害怕，或者只是出于想要有伴儿，但是小羊的母亲没有挤上来。
“可怜的蓓基。”比尔兹利夫人悲伤地说道，“本来是一只很可爱的山羊呢。”
山羊的黑色身影相互推搡。一只山羊咬食我的头发，将热气呼到我的耳朵里；还有一只山羊踩到我的小腿，尖利的小蹄子擦破我的皮肤，让我尖叫起来。但是，我没有赶走它们，其他雌性山羊的存在，似乎让希兰感觉足够幸福。
我将腿骨归位，结实地绑好夹板。它把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我在它的耳朵根部找到脉搏点，检查它的脉搏。其他山羊挤进来，用嘴鼻轻推它，发出悲伤的声音。它突然抬起头，翻身趴在地上，骨折的那条腿笨拙地伸在前面。
它像醉汉那样来回摇晃了片刻，然后发出响亮、挑衅的叫声，猛地用三条腿站了起来。它很快又摔倒下去，但是这个动作鼓舞了大家。看到这个情形，连比尔兹利夫人都发出了愉快的微弱颤音。
“很好。”詹米站起来，用手指从头发里抓过，深深地叹息，“那就这样了。”
“嗯，接下来怎么办？”我问道。
“现在我要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了。”他说道，声音中有些怒意。
“我们不去布朗斯维尔吗？”
“可能会去。”他说道，“如果比尔兹利夫人刚好足够清楚去那里的路，能够依靠星光找到路的话。”他期待地朝她转过身去，但是即使她在阴暗处，我也能看到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我逐渐意识到，我们其实已经不在路上了，而那条路只是蜿蜒穿过森林的羊肠小道。
“我们应该不会离路特别远吧？”我环视四周，徒劳地朝黑暗中看，似乎某个有亮光的标志会指示出那条路的位置一样。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那条路在哪个方向。
“不远。”詹米说道，“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肯定迟早能够找到路。但是我不想这一摊子在森林里辛苦地挣扎。”他看了看周围，显然是在点数量。两匹特别难驾驭的马，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显然很奇怪，可能有杀人倾向，以及六只山羊，其中两只不能走路。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他挺起肩膀，稍微耸了耸肩，似乎是在抖松紧身的衬衫。
“我去四周看看。如果我能很快找到路，那就最好了。如果找不到，那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扎营过夜。”他说道，“白天找路要轻松很多。要小心，外乡人。”
他最后打了个喷嚏，消失到树林里面去了，留下我照料其他追随者和伤员。
那头失去母亲的小羊哭嚷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苦。它让我耳朵发疼，也让我心疼。但是，比尔兹利夫人在詹米不在时，变得稍微更加有活力了，我觉得她很害怕詹米。现在她去牵了一头母山羊过来，让它站着不动，让那只变成孤儿的小羊吃奶。小羊开始不愿意，但是它很饥饿，又特别需要温暖和安慰，所以不出几分钟，它就忙碌地吮吸起来，小尾巴在黑暗中来回摇摆。
这让我很开心，但也有些许嫉妒的感觉，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我还意识到我特别寒冷，特别疲惫，身上好几个地方都酸痛。意识到如果不是比尔兹利夫人和她同伴的复杂事情，我们早就安全地到达布朗斯维尔，吃了饭，暖和地睡在某户友好人家的火炉旁边了。我把手伸到那只小羊的肚子上，它的肚子因为吃了奶而越来越鼓，越来越结实，于是我特别伤感地想我也需要有人来照顾我。但是，此时此刻，我似乎就是好心的牧羊人，别无他法。
“你觉得它会回来吗？”比尔兹利夫人蹲在我旁边，披肩紧紧围在宽大的肩膀上。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害怕被别人听到。
“什么？那只黑豹吗？不会，我觉得不会。它回来干吗？”但是，想到詹米独自在黑暗中，我还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希兰用肩膀紧紧顶着我的大腿，打了个响鼻，然后把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发出长长的叹息。
“有人说黑豹都是成双成对地猎食。”
“真的吗？”我忍住没有打哈欠。我想要打哈欠，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因为疲惫。我眨眼看向黑暗，浑身逐渐感觉到寒冷且无精打采。“噢，好吧，我觉得一只大山羊可以对付两只黑豹。而且，”我打了个哈欠，下巴咔咔作响，“而且，那两匹马会让我们知道的。”
吉迪恩和猪小姐正友好地站在那棵白杨树下，没有表现出任何烦躁的迹象。这似乎让比尔兹利夫人安心下来，她很突然地坐到地上，肩膀耷拉着，似乎泄了气一样。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道，更多的是想要继续谈话，而不是真的想知道她感觉如何。
“我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地方。”她简单地说道。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即使刚才被那只黑豹袭击过，我们现在的处境至少也要好于在比尔兹利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在这里停留太久。
“你在布朗斯维尔有认识的人吗？”我问道。我不确定布朗斯维尔有多大，尽管听我们征召的某些民兵说起来，它似乎是个还算大的村子。
“没有。”她沉默了片刻，我感觉到，而非看到，她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宁静的月亮。
“我从来没有去过布朗斯维尔。”她补充道，几乎显得害羞。
她应该也没去过其他地方。她有些迟疑，但也几乎急切地讲了她自己的故事，我只是稍微鼓励了一下。
比尔兹利先生把她从她父亲那里带走，带着她和其他从巴尔的摩购买的商品，来到那间农舍，然后基本上算是把她当作囚犯关起来，禁止她离开农庄，也不准她被来家里的人看见。比尔兹利先生带着商品去切罗基人的领地时，就把她留下做农活。她没有人做伴，只有一个当契约劳工的小男生，这个男生耳朵失聪，从不讲话，几乎算不上陪伴。
“确实。”我说道。在白天的各种事情中，我完全忘记了乔赛亚和他的双胞胎弟弟。我心想她是知道他们俩，还是只知道凯西亚。
“你来北卡罗来纳多久了？”我问道。
“两年了，”她轻柔地说道，“两年三个月零五天。”我回忆起门柱上的那些刻痕，心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录的。从最初就开始的？我拉伸后背，惊扰到希兰，它发出了咕噜的抱怨声。
“我懂了。对了，你的教名是什么？”我问道，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她的教名。
“弗兰西丝。”她口齿不清地说道，然后耸了耸肩，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大，显得羞怯。“范妮，”她说道，“我母亲叫我范妮。”
“范妮，”我试着激励她，“这是一个好名字，我能这样叫你吗？”
“我会……很开心的。”她说道。她再次吸气，但是屏住呼吸，没有说话，显然太过害羞，说不出脑中的想法。在她丈夫死了过后，她似乎十分被动，完全没有了之前让她有活力的那种力量。
“噢，”我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克莱尔，叫我克莱尔就好。”
“克莱尔，真好听。”
“至少发音容易。”我没有多想就说道，“噢，很抱歉！”
她发出不清楚的声音，表示无所谓。也许在黑暗的鼓励下，通过介绍各自的名字，我们之间有了些许亲密感。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已经说了不少，她觉得需要继续说下去，因此她跟我说了她母亲的故事。在范妮十二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父亲以赶海为生，带着她生活在巴尔的摩。他们会在落潮时沿着海岸线采集牡蛎和淡菜，看船舶和战舰经过荷瓦堡，沿着帕塔普斯科河朝上游驶去。
“那个场面……很宁静。”她特别伤感地说道，“那里很开阔，只有天空和海水。”她又仰起头，似乎渴望透过头顶交织的树枝，看到少许夜空。我心想，树林茂密的北卡罗来纳群山，对于詹米那样的苏格兰高地人来说是种庇护，能够被欣然接受，但是对于习惯了切萨皮克开阔海岸的人来说，则会显得特别幽闭和陌生。
“你觉得你会回那里去吗？”我问道。
“回去？”她显得有些惊讶，“噢，我……我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我倚靠到一棵树上，稍微伸展身子，放松后背，“你之前肯定也知道你的……知道比尔兹利先生活不久了。你就没有计划什么？”当然，把他慢慢地折磨死不算是计划。我突然想到，我与这个女人独自在黑暗中，在那些山羊的陪伴下，一直相处得特别放松。她或许确实是比尔兹利先生的受害者，或者她只是这样说，以便得到我们的帮助。我理应回想起比尔兹利先生被烫伤的脚趾以及那个阁楼上的惊人场景。我稍微伸直身体，伸手去摸索挂在腰带上的那把小刀，以防万一。
“我说过……玛丽·安没有告诉我之后怎么做……”
“玛丽·安。”我谨慎地说道，“嗯，那应该是……比尔兹利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吧？”
她笑起来，我脖颈上的汗毛纷纷竖了起来。
“噢，不是的。玛丽·安是第四任。”
“第……四任。”我有些无力地说道。
“只有她是被他埋在那棵花楸树下面的。”她告诉我，“那是个错误。其他三个都是埋在树林里的。他应该是变懒了，不想走那么远。”
“噢。”我说道，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话语来回应。
“我跟你说过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就会站在花楸树下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以为她还活着。我害怕比尔兹利看见她，会做什么事情，所以我就悄悄地从房里出去警告她。”
“我明白了。”我的语气肯定显得不那么轻信，因为她突然朝我转过头来。我把刀握得更紧了。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我向她保证道，试着将希兰的脑袋从我大腿上推下去。我的左腿已经被它压得麻木，脚上没有感觉了。
“我可以带你去看。”她说道，声音镇静而确定，“玛丽·安跟我说过她们在哪里，另外那三个女人，我可以带你去看她们的坟。”
“没有必要。”我说道，屈伸脚趾，恢复血液循环。我决定，如果她朝我扑过来，我就把山羊推过去挡住她，然后朝旁边翻身，尽可能快地手脚并用着跑开，大喊詹米。该死的詹米到底在哪里？
“那么……嗯……范妮。你说比尔兹利先生，”我这才想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以正式的方式称呼他，“你的丈夫，杀死了四任妻子？而且没人知道？”确实不太可能有人知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比尔兹利家特别偏远，而且有女人死去——死于事故、分娩或者单纯的劳动过度——也并不是稀罕事。有人或许知道比尔兹利先生失去了四位妻子，但是完全有可能没人在意她们是怎么死去的。
“是的。”她的声音很镇静。我心想，至少没有显得危险。“他本来也要杀我，但是玛丽·安阻止了他。”
“她怎么阻止的？”
她深呼吸，然后叹息，让自己在地上坐得更舒服。她大腿上传来微弱、困倦的咩声，我意识到她还抱着那只小羊羔，放松了握着刀的那只手——她没法用怀里的小羊来攻击我。
她说，每次月亮升高的时候，她就会出去和玛丽·安说话。那个鬼魂般的女人只会在半月的时候出现，不会在新月的时候出现。
“很特别。”我低声说道，但是她没有注意到，过于专心地讲着她的故事。
对话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玛丽·安告诉范妮·比尔兹利她是谁，说了前几任妻子的遭遇，以及她自己的死法。
“他掐死了她，”范妮说道，“我能够看到她脖子上的手印。她警告我，说他终有一天也会掐死我。”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范妮确定比尔兹利先生要来杀她了。“他喝了太多朗姆酒，”她解释道，“他喝醉后总是很坏，而且这次……”
她当时紧张得颤抖，打翻了装着他晚餐的大木盘，把食物溅到了他身上。他咆哮着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于是她转身逃跑。
“他拦在我和门的中间，”她说道，“所以我就朝阁楼上跑去。我希望他醉得太厉害，没法爬上楼梯。他确实没爬上去。”
比尔兹利趔趄着绊到了脚，拉着梯子摔了下去。在他挣扎着站起来，咒骂着把梯子放回去时，有人来敲门。
比尔兹利大喊着问是谁，但是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敲门。范妮爬到阁楼边沿，看到他面红耳赤地怒视着她。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来。他已经醉得口齿不清，只是在喉咙里发出吼叫，伸出手指警告她，然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他把门打开，往外面看，然后尖叫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声音，”她特别轻声地说道，“从来没有。”
比尔兹利转身逃跑，踢到凳子摔倒，又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梯子下面，然后爬上梯子，在梯子上踩滑，又手忙脚乱地抓稳，不停地哭喊。
“他不停地叫我帮他，帮他。”她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语调，或许只是惊讶于这样的男人居然会要她帮忙。但是其中还有种令人不安的语气，透露了她在回忆时那种深沉、私密的愉悦。
比尔兹利爬到梯子上面，但是没法踏出最后一步，走进阁楼。他的脸从深红变成苍白，翻着白眼，然后没有知觉地扑倒在楼板上，双腿滑稽地吊在阁楼边沿上。
“我没法把他弄下去，我只能把他拉到阁楼里面。”她叹了一口气，“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的。”
“不是全部知道。”詹米的声音从我旁边的黑暗中传出来，让我吓了一跳。希兰因抖动醒来，发出愤怒的声音。
“该死的，你在那里待了多久？”我问道。
“足够久。”他走到我的侧面，跪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那门口是什么东西？”他问比尔兹利夫人。他的声音里只有些许好奇，但是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我全身战栗。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什么也没有，”她简单地说道，“我没有看到人。但是，我可以看到门外那棵花楸树，半月从那里升了起来。”
大家明显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詹米伸手擦了擦脸，叹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嗯，好了，我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了。帮我把那只山羊抱起来，外乡人。”
地面十分崎岖，到处都是从地里冒出来的石头，还有许多灌木丛和野蔷薇，因此难以确定黑暗中树与树之间的落脚点。我有两次差点摔倒，靠运气才勉强站稳，没有把脖子摔断。在白天就已经很难走的树林，在晚上几乎没法移动。幸运的是，我们离詹米找到的那个地点并不远。
这是一道垮塌的泥土斜坡中的浅沟，上面吊着稀稀疏疏的葡萄藤，下面长着蓬乱的野草。这里曾经有小溪，溪水冲掉了不少斜坡上的泥土，在上方留下一块突出的岩石。但是，几年前溪水因为某种原因改了道，曾经是河床的浑圆石头散乱地埋在覆盖着青苔的泥土里，我踩到其中一块滑倒，单膝跪了下去，膝盖在另外一块可恶的石头上撞得生疼。
“还好吗，外乡人？”詹米听到我的粗鲁喊声，于是停了下来，朝我转过身。他站在我上方的小山坡上，肩上扛着希兰。从下面看上去，他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的剪影显得十分奇异、骇人，就像一个长着角的巨人，耸起来的肩膀丑陋而巨大。
“还好。”我喘着气说道，“就是这里吗？”
“是的。你帮我……好吗？”他听上去比我还喘不过气。他小心地跪下去，我匆忙去帮他把希兰抱到地上。他仍然跪着，一只手撑在地上。
“希望明天早上找路的时候不要太困难。”我说道，焦虑地看着他。他精疲力竭地埋着头，每次呼吸时胸腔里都发出潮湿的齁声。我希望他能尽快到达有炉火和食物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路在哪里，”他说着再次咳嗽起来，“只是……”咳嗽让他身子厉害地抖动起来，我能够看到他绷紧肩膀，稳住身体。在他咳嗽停下来时，我温柔地抚摩他的背，能够感觉到有阵细微、持续的战栗在他身体里穿过，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肌肉超出了力量的极限。
“我不能再走了，克莱尔，”他轻声说道，似乎对承认这一点很羞愧，“我完了。”
“躺下，”我同样轻声地说道，“我会把事情处理好。”
忙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大家多少都安定下来了，马匹被缚住，小火堆也生了起来。
我跪下去检查希兰，它胸部贴地趴着，绑了夹板的那条腿伸在前面。那些母山羊安全地聚在它身后，躲在斜坡下方。它发出挑衅的咩声，用羊角威胁我。
“忘恩负义的讨厌鬼。”我说道，然后把手缩了回来。
詹米大笑，紧接着却咳嗽起来，肩膀也随着咳嗽抖动。他蜷缩在洼地的另外一侧，脑袋枕在叠起来的外套上。
“至于你，”我看着他说道，“我说要给你擦鹅油不是开玩笑。把斗篷解开，然后把衬衫掀起来，现在就做。”
他朝我眯起眼睛，快速地朝比尔兹利夫人那边看了看。他的端庄让我悄悄地微笑起来，但我还是从鞍包里找出小水壶，让比尔兹利夫人去打水，再捡些柴回来，然后我才找出那个装着药膏的葫芦。
我现在仔细看了詹米，他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白，鼻孔发红，双眼疲劳得青肿。他看上去病得特别严重，听起来更加糟糕，每次呼吸时胸腔里都有齁声。
“嗯，要是希兰不会在它的母山羊面前死掉，那么你应该也不会在我面前死去。”我不确定地说道，然后用拇指挖了些许芳香的药膏出来。
“我怎么也不会死，”他特别生气地说道，“我只是有点累。我明天早上就会完全好……噢，上帝啊，我讨厌这东西！”
他的胸脯十分温暖，我觉得他没有发烧，但很难判断，因为我的手指特别冰冷。
他猛地挪动身子，嫌弃地发出尖锐的声音，扭动着尝试躲开。我牢固地抓住他的脖子，用膝盖压住他的腹部，无视他的抗议，继续给他擦药膏。最后，他放弃了挣扎，屈服于我，只是不时地发出咯咯笑声，打喷嚏，在我碰到特别痒的地方时发出低声尖叫。那些山羊觉得这特别好玩。
几分钟过后，我就给他擦好了药膏，让他在地上喘息。他胸脯和喉咙上的皮肤被擦得发红，药膏擦在上面亮闪闪的，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薄荷和樟脑香味。我将一张厚实的法兰绒拍在他的胸上，拉下他的衬衫，把他的斗篷拉回来，用毯子舒适地盖住他脑袋以下的身子。
“好了。”我满意地说道，在布上擦着手，“等烧好了热水，我们就可以来一杯不错的夏至草茶了。”
他怀疑地睁开一只眼睛：“我们可以？”
“嗯，你可以。我自己宁愿喝热马尿。”
“我也宁愿。”
“不行，马尿没有药效。”
他呻吟起来，闭上了那只眼睛。他喘息了片刻，听上去就像生病的怒吼，然后他把头抬高了几英寸，睁开双眼。
“那个女人回来没有？”
“没有，我想她应该要花些时间才能在黑暗中找到小溪。”我犹豫了，“你是不是……听见了她跟我说的全部？”
他摇了摇头：“不是全部，但是足够多。玛丽·安之类的话？”
“是的。”
他哼了一声：“你相信她，外乡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清除指甲里的鹅油。“我当时是信了，”我最终说道，“现在我……不确定。”
他又哼了一声，这次是表示赞同。
“我倒没有觉得她危险，”他说道，“但是你得把小刀带在身边，外乡人，还有不要背对着她。我们要轮流放哨，一个小时后叫醒我。”
他闭上眼睛，咳嗽几声，然后利索地沉睡过去了。
* * * *
云层开始从月亮前面飘过，冷风吹动我们上方斜坡上的野草。
“一个小时后叫醒他。”我低声说道，挪动身子，想要在多石的地面上得到些许舒适，“哈，真是的。”我倾身过去，把詹米的头抬到我的大腿上。他轻微地呻吟，但是没有抽动。
“感冒。”我责备地对他说道，“哈！”
我扭动肩膀，向后倚靠，支撑在我们庇护所的倾斜墙壁上。尽管詹米警告过，但似乎没有必要盯住比尔兹利夫人，她顺从地在火堆上添了柴，蜷缩到羊群中间，迅速地睡着了。毕竟她也是血肉之躯，这一整天的事情也让她疲惫不堪。我能够听到她在火堆那头的声音，在山羊的各种喘息和哼声中打着鼾。
“你觉得你是什么？”我朝靠在我大腿上的沉重脑袋问道，“硫化橡胶？”我的手指无意地触摸他的头发，轻轻地抚摩。他的一边嘴角突然扬起，微笑得十分甜蜜。
那种微笑来去都很快，我惊讶地盯着他。没错，他确实在熟睡，他的呼吸沙哑，但是平稳，斑驳的长睫毛呈黑色，贴在脸颊上。我再次抚摩他的头，格外轻柔。
完全没错，他的微笑像火焰那样闪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他特别深沉地叹息，弯曲脖子，将脸朝我身上靠，然后又完全放松，身体变得柔软。
“噢，上帝啊，詹米。”我轻声说道，感觉眼睛里有了泪水。
我上次见他在睡眠中这样微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更准确地说，只有我们在拉里堡才结婚的那些日子，我才见过他这样微笑。
他姐姐詹妮当时告诉我，他小时候总是会这样，应该是说明他很开心。
我的手指伸到他柔软、茂密的头发里，在他的脖颈上卷曲起来，感受他坚实的头骨、温暖的头皮，以及上面那条细如发丝的老伤疤。
“我也很开心。”我低声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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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会儿再吃，”他把鞍包抬到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房子，“我肚子空得像个葫芦了，但是看到这个地方，我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去。”
“我懂你的意思，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尽管没有什么东西，我还是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只有那间房屋静止、空荡荡地立着。
太阳已经落到山下，那间农舍所在的山坳上盖着寒冷的、蓝色的阴影。比尔兹利的坟墓堆在那棵花楸树的赤裸树枝下，泥土因为湿润而显黑。看到它，就会想起沉重的湿土，想起腐烂。
“你会腐烂和死去。”詹米当时对他说。我希望这二者的顺序调换，能够对比尔兹利有些好处。但对我没有好处。我拉紧披肩，用力呼气，然后深吸气，希望寒冷清新的松树气味能够驱除似乎粘在双手、衣服和鼻子上的挥之不去的腐肉臭味。
马匹在挪动身子，用力踩踏地面，摇摆着马鬃，急切地想要离开。我不责怪它们。我没法阻止自己再次回头。很难想象比这里更加凄凉的景象，更难想象的是独自留在这个地方。
显然，比尔兹利夫人想象过，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此时，她从畜棚里走出来，怀里抱着那只小羊，宣布她要和我们同行。那些山羊也显然想要一起，她把小羊递给我，走回畜棚。
那只小羊沉甸甸的，半睡半醒，灵活的小关节曲着，整个身体蜷缩成舒适的一团。它在我的手上呼出温暖的气息，轻轻地咬我的手，看我是用什么制成的，然后发出满足的哼声，放松地贴着我的胸口，一动不动，十分安静。它发出更响亮的哼声，轻推我的大腿，说明它的母亲在场；那只母山羊警惕地盯着它的孩子。
“嗯，她不太能把它们留在这里，”我对在我身后发出不满声音的詹米嘟哝道，“得有人给它们挤奶。而且，路也没有很长，是吧？”
“你知道山羊走得有多慢吗，外乡人？”
“没有算过。”我特别暴躁地说，然后挪动怀里那只毛茸茸的羊羔，“但是，在黑暗里，它们不会比马慢多少。”
听我这么说，他发出苏格兰式的喉音，比喉里有痰时更加有表现力。他咳嗽了两声。
“你听上去很糟糕，”我说道，“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我要给你抹薄荷鹅油，我的小伙子。”
他没有反对，这说明他的活力被压抑得很严重，我很担心。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询问他的健康状态，比尔兹利夫人就从畜棚里走出来，带着六只山羊，它们被绳子系在一起，就像一群醉得很开心的犯人。
詹米怀疑地看着那些山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去考虑眼前的后勤问题了。毫无疑问，只能让比尔兹利夫人骑凶狠的吉迪恩。但詹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比尔兹利夫人的肥大身躯，然后再看了看我那匹矮小的母马，它比小型马大不了多少，然后咳嗽起来。
沉思片刻过后，他让比尔兹利夫人骑上猪小姐，怀里平稳地抱着困倦的小羊羔，我和他骑吉迪恩。我骑在鬐甲上，理论上可以避免它把我从它的背上甩到树丛里。詹米在公山羊的脖子上系好绳索，再松垮垮地把另外那头系在母马的鞍上，但是没有用绳索系那些母山羊。
“母山羊会跟着它的孩子，其他的山羊也会跟着这只公山羊。山羊是群居动物，它们不会想要自己走丢，尤其是在晚上。嘘……”他低声说道，蹲下去检查马鞍的腹带时鼻子带着点好奇地伸了出来，“猪应该就不行，它们会自己走自己的路。”他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拍了拍一只山羊的头。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就立即把它松开。”他告诉比尔兹利夫人，给她看她手旁边那个没有系死在马鞍上的绳套，“如果马带着你们跑，你的小家伙会被吊在上面。”
她点了点头，在马背上显得很肥大，然后她抬起头，朝房屋看去。
“我们要在月亮升起来之前离开，”她轻声说道，“那时候她会出来。”
一阵寒意传过我的脊柱，詹米迅速回头去看那间变黑的房子。炉火已经熄灭，没人想过要关上那扇门，它大开着，就像一个空洞的眼眶。
“谁？”詹米问道，声音中明显有种怒意。
“玛丽·安，”比尔兹利夫人回答道，“她是最后那个。”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强调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梦游。
“最后那个什么？”我问道。
“最后那个妻子。”她回答道，然后拿起了缰绳，“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站在那棵花楸树下面。”
詹米转过头看我。天太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我不需要看见。我清了清嗓子。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把门关上？”我建议道。比尔兹利先生的灵魂或许已经出来了，而且不管比尔兹利夫人对房屋和屋里的物品感不感兴趣，我们似乎都不应该把它们留给浣熊和松鼠，更不用说其他可能被屋里气味吸引而来的更大型的东西了。但是，我确实完全不愿意靠近那间空房屋。
“骑上马，外乡人。”
詹米大步穿过庭院，有些过于用力地将那扇门关上，然后麻利地走回来，翻身骑到我身后。
“驾！”他严厉地说道。然后我们出发了，逐渐升起的半月刚好露出树梢。
比尔兹利家离大路约有四分之一英里，地面从它所在的山坳开始向上升。因为那几只山羊，我们走得很慢。我看着我们穿过的那些草地和灌木，心想它们被我更清楚地看到是因为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因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我感觉特别安全，身下是马匹的强壮身体，周围是山羊的友好叫声，而詹米在我身后，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腰部，这令人安慰。但是，我不确定我是否已经安全到可以转回头去看比尔兹利家的农舍。与此同时，转头去看它的冲动又特别强烈，几乎抵消了我对那个地方的恐惧。但只是几乎。
“那棵树其实算不上是花楸树，是吧？”詹米的声音柔和地从我身后传来。
“算不上。”我从他搂着我的那只坚实手臂里寻找勇气，“它其实是山梨树，但是很像花楸。”我见过很多次花楸树。高地人经常把山梨树种在小木屋或房屋旁边，因为它们的深橙色的浆果和羽状树叶确实很像苏格兰的花楸树，它们是属类相近的两种树。但是，我想詹米那样问并不是在植物学分类上吹毛求疵，而是在怀疑那种树是否也具有同样的驱魔特性，能够保护人们远离邪恶力量和魔法。他选择把比尔兹利先生埋葬在那棵树下，并不是出于审美感受，也不是出于方便。
我捏了捏他被磨出水疱的那只手，他轻吻了我的头顶。
走上大路时，我确实回头看了看，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那间农舍饱经风霜的木瓦发出微弱的闪光。那棵花楸树，以及可能存在——或许没有存在——于树下的无论什么东西，都被掩藏在黑暗之中了。
吉迪恩表现得还算正常，对于背上骑了两个人，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我觉得它对能够离开那个农场也感到很开心。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但是詹米捏了捏我的腰，觉得这个邪恶的家伙只是在等待时机，计划在以后干某种坏事。
那些山羊似乎将这次夜晚的远足视为嬉戏，特别感兴趣地跟着漫步，咬几口干草，撞一撞其他的羊和马，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群大象行走在易断的灌木丛中。
最终，我们离开了比尔兹利家，我感觉特别解脱。松林完全遮蔽了那个山坳，我坚决地将心思从今天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上转移开，开始想在布朗斯维尔会有什么等着我们。
“希望罗杰应付得还不错。”我说道，倚靠着詹米的胸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嗯。”根据丰富的经验，我判断出这个充满鼻音的回答说明了他大致上礼貌地同意我的观点，尽管其中还有种对于真实情况完全不在意的冷漠。要么是他觉得没有理由担心，要么是他觉得罗杰可以自生自灭。
“希望他找到了旅馆，”我说道，心想这个可能性或许能够得到稍微热情一些的回应，“有热的食物和干净的床铺就很好了。”
“嗯。”他的这次回应中有一丝幽默，还有一种被丰富经验培育出来的怀疑，他不相信热的食物和干净的床铺这种东西会在卡罗莱纳的偏远地区存在。
“那些山羊好像很听话。”我说道，然后期待地等着。
“嗯。”这是勉强的同意，其中有种强烈的怀疑，不相信那些山羊会持续听话。
我仔细地思考另外的话，希望能让他再次这样说——连续三次是他目前的记录，但是吉迪恩突然证实了詹米最初对它的不信任，仰起马头，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呼哧声。
我向后撞在詹米的胸上，脑袋狠狠地撞到他的锁骨，这让我眼冒金星。他用力搂紧我，大喊着单手拉拽缰绳。
我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他用的是英语还是盖尔语。吉迪恩嘶鸣起来，抬起前蹄，用蹄子在地上蹬。我忙乱地摸索能任何能够抓的东西，鬃毛、马鞍、缰绳……一根树枝打在我的脸上，让我看不见东西了。情形一片混乱，有尖叫声、羊叫声，以及布料撕破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我，让我飞到了黑暗当中。
我没有被摔晕，但是这没有多大区别。我四肢摊开地躺在树丛里，用尽全力呼吸，不能移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不远处有可恼的吵闹声，那几只恐慌山羊的叫声占了主要部分，其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不，应该是两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我迷惑地摇了摇头，翻身开始爬行，而后才意识到其中的一种声音是什么。我听见过黑豹的叫声很多次，但是每次都是在安全的远距离听见的，此时这头黑豹离得并不远。我刚才听到的那种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就是黑豹咳嗽的声音，而且离得特别近。
我撞到一根倒下的巨大圆木，立即滚到它的下面，尽可能地将自己挤进那个狭小的裂缝。那不是我见过的最佳藏身地，但是至少能够挡住任何从树上扑到我身上的东西。
我仍然能够听见詹米在大喊，尽管他那种男高音的喊叫已经变成了某种沙哑的愤怒。那几只山羊都不再叫，可那只黑豹没法把它们都咬死吧？我也听不见比尔兹利夫人的声音，但是那两匹马特别激动，不停地嘶鸣和跺脚。
我的心脏贴在堆积着树叶的地上剧烈跳动，我的下巴上流出一丝冷汗。担心被吃掉的原始恐惧无与伦比，我和那些动物一样十分害怕。旁边的树丛中发出哗啦声，詹米大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沙哑地说道，我不愿意从避难处出去，除非确定那只黑豹在哪里，或者说至少确定它没有在我附近。那两匹马已经不再嘶鸣，尽管仍然在打响鼻和跺脚，弄出足够多的声音，说明它们俩都没有成为猎物或逃跑。
“在这里！”我稍微大声地喊道。
我听到更多的哗啦声，就在旁边。詹米跌跌撞撞地穿过黑暗，蹲伏下来，伸手到圆木下面摸索，摸到并抓住我的胳膊。
“你还好吗，外乡人？”
“没有注意好不好，但是应该没问题。”我说道。我小心翼翼地从圆木下面爬出去，总结自己的状况。到处都是瘀伤，两只手肘都被擦伤，脸上被树枝拍打到的地方有些刺痛。基本上没事。
“很好。那你快来，它受伤了。”他扶我站起来，然后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腰上，开始推着我穿过黑暗。
“谁？”
“当然是那只山羊了。”
我的双眼现在完全适应了黑暗，分辨出了吉迪恩和猪小姐的巨大身影，它们站在一棵没有树叶的白杨树下面，焦虑地摆动着鬃毛和尾巴，唰唰作响。一个较小些的身影，应该是比尔兹利夫人，正蹲伏在旁边，身下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能够闻到血的味道，以及山羊的强烈臭味。我蹲下去，把手伸出去，摸到粗糙、温暖的羊毛。山羊在我的触摸下猝然一动，发出洪亮的咩咩声，让我稍微感觉到安心。它或许受伤了，但是并没有濒临死亡，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没有，我双手下面的身体结实而有活力，肌肉紧绷着。
“那只黑豹呢？”我问道。我摸到了坚硬的羊角，匆匆向后沿着脊柱摸索，然后摸到肋骨和侧腹部。它没有反抗，腹部在我的双手下面剧烈地起伏。
“走了。”詹米也蹲下来，抚摩那只山羊的头，“好了，小家伙，没事的。坚持住，我的朋友。”
我在山羊的身上没有摸到伤口，但是我确实能够闻到血的气味，一种火烫的金属气味，扰乱着夜晚树林里的清新空气。那两匹马也能闻到，它们嘶鸣了几声，在黑暗中不安地挪动。
“真的确定它已经走了？”我问道，试着无视那种脖颈被凝视的感觉，“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是的。那只黑豹叼走了一只母山羊。”詹米告诉我。他跪到我旁边，伸手到那只山羊的脖子上。
“比尔兹利夫人放开了这个勇敢的家伙，然后它就迎头朝黑豹冲过去了。我没有完全看清楚，但是黑豹的爪子应该拍到了它。我听到黑豹的号叫，然后它也发出了叫声。它的腿应该是断了。”
确实。在这个信息的引导下，我轻松地找到了断腿的地方，就在右前腿的肱骨上面。皮毛没有被损坏，但是骨头完全断裂了，我能够感觉到位移的细小骨刺。我触碰那条腿时，山羊爬起来用羊角顶我的胳膊。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不停地转动。在微弱的月光里，能够看见它奇怪的方形瞳孔，但是瞳孔没有颜色。
“你能治好它吗，外乡人？”詹米问道。
“我不知道。”那只山羊仍然在挣扎，但是随着休克变得严重，它的忙乱动作正明显地变得越来越弱。我咬着嘴唇，在羊腿和身体中间摸索脉搏。骨折可以愈合，休克则十分危险，我见过很多动物以及少数人，在受到并不致命的伤害后很快死亡。
“我不知道。”我再次说道。我的手指最终找到了脉搏，它搏动得很慢，而且浅弱。我试着设想种种有可能的治疗方法，全都很原始。“詹米，就算我能接好这条腿，它也很可能死掉。或许我们应该杀了它？羊肉要好携带很多。”
詹米轻轻地抚摩那只山羊的脖子：“那太可惜了，它这么英勇。”
听到詹米这么说，比尔兹利夫人笑起来，她紧张地低声傻笑，就像小女生的笑声，从詹米身后的黑暗中传过来。
“它的名字叫希兰，”她说道，“它是个好小伙。”
“希兰。”詹米重复道，仍然轻抚着它，“好吧，希兰。要有勇气，勇敢的家伙。你没问题的。你的蛋就像甜瓜那样大。”
“嗯，或许像柿子吧。”我刚才在检查时不经意地摸到了它的睾丸，“但是肯定足够大了。”我补充道，轻轻地呼吸着。希兰的麝腺非常活跃，使得血液的刺鼻金属味也退居其次了。
“我是在打比方嘛。”詹米特别干巴巴地说，“你需要些什么东西，外乡人？”
显然，他已经做了决定，他站了起来。
“那好，”我说道，用手腕把头发向后拨，“给我找两根直的树枝，大概一英尺长，不要嫩树枝。再从鞍包里拿点绳子。然后你可以来这里帮忙。”我边说边试着更好地抓住挣扎的山羊，“希兰似乎需要你。肯定是认出了有同样精神的人。”
詹米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在我身边，令人安慰。他最后挠了挠希兰的耳朵，然后站了起来，飒飒地从树丛里离开，没多久就拿着我需要的东西回来了。
“好的。”我从希兰的脖子上松开一只手，以便在准确的位置放置木棍，“我要给它打上夹板。我们得驼着它走，但是夹板可以让腿不弯曲，避免更多的损伤。帮我把它侧翻过来。”无论是出于雄性的自尊，还是出于山羊的固执，希兰觉得这些东西是异类，始终想要拖着断腿站起来。但是，它颈部的肌肉力量不够，脑袋令人担忧地上下摇晃，身体在两边来回晃动。它无力地在地面上乱蹬，然后停下来，喘着粗气。
比尔兹利夫人在我身后徘徊，怀里仍然紧紧抱着小羊。小羊发出微弱的哼声，似乎突然从噩梦中醒来，而希兰也发出响亮的咩声回应。
“我有个想法。”詹米低声说道。他突然站起来，从比尔兹利夫人怀里把小羊接过来，然后又跪下来，把小羊贴近希兰的侧边。希兰立即停止了挣扎，埋头去嗅小羊。小羊叫起来，用鼻子去顶希兰的侧边，希兰伸出黏糊糊的长舌头，在我的手上方淌着口水，寻找小羊的脑袋。
“动作快些，外乡人。”詹米建议道。
我不需要催促，不出几分钟便固定好了那条腿，夹板下面垫着比尔兹利夫人的一条披肩。希兰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偶尔发出哼声和叫声，但是小羊仍然在大声地哭叫。
“它的母亲呢？”我问道，尽管我不需要听人回答。山羊的事情我知晓得不多，但是母亲和孩子的事情我知道得足够多，足以明白只有死亡才能够让母亲不来找如此苦恼的孩子。其他的山羊已经回来，出于好奇、对黑暗的害怕，或者只是出于想要有伴儿，但是小羊的母亲没有挤上来。
“可怜的蓓基。”比尔兹利夫人悲伤地说道，“本来是一只很可爱的山羊呢。”
山羊的黑色身影相互推搡。一只山羊咬食我的头发，将热气呼到我的耳朵里；还有一只山羊踩到我的小腿，尖利的小蹄子擦破我的皮肤，让我尖叫起来。但是，我没有赶走它们，其他雌性山羊的存在，似乎让希兰感觉足够幸福。
我将腿骨归位，结实地绑好夹板。它把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我在它的耳朵根部找到脉搏点，检查它的脉搏。其他山羊挤进来，用嘴鼻轻推它，发出悲伤的声音。它突然抬起头，翻身趴在地上，骨折的那条腿笨拙地伸在前面。
它像醉汉那样来回摇晃了片刻，然后发出响亮、挑衅的叫声，猛地用三条腿站了起来。它很快又摔倒下去，但是这个动作鼓舞了大家。看到这个情形，连比尔兹利夫人都发出了愉快的微弱颤音。
“很好。”詹米站起来，用手指从头发里抓过，深深地叹息，“那就这样了。”
“嗯，接下来怎么办？”我问道。
“现在我要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了。”他说道，声音中有些怒意。
“我们不去布朗斯维尔吗？”
“可能会去。”他说道，“如果比尔兹利夫人刚好足够清楚去那里的路，能够依靠星光找到路的话。”他期待地朝她转过身去，但是即使她在阴暗处，我也能看到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我逐渐意识到，我们其实已经不在路上了，而那条路只是蜿蜒穿过森林的羊肠小道。
“我们应该不会离路特别远吧？”我环视四周，徒劳地朝黑暗中看，似乎某个有亮光的标志会指示出那条路的位置一样。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那条路在哪个方向。
“不远。”詹米说道，“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肯定迟早能够找到路。但是我不想这一摊子在森林里辛苦地挣扎。”他看了看周围，显然是在点数量。两匹特别难驾驭的马，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显然很奇怪，可能有杀人倾向，以及六只山羊，其中两只不能走路。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他挺起肩膀，稍微耸了耸肩，似乎是在抖松紧身的衬衫。
“我去四周看看。如果我能很快找到路，那就最好了。如果找不到，那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扎营过夜。”他说道，“白天找路要轻松很多。要小心，外乡人。”
他最后打了个喷嚏，消失到树林里面去了，留下我照料其他追随者和伤员。
那头失去母亲的小羊哭嚷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苦。它让我耳朵发疼，也让我心疼。但是，比尔兹利夫人在詹米不在时，变得稍微更加有活力了，我觉得她很害怕詹米。现在她去牵了一头母山羊过来，让它站着不动，让那只变成孤儿的小羊吃奶。小羊开始不愿意，但是它很饥饿，又特别需要温暖和安慰，所以不出几分钟，它就忙碌地吮吸起来，小尾巴在黑暗中来回摇摆。
这让我很开心，但也有些许嫉妒的感觉，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我还意识到我特别寒冷，特别疲惫，身上好几个地方都酸痛。意识到如果不是比尔兹利夫人和她同伴的复杂事情，我们早就安全地到达布朗斯维尔，吃了饭，暖和地睡在某户友好人家的火炉旁边了。我把手伸到那只小羊的肚子上，它的肚子因为吃了奶而越来越鼓，越来越结实，于是我特别伤感地想我也需要有人来照顾我。但是，此时此刻，我似乎就是好心的牧羊人，别无他法。
“你觉得它会回来吗？”比尔兹利夫人蹲在我旁边，披肩紧紧围在宽大的肩膀上。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害怕被别人听到。
“什么？那只黑豹吗？不会，我觉得不会。它回来干吗？”但是，想到詹米独自在黑暗中，我还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希兰用肩膀紧紧顶着我的大腿，打了个响鼻，然后把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发出长长的叹息。
“有人说黑豹都是成双成对地猎食。”
“真的吗？”我忍住没有打哈欠。我想要打哈欠，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因为疲惫。我眨眼看向黑暗，浑身逐渐感觉到寒冷且无精打采。“噢，好吧，我觉得一只大山羊可以对付两只黑豹。而且，”我打了个哈欠，下巴咔咔作响，“而且，那两匹马会让我们知道的。”
吉迪恩和猪小姐正友好地站在那棵白杨树下，没有表现出任何烦躁的迹象。这似乎让比尔兹利夫人安心下来，她很突然地坐到地上，肩膀耷拉着，似乎泄了气一样。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道，更多的是想要继续谈话，而不是真的想知道她感觉如何。
“我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地方。”她简单地说道。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即使刚才被那只黑豹袭击过，我们现在的处境至少也要好于在比尔兹利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在这里停留太久。
“你在布朗斯维尔有认识的人吗？”我问道。我不确定布朗斯维尔有多大，尽管听我们征召的某些民兵说起来，它似乎是个还算大的村子。
“没有。”她沉默了片刻，我感觉到，而非看到，她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宁静的月亮。
“我从来没有去过布朗斯维尔。”她补充道，几乎显得害羞。
她应该也没去过其他地方。她有些迟疑，但也几乎急切地讲了她自己的故事，我只是稍微鼓励了一下。
比尔兹利先生把她从她父亲那里带走，带着她和其他从巴尔的摩购买的商品，来到那间农舍，然后基本上算是把她当作囚犯关起来，禁止她离开农庄，也不准她被来家里的人看见。比尔兹利先生带着商品去切罗基人的领地时，就把她留下做农活。她没有人做伴，只有一个当契约劳工的小男生，这个男生耳朵失聪，从不讲话，几乎算不上陪伴。
“确实。”我说道。在白天的各种事情中，我完全忘记了乔赛亚和他的双胞胎弟弟。我心想她是知道他们俩，还是只知道凯西亚。
“你来北卡罗来纳多久了？”我问道。
“两年了，”她轻柔地说道，“两年三个月零五天。”我回忆起门柱上的那些刻痕，心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录的。从最初就开始的？我拉伸后背，惊扰到希兰，它发出了咕噜的抱怨声。
“我懂了。对了，你的教名是什么？”我问道，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她的教名。
“弗兰西丝。”她口齿不清地说道，然后耸了耸肩，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大，显得羞怯。“范妮，”她说道，“我母亲叫我范妮。”
“范妮，”我试着激励她，“这是一个好名字，我能这样叫你吗？”
“我会……很开心的。”她说道。她再次吸气，但是屏住呼吸，没有说话，显然太过害羞，说不出脑中的想法。在她丈夫死了过后，她似乎十分被动，完全没有了之前让她有活力的那种力量。
“噢，”我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克莱尔，叫我克莱尔就好。”
“克莱尔，真好听。”
“至少发音容易。”我没有多想就说道，“噢，很抱歉！”
她发出不清楚的声音，表示无所谓。也许在黑暗的鼓励下，通过介绍各自的名字，我们之间有了些许亲密感。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已经说了不少，她觉得需要继续说下去，因此她跟我说了她母亲的故事。在范妮十二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父亲以赶海为生，带着她生活在巴尔的摩。他们会在落潮时沿着海岸线采集牡蛎和淡菜，看船舶和战舰经过荷瓦堡，沿着帕塔普斯科河朝上游驶去。
“那个场面……很宁静。”她特别伤感地说道，“那里很开阔，只有天空和海水。”她又仰起头，似乎渴望透过头顶交织的树枝，看到少许夜空。我心想，树林茂密的北卡罗来纳群山，对于詹米那样的苏格兰高地人来说是种庇护，能够被欣然接受，但是对于习惯了切萨皮克开阔海岸的人来说，则会显得特别幽闭和陌生。
“你觉得你会回那里去吗？”我问道。
“回去？”她显得有些惊讶，“噢，我……我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我倚靠到一棵树上，稍微伸展身子，放松后背，“你之前肯定也知道你的……知道比尔兹利先生活不久了。你就没有计划什么？”当然，把他慢慢地折磨死不算是计划。我突然想到，我与这个女人独自在黑暗中，在那些山羊的陪伴下，一直相处得特别放松。她或许确实是比尔兹利先生的受害者，或者她只是这样说，以便得到我们的帮助。我理应回想起比尔兹利先生被烫伤的脚趾以及那个阁楼上的惊人场景。我稍微伸直身体，伸手去摸索挂在腰带上的那把小刀，以防万一。
“我说过……玛丽·安没有告诉我之后怎么做……”
“玛丽·安。”我谨慎地说道，“嗯，那应该是……比尔兹利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吧？”
她笑起来，我脖颈上的汗毛纷纷竖了起来。
“噢，不是的。玛丽·安是第四任。”
“第……四任。”我有些无力地说道。
“只有她是被他埋在那棵花楸树下面的。”她告诉我，“那是个错误。其他三个都是埋在树林里的。他应该是变懒了，不想走那么远。”
“噢。”我说道，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话语来回应。
“我跟你说过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就会站在花楸树下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以为她还活着。我害怕比尔兹利看见她，会做什么事情，所以我就悄悄地从房里出去警告她。”
“我明白了。”我的语气肯定显得不那么轻信，因为她突然朝我转过头来。我把刀握得更紧了。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我向她保证道，试着将希兰的脑袋从我大腿上推下去。我的左腿已经被它压得麻木，脚上没有感觉了。
“我可以带你去看。”她说道，声音镇静而确定，“玛丽·安跟我说过她们在哪里，另外那三个女人，我可以带你去看她们的坟。”
“没有必要。”我说道，屈伸脚趾，恢复血液循环。我决定，如果她朝我扑过来，我就把山羊推过去挡住她，然后朝旁边翻身，尽可能快地手脚并用着跑开，大喊詹米。该死的詹米到底在哪里？
“那么……嗯……范妮。你说比尔兹利先生，”我这才想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以正式的方式称呼他，“你的丈夫，杀死了四任妻子？而且没人知道？”确实不太可能有人知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比尔兹利家特别偏远，而且有女人死去——死于事故、分娩或者单纯的劳动过度——也并不是稀罕事。有人或许知道比尔兹利先生失去了四位妻子，但是完全有可能没人在意她们是怎么死去的。
“是的。”她的声音很镇静。我心想，至少没有显得危险。“他本来也要杀我，但是玛丽·安阻止了他。”
“她怎么阻止的？”
她深呼吸，然后叹息，让自己在地上坐得更舒服。她大腿上传来微弱、困倦的咩声，我意识到她还抱着那只小羊羔，放松了握着刀的那只手——她没法用怀里的小羊来攻击我。
她说，每次月亮升高的时候，她就会出去和玛丽·安说话。那个鬼魂般的女人只会在半月的时候出现，不会在新月的时候出现。
“很特别。”我低声说道，但是她没有注意到，过于专心地讲着她的故事。
对话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玛丽·安告诉范妮·比尔兹利她是谁，说了前几任妻子的遭遇，以及她自己的死法。
“他掐死了她，”范妮说道，“我能够看到她脖子上的手印。她警告我，说他终有一天也会掐死我。”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范妮确定比尔兹利先生要来杀她了。“他喝了太多朗姆酒，”她解释道，“他喝醉后总是很坏，而且这次……”
她当时紧张得颤抖，打翻了装着他晚餐的大木盘，把食物溅到了他身上。他咆哮着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于是她转身逃跑。
“他拦在我和门的中间，”她说道，“所以我就朝阁楼上跑去。我希望他醉得太厉害，没法爬上楼梯。他确实没爬上去。”
比尔兹利趔趄着绊到了脚，拉着梯子摔了下去。在他挣扎着站起来，咒骂着把梯子放回去时，有人来敲门。
比尔兹利大喊着问是谁，但是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敲门。范妮爬到阁楼边沿，看到他面红耳赤地怒视着她。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来。他已经醉得口齿不清，只是在喉咙里发出吼叫，伸出手指警告她，然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他把门打开，往外面看，然后尖叫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声音，”她特别轻声地说道，“从来没有。”
比尔兹利转身逃跑，踢到凳子摔倒，又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梯子下面，然后爬上梯子，在梯子上踩滑，又手忙脚乱地抓稳，不停地哭喊。
“他不停地叫我帮他，帮他。”她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语调，或许只是惊讶于这样的男人居然会要她帮忙。但是其中还有种令人不安的语气，透露了她在回忆时那种深沉、私密的愉悦。
比尔兹利爬到梯子上面，但是没法踏出最后一步，走进阁楼。他的脸从深红变成苍白，翻着白眼，然后没有知觉地扑倒在楼板上，双腿滑稽地吊在阁楼边沿上。
“我没法把他弄下去，我只能把他拉到阁楼里面。”她叹了一口气，“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的。”
“不是全部知道。”詹米的声音从我旁边的黑暗中传出来，让我吓了一跳。希兰因抖动醒来，发出愤怒的声音。
“该死的，你在那里待了多久？”我问道。
“足够久。”他走到我的侧面，跪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那门口是什么东西？”他问比尔兹利夫人。他的声音里只有些许好奇，但是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我全身战栗。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什么也没有，”她简单地说道，“我没有看到人。但是，我可以看到门外那棵花楸树，半月从那里升了起来。”
大家明显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詹米伸手擦了擦脸，叹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嗯，好了，我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了。帮我把那只山羊抱起来，外乡人。”
地面十分崎岖，到处都是从地里冒出来的石头，还有许多灌木丛和野蔷薇，因此难以确定黑暗中树与树之间的落脚点。我有两次差点摔倒，靠运气才勉强站稳，没有把脖子摔断。在白天就已经很难走的树林，在晚上几乎没法移动。幸运的是，我们离詹米找到的那个地点并不远。
这是一道垮塌的泥土斜坡中的浅沟，上面吊着稀稀疏疏的葡萄藤，下面长着蓬乱的野草。这里曾经有小溪，溪水冲掉了不少斜坡上的泥土，在上方留下一块突出的岩石。但是，几年前溪水因为某种原因改了道，曾经是河床的浑圆石头散乱地埋在覆盖着青苔的泥土里，我踩到其中一块滑倒，单膝跪了下去，膝盖在另外一块可恶的石头上撞得生疼。
“还好吗，外乡人？”詹米听到我的粗鲁喊声，于是停了下来，朝我转过身。他站在我上方的小山坡上，肩上扛着希兰。从下面看上去，他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的剪影显得十分奇异、骇人，就像一个长着角的巨人，耸起来的肩膀丑陋而巨大。
“还好。”我喘着气说道，“就是这里吗？”
“是的。你帮我……好吗？”他听上去比我还喘不过气。他小心地跪下去，我匆忙去帮他把希兰抱到地上。他仍然跪着，一只手撑在地上。
“希望明天早上找路的时候不要太困难。”我说道，焦虑地看着他。他精疲力竭地埋着头，每次呼吸时胸腔里都发出潮湿的齁声。我希望他能尽快到达有炉火和食物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路在哪里，”他说着再次咳嗽起来，“只是……”咳嗽让他身子厉害地抖动起来，我能够看到他绷紧肩膀，稳住身体。在他咳嗽停下来时，我温柔地抚摩他的背，能够感觉到有阵细微、持续的战栗在他身体里穿过，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肌肉超出了力量的极限。
“我不能再走了，克莱尔，”他轻声说道，似乎对承认这一点很羞愧，“我完了。”
“躺下，”我同样轻声地说道，“我会把事情处理好。”
忙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大家多少都安定下来了，马匹被缚住，小火堆也生了起来。
我跪下去检查希兰，它胸部贴地趴着，绑了夹板的那条腿伸在前面。那些母山羊安全地聚在它身后，躲在斜坡下方。它发出挑衅的咩声，用羊角威胁我。
“忘恩负义的讨厌鬼。”我说道，然后把手缩了回来。
詹米大笑，紧接着却咳嗽起来，肩膀也随着咳嗽抖动。他蜷缩在洼地的另外一侧，脑袋枕在叠起来的外套上。
“至于你，”我看着他说道，“我说要给你擦鹅油不是开玩笑。把斗篷解开，然后把衬衫掀起来，现在就做。”
他朝我眯起眼睛，快速地朝比尔兹利夫人那边看了看。他的端庄让我悄悄地微笑起来，但我还是从鞍包里找出小水壶，让比尔兹利夫人去打水，再捡些柴回来，然后我才找出那个装着药膏的葫芦。
我现在仔细看了詹米，他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白，鼻孔发红，双眼疲劳得青肿。他看上去病得特别严重，听起来更加糟糕，每次呼吸时胸腔里都有齁声。
“嗯，要是希兰不会在它的母山羊面前死掉，那么你应该也不会在我面前死去。”我不确定地说道，然后用拇指挖了些许芳香的药膏出来。
“我怎么也不会死，”他特别生气地说道，“我只是有点累。我明天早上就会完全好……噢，上帝啊，我讨厌这东西！”
他的胸脯十分温暖，我觉得他没有发烧，但很难判断，因为我的手指特别冰冷。
他猛地挪动身子，嫌弃地发出尖锐的声音，扭动着尝试躲开。我牢固地抓住他的脖子，用膝盖压住他的腹部，无视他的抗议，继续给他擦药膏。最后，他放弃了挣扎，屈服于我，只是不时地发出咯咯笑声，打喷嚏，在我碰到特别痒的地方时发出低声尖叫。那些山羊觉得这特别好玩。
几分钟过后，我就给他擦好了药膏，让他在地上喘息。他胸脯和喉咙上的皮肤被擦得发红，药膏擦在上面亮闪闪的，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薄荷和樟脑香味。我将一张厚实的法兰绒拍在他的胸上，拉下他的衬衫，把他的斗篷拉回来，用毯子舒适地盖住他脑袋以下的身子。
“好了。”我满意地说道，在布上擦着手，“等烧好了热水，我们就可以来一杯不错的夏至草茶了。”
他怀疑地睁开一只眼睛：“我们可以？”
“嗯，你可以。我自己宁愿喝热马尿。”
“我也宁愿。”
“不行，马尿没有药效。”
他呻吟起来，闭上了那只眼睛。他喘息了片刻，听上去就像生病的怒吼，然后他把头抬高了几英寸，睁开双眼。
“那个女人回来没有？”
“没有，我想她应该要花些时间才能在黑暗中找到小溪。”我犹豫了，“你是不是……听见了她跟我说的全部？”
他摇了摇头：“不是全部，但是足够多。玛丽·安之类的话？”
“是的。”
他哼了一声：“你相信她，外乡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清除指甲里的鹅油。“我当时是信了，”我最终说道，“现在我……不确定。”
他又哼了一声，这次是表示赞同。
“我倒没有觉得她危险，”他说道，“但是你得把小刀带在身边，外乡人，还有不要背对着她。我们要轮流放哨，一个小时后叫醒我。”
他闭上眼睛，咳嗽几声，然后利索地沉睡过去了。
* * * *
云层开始从月亮前面飘过，冷风吹动我们上方斜坡上的野草。
“一个小时后叫醒他。”我低声说道，挪动身子，想要在多石的地面上得到些许舒适，“哈，真是的。”我倾身过去，把詹米的头抬到我的大腿上。他轻微地呻吟，但是没有抽动。
“感冒。”我责备地对他说道，“哈！”
我扭动肩膀，向后倚靠，支撑在我们庇护所的倾斜墙壁上。尽管詹米警告过，但似乎没有必要盯住比尔兹利夫人，她顺从地在火堆上添了柴，蜷缩到羊群中间，迅速地睡着了。毕竟她也是血肉之躯，这一整天的事情也让她疲惫不堪。我能够听到她在火堆那头的声音，在山羊的各种喘息和哼声中打着鼾。
“你觉得你是什么？”我朝靠在我大腿上的沉重脑袋问道，“硫化橡胶？”我的手指无意地触摸他的头发，轻轻地抚摩。他的一边嘴角突然扬起，微笑得十分甜蜜。
那种微笑来去都很快，我惊讶地盯着他。没错，他确实在熟睡，他的呼吸沙哑，但是平稳，斑驳的长睫毛呈黑色，贴在脸颊上。我再次抚摩他的头，格外轻柔。
完全没错，他的微笑像火焰那样闪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他特别深沉地叹息，弯曲脖子，将脸朝我身上靠，然后又完全放松，身体变得柔软。
“噢，上帝啊，詹米。”我轻声说道，感觉眼睛里有了泪水。
我上次见他在睡眠中这样微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更准确地说，只有我们在拉里堡才结婚的那些日子，我才见过他这样微笑。
他姐姐詹妮当时告诉我，他小时候总是会这样，应该是说明他很开心。
我的手指伸到他柔软、茂密的头发里，在他的脖颈上卷曲起来，感受他坚实的头骨、温暖的头皮，以及上面那条细如发丝的老伤疤。
“我也很开心。”我低声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