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回家过圣诞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布丽安娜问道。她翻过身，在威姆斯太太的那张小床上小心地挪动，把下巴舒适地靠在罗杰的肩膀上。
“什么我会怎么做？”罗杰几个星期来头一回感到浑身暖和，吃巴格夫人做的晚饭吃得很撑，最终才得以和妻子特别幸福地独处一个小时，感觉舒适而困倦，有些游离。
“以赛亚·莫顿和艾丽西亚·布朗的事情。”
罗杰打了个哈欠，下巴咔嗒作响，然后让自己躺得更深，玉米壳床垫在身下发出响亮的沙沙声。他觉得早些时候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他们弄出的声音，但是他并不在意。为了欢迎他回家，布丽安娜洗了头发，波浪般的长发铺在他的胸上，在壁炉的暗淡光线中闪着丝绸般的华丽微光。现在才下午，但是护窗关着，让他们有种舒适的幻觉，感觉像是在一个隐蔽的小岩洞里一样。
“我不知道，应该会像你爸那样做吧。不然还能怎么做？你的头发真好闻。”他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缕头发，欣赏着那种闪光。
“谢谢。我用的是妈妈用核桃油和万寿菊做出来的那种东西。但是，以赛亚在格拉尼特福尔斯的那个可怜妻子怎么办？”
“她怎么办？詹米不能逼莫顿回家去找她，假如她想要莫顿回去的话。”他符合逻辑的补充道，“而且，那个女孩——艾丽西亚——显然也特别愿意，你父亲肯定不能拒绝莫顿和她私奔，除非他想害死莫顿。如果布朗家发现莫顿在那里，他们会当场把他杀死，把他的皮钉在畜棚门上。”
他说得很肯定，回忆起在布朗斯维尔迎接莫顿的那两支枪。他把她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抬头去亲吻她的额头。他已经设想好几天了，亲吻她浓眉中间那个光滑、浅白的地方，它就好像是她那特别危险面容中的一片小绿洲。闪亮的双眼和犀利的鼻子都特别吸引人，更不用说生动的眉毛和丰润的嘴巴。她那张嘴很直率，但是不安宁。在三个星期的行军过后，他现在想要安宁。
他躺回枕头上，用一根手指抚摩她严厉的红眉。“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能够做的就是给那对年轻的情侣一点空间，让他们安全地离开。”他说道，“他们确实安全地离开了。等到早晨，积雪已经在融化成泥水，在踩得乱七八糟的路上，你甚至没法判断是否有一群熊走过，更不用说确定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了。”
他说得很有感情。天气突然变得暖和，积雪开始融化，民兵们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只是浑身都是泥巴。
布丽安娜叹了一口气，气息在他胸上弄出舒适的鸡皮疙瘩。她稍微抬起头，好奇地看着。
“怎么了？我身上还有泥巴？”他之前洗了澡，但是洗得很匆忙，急着要吃饭，更急着要上床。
“没有，我只是喜欢你冒鸡皮疙瘩。你的胸毛全立了起来，你的乳头也是。”她用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乳头，又有一阵鸡皮疙瘩出现在他的胸上，让她很开心。她稍微弓起后背，然后放松下来。不行，他很快就得下楼去，处理晚上的杂事，他刚才听到詹米已经出去了。
是时候换个话题了。他深呼吸，然后从枕头上抬起头，好奇地闻着从楼下厨房渗透上来的浓郁香味，问道：“在做什么菜？”
“鹅。或者说十二只鹅。”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语气——一丝懊悔。
“嗯，真是大餐啊。”他说道，留恋不舍地抚摩她的后背。她的背上和肩膀上覆盖着浅金色的软毛，只有她身后有烛光时才看得见，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迎接我们回家？”
她从他的胸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过圣诞节啊。”她说道。
“什么？”他茫然地思索，试着数清楚日子，但是过去三个星期的种种事情已经完全擦除了他心里的日历，“什么时候？”
“明天啊，傻瓜。”她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她倾斜过去，在他乳头上做了色情得难以描绘的事情，然后爬起来，把被褥弄得沙沙作响，让他失去了幸福的温暖，暴露在冷风中。
“你进屋的时候没有看到楼下的绿色植物吗？丽琦和我让奇泽姆家的一个小恶魔和我们去砍常青树，我们过去三天都在做花圈和花环。”她扭动着穿上内衣，声音稍微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觉得她听上去只是有些怀疑，而不是生气。他可以抱有希望。
他坐起来，把脚放下去，脚趾卷曲着，接触到冰冷的地板。在他自己的小木屋里，窗前铺着编织的破布地毯，但是那里现在挤满了奇泽姆家的人，或者说他听说是那样的。他把手伸到头发里揉了揉，努力地寻找并最终找到了灵感：“我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你了。”
那是大实话，而且显然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她的脑袋穿过直筒式内衣的衣领，然后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他面容上印着明显的真诚时，她那种严厉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微笑。
她走到床边，伸出双臂搂着他，将他的脑袋包裹在柔软如黄油般的亚麻内衣里，让他闻到了令人窒息的万寿菊……以及奶水的香味。噢，是啊。孩子很快就又得吃奶了。他无奈地搂住她的臀部，把头靠在她的乳房中间，短暂地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少量奶香。
“对不起，”他的声音在她温暖的身体下变得模糊，“我完全忘记了。如果没有忘记，我就会给你和杰米带礼物回来了。”
“什么样的礼物？以赛亚·莫顿的人皮？”她大笑起来，松开了手，站直身子整理头发。她戴着他在之前的某个圣诞夜送给她的那个手镯。她抬起手臂，壁炉里的光亮从那个银手镯上反射下来。
“是啊，你应该可以拿来包书皮，或者给杰米做双小靴子。”他们骑行了很长的路程，人和马匹都不顾疲惫，急切地想要回家。他感觉瘫软，不想要什么礼物，只想要和她回到床上，温暖地紧贴着彼此，飘向诱惑人的、黑色的沉睡深渊里，做芳香的美梦。但是，任务在召唤。他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然后爬了起来。
“那些鹅是今晚吃吗？”他问道，蹲下去翻那堆他早些时候扔下的沾满泥巴的衣服。他有干净的衬衫，但是奇泽姆家在他的小屋里，布丽安娜和杰米又暂时住威姆斯家的房间里，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东西在什么地方。罗杰心想，反正待会儿要去从牛棚里把牛粪翻出来，还要去喂马，没必要穿干净的衣服，吃晚饭前再修面和换衣服好了。
“啊哈。巴格夫人在外面的烧烤坑里烤着半头猪，明天的圣诞节正餐。但是，那些鹅是我昨天打的，她想要趁它们新鲜的时候吃。我们希望你们能够及时赶回家来。”
他看了看她，又听出了那种弦外之音。“你不喜欢鹅肉？”他问道。他低头看她，她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
“我从来没吃过。”她回答道，“罗杰？”
“什么？”
“我之前只是在想。我想问你是否知道……”
“是否知道什么？”
他动作缓慢，仍然包裹在疲倦和做爱的舒适迷雾里。她已经穿上了外衣，梳好了头发，把头发整洁地盘在脑后，而他才从那堆衣服里找出袜子和马裤。他心不在焉地抖动马裤，抖下一阵干泥巴，噼噼啪啪地掉落在地上。
“别那样！你干什么啊？”她突然恼怒地脸红，一把将马裤抢了过去。她推开护窗，倾身出去，用力地在窗台上拍打那条马裤，而后把抖过泥巴的马裤拽回来，朝他那边随便地扔了过去。他俯冲过去接住了马裤。
“嘿。你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把泥巴抖在地上，然后还觉得我有问题？”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她在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充满了威胁。他遵从了男性的深层反应，把腿伸进了马裤里面。无论即将要发生什么，他都得穿上裤子再面对。他把裤子拉上来，快速地说：“你看，我很抱歉没有想到圣诞节快到了。只是……之前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我忘记了日子。我会补偿你。或许等我们去十字溪参加你姨婆的婚礼的时候，我可以……”
“去他的圣诞节！”
“什么？”他停下来，马裤的扣子还没有系完。现在已经是黄昏，房间里很黑，但是即使依靠烛光，他也能看到她的脸颊在红起来。
“该死的圣诞节，该死的十字溪，还有浑蛋的你！”说完，她从洗脸架上拿起木质的肥皂盒，朝他那边扔过去。肥皂盒嗖地从他左耳旁边飞过，砸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该死！你一分钟都不能安宁！”
“别那样对我说话！”
“可是你……”
“你和你的重要事情！”她的手抓紧那个大口瓷器水壶，他绷紧了身体，准备躲避，但是她改变了主意，松开了那只手。
“我过去整个月都在这里，忙得团团转，又是洗衣服，又是给孩子把尿，还要听那些女的尖叫，忍受那些讨厌的小孩。而你在外面处理重要事情，回家来满身泥巴，把干净的地板踩得脏兮兮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是干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跪在地上擦松木地板有多痛苦？用的还是碱液肥皂！”她责备地朝他挥动双手，但是挥得太快，他没有看到她的双手是否满是裂开的伤口，烂到了手腕，或者只是发红而已。
“……你甚至都没有想去看看你儿子，或者问问他怎么样。他已经学会爬了，我本来想让你看看的，但是你只想上床，而且甚至都懒得先修面……”
罗杰感觉像是走到了一个快速转动的风扇里面。他挠了挠短短的胡须，感觉愧疚，他尝试着开口：“我……啊……以为你想要……”
“我是想要！”她跺了跺脚，让少许灰尘从碎泥巴里飘了起来，“那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好吧。”他弯腰去捡起衬衫，同时谨慎地关注着她，“那么，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到你擦洗过地板，是吗？”
“不是！”
“不是。”他重复道，深呼吸，然后再次尝试，“那么是因为我忘记了圣诞节？”
“不是！”
“你生气是因为我只想和你做爱，尽管其实你也想，是吗？”
“不是！你闭嘴好吗？”
罗杰特别想答应她这个请求，但是有种倔强的冲动，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问题！”
她赤裸着双脚，原地转身，跺着脚朝窗边的大箱子走去。她砰地掀开箱盖，开始在里面翻找，同时发出一连串低弱的哼声和吼叫。
他张开嘴，紧接着又闭上，套上了那件脏衬衫。他既气愤，又愧疚，感觉很难受。他在紧张的沉默氛围中穿好衣服，思索——同时否认——可以说出口的话语和问题，可它们似乎全会火上浇油。
她找到了她的袜子，用力将它们穿上，有些粗暴地扯紧吊带，然后把双脚塞进一双破旧的木屐里面。现在她站在开着的窗户旁边，用力地吸气，似乎即将要表演一套皇家空军的操练。
他想在她没有看他时逃离，但是他不能说服自己就这样离开，不能不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就离开。他仍然能够感觉到他们在不到十五分钟前共享的那种亲密感，没法让自己相信那种感觉已经就这样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了。
他慢慢地走到她身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转身，也没有踩他的脚，或者用膝盖顶他的私处，所以他大胆地亲吻了她的脖颈。
“你刚才想要问我关于鹅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叹息着呼出来，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的愤怒消失了，来去都很迅速，让他既困惑，又感激。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腰部，把她向后拉过来靠着他。
“昨天，”她说道，“阿伯费尔迪夫人做早饭的时候把饼干烤煳了。”
“噢，是吗？”
“巴格夫人指责她，说她只知道给她女儿系头绳，不关注该做什么事情。巴格夫人说，她把蓝莓放进酸奶饼干里。”
“为什么不能把蓝莓放进酸奶饼干里？”
“我不知道。但是巴格夫人就是觉得不能那样做。然后，比利·麦克劳德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母亲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去了厕所，卡在里面——然后——”
“什么？”麦克劳德夫人身材不高，特别肥胖，臀部像袋子里装着的两枚炮弹。可以想象她被卡在马桶里的样子，罗杰感觉到胸中冒出汩汩的笑意。他坚定地抑制住那种笑意，但是它从鼻子里冒了出来，让他发出痛苦的哼声。
“不应该笑，有碎木片刮伤了她。”尽管这样反驳，但布丽安娜自己也在他身上颤抖起来，声音里带着欢笑的战栗。
“上帝啊，然后呢？”
“嗯，比利在尖叫。他没有受伤，但是头被撞得很疼。巴格夫人拿着扫把从厨房里冲出去，大声地喊叫，因为她以为我们被印第安人袭击了。然后，奇泽姆夫人去找麦克劳德夫人，然后在厕所那边大喊，然后……嗯，反正，那些鹅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巴格夫人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响亮地说了一声‘鹅！’让大家都停止了尖叫。然后她跑进爸爸的书房，拿着鸟枪回来，塞给了我。”
她在讲述过程中稍微放松了下来。她哼了哼，舒适地向后靠着他，继续道：“我那时都快疯了，真的需要杀死什么东西。然后又有那么多鹅，你能够听到它们在天上叫。”
她也看到了那些鹅。它们当时排成黑色的V字形，在高空的风中飞动，队形的箭头指着前方，飞过冬天的天空。她当时听见它们鸣叫，心里有种奇怪的孤独感，希望他能够在身边。
大家都跑出去看。奇泽姆家那些疯狂的孩子，以及他家那两条没那么疯狂的狗，蹦蹦跳跳地穿过树林，激动地高喊和吠叫着，去拾回被打落下来的鹅，而布丽安娜则尽可能快地装填子弹和射击。
“有条狗拾到一只鹅，托比要去把鹅抢过来，却被那条狗咬了一口。他在院子里转着圈跑，喊叫他的手指被咬掉了。他身上全是血，没人能让他停下来，以便我们看看情况。妈妈又不在，奇泽姆夫人在带着双胞胎在下面的小溪……”
她又僵硬起来，他能够看到她的热血又涌了起来，这让她脖颈发红。他抱紧了她的腰部，温柔地问：“那他的手指被咬掉了吗？”
她停顿下来，深呼吸，然后回头看他，脸上的红色稍微褪去了，回答道：“没有，连皮都没有破。那些血是那只鹅的。”
“嗯，好吧。你做得很好，不是吗？食物橱柜里装满了东西，没有人受伤，而且房子还立着。”
他这样说本来是打算开玩笑，但是惊讶地感觉到她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身体里的紧张稍微消失了一些。
“是的，”她说道，声音里有种无可否认的满足语气，“我做得确实不错。一切都还好，大家都有东西吃。而且很少有人受伤。”她补充道。
“嗯，那他们说的那些关于煎蛋和鸡蛋的事情是真的了？”他大笑起来，低头亲吻她，然后回想起自己的胡须，“噢，抱歉。我去刮胡子，好吗？”
“不，不要去。”他松开双臂，她转过身，用指甲抚摩他的下巴，“我有些喜欢这样。而且，你可以晚些再刮，是吧？”
“是的，可以晚些。”他低下头，温柔却彻底地轻吻她。那么，就是这个原因？她刚才只是想要他夸奖她独自把家里的事情照看得不错？如果是这样，她确实值得夸奖，他心想。他知道，在他不在家时，她不会只是坐在壁炉旁边给杰米唱摇篮曲，但是他没有想象到那些令人不快的细节。
她头发和身体的香味围绕着他，但是在深呼吸更多那种香气时，他意识到房间里还有杜松和香脂的芳香，以及蜂蜡蜡烛的甜美气味。不止一根蜡烛，房间里的烛台上插着三根。通常，她会只点燃灯心草蜡烛，节省珍贵的蜂蜡蜡烛，但是现在房间里泛着柔和的金光，他意识到他们在做爱时就被这样的光线照亮，让他回忆起赤褐色、乳白色、她身上狮子皮毛般的软毛的金色、私密之处那种阴影里的深红色和紫红色，以及与她肌肤的白皙和他自己肌肤的黝黑。这些记忆生动地投影在他的脑中。
地板很干净，或者说曾经很干净，白色的松木板被擦洗过，角落里撒着干迷迭香。他能够从她耳边看到乱糟糟的床铺，意识到她整理过，用的是干净的亚麻床单和新的被子。她费心费力地做了很多事情，等待他回家，而他粗鲁地回到家里，吹嘘着自己的经历，期待她赞扬他能够活着回来的功绩，完全无视了她的准备，只知道急切地把手伸到她身上，体验将她压在身下的感觉。
“嘿，”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或许是蠢货，但是我爱你，好吗？”
她深沉地叹息，乳房贴在他赤裸的胸脯上，即使隔着长袍和内衣也感觉温暖。它们很结实，充满了奶水，但是并不坚硬。
“是的，你就是蠢货，”她直白地说道，“但是我也爱你。我很高兴你能回家来。”
他笑着放开了她。窗户上方钉着一根杜松树枝，上面密集的青绿色果子沉甸甸的。他伸手上去，折断一根嫩枝，亲吻一下，然后塞到她长袍的衣领里，插在她的乳房中间，作为停战和道歉的象征。
“圣诞快乐。好了，关于鹅的事情，怎么回事？”
她把手放到那根杜松嫩枝上，露出淡然的微笑，然后微笑又消失了：“噢，好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他跟随着她的目光，转过身去，看到了支撑在洗脸架上的脸盆后面的那张纸。
那是一幅画，用木炭画成的：天空中有一群野鹅在风中奋力飞行，下面是被风吹得剧烈摆动的树木。这幅画很棒，看着它的时候，他有了听到鹅叫声时的那种奇怪感觉：一半喜悦，一半痛苦。
“圣诞快乐。”布丽安娜在他身后轻声说道。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胳膊。
“谢谢你。这……上帝啊，布丽安娜，你真好。”她确实很好。他低头用力地亲吻她，需要减轻那幅画带来的剧烈渴望感。
“看另外那幅。”她稍微离开他，仍然抓住他的胳膊，然后朝洗脸架点了点头。
他没有意识到有两幅画。另外那幅画就在第一幅后面。
她很好，好得足以使他内心平静。第二幅画也是用木炭画的，同样是冷酷的黑白灰三色。在第一幅画里，她画出了天空的狂野，表达出渴望和勇气，在空旷的风暴中决不放弃。在这幅画中，她画出了寂静。
画中是一只倒挂着的死鹅，翅膀半展开着。它的脖子柔软无力，鹅喙半张开着，就好像即使在死亡中，它也想要飞翔，寻找鸣叫的同伴。画的线条很优雅，羽毛、鹅喙和空荡双眼的细节都很精致。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也没有见过如此凄凉的。
“我昨晚画的。”她轻声说道，“大家都睡了，可是我睡不着。”
她昨晚端着蜡烛，在拥挤的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最后不顾严寒走出门，在外面寒冷、黑暗的棚屋里独处。在熏肉棚里，依靠着余烬的光亮，她被那些吊着的鹅的美丽触动，它们的洁净羽毛与被煤烟熏黑的墙壁形成对比，一白一黑。
“我确定杰米已经熟睡，然后把我的速写箱子拿下来画画，直到我的手指被冻得握不住木炭。那是最好的一幅。”她朝那幅画点了点头，眼神显得很遥远。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忧郁阴影，设想她点着蜡烛，独自熬夜画那些死鹅。他本来要抱住她，但是她转过身朝窗户走去，护窗已经被吹得乒乓作响。
积雪已经融化，随之而来的是寒风。寒风将树上最后的枯叶吹落，把橡子壳和栗子壳吹过来，乒乒乓乓地砸在屋顶上，就像大号的猎枪铅弹。他跟着她走过去，从她旁边伸手过去，把护窗拉进来扣住，遮挡住寒风。
“爸爸给我讲过故事，那是在我……在我等杰米出生的时候。我当时没有太注意，”她的嘴角讽刺地抽动了一下，“但是还是零碎地记下了一些。”她转过身，倚靠在护窗上，双手抓着身后的窗台，继续道，“他说猎人打死灰雁，必须等在尸体旁边，因为两只灰雁生死相依，如果你只杀死一只，另外那只会悲伤到死。所以你就等着，等另外那只灰雁来，然后把它也杀死。”
她盯着他的双眼，眼睛显得黑暗，但是蜡烛的火焰在它们深处照耀出蓝色的闪光。“我之前心想，是不是所有的鹅都是那样，而不只是灰雁？”她朝那两幅画点了点头。
他摸着她，清了清嗓子。他想要安慰她，但是不想简单地撒谎：“或许是那样的。但是我不确定。这么说，你是在为那些被你打死的鹅的伴侣担心？”
她柔软、苍白的嘴唇紧闭着，然后放松：“不是担心，只是……我有时候忍不住要去想。想它们……独自飞行的样子。你当时又不在家，我禁不住会去想……我是说，我知道你这次安全回来了，但是下次你或许就回不来……算了，不说了。这样很傻。不用担心。”
她站起来，本来要从他旁边挤过去，但是他伸出手臂搂住了她，搂得很紧，她看不见他的脸庞。
他知道她不是绝对依赖他，不依赖他去为她堆干草、犁地和打猎。如果这些事情必须要做，她能够自己去做——或者找别的男人。但是……那些野鹅说她需要他，如果他不回来的话，它们会为他哀鸣，或许永远哀鸣下去。在她现在这种脆弱的心态中，知道这点似乎是个大礼物。
“鹅。”他最终说道，声音在她的头发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小的时候，我家隔壁邻居养过鹅。都是些白色的大浑蛋。总共有六只。它们群来群往，全抬着头，不停地叫，恐吓狗和小孩，还有从街上路过的人。”
“你害怕它们吗？”她的温暖气息让他的锁骨发痒。
“噢，害怕。我一直很害怕。我们在街上玩耍，它们就会叫着冲出来，啄我们，用翅膀扇我们。我想要去后花园和朋友玩，格雷厄姆太太也得跟着，她得用扫帚把那些浑蛋赶回它们自己的院子里去。
“后来有天早晨，有个邮差路过，那六只鹅在前花园里。它们跑出去追他，把他吓跑了，但是他的马被鹅叫声和人叫声惊吓到，把两只鹅踩得像玉米饼。街上的孩子们都特别激动。”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发笑，有些震惊，但是被逗乐了。她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格雷厄姆太太把它们捡回来，拔了毛，然后我们吃了一个星期的鹅肉馅饼。”他不动感情地说道，他挺直身子，朝她微笑。她脸色红润。“关于鹅，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它们都是邪恶的浑蛋，但是味道不错。”
他转身过去，把沾着泥巴的外套从地板上捡起来，说道：“好了，让我去帮你爸做事，然后我想看你怎么教我儿子爬行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什么我会怎么做？”罗杰几个星期来头一回感到浑身暖和，吃巴格夫人做的晚饭吃得很撑，最终才得以和妻子特别幸福地独处一个小时，感觉舒适而困倦，有些游离。
“以赛亚·莫顿和艾丽西亚·布朗的事情。”
罗杰打了个哈欠，下巴咔嗒作响，然后让自己躺得更深，玉米壳床垫在身下发出响亮的沙沙声。他觉得早些时候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他们弄出的声音，但是他并不在意。为了欢迎他回家，布丽安娜洗了头发，波浪般的长发铺在他的胸上，在壁炉的暗淡光线中闪着丝绸般的华丽微光。现在才下午，但是护窗关着，让他们有种舒适的幻觉，感觉像是在一个隐蔽的小岩洞里一样。
“我不知道，应该会像你爸那样做吧。不然还能怎么做？你的头发真好闻。”他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缕头发，欣赏着那种闪光。
“谢谢。我用的是妈妈用核桃油和万寿菊做出来的那种东西。但是，以赛亚在格拉尼特福尔斯的那个可怜妻子怎么办？”
“她怎么办？詹米不能逼莫顿回家去找她，假如她想要莫顿回去的话。”他符合逻辑的补充道，“而且，那个女孩——艾丽西亚——显然也特别愿意，你父亲肯定不能拒绝莫顿和她私奔，除非他想害死莫顿。如果布朗家发现莫顿在那里，他们会当场把他杀死，把他的皮钉在畜棚门上。”
他说得很肯定，回忆起在布朗斯维尔迎接莫顿的那两支枪。他把她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抬头去亲吻她的额头。他已经设想好几天了，亲吻她浓眉中间那个光滑、浅白的地方，它就好像是她那特别危险面容中的一片小绿洲。闪亮的双眼和犀利的鼻子都特别吸引人，更不用说生动的眉毛和丰润的嘴巴。她那张嘴很直率，但是不安宁。在三个星期的行军过后，他现在想要安宁。
他躺回枕头上，用一根手指抚摩她严厉的红眉。“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能够做的就是给那对年轻的情侣一点空间，让他们安全地离开。”他说道，“他们确实安全地离开了。等到早晨，积雪已经在融化成泥水，在踩得乱七八糟的路上，你甚至没法判断是否有一群熊走过，更不用说确定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了。”
他说得很有感情。天气突然变得暖和，积雪开始融化，民兵们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只是浑身都是泥巴。
布丽安娜叹了一口气，气息在他胸上弄出舒适的鸡皮疙瘩。她稍微抬起头，好奇地看着。
“怎么了？我身上还有泥巴？”他之前洗了澡，但是洗得很匆忙，急着要吃饭，更急着要上床。
“没有，我只是喜欢你冒鸡皮疙瘩。你的胸毛全立了起来，你的乳头也是。”她用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乳头，又有一阵鸡皮疙瘩出现在他的胸上，让她很开心。她稍微弓起后背，然后放松下来。不行，他很快就得下楼去，处理晚上的杂事，他刚才听到詹米已经出去了。
是时候换个话题了。他深呼吸，然后从枕头上抬起头，好奇地闻着从楼下厨房渗透上来的浓郁香味，问道：“在做什么菜？”
“鹅。或者说十二只鹅。”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语气——一丝懊悔。
“嗯，真是大餐啊。”他说道，留恋不舍地抚摩她的后背。她的背上和肩膀上覆盖着浅金色的软毛，只有她身后有烛光时才看得见，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迎接我们回家？”
她从他的胸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过圣诞节啊。”她说道。
“什么？”他茫然地思索，试着数清楚日子，但是过去三个星期的种种事情已经完全擦除了他心里的日历，“什么时候？”
“明天啊，傻瓜。”她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她倾斜过去，在他乳头上做了色情得难以描绘的事情，然后爬起来，把被褥弄得沙沙作响，让他失去了幸福的温暖，暴露在冷风中。
“你进屋的时候没有看到楼下的绿色植物吗？丽琦和我让奇泽姆家的一个小恶魔和我们去砍常青树，我们过去三天都在做花圈和花环。”她扭动着穿上内衣，声音稍微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觉得她听上去只是有些怀疑，而不是生气。他可以抱有希望。
他坐起来，把脚放下去，脚趾卷曲着，接触到冰冷的地板。在他自己的小木屋里，窗前铺着编织的破布地毯，但是那里现在挤满了奇泽姆家的人，或者说他听说是那样的。他把手伸到头发里揉了揉，努力地寻找并最终找到了灵感：“我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你了。”
那是大实话，而且显然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她的脑袋穿过直筒式内衣的衣领，然后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他面容上印着明显的真诚时，她那种严厉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微笑。
她走到床边，伸出双臂搂着他，将他的脑袋包裹在柔软如黄油般的亚麻内衣里，让他闻到了令人窒息的万寿菊……以及奶水的香味。噢，是啊。孩子很快就又得吃奶了。他无奈地搂住她的臀部，把头靠在她的乳房中间，短暂地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少量奶香。
“对不起，”他的声音在她温暖的身体下变得模糊，“我完全忘记了。如果没有忘记，我就会给你和杰米带礼物回来了。”
“什么样的礼物？以赛亚·莫顿的人皮？”她大笑起来，松开了手，站直身子整理头发。她戴着他在之前的某个圣诞夜送给她的那个手镯。她抬起手臂，壁炉里的光亮从那个银手镯上反射下来。
“是啊，你应该可以拿来包书皮，或者给杰米做双小靴子。”他们骑行了很长的路程，人和马匹都不顾疲惫，急切地想要回家。他感觉瘫软，不想要什么礼物，只想要和她回到床上，温暖地紧贴着彼此，飘向诱惑人的、黑色的沉睡深渊里，做芳香的美梦。但是，任务在召唤。他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然后爬了起来。
“那些鹅是今晚吃吗？”他问道，蹲下去翻那堆他早些时候扔下的沾满泥巴的衣服。他有干净的衬衫，但是奇泽姆家在他的小屋里，布丽安娜和杰米又暂时住威姆斯家的房间里，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东西在什么地方。罗杰心想，反正待会儿要去从牛棚里把牛粪翻出来，还要去喂马，没必要穿干净的衣服，吃晚饭前再修面和换衣服好了。
“啊哈。巴格夫人在外面的烧烤坑里烤着半头猪，明天的圣诞节正餐。但是，那些鹅是我昨天打的，她想要趁它们新鲜的时候吃。我们希望你们能够及时赶回家来。”
他看了看她，又听出了那种弦外之音。“你不喜欢鹅肉？”他问道。他低头看她，她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
“我从来没吃过。”她回答道，“罗杰？”
“什么？”
“我之前只是在想。我想问你是否知道……”
“是否知道什么？”
他动作缓慢，仍然包裹在疲倦和做爱的舒适迷雾里。她已经穿上了外衣，梳好了头发，把头发整洁地盘在脑后，而他才从那堆衣服里找出袜子和马裤。他心不在焉地抖动马裤，抖下一阵干泥巴，噼噼啪啪地掉落在地上。
“别那样！你干什么啊？”她突然恼怒地脸红，一把将马裤抢了过去。她推开护窗，倾身出去，用力地在窗台上拍打那条马裤，而后把抖过泥巴的马裤拽回来，朝他那边随便地扔了过去。他俯冲过去接住了马裤。
“嘿。你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把泥巴抖在地上，然后还觉得我有问题？”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她在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充满了威胁。他遵从了男性的深层反应，把腿伸进了马裤里面。无论即将要发生什么，他都得穿上裤子再面对。他把裤子拉上来，快速地说：“你看，我很抱歉没有想到圣诞节快到了。只是……之前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我忘记了日子。我会补偿你。或许等我们去十字溪参加你姨婆的婚礼的时候，我可以……”
“去他的圣诞节！”
“什么？”他停下来，马裤的扣子还没有系完。现在已经是黄昏，房间里很黑，但是即使依靠烛光，他也能看到她的脸颊在红起来。
“该死的圣诞节，该死的十字溪，还有浑蛋的你！”说完，她从洗脸架上拿起木质的肥皂盒，朝他那边扔过去。肥皂盒嗖地从他左耳旁边飞过，砸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该死！你一分钟都不能安宁！”
“别那样对我说话！”
“可是你……”
“你和你的重要事情！”她的手抓紧那个大口瓷器水壶，他绷紧了身体，准备躲避，但是她改变了主意，松开了那只手。
“我过去整个月都在这里，忙得团团转，又是洗衣服，又是给孩子把尿，还要听那些女的尖叫，忍受那些讨厌的小孩。而你在外面处理重要事情，回家来满身泥巴，把干净的地板踩得脏兮兮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是干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跪在地上擦松木地板有多痛苦？用的还是碱液肥皂！”她责备地朝他挥动双手，但是挥得太快，他没有看到她的双手是否满是裂开的伤口，烂到了手腕，或者只是发红而已。
“……你甚至都没有想去看看你儿子，或者问问他怎么样。他已经学会爬了，我本来想让你看看的，但是你只想上床，而且甚至都懒得先修面……”
罗杰感觉像是走到了一个快速转动的风扇里面。他挠了挠短短的胡须，感觉愧疚，他尝试着开口：“我……啊……以为你想要……”
“我是想要！”她跺了跺脚，让少许灰尘从碎泥巴里飘了起来，“那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好吧。”他弯腰去捡起衬衫，同时谨慎地关注着她，“那么，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到你擦洗过地板，是吗？”
“不是！”
“不是。”他重复道，深呼吸，然后再次尝试，“那么是因为我忘记了圣诞节？”
“不是！”
“你生气是因为我只想和你做爱，尽管其实你也想，是吗？”
“不是！你闭嘴好吗？”
罗杰特别想答应她这个请求，但是有种倔强的冲动，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问题！”
她赤裸着双脚，原地转身，跺着脚朝窗边的大箱子走去。她砰地掀开箱盖，开始在里面翻找，同时发出一连串低弱的哼声和吼叫。
他张开嘴，紧接着又闭上，套上了那件脏衬衫。他既气愤，又愧疚，感觉很难受。他在紧张的沉默氛围中穿好衣服，思索——同时否认——可以说出口的话语和问题，可它们似乎全会火上浇油。
她找到了她的袜子，用力将它们穿上，有些粗暴地扯紧吊带，然后把双脚塞进一双破旧的木屐里面。现在她站在开着的窗户旁边，用力地吸气，似乎即将要表演一套皇家空军的操练。
他想在她没有看他时逃离，但是他不能说服自己就这样离开，不能不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就离开。他仍然能够感觉到他们在不到十五分钟前共享的那种亲密感，没法让自己相信那种感觉已经就这样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了。
他慢慢地走到她身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转身，也没有踩他的脚，或者用膝盖顶他的私处，所以他大胆地亲吻了她的脖颈。
“你刚才想要问我关于鹅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叹息着呼出来，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的愤怒消失了，来去都很迅速，让他既困惑，又感激。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腰部，把她向后拉过来靠着他。
“昨天，”她说道，“阿伯费尔迪夫人做早饭的时候把饼干烤煳了。”
“噢，是吗？”
“巴格夫人指责她，说她只知道给她女儿系头绳，不关注该做什么事情。巴格夫人说，她把蓝莓放进酸奶饼干里。”
“为什么不能把蓝莓放进酸奶饼干里？”
“我不知道。但是巴格夫人就是觉得不能那样做。然后，比利·麦克劳德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母亲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去了厕所，卡在里面——然后——”
“什么？”麦克劳德夫人身材不高，特别肥胖，臀部像袋子里装着的两枚炮弹。可以想象她被卡在马桶里的样子，罗杰感觉到胸中冒出汩汩的笑意。他坚定地抑制住那种笑意，但是它从鼻子里冒了出来，让他发出痛苦的哼声。
“不应该笑，有碎木片刮伤了她。”尽管这样反驳，但布丽安娜自己也在他身上颤抖起来，声音里带着欢笑的战栗。
“上帝啊，然后呢？”
“嗯，比利在尖叫。他没有受伤，但是头被撞得很疼。巴格夫人拿着扫把从厨房里冲出去，大声地喊叫，因为她以为我们被印第安人袭击了。然后，奇泽姆夫人去找麦克劳德夫人，然后在厕所那边大喊，然后……嗯，反正，那些鹅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巴格夫人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响亮地说了一声‘鹅！’让大家都停止了尖叫。然后她跑进爸爸的书房，拿着鸟枪回来，塞给了我。”
她在讲述过程中稍微放松了下来。她哼了哼，舒适地向后靠着他，继续道：“我那时都快疯了，真的需要杀死什么东西。然后又有那么多鹅，你能够听到它们在天上叫。”
她也看到了那些鹅。它们当时排成黑色的V字形，在高空的风中飞动，队形的箭头指着前方，飞过冬天的天空。她当时听见它们鸣叫，心里有种奇怪的孤独感，希望他能够在身边。
大家都跑出去看。奇泽姆家那些疯狂的孩子，以及他家那两条没那么疯狂的狗，蹦蹦跳跳地穿过树林，激动地高喊和吠叫着，去拾回被打落下来的鹅，而布丽安娜则尽可能快地装填子弹和射击。
“有条狗拾到一只鹅，托比要去把鹅抢过来，却被那条狗咬了一口。他在院子里转着圈跑，喊叫他的手指被咬掉了。他身上全是血，没人能让他停下来，以便我们看看情况。妈妈又不在，奇泽姆夫人在带着双胞胎在下面的小溪……”
她又僵硬起来，他能够看到她的热血又涌了起来，这让她脖颈发红。他抱紧了她的腰部，温柔地问：“那他的手指被咬掉了吗？”
她停顿下来，深呼吸，然后回头看他，脸上的红色稍微褪去了，回答道：“没有，连皮都没有破。那些血是那只鹅的。”
“嗯，好吧。你做得很好，不是吗？食物橱柜里装满了东西，没有人受伤，而且房子还立着。”
他这样说本来是打算开玩笑，但是惊讶地感觉到她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身体里的紧张稍微消失了一些。
“是的，”她说道，声音里有种无可否认的满足语气，“我做得确实不错。一切都还好，大家都有东西吃。而且很少有人受伤。”她补充道。
“嗯，那他们说的那些关于煎蛋和鸡蛋的事情是真的了？”他大笑起来，低头亲吻她，然后回想起自己的胡须，“噢，抱歉。我去刮胡子，好吗？”
“不，不要去。”他松开双臂，她转过身，用指甲抚摩他的下巴，“我有些喜欢这样。而且，你可以晚些再刮，是吧？”
“是的，可以晚些。”他低下头，温柔却彻底地轻吻她。那么，就是这个原因？她刚才只是想要他夸奖她独自把家里的事情照看得不错？如果是这样，她确实值得夸奖，他心想。他知道，在他不在家时，她不会只是坐在壁炉旁边给杰米唱摇篮曲，但是他没有想象到那些令人不快的细节。
她头发和身体的香味围绕着他，但是在深呼吸更多那种香气时，他意识到房间里还有杜松和香脂的芳香，以及蜂蜡蜡烛的甜美气味。不止一根蜡烛，房间里的烛台上插着三根。通常，她会只点燃灯心草蜡烛，节省珍贵的蜂蜡蜡烛，但是现在房间里泛着柔和的金光，他意识到他们在做爱时就被这样的光线照亮，让他回忆起赤褐色、乳白色、她身上狮子皮毛般的软毛的金色、私密之处那种阴影里的深红色和紫红色，以及与她肌肤的白皙和他自己肌肤的黝黑。这些记忆生动地投影在他的脑中。
地板很干净，或者说曾经很干净，白色的松木板被擦洗过，角落里撒着干迷迭香。他能够从她耳边看到乱糟糟的床铺，意识到她整理过，用的是干净的亚麻床单和新的被子。她费心费力地做了很多事情，等待他回家，而他粗鲁地回到家里，吹嘘着自己的经历，期待她赞扬他能够活着回来的功绩，完全无视了她的准备，只知道急切地把手伸到她身上，体验将她压在身下的感觉。
“嘿，”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或许是蠢货，但是我爱你，好吗？”
她深沉地叹息，乳房贴在他赤裸的胸脯上，即使隔着长袍和内衣也感觉温暖。它们很结实，充满了奶水，但是并不坚硬。
“是的，你就是蠢货，”她直白地说道，“但是我也爱你。我很高兴你能回家来。”
他笑着放开了她。窗户上方钉着一根杜松树枝，上面密集的青绿色果子沉甸甸的。他伸手上去，折断一根嫩枝，亲吻一下，然后塞到她长袍的衣领里，插在她的乳房中间，作为停战和道歉的象征。
“圣诞快乐。好了，关于鹅的事情，怎么回事？”
她把手放到那根杜松嫩枝上，露出淡然的微笑，然后微笑又消失了：“噢，好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他跟随着她的目光，转过身去，看到了支撑在洗脸架上的脸盆后面的那张纸。
那是一幅画，用木炭画成的：天空中有一群野鹅在风中奋力飞行，下面是被风吹得剧烈摆动的树木。这幅画很棒，看着它的时候，他有了听到鹅叫声时的那种奇怪感觉：一半喜悦，一半痛苦。
“圣诞快乐。”布丽安娜在他身后轻声说道。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胳膊。
“谢谢你。这……上帝啊，布丽安娜，你真好。”她确实很好。他低头用力地亲吻她，需要减轻那幅画带来的剧烈渴望感。
“看另外那幅。”她稍微离开他，仍然抓住他的胳膊，然后朝洗脸架点了点头。
他没有意识到有两幅画。另外那幅画就在第一幅后面。
她很好，好得足以使他内心平静。第二幅画也是用木炭画的，同样是冷酷的黑白灰三色。在第一幅画里，她画出了天空的狂野，表达出渴望和勇气，在空旷的风暴中决不放弃。在这幅画中，她画出了寂静。
画中是一只倒挂着的死鹅，翅膀半展开着。它的脖子柔软无力，鹅喙半张开着，就好像即使在死亡中，它也想要飞翔，寻找鸣叫的同伴。画的线条很优雅，羽毛、鹅喙和空荡双眼的细节都很精致。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也没有见过如此凄凉的。
“我昨晚画的。”她轻声说道，“大家都睡了，可是我睡不着。”
她昨晚端着蜡烛，在拥挤的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最后不顾严寒走出门，在外面寒冷、黑暗的棚屋里独处。在熏肉棚里，依靠着余烬的光亮，她被那些吊着的鹅的美丽触动，它们的洁净羽毛与被煤烟熏黑的墙壁形成对比，一白一黑。
“我确定杰米已经熟睡，然后把我的速写箱子拿下来画画，直到我的手指被冻得握不住木炭。那是最好的一幅。”她朝那幅画点了点头，眼神显得很遥远。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忧郁阴影，设想她点着蜡烛，独自熬夜画那些死鹅。他本来要抱住她，但是她转过身朝窗户走去，护窗已经被吹得乒乓作响。
积雪已经融化，随之而来的是寒风。寒风将树上最后的枯叶吹落，把橡子壳和栗子壳吹过来，乒乒乓乓地砸在屋顶上，就像大号的猎枪铅弹。他跟着她走过去，从她旁边伸手过去，把护窗拉进来扣住，遮挡住寒风。
“爸爸给我讲过故事，那是在我……在我等杰米出生的时候。我当时没有太注意，”她的嘴角讽刺地抽动了一下，“但是还是零碎地记下了一些。”她转过身，倚靠在护窗上，双手抓着身后的窗台，继续道，“他说猎人打死灰雁，必须等在尸体旁边，因为两只灰雁生死相依，如果你只杀死一只，另外那只会悲伤到死。所以你就等着，等另外那只灰雁来，然后把它也杀死。”
她盯着他的双眼，眼睛显得黑暗，但是蜡烛的火焰在它们深处照耀出蓝色的闪光。“我之前心想，是不是所有的鹅都是那样，而不只是灰雁？”她朝那两幅画点了点头。
他摸着她，清了清嗓子。他想要安慰她，但是不想简单地撒谎：“或许是那样的。但是我不确定。这么说，你是在为那些被你打死的鹅的伴侣担心？”
她柔软、苍白的嘴唇紧闭着，然后放松：“不是担心，只是……我有时候忍不住要去想。想它们……独自飞行的样子。你当时又不在家，我禁不住会去想……我是说，我知道你这次安全回来了，但是下次你或许就回不来……算了，不说了。这样很傻。不用担心。”
她站起来，本来要从他旁边挤过去，但是他伸出手臂搂住了她，搂得很紧，她看不见他的脸庞。
他知道她不是绝对依赖他，不依赖他去为她堆干草、犁地和打猎。如果这些事情必须要做，她能够自己去做——或者找别的男人。但是……那些野鹅说她需要他，如果他不回来的话，它们会为他哀鸣，或许永远哀鸣下去。在她现在这种脆弱的心态中，知道这点似乎是个大礼物。
“鹅。”他最终说道，声音在她的头发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小的时候，我家隔壁邻居养过鹅。都是些白色的大浑蛋。总共有六只。它们群来群往，全抬着头，不停地叫，恐吓狗和小孩，还有从街上路过的人。”
“你害怕它们吗？”她的温暖气息让他的锁骨发痒。
“噢，害怕。我一直很害怕。我们在街上玩耍，它们就会叫着冲出来，啄我们，用翅膀扇我们。我想要去后花园和朋友玩，格雷厄姆太太也得跟着，她得用扫帚把那些浑蛋赶回它们自己的院子里去。
“后来有天早晨，有个邮差路过，那六只鹅在前花园里。它们跑出去追他，把他吓跑了，但是他的马被鹅叫声和人叫声惊吓到，把两只鹅踩得像玉米饼。街上的孩子们都特别激动。”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发笑，有些震惊，但是被逗乐了。她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格雷厄姆太太把它们捡回来，拔了毛，然后我们吃了一个星期的鹅肉馅饼。”他不动感情地说道，他挺直身子，朝她微笑。她脸色红润。“关于鹅，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它们都是邪恶的浑蛋，但是味道不错。”
他转身过去，把沾着泥巴的外套从地板上捡起来，说道：“好了，让我去帮你爸做事，然后我想看你怎么教我儿子爬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