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的黑袍松松垮垮地垂在干瘦的肩膀上。他戴着祭司标准的圆柱形帽子,帽子底下的脸活像蔫土豆;下巴上钻出又粗又硬的胡须,同时朝各个方向逃窜。但他眼里有种明亮的闪光,比神职的黑袍更贴近他的性情。我们都知道他富于耐心、笑口常开,花许多时间精力给了自己的教众。我一直很喜欢他。我没有祖父,对我而言他就是最接近祖父的人。在我心里他并无年龄。
不过他这会儿没笑。“你好啊,玛芮娅。听说你经历了一场冒险。”玛毕尔慢慢走上前来,行动间带着些小心——他总不肯用拐杖,还轻蔑地将神职人员的法杖称作“道具”。我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他安抚似的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好吧,咱们现在来谈谈。你等我来的这阵子,准像坐在蓖麻上一样呢。对不住了。”
一丝笑意浮上他的嘴唇:“马格汉,我们应该先处理这事儿,赶在其他争执和讨论之前。”
父亲点点头:“同感,德哈拉。”
“我们谈话时,保育龙和它们的骑手可以照看龙仔。那位军官和梅利恒会来老宅加入我们吧?”
“是的,德哈拉。”
“那就成了。”玛毕尔把胳膊肘伸给我挽着。“亲爱的?”现在他露出了真心的微笑,我立刻感觉好多了。我们朝石桥走,达瑞安也过来,把胳膊伸给德哈拉扶着。
“谢谢你,我的孩子。直到所有人聚齐之前,一个字也别说!”
我们过了桥,进入凉台的阴凉处。父亲和其他人很快赶上我们。父亲唤来了我们的厨子和管家凯西,让她给所有人上早点。
不对劲。父亲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他回避我们的目光,却偷眼看洛夫和梅利恒。两位客人都一脸严峻。
凯西向大家鞠躬,把围裙系得更紧些,然后就消失了。
“这边走,先生们。”父亲领我们穿过走廊,来到内院。这里有一处被高大竹子遮蔽的石头平台,平台上放着两张沉甸甸的木桌和舒适的柳条椅,四周有大石头从蕨类和玉簪属植物底下冒出头来,石头脚下还有野花和小草。
父亲为玛毕尔拉开一张椅子,又和托曼一道将两张桌子拼起来。很快所有人落座,桌边一片紧张而尴尬的沉默。我和达瑞安面对面坐在桌子拼缝处,我们目光相会,他也一脸苍白。我把两手夹在膝盖中间,免得自己坐立不安。凯西带回了陶土水杯和一罐水。因为有客人,她特地从地窖取了块冰放进去。随后她再度消失,去厨房为我们拿吃的。
父亲赶在大家开始闲谈之前清清嗓子。“朋友们……”有片刻工夫,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往下讲,“我承认,过去几周我一直有事瞒着大家,因为我担心它会让我们分心,不能全力为今天做准备。”
托曼的忧色变成震惊:“哦,高龙啊……难道真的是库罗达……”
父亲沉着脸点点头:“哈洛迪人一直在试探库罗达的龙场。我们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危险,毕竟库罗达的高山是天然的屏障。但现在,洛夫上尉带来了可怕的消息。”
我和达瑞安的视线再度交汇。他面色惨白,而玛毕尔张大了嘴巴。
洛夫缓缓站起,目光扫过桌旁的众人。“是真的。我今早才接到信使送来的确切消息。库罗达被哈洛迪人占领了。”
玛毕尔轻声呻吟,旋即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唇。“库罗达是……曾经是库鲁宗最高产的龙场。这真是沉重的打击。”
托曼的双手在桌面上颤抖:“是不是有……凶煞?”
洛夫点头道:“他们派凶煞到艾伯林,借此把我们引过去,分散龙骑士团的兵力。然后靠数量优势压垮了库罗达。辗转逃离哈尔登的难民讲了许多恐怖的故事。”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问,“我是说凶煞。”
洛夫瞥眼父亲,然后神色严峻地盯着我,嘴唇的线条又冷又硬。“想象一下:将变异的人类和动物缝在一块儿,脑袋上钉牢头盔,手臂是武器。行走的腐肉。”他停下来,眼睛下垂,仿佛在与自己的话交战,“它们来自哈洛迪,途经坦姆兹,好几百,无法阻挡。它们从不质疑命令,不知疲倦,残酷无情。它们不睡觉,一切死物活物它们都吃:牲口、储存的谷子,就连植物的根也从地里挖出来吃光。它们身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树、灌木、哪怕一棵草也不会幸存。”
我从未听人描述过它们,至少不是从真正见过它们的人嘴里。洛夫的话让我浑身发冷。“它们从哪儿来?”
“它们是人造的,”洛夫道。“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我问:“它们干吗不吃掉彼此?”
“它们被某种邪恶的魔法控制,受制于自己的创造者。”洛夫说,“这些东西只要放出来,很难把它们打倒。”
院子陷入沉默。冬夜里我们常围在火边,听父亲讲自己在龙骑士团的故事,但他的故事里并没有这类东西。他有时会质疑凶煞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作战时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怪兽,只有人和动物。
父亲问:“艾伯林怎么样了?”
“你为那里担心,这是对的,毕竟那是前线。艾伯林地区目前还算平安无事,一直到坦姆兹的沙漠高地,全都很安全。唯一能拖住凶煞的就是没东西可吃,所以农场都很危险,因为它们将生命带进了沙漠,为凶煞提供了物资。不过难民逃跑时会先把一切都毁掉。但艾伯林只是虚晃一枪——库罗达才是它们的目标。”
托曼问:“哈尔登呢?”
“沦陷了。”
父亲又问:“它们推进了多远?”
“我们在查拉丹拦住了它们,但为此不得不烧毁了大桥。”
“那里的部队怎样了?”
“不清楚。但他们应该把凶煞控制在了峡谷远端。库罗达被高山环绕,所以凶煞也算是被困住了。但整个行省都落入了它们手里,现在凶煞有地方聚集、巩固自己的力量了。它们钻在里面,龙骑士团没法攻击。还有更糟的。我们在艾伯林的部队被分割,现在不仅北面受敌,西面也有了敌人。接下来的一年,哈洛迪人恐怕会给我们很大压力。他们大大增加了对凶煞的使用。”
吉荷牡睁圆眼睛,身体前倾:“库罗达的龙父龙母和龙仔呢?”
“那地方很快就被攻克,没机会救出任何龙仔。据育龙使的儿子报告,他最后见到父亲时,他正想杀死所有龙仔,免得落入敌人手里。我只知道这么多,全盘场景仍然不够清晰,只是一幅草图。”
父亲瘫软在椅子里:“艾德南没逃出来?”洛夫缓缓摇头,父亲垂下脑袋。
沉默再次淹没院子,四周只剩下微风轻拂竹子的沙沙声。一张张煞白的面孔相互打量,吉荷牡毫不掩饰地哭泣。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一片迷茫。我认识艾德南和他的几个儿子。他们不时来这里拜访。两年前我们还卖给他们一头龙仔,好为他们的龙厩注入新鲜血液。舒迦的配偶葛露斯就是从他们的龙场交换来的,在我出生之前。
玛毕尔清清喉咙,指关节敲击桌面。“尊贵的客人、朋友们,在我们瑞亚特这里发生了一桩不可思议的大事。我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必须先加以讨论。我们这两位年轻的朋友经历了一件事,现在我相信,此事必定与刚刚的新闻有极大关系,也必然对今天所做的决定有所影响。”
所有人都转头看我们。父亲和托曼眉头紧锁,洛夫和贝鲁埃只略显得好奇。我开始出汗,背上直痒痒。
“我已经听达瑞安少爷讲了这故事,实在不可思议。情势所迫,我还没来得及听到玛芮娅的版本。我想最好还是直接开始吧。那么,达瑞安,劳你从龙场发生的事讲起,告诉我们昨天发生了什么。”
贝鲁埃和洛夫对看一眼,达瑞安组织语言时,两人都凑近了些。
玛毕尔鼓励道:“讲吧,我的孩子。”
起初他说得很慢,就像我头天晚上跟吉荷牡讲的时候一样。但很快他就找到节奏,整个故事倾泻而出。随着故事推进,梅利恒身体紧绷,低头皱眉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等达瑞安承认自己把小鹿忘在了遗迹里,贝鲁埃把椅子拉近桌子,“这是不祥之兆——”
玛毕尔抬起一根手指按住嘴唇:“请少安毋躁,梅利恒。”
达瑞安见玛毕尔冲自己点头示意,就继续讲完了故事:“——我记起夏龙应该是预示改变,或者说带来改变,于是我就想——”
“你据什么认定那是一头高龙,而不是野生龙?”贝鲁埃身体前倾,等待答案。
达瑞安毫不慌张:“请您原谅,先生,不过我了解龙。那不是野生龙,它可大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我们的龙和它比,那就是油灯和太阳!”
贝鲁埃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不大可能。它究竟有多大——”
“我的好梅利恒,我们暂且把疑问留在心里吧。”玛毕尔不自在地笑笑,“免得影响接下来的故事。玛芮娅早该有机会讲述她的版本了。”他朝我点点头,我的胃收紧了。
贝鲁埃一脸惊奇:“这姑娘还有更多可说的?”
玛毕尔转身直视着他:“我们还是先听她讲完,再来评判吧。”
洛夫把手搭在贝鲁埃肩头:“让她说。”
贝鲁埃往椅背上一靠,双臂环抱胸前:“好吧。”他神色不定——那个叫我龙场野花的英俊青年似乎消失了。他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
洛夫皱着眉打量我,托曼和父亲眼睛一眨不眨,达瑞安满脸期待,吉荷牡朝我眨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我清清嗓子,咽口唾沫。
开头几个字声音沙哑,但很快就顺畅起来。我领大家走进森林,闭眼在心头描绘每个细节,并形容给他们听——夏龙出现前森林一片沉寂,但比整队的鼓手更令人心惊。他经过时树木震颤,他的翅膀仿佛打磨过的铜,肩膀的肌肉像满是鱼的捕鱼网一样波动。他的眼睛像夏季锐利的闪电般刺透人心。他再次起飞以后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到遗迹顶端,以及背后的山谷,就好像有一条链子拴住了我的心。颜色、气味、大地在我脚下旋转,活生生的森林随着某种时间一般古老、但又一直存在的节奏摇摆,那种即便在悲伤中也将我紧紧抓住的欢欣。它将我领入森林绿色的庇护所,我发现一头腿上缠着绳套的龙的尸体。
“我知道父亲肯定想知道偷猎的事,”我讲到结尾,“于是我就往家走。我爬到岩脊顶上回头看,又一次看见他在对面的悬崖上。然后我就尽快跑回了家,因为……”我睁开眼。桌边再没有紧锁的眉头和恼怒的面容,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全神贯注、一脸茫然。我咽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以为或许真能得到一个龙宝宝。我的龙宝宝。”一片寂静。
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凯西端来两大碗玉米烩饭,还有水煮蛋、水果、奶酪和葡萄酒。她听我的故事停住了,站在拱门底下,一缕黑发垂在震惊的面孔上。谁也没碰食物和酒。
玛毕尔睁大了眼睛,他最先开口。“太惊人了。”他环视桌边的众人,“你们看,尊敬的贝鲁埃和洛夫,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贝鲁埃将一根手指放在脸颊上,“首先,最重要的是确定那是否真是夏龙。或者那根本不是高龙。”
“哦,我想那的确是一位阿瓦到访,这是毫无疑问的。”玛毕尔微笑道,“他们的描述你也听见了。这两个年轻人都对龙十分了解,我想他们不会被野龙蒙蔽,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
贝鲁埃将两手合拢,放在桌上。
玛毕尔继续道:“所以,最重要的任务是弄清这次拜访的意义。它所蕴含的信息是为谁准备的?信息的内容又是什么?”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白。”父亲朝我和达瑞安伸出两只手,“无论这是造访有什么意义,它都是传达给我的孩子的。”
玛毕尔慈祥地笑笑。“但正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而你又是瑞亚特龙场的育龙使,这次拜访就同样跟龙场、跟瑞亚特产生了关系,解读也因此变得复杂了。”
“好吧,也有道理。当然。但你还是拆不开跟我孩子的联系。”
“不,”贝鲁埃纠正道,“姑且假设那的确是阿瓦,你就不能拆开此事与吾主库鲁宗的联系,因为所有高龙都是他的映像。”
玛毕尔摇头:“关于这点,许多比你更有学识的人也曾发表不同意见,好贝鲁埃——”
“库鲁宗是你所侍奉的拉撒尔神殿的领袖,是皇帝的首宰,是帝国的监护者。一切都与库鲁宗有关。”
“的确如此。但阿瓦在整个古尔万的传说与历史中多次现身,比库鲁宗更早。”
贝鲁埃深吸一口气。“库鲁宗代表存在于一切之前的力量,他是这力量活生生的化身。他是诞生宇宙的原初烈焰。是这火推起高山,是这火挖出海洋,它会持续到时间终结之时。”他的口气仿佛老师在向执拗的孩子说教,“过去与未来的所有高龙都是他的示现。龙神殿拉撒尔如是说。梅利恒如是说。这一真理体现在库鲁宗四百年前建立、至今依然守护的帝国的辽阔幅员中,其中也包括了你们的卡迪亚省。你们应当净化这种村野的怪异想法,别再紧抱遥远过去的偶像不放。所有阿瓦——所有高龙——都是库鲁宗的映像。”
“但对此一直有不同看法,我们遗迹里的雕像就是明证。”玛毕尔道,“它早于古尔万,也早于库鲁宗。如果两个阿瓦都是库鲁宗的映像,又为什么要描绘它们之间的战斗?”
贝鲁埃挥挥手,对玛毕尔的论点不屑一顾:“那显然是对斗争的古老隐喻,不应从表面加以理解。”
所有人都沉默了,玛毕尔和贝鲁埃互相审视。突如其来的对抗让我吃惊。我并不知道古尔万与底下行省之间对经文的细节有争议,不过权力斗争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在我们自己朴素的神殿里,彩绘玻璃上的库鲁宗被画成所有阿瓦中的至高者,但别的阿瓦也同样存在,包括革提克。过去玛毕尔将它们称作库鲁宗的“化身”或“形态,”从没人向我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贝鲁埃又说到“映像”。我糊涂了。我想象某个存在可以将自己的形象送到世界里去,代替他自己去看、去听、甚至与别人交流——就好像革提克其实是库鲁宗伪装的,只不过换了身衣裳。感觉怪怪的。
没等我想明白,玛毕尔就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依据描述和时间——仲夏前一天——我们必须接受那的确就是夏龙,无论它是独立的个体抑或库鲁宗的映像。”贝鲁埃没反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托曼的背挺直了些:“那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托曼从不为细枝末节操心。
玛毕尔想了想才回答说:“夏龙现身,这本身并无积极或消极的意味,只是预示着某种时刻到了。这个时刻也许很长,比方说一个纪元,也可能很短,比方说一季。革提克有时会在物质最丰饶时出现,所以才以夏来称呼他——至日过后,一切都最为繁盛。不过物质世界的改变是那么迅速,所以,他的到来预示的可能是即将迎来丰收……或者夏季干旱之后的漫长衰落。可能性有很多。达瑞安说他是改变的征象,这是不错的。或许更应当称他为可能性的化身。他只是宇宙循环的一个方面。
“一切都存在于情境之中。地点是情境的一部分,这里涉及的是瑞亚特村。马格汉的孩子也是情境的一部分。很不幸,情境也包含了弗伦被抓伤和发现龙的尸体,更不必说意外成为祭品的小鹿,被粗心地丢弃在古老的祭坛上。这些都不是偶然。再考虑到库罗达的悲惨消息出现的时机,可能是坏兆头。”
贝鲁埃瞥了我一眼,我看见他对玛毕尔点点头,不禁咬紧了嘴唇。“你的话恰恰印证了我的观点:只要涉及高龙,不存在什么‘本地情境’,因为高龙全是库鲁宗的映像。目击高龙必然反映了我们国家的命运,而不只是这个村子。更不会仅仅是一双孩子的运气。”他在“孩子”两个字上稍微加重语气,刚够让我瑟缩。“如果预兆可以从孩子身上扩展到龙场,又再扩展到瑞亚特村,那你就必须将它延伸至整个古尔万和库鲁宗本尊。所有阿瓦都是库鲁宗的映像,或者化身,或者替代性表现——库鲁宗是唯一真实的主体。你将革提克与至高者区分开来,这是毫无意义的。比无意义更糟,是自私自利。”
玛毕尔的目光变得尖锐:“你不能硬要预兆为你自己的欲望服务。预兆只服从它自己。”
托曼再次介入:“可其他那些预兆又是怎样影响情境的?弗伦、死去的龙,还有鹿——”
父亲一拳砸在桌上。“够了!什么‘情境!’除了革提克,其他那些事全都不是什么征象,只不过是发生的事情。如果弗伦被抓伤是坏兆头,我来解决好了。我出钱给他疗伤,让他在龙场工作。会有花销,但这是正确的选择,我本来也准备这么做。好了,你们所谓的坏兆头,我这就抵消了一个。至于死掉的龙,我们当然会调查,不过我怀疑那头龙来自山那边。我们同样可以抵消这个罪行,只要做我们本来就会做的事:找到偷猎者,杀死他们。”
“你的实用主义令人钦佩,育龙使。”贝鲁埃眉头紧锁,“但是,你以为自己能用行动消除预兆,到头来你也许会发现自己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含义。这次目击对库鲁宗和帝国有何意义?我担忧最坏的可能性。”
父亲摇头:“你把每件小事都视作危险的征象,这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今早我听见舒迦放屁,我该杀只鸡吗?或者献上祭品?”
托曼问:“还是燃几炷香?”达瑞安把笑声憋回肚里。
贝鲁埃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要开玩笑随你们愿意,但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他再次转向玛毕尔:“德哈拉,你自己说的,这些不是巧合。这是紧密相连的情势,一环扣一环。抓伤、扔掉的小鹿、龙的尸体,全都玷污了两个孩子在里头的角色。若无视如此邪恶的征象,很可能将诅咒引入你的山谷。”
贝鲁埃说到“诅咒”两个字,而且又一次鬼鬼祟祟地瞥我一眼。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今年本来准备留下两只龙仔,”父亲道,“这窝龙数量够多,时机也正好。但你们的征购令却要求把龙仔全部买走。如果龙骑士团需要龙,就该给我资源,我好扩大规模。这难道不是最佳方案?简直没道理。把这也扔进你的‘情境’里去好了。”
贝鲁埃摇头:“你可以找年长些的龙来繁育——”
“你自己明白这根本行不通。龙会在年轻时结契,而且契约会持续一辈子。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可能教成年龙结成一生的伴侣,这还需要特别手段。我只在舒迦身上成功过,因为我们打仗回来时他还算年轻,也因为葛露斯性格特别温柔、耐心,还因为我特别懂得跟龙打交道!”父亲抱着膀子问:“你干吗不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想怎样?”
贝鲁埃的目光从父亲转向玛毕尔,然后又转回父亲身上。“首先,在我们解开故事的意义之前,事情要保密。”
“有什么可保密的?”父亲道,“目击的消息昨晚就传开了。玛毕尔是在神殿的医务室听说的消息,当时侍祭忒鲁正在那儿领村民祷告。”
玛毕尔点点头:“我当时正在服务信众。恐怕消息已经传开了,好贝鲁埃。”
“你为什么需要保密?”父亲问,“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贝鲁埃缓缓摇头:“你们或许已经打破了装蛇的桶。我们若不当心,事态很可能失控。这件事所传达的信息必须小心把握。”
“为什么?”
贝鲁埃还来不及回答,洛夫上尉突然站起来,他脸上的怒容让前额的文身翻转成古怪的花纹。“废话说够了。事情不只是发生在仲夏的前一天,也是育龙节的前一天。这就让此事关系到了龙仔,因此也就关系到防卫部和龙骑士团。你们想要情境?那就让我提醒各位,我们刚刚失去了最高产的龙场。”
玛毕尔紧张地咽唾沫,贝鲁埃观察着桌边诸人的神色。
洛夫怒目圆睁:“这就是你们的情境。内阁需要龙,现在就要。我们必须夺回库罗达,然后进入哈洛迪,从源头消灭凶煞。我有征购令,育龙使,争论预兆也不会改变这一点。还要再过一年龙仔才能开始作战训练。再加上贝鲁埃关于所有预兆都服务于库鲁宗的分析,我认为两个小孩都不该得到龙。因为我需要它们。全部都需要。”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我看向达瑞安,他煞白着脸回看我。
“请听我一言,好洛夫,”玛毕尔吃力地站起身来,“这事情有两个方面。照我们现在的讲法,如果库鲁宗要求我们将情境一直延伸到库罗达和对抗凶煞的战斗,革提克则又把它带回了这里。正如你不能忽略较大的方面,你也同样不能忽略较小的方面,无论大局多么危急。如果革提克的出现与库罗达陷落有关,那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因为龙仔在这里。它们显然很重要。龙骑士团需要它们。”
父亲又一拳砸在桌上:“我需要它们,而服务龙骑士团最好的办法就是——”
“抱歉,马格汉,你还没意识到我们的需要已经急迫到何种程度。”
“那就听德哈拉的话!尊重夏龙。留下我需要的龙仔,让我可以扩大龙场。”
洛夫很恼火:“我有命令在身。龙仔已经准备就绪,我们得把它们带到训练场,与新招募的士兵结契。我可不准备一直辩论下去!”
接下来的几秒钟似乎极其漫长,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贝鲁埃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像玻璃杯的碎片一样清晰、锋利。“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尚未回答。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孩子究竟有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我目瞪口呆。
达瑞安坐直了:“你什么意思?我们当然看见了!”
“噤声,达瑞安。”父亲嘴里责备,眼睛却盯着贝鲁埃。玛毕尔的脸因震惊而拉长:“孩子们干吗要编造这么个故事?”
“他们听过你的布道,不是吗?而且他们还说过,神殿废墟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矗立着高龙雕像的废墟。有这些灵感,丰沛的想象力便创造出了这么个故事,岂非自然而然?”
玛毕尔道:“你是什么意思?”
“马格汉的孩子太想得到属于自己的龙。他们自己也说了,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得到龙。什么能改变这一点?什么能有利于他们的盘算?这一盘算他们的父亲同样支持。也许可以告诉大家他们看见了代表改变的阿瓦、受其眷顾?”他看着我,“或许他们编造了这个故事,好造成神赞许他们愿望的假象。”
父亲的语气低沉、冰冷:“你质疑我孩子的诚实,也就是在质疑我。”
贝鲁埃抬起手:“我并非暗示说是你教唆他们编了故事——”
“现在你又往我的话里加进了我本来没有的意思。”
“我无意质疑任何人,只想确定事实。我需要证据。”
我忍无可忍:“那我们就去找证据!”所有人都扭头看我,我咽口唾沫。“昨天有高龙站在废墟上,我知道有,达瑞安也知道。所以我们不如一起去看。”达瑞安点头,脸颊上又有了血色。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去过废墟顶部,却只闻到些许残留的气味。
贝鲁埃也在点头,但眼中依然阴云密布。“如果找不到证据,那这整件事就只是浪费时间,而洛夫应该拿到他的龙。”
玛毕尔将胳膊撑在桌面上:“既然如此,你应当同意,如果我们能确定目击真实存在,总应该表达某种敬意,比如奖赏孩子们、扩大龙场?”
我屏住呼吸。玛毕尔,我们这位富于智慧的老德哈拉,用梅利恒自己的逻辑把他给困住了。干得漂亮。
“也许,”最后贝鲁埃点点头。“如果真能确定的话。”
“你呢,洛夫上尉?”玛毕尔问,“你是负责征购的人。”洛夫看看贝鲁埃,又看看玛毕尔。他与父亲对视,然后是达瑞安,最后是我。
我的皮肤都缩紧了。
洛夫道:“我将遵从德哈拉和梅利恒的决定。”
玛毕尔点头道:“那好。弗伦被抓伤是确定无疑的,马格汉也已经解释了他准备怎样用善行抵消这一噩兆。如果森林里有龙的尸体,我们自然也能找到它、确认其真实性。我们先吃些东西吧,别浪费了食物,然后就去废墟,迅速确定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