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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异光 第06节

    “啊。一句话,就是缺乏良好的组织。”
    占星师迟疑了一秒钟,最终还是只好缴械投降:“可以这么说,先生。”
    “人们会惊慌失措吗?”
    “恐怕他们惊慌不了多久。”
    “嗯。”忒里蒙穿越了“或许门”,正顺着一条光滑的圆弧朝“天堂母牛”走去。他又斜眼瞟了瞟地平线上的红光,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们找不到灵思风,”他说,“而如果找不到灵思风,我们就找不到八开书的第八句咒语。可我们确信八开书必须被念出来才能化解灾难——不然造物主干吗把它留下?”
    “也许他不过是有些健忘。”占星师发表出自己的意见。
    忒里蒙瞪着他。
    “其他门会正在搜索从这里到中轴地的每一寸地方,”忒里蒙接着道,两眼盯着自己的指尖,“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飞进云里再也不出来呢?这似乎不合情理……”
    “除非云里塞满了石头。”占星师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这次倒霉的尝试显然彻底失败了。
    “但他必须降落——在某个地方。是哪里?我们自问。”
    “哪里?”占星师忠心耿耿地应道。
    “这时,一个法子立刻呈现在我们眼前。”
    “啊。”占星师一阵小跑,想跟上已经走过“胖子兄弟俩”的巫师。
    “而这个法子就是……”
    占星师抬头看进两只钢铁般灰白、冰冷的眼睛里。
    他试探着说:“唔……我们不找了?”
    “正是!我们要运用造物主赋予我们的天赋,每一丁点儿都要用到。我们往下看,我们看见了什么?”
    占星师暗暗叫苦。他往下一看。
    “瓷砖?”他决定赌一把。
    “瓷砖,是的,而所有这些组成了……”忒里蒙期待地看着他。
    “黄道十二宫?”占星师已经彻底绝望了。
    “完全正确!因此,我们只需要计算灵思风出生时的准确星位,然后就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占星师咧开了嘴,那种笑容只会出现在一种人脸上:那些在流沙上跳过踢踏舞又有幸再次与坚实的地面亲密接触的人。
    “我需要他出生时间、地点的详细资料。”他说。
    “这容易。来之前我已经从学校的档案里抄了一份。”
    占星师瞄了一眼记录,前额上立即出现了根根皱纹。他穿过房间,拉开一个装满星图的宽大抽屉,接着又读了一遍记录。他拿起一对复杂的圆规,在星图上画出几条线;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星盘,小心翼翼地转动起来。最后,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拾起根粉笔,在黑板上草草写下几个数字。
    在此期间,忒里蒙一直注视着那颗新恒星。他在想:特索托金字塔的预言说,有谁能在碟形世界遇到危险时念出八句咒语,这个人就将达成自己内心所有的渴望。而这一切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他又想:我记得灵思风,他不就是那个邋邋遢遢的小子吗,我们上学的时候成绩老是垫底的那个?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魔法味儿。让我把他找出来,到时候看我们能不能把八大咒语都——
    占星师发出一声压低的“啊呀”。忒里蒙猛一转身。
    “怎么样?”
    “这星图简直不可思议。”占星师呼吸急促,额头皱在了一处,“真是古怪。”
    “有多怪?”
    “他出生于一小群无聊的黯淡星星之下,你知道,这个星座位于会飞的驼鹿和打结的绳子之间。据说就连古人都没法从这个征兆中找出任何有意义的地方,这——”
    “是的、是的,说下去。”忒里蒙极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个征兆历来是和造象棋棋盘的工匠、卖洋葱的小贩、制作带点儿宗教意义的石膏像的匠人还有对白蜡过敏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同巫师根本半点儿关系没有。而且在他出生的时候,天居的阴影刚好——”
    “我对这些机械的细节没兴趣,”忒里蒙咆哮道,“你只要告诉我他的星位就够了。”
    自得其乐的占星师叹口气,重新开始计算。
    “好了,”他说,“他的星图是这么说的:今天是结交新朋友的好时候。一件善举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别激怒任何德鲁伊。你很快会开始一趟奇异的旅程。你的幸运食物是小黄瓜。那些用刀指着你的人很可能不怀好意。另外,关于德鲁伊,我们是当真的。”
    “德鲁伊?”忒里蒙说,“嗯……”
    “你还好吗?”双花问。灵思风睁开眼睛。
    巫师翻身坐起,一把拽住双花的衬衣。
    “我要离开这儿!”他迫切地说,“就现在!”
    “可马上就会举行一场古老的传统仪式啊!”
    “我才不管它有多老!我想踩在老老实实的鹅卵石上,我想闻到臭水沟的老味道,我想去有很多人还有火、房顶和墙壁这些东西的地方!我想回家!”
    他发现自己突然绝望地想念起安科–莫波克那浓烟滚滚、乌烟瘴气的街道来。那地方在春天是最好的,安科河浑浊的河水闪着油腻腻的七彩光泽,屋檐下满是小鸟的歌唱,或者至少是小鸟在有节奏地咳嗽。
    他回想起当地标志性的风景——小仙庙,回想起光线是如何细致地勾勒出神庙的曲线,一滴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他记起了垃圾街和狡猾的手艺人大道交汇处卖煎鱼的小摊,喉咙里一阵哽咽。他思念着那儿卖的腌黄瓜,它们绿莹莹地埋伏在瓶底,就像淹死的鲸鱼一样,还远远地招呼灵思风,答应把他介绍给旁边瓶子里的盐蛋呢。
    他想起那些舒适的马厩和温暖的门廊,他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可有时候他竟傻到对这种生活感到厌烦。现在看来,它美好得难以置信,但过去他却认为它很乏味。
    现在他受够了。他要回家。腌黄瓜,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他推开双花,庄严地整理好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袍,把脸朝向应该是故乡所在的方向,然后带着无比的决心和相当的粗心,一脚踏空,栽下三十英尺高的大石头。
    约摸十分钟过后,忧心忡忡、满脸懊悔的双花把他从石头底部的大雪堆中拽了出来。灵思风的表情依然如故。
    双花凝视着他。
    “你还好吗?”他问,“这是几根手指?”
    “我要回家!”
    “好。”
    “不,别想说服我放弃,我受够了,我过得很愉快,我也很想留下,可我不能,我——什么?”
    “我说好,”双花道,“我也挺想念安科–莫波克的。重建差不多也该完成了。”
    顺便提一句,上次这两个人离开安科–莫波克时,它正陷于一片火海中,而这大部分要怪双花把火险的概念介绍给了一个无知的平民。当然,毁灭性的大火在莫波克不过是家常便饭,人们总会高高兴兴、小心翼翼地进行重建,用的永远是当地传统的材料:干燥的木头和涂了防水焦油的茅草。
    “哦,”灵思风的气焰稍稍降下一些,“哦,好。那好。很好。那么我们也许该出发了。”
    他爬起来,掸掉袍子上的雪。
    “只不过我觉得应该等到明早再动身。”双花加上一句。
    “为什么?”
    “嗯,因为外头冷得要命,我们又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箱子不见了,天也黑了——”
    灵思风一愣。从他心灵的深渊中似乎又传出了旧纸张的沙沙声。他有种吓人的预感,恐怕从今往后那个梦会常常回来拜访。还有不少要紧事等着他干呢,他可没兴趣被一堆老迈的咒语教训来教训去,它们甚至对宇宙究竟是如何肇始的都没法达成一致——
    一个干瘪的声音在他脑袋后头悄悄说:什么要紧事?
    “噢,闭上嘴。”
    “我不过是说现在很冷而且——”双花争辩道。
    “我说的是我,不是说你。”
    “啊?”
    “噢,闭嘴。”灵思风疲惫地说,“我猜这儿附近没什么可吃的吧?”
    落日的绿色余晖中,黝黑的巨石显得分外威严。同心圆的内圈里全是德鲁伊,在几个火堆的照耀下忙忙碌碌,调试石头电脑所需的所有外围设备,例如用槲寄生拴在木竿子上的公羊骷髅头、绣着盘蛇的旗帜等等。在火堆形成的圈子外,大群大群的平原人聚在一起;德鲁伊的节庆向来很受欢迎,特别是在出了问题的时候。
    灵思风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双花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听说是要举行一个有上千年历史的仪式,来庆祝月亮的重生,也可能是太阳。不,我想肯定是月亮。仪式非常肃穆、非常美丽,而且还被赋予了一种宁静的庄严感。”
    灵思风一阵哆嗦。每当双花开始这么说话时,他总免不了提心吊胆。不过至少他还没说什么“风景如画”和“巧夺天工”之类的;灵思风直到现在也想不出合适的翻译,不过最接近的应该要属“麻烦”。
    “真希望箱子在这儿。”观光客满心遗憾,“我想要我的画画儿匣子。听上去仪式肯定会巧夺天工。”
    人群期待地骚动起来。事情似乎就快开始了。
    “听着,”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德鲁伊是祭司。你得记住这点。千万别惹他们。”
    “可是——”
    “别跟他们说你想把石头买下来什么的。”
    “可是我——”
    “可别说什么巧夺天工的民俗之类。”
    “我以为——”
    “千万别想兜售保险,他们讨厌这个。”
    “可他们是祭司呀!”双花号叫道。灵思风停了下来。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
    在同心圆的另一端,德鲁伊们正在组织某种队列。
    “可祭司都是些亲切的好人。”双花说,“在我的故乡,他们拿着乞钵四处云游。那就是他们唯一的财产。”
    “啊,”灵思风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是为了装血,对吧?”
    “血?”
    “对,祭祀时的血。”灵思风想了想自己家乡的祭司。他当然一直很小心,不想与任何神灵为敌,而且向来尽心参加神庙的各种活动,总的来说,他认为对环海一带祭司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某种经常弄得一身血糊拉叽的人士。
    双花一脸惊骇。
    “哦,不,”他说,“在我们那儿,祭司都是圣人,他们一生守穷、行善、钻研神的属性。”
    灵思风思索着这个全新的概念。
    “没有牺牲祭祀?”
    “绝对没有。”
    巫师举手投降。“嗯,”他说,“在我看来,那可算不上什么神圣。”
    号手们吹奏出响亮的哭号声。灵思风定睛一看,一排手持镰刀的德鲁伊正缓步行进,长长的镰刀上还绑着槲寄生的枝条。许多年轻的德鲁伊和德鲁伊学徒跟在他们身后,演奏各种打击乐器。传统上这是为了驱散恶灵,看起来的确很有成功的希望。
    巨石矗立在泛绿的天空下,隐隐预示着恶兆,火把在它们的表面投射下令人兴奋的生动图案。中轴地方向,一片片闪亮的冷光开始在群星之间跳动、闪耀,仿佛无数的冰晶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中翩翩起舞。
    “贝拉风跟我解释过了。”双花低声说,“我们将会看到一场历史悠久的仪式,赞美人类和宇宙的合一。他是这么说的。”
    灵思风看着行进中的队列,心里酸酸的。同心圆的中心是块扁平的大石头,德鲁伊们在石头周围散开,灵思风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注意中央那位略显苍白但依然美丽动人的女性。她一身白色长袍,脖子上戴一个金项圈,脸上隐隐有种忧伤的表情。
    “她是个女德鲁伊吗?”双花问。
    “我想不是。”灵思风缓缓答道。
    德鲁伊们开始吟唱。在灵思风听来,这旋律特别让人厌恶,还相当无聊,好像随时可能突然爆发似的。必须申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大石头上对他的思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我想留下。”双花说,“我认为这样的仪式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那种单纯的——”
    “是的,是的。”灵思风说,“不过他们就要用她来祭祀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
    双花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什么?杀了她?”
    “是的。”
    “为什么?”
    “别问我。为了让庄稼生长或者月亮升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他们就是喜欢杀人。看清楚了,这就是宗教。”
    他注意到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与其说是听见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它似乎来自他们身边的石块。无数小光点在它的表而下闪动,就像是云母形成的斑点。
    双花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他们就不能用鲜花、浆果之类代替吗?”他说,“我是说象征性的,你知道?”
    “没法子。”
    “有人曾经试过吗?”
    灵思风长叹一声。“听着,”他说,“哪个有自尊心的高级祭司会又是小号又是游行又是旗帜的弄上半天,最后却把刀插在一株水仙花和两个李子上?你得面对现实,所有这些金枝啦、自然的循环啦,最后都只会归结到性和暴力,而且通常是两者一起上。”
    双花的嘴唇竟然在颤抖。灵思风知道,双花并不会仅仅透过玫瑰色的眼睛看世界——他的脑袋也是玫瑰色的,还有耳朵也一样。
    吟唱声无情地逐渐增强。德鲁伊首领试了试镰刀的刀锋,所有眼睛都转向圈子后边的雪山之巅,月亮很快就会出现在那里,友情客串一番。
    “没用的,你——”
    他的听众不见了。
    同心圆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倒并非一片死寂。首先,忒里蒙派来的一队巫师正在向这里挺进。
    另外,一个瘦小的身影也在看着。碟形世界最伟大的传奇正孤身潜伏于一块破裂的大石下,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同心圆里的事件。
    他看到德鲁伊们绕圈吟唱,看见德鲁伊的首领举起了镰刀……
    还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说!对不起!能让我说句话吗?”
    灵思风绝望地四下张望,想找出逃命的法子。没有。双花站到祭石旁边,一只手指伸向空中,态度非常礼貌,同时不失坚定。
    灵思风回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天,双花觉得路上的牲口贩子打牛打得太厉害,于是挺身而出,为保障动物权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结果不但害自己被踩了无数脚,还在身上留下了不少淤伤作为纪念。德鲁伊们投向双花的眼神是通常只为发了疯的绵羊或者一阵青蛙雨而保留的那种。灵思风听不清双花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有几句“种族习俗”、“浆果和鲜花”什么的飘过安静的人群,传到了他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把秸秆似的手指捂住了巫师的嘴,匕首锐利的刀锋贴上了他的喉结,一个衰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做声,不然你就死定了。”
    灵思风的眼睛在眼窝里乱转,好像在竭力寻找一条出路。
    “如果你不许我出声,”灵思风嘶嘶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听没听懂你的话?”
    “闭嘴,告诉我另外那个蠢货在干吗!”
    “不,你看,如果我必须闭嘴,我又怎么能——”喉咙上的匕首化作灼热的疼痛感,灵思风于是决定暂时把逻辑放到一边。
    “他叫双花。他不是这儿的人。”
    “一看就知道。你的朋友?”
    “我们是有不少倒霉的联系,没错。”
    灵思风看不见这个人,但感觉上,他的身体好像是皮毛做成的,还带着一大股子薄荷味儿。
    “挺有胆量,这我得承认。照我说的做,他也许不会落到个被摆到石头中间的下场。”
    “唔。”
    “他们这儿的人可不怎么好说话,你知道。”
    就在这时,月亮遵循“说服律”冉冉升起;只不过按照石头的计算法则,它完全出现在了错误的方位上。
    在石头预测的地方,一颗耀眼的红星正从破布般的云层上往下看。它正好悬在最神圣的那块石头上方,就像死神眼窝里的亮光一样不停闪烁,又阴沉又可怕。灵思风还发现它比昨晚更大了些。
    祭司们惊恐的叫喊直冲云霄。看客们则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好像会很有看头。
    灵思风感到刀把滑进了自己手里,身后一个人压低了嗓门问:“干过这种事儿吗?”
    “哪一种?”
    “冲进神庙、杀掉祭司、偷走金子,最后拯救少女。”
    “不,这么长的还从没干过。”
    “学着点儿。”
    在离灵思风左耳两英寸远的地方,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变,像一只被困在回声谷里的狒狒发出的。灵思风瞥见一个结实的小个子从他身边冲了出去。
    借着火把的光芒,他看出对方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瘦骨嶙峋的——通常会被称为“矫健”的那种——头上一根毛也没剩下,胡子却几乎拖到了膝盖上,静脉血管在火柴棍一样的双腿上弯弯曲曲,仿佛一幅大城市的街区分布图。尽管下着雪,他却只穿了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鞋子里再塞进一双脚也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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