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无头男与女 中西部氛围不讨喜 快看——有个奶酪幽魂
你们可能这样想:哎呀,阿波罗,你干吗不拉开弓射死她呢?或者用战斗用尤克里里弹一首曲子迷住她?
的确,这两样东西都跟我的箭袋一起挂在我背上。可悲的是,即便是顶尖的半神专用型武器,也需要某种叫作“保养”的东西。我的孩子凯拉和奥斯汀在我离开混血营之前解释过这件事。我不能像以前身为天神的时候一样凭空变出我的弓和箭袋来,也不能只通过想象就让我的尤克里里以调音完美的状态出现在手中。
我的武器和乐器都仔细地被包裹在毯子里。如果不这样做,在潮湿的冬季天空中飞行之后,我的弓就会变形,箭就会报废,我的尤克里里琴弦也都要去见哈迪斯了。现在哪怕只是把它们拿出来就需要花费足足几分钟的工夫,而我并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
况且,我也很怀疑在对付无头人的时候这些东西能发挥多大作用。
自从朱利乌斯·恺撒那个年代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对付过这些家伙了,而且我很乐意再过两千年见不到他们的日子。
一位掌管诗歌和音乐的神明要怎么有力地对抗一个耳朵长在腋窝底下的种族呢?而且无头人对弓箭既不害怕又不尊重。他们都是皮糙肉厚的乱战斗士。他们甚至还对绝大多数疾病免疫,这就意味着他们既不需要恳求我为他们治病,又不害怕我的疫病之箭。最可恶的是,他们缺乏幽默感且毫无想象力。无头人对未来不感兴趣,所以他们用不着神谕和预言。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种族中跟我这个魅力十足、多才多艺的天神最没有共鸣的一个(相信我,阿瑞斯曾经尝试过要造出一个跟我更不对付的种族,还记得他造出来的那些十八世纪的黑森佣兵[1]吗?真恶心。乔治·华盛顿和我都因为他们而留下了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雷奥,”我说,“把龙唤醒。”
“我刚刚才让他进入睡眠模式。”
“快点!”
雷奥笨手笨脚地在行李箱的各个按钮上按来按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跟你说过了,老兄。就算范斯塔没有故障,他一旦睡着了也很难被叫醒。”
好极了,我心想。卡里普索由于手骨骨折疼得弓起了背,小声用古米诺斯语骂骂咧咧的。雷奥只穿了一条内裤,冻得直哆嗦。而我……好吧,我是莱斯特。最糟糕的是,本来我们的敌人面前应该出现一条巨大的喷火机械龙,可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重得几乎拖不动的金属行李箱。
我转向那个无头人,喊道:“滚开,污秽的南妮特!”我尽量用我原来那种“天神怒喝”的声音说,“如若再度染指神圣之人,汝必遭毁灭!”
我还是天神的时候,这样的威胁足以让整支军队的战士吓得尿湿迷彩裤。然而南妮特只不过眨了眨她那双像牛一样的棕色眼睛。
“好了,别这么小题大做嘛。”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产生了极度扭曲的催眠效果,就像在观看示范手术切口的医学模型表演木偶戏一样,“而且,亲爱的,你已经不是天神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提醒我这一点呢?
更多的本地人朝我们这边汇聚过来了。两名警官沿着议会大厦前的台阶一路小跑下来。在参议院大道的拐角,三个环卫工人离开了垃圾车,举着巨大的金属垃圾桶步履沉重地走过来。而在他们的反方向,六个穿西装的男人大踏步穿过议会草坪向这边靠拢。
雷奥咒骂道:“这城里的每个人都是金属脑袋[2]吗?我的意思不是那种好的金属脑袋啊。”
“放松,小甜心,”南妮特说,“投降吧,我们不会让你受重伤的。那是要留给皇帝亲自来的!”
尽管手受伤了,卡里普索似乎并不想投降。她发出一声挑衅的怒吼,同时再次冲向南妮特。这次她一个空手道踢腿直击无头人的大鼻子。
“不要!”我脱口而出,可是太晚了。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无头人的身体非常结实。想让他们受伤是很难的,而要杀掉他们就更难了。卡里普索的脚刚一接触到目标,她的脚踝就发出令人难受的咔啪声——她崴脚了。她立刻摔倒在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卡儿[3]!”雷奥跑到她身边,“滚开,你这个大胸脸!”
“说话注意点,亲爱的,”南妮特嗔怪道,“不好意思,我现在要踩扁你。”
她提起一条穿着漆皮高跟鞋的腿,但是雷奥的动作更快。他召唤出一团火球,像扔棒球一样用力扔了出去,正中南妮特那对位于胸前的超大眼睛之间。火焰立刻包围了她的整个身体,点燃了她的眉毛和那条花裙子。
就在南妮特跌跌撞撞、不停尖叫的时候,雷奥喊道:“阿波罗,帮帮我!”
我意识到我一直站在原地,在震惊中一动不动——如果我是在奥林匹斯山的王座上安全地远距离观战,那也没什么。唉,可我就在下界的战壕里,跟这些低劣的凡人在一起。我帮着卡里普索站起来(至少她那只没受伤的脚还能站稳)。我和雷奥分别站在她两旁,让她的双臂搭在我们肩膀上(我不小心握住了她受伤的那只手,害得她惨叫连连),开始蹦跶着逃走。
我们在草地上刚走出三十英尺[4]远,雷奥忽然停住了脚步。“我忘了范斯塔!”
“别管他了!”我厉声说。
“什么?!”
“我们不可能同时带上他和卡里普索!之后我们再回来找他,无头人不会注意到他的。”
“可要是他们发现了怎么打开他,”雷奥焦躁地说,“要是他们弄伤了他——”
“啊——!”我们身后的南妮特撕掉了她身上那条着火的破裙子,她腰部以下围着一条乱蓬蓬的白金色毛皮围腰,和半羊人有异曲同工之处。她的眉毛也在冒烟,但是除此之外她的脸看起来丝毫没有受伤。她吐了口带灰的唾沫,瞪着我们。“你们太不友好了!抓住他们!”
那几个西装男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我们,断绝了我们平安返回去拿范斯塔的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选择了眼前唯一一个英雄主义的决策:逃跑。
自从我还在混血营的时候跟梅格一起参加两人三足死亡赛跑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行动如此困难。卡里普索很想帮忙,在我和雷奥之间像个弹簧单脚高跷一样用力蹦跶,可是每当她挤压到受伤的手或脚的时候,都会疼得叫起来,并且由于瞬间脱力而把我们往下拽。
“对……对不起,”她喃喃地说,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看来我成不了一个近身搏击斗士。”
“我也不行,”我也承认,“大概雷奥能拖住他们一会儿——”
“嘿,别看着我,”雷奥抱怨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偶尔能扔个火球的修理工。咱们的斗士被落在后面了,而且还处于行李箱模式中。”
“那我们还是一瘸一拐得快点吧。”我建议。
我们能活着走到街边的唯一理由是那些无头人动作太慢了。如果我非得在我的,呃,头上顶着一个金属假脑袋,并且一边走一边保持平衡的话,我想我的动作也快不到哪里去。不过就算他们不需要进行伪装,这些无头人的敏捷程度也比他们的强壮程度差远了。他们的空间感知能力很差,所以走路的时候异常小心,仿佛地面是一张多层次全息图似的。只要我们能蹦得比他们快……
“早上好!”一名警官突然出现在我们右边,而且已经拔出了武器,“别动,否则我就开枪了!感谢合作!”
雷奥从他的魔力工具腰带里拿出了一个带塞子的玻璃瓶,把它扔到警官脚边,绿色的火焰顿时在他身旁炸开了。警官扔掉了枪,开始把着火的制服从身上扒下来。制服底下的胸口上是一张大脸,胸肌的位置上有一对蓬乱的眉毛,肚子上的大胡子看起来需要好好修剪一下了。
“真恶心,”雷奥说,“幸好他确实是无头人。那是我唯一一瓶希腊火了,伙计们。我也不可能持续召唤火球,非要那样做的话我肯定会就地晕倒,所以——”
“我们需要找个掩体。”卡里普索说。
真是个明智的建议,只是印第安纳州似乎并没有“掩体”这个概念。街道全都又宽又直,周围都是平地,人群稀稀拉拉,可以毫不费力的一眼望到天边。
我们拐弯走到南议会街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群面带微笑的假脑袋当地人正在逼近我们。一个建筑工人在一辆福特皮卡车旁停了一下,卸下了挡泥板,然后再次汇入追捕人群,把自己新弄到的铬合金大棒挂在一边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正常的凡人——至少,就是那些这会儿看起来并不想杀掉我们的凡人——正在做自己的事,有的打电话,有的在等红灯,有的在路边咖啡馆里小口喝咖啡,全都对我们视而不见。在一个街角,有个裹着厚厚毯子的流浪汉坐在一个牛奶箱上,找我索要零钱。我强忍住了没有对他说,愿意给他零钱的人就在我们身后,很快就到,正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呢。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我的双腿瑟瑟发抖。我真讨厌这具凡人身体。我体验了太多讨厌的感觉,比如恐惧、寒冷、反胃,还有哭着哀求“请别杀我!”的冲动。要是卡里普索没有弄伤脚踝的话我们就能跑得更快了,可是我们没什么理由把她扔下。请注意,这倒不是因为我对卡里普索有什么好感,只是我都已经说服雷奥放弃他的龙了,我可不想把他逼过头了。
“那边!”我们的女巫叫道,她抬起下巴示意某家酒店后面的一条像是后勤通道的小巷。
我打了个冷战,想起了作为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在纽约度过的第一天。“如果那是条死巷子怎么办?上回我发现自己待在一条死巷子里的时候,可没遇上什么好事。”
“试试看吧,”雷奥说,“我们也许可以躲在那儿。不然……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听上去是一个很草率的备选计划,但是我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好消息:这条小巷不是死路一条,我能很清楚地看见这条巷子的出口就夹在远处的建筑之间。坏消息:酒店后面的进货区大门紧锁,我们无处可躲,而巷子的另一侧墙边堆着一排大垃圾桶。噢,垃圾桶!我最恨它们了!
雷奥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可以跳进——”
“不!”我坚决地说,“我再也不进垃圾桶了!”
我们挣扎着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巷子。我想冷静下来,于是默默地在心中编写一首十四行诗,内容是一位愤怒的天神可以用多少种方式摧毁垃圾桶。我对此过于专注了,都没注意到我们面前的情况,直到听到卡里普索倒吸一口凉气。
雷奥不动了。“搞什么——‘鬼’啊!”
那个幻影浑身散发出一种橙黄色的幽光。他穿着传统的希顿长袍,凉鞋,佩带一把带鞘的剑,就像一位正值盛年的希腊战士……只不过他的头被砍掉了。不过,跟无头人不同的是,此人显然曾经是个人类。并非实体的血珠顺着他脖子的断口滴下来,溅落在他那条橙色的发光袍子上。
“这是一个奶酪色[5]的幽魂。”雷奥说。
这个幽魂举起一只手,招手示意我们向前。
我不是天生的凡人,对死者并没有特别的畏惧。只要见过一个饱受折磨的幽魂,也就等于见识过所有幽魂了。可是这个幽魂身上有某种令我不安的东西。他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某件事,让我对几千年前的什么事产生了罪恶感……
在我们身后,无头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听见他们不时在跟本地老乡们说着“早上好!”“不好意思!”和“天气真好!”
“我们该怎么办?”卡里普索问。
“跟上那个幽魂。”我说。
“什么?”雷奥叫起来。
“我们跟着那个奶酪色的幽魂走。你不是总这么说吗:与奶酪同在。[6]”
“那句话只是开玩笑。”
那个橙色幽魂再次招了招手,随后往巷子尽头飘去。
在我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你们在这儿啊!天气真好,是吧?”
我一转身,刚好看到一个卡车挡泥板旋转着朝我们飞来。
“趴下!”我推倒了卡里普索和雷奥,女巫小姐因此又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叫唤。卡车挡泥板从我们头顶飞过,砰的一声砸进一个垃圾桶,一时间垃圾四散飞扬,像节日彩纸拉炮一样炸开了花。
我们勉强站起身来。卡里普索在发抖,不再抱怨手疼脚疼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马上就要休克了。
雷奥从魔力工具腰带中抽出一个订书机。“你们俩先走,我会尽可能拖住他们。”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道,“把他们归类整理好?”
“我要用我手头的东西砸他们!”雷奥厉声说,“除非你们有更好的办法。”
“你……你们俩别说了,”卡里普索磕磕巴巴地说,“我们不……不会把谁丢下的。继续走吧。左、右、左、右。”
我们从巷子里出来,进入一个开阔的环形广场。噢,为什么印第安纳人没有修建一座合理的城市呢:街道狭窄曲折,遍布阴暗角落,没准儿还有不少位置正合适的防炮击地堡。
广场的环形车道正中是一座喷水池,四周围绕着仍处于冬季休眠期的花坛。往北是另一家双塔结构的酒店。南面则是一座年代更早的红砖花岗岩建筑,十分宏伟,大概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火车站。在这栋大厦一侧,一座约二百英尺的钟楼高高耸入天际。大厦正门的大理石圆拱下,一面带有铜绿色轮辐的巨大的玫瑰窗[7]泛着幽光,很像我们在奥林匹斯山上每周的游戏之夜时所用的飞镖靶,只不过材质换成了彩色玻璃。
这个联想令我心头涌上一阵乡愁。我情愿付出一切代价回家去参加游戏之夜活动,就算这意味着我得去听雅典娜吹嘘她的拼字游戏战绩多么辉煌。
我扫视了一圈广场。我们的幽魂向导似乎不见了。
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我们应该去那家酒店吗?还是那个火车站?
这些问题很快就失去了意义,因为那帮无头人开始包围我们了。
这伙暴徒从我们身后的巷子里闯出来,一辆警车一个急转弯冲进火车站旁边的环岛,一台推土机驶入酒店前的车道,开推土机的那个人挥挥手,欢快地朝我们喊话:“你们好!我要用推土机铲你们啦!”
很快,广场的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了。
一串汗水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又在冷风中风干了。我的耳朵里塞满了烦人的哀叫声,我随后才发觉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幽幽的嘟囔:“请别杀我,请别杀我。”
我向自己保证:我不会死在这儿的,我这么重要,不可能在印第安纳州完蛋。
可我战战兢兢的双腿和不停打战的牙齿似乎有不同意见。
“谁有办法?”我问两位同伴,“拜托,想个绝妙的点子吧。”
看起来,卡里普索这会儿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当场呕吐出来。雷奥举起了他的订书机,这看起来并没吓住那帮无头人。
我们的老朋友南妮特从人群正中央走出来了,她胸脯上那张脸笑得很开心,她那双漆皮高跟鞋和浓密的金色腿毛互相映衬的景象真是不堪入目。“真糟糕,亲爱的,你们有点儿把我惹毛了。”
她随手抓住离她最近的路边标志杆,单手就把它从地面上拔了出来。“现在,请乖乖站好不要动,好吗?我要用这个把你们的头打烂。”
[1] 黑森佣兵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曾与美洲殖民地独立军——包括乔治·华盛顿率领的军队——多次作战,详见书末《阿波罗话语指南》的“黑森佣兵”词条。
[2] 金属脑袋的原文为“metalhead”,这个词的常用意义是指重金属摇滚乐迷。
[3] 卡儿是卡里普索的昵称。
[4] 1英尺约合30.48厘米。
[5] 美国有很多种奶酪或奶酪味零食都用色素染成了明亮的橙色。
[6] 这句话原文为西班牙语,是从一句常用的道别语“愿上帝与你同在”(Vaya con dios)改编的玩笑话“愿奶酪与你同在”(Vaya con queso)。
[7] 玫瑰窗特指哥特式教堂中的圆形彩色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