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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盛宴

多少个高地将领出征,
多少个勇士倒下。
死亡,它是如此昂贵,
皆为苏格兰的国王和律法。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1746年4月16日
他觉得自己死了。然而,他的鼻子在痛苦地颤动,这一点,他想,在此刻的境况之下很不正常。他坚信造物主是仁慈而善解人意的,但残留在胸的原始负罪感让他与所有凡人一样,对下地狱的概率很是畏惧。而关于地狱的一切耳闻让他觉得,区区的鼻子疼绝不可能是留给那些倒霉蛋的唯一折磨。
话说回来,他也有很多理由认为这里不是天堂。首先,他没有资格进天堂。其次,这里看着不像天堂。最后,他觉得有福之人既已进入天堂,相对于该下地狱的家伙们,更不该领受折断的鼻梁骨作为奖赏。
炼狱在他的想象之中一直是个灰色的地方,但此时笼罩在他周遭的隐隐红光看着倒很像那么回事。意识清晰一点儿了,他的推理能力开始恢复,虽说有点儿慢。该由谁过来向他宣读判决呢?他颇有些气愤地想,至少在他经受了足够的炼狱折磨、最终进入神之国门之前。至于来者是恶魔还是天使,他不太清楚。说到炼狱对其成员的要求,他实在一无所知,上学时牧师从没提过那些。
他一边等待,一边盘点起种种可能需要领受的其他折磨。他感到身上各处的割伤、划伤和挫伤开始隐隐作痛,并且很肯定这次又把右手的无名指给折断了——那根手指如此生硬地挺在那儿,加上被冻僵了的关节,实在很难保护好它。但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什么?
克莱尔。她的名字像尖刀一样划过他的心脏,让他感受到一种肉体上从来没有被迫忍受过的、酷刑般的痛楚。
如果肉体还在,他可以肯定此时的折磨会加倍难耐。送她回到石阵的时候,他曾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经受精神上的痛苦按说是炼狱里的起码要求,而他也早做好了准备,以承受分离之苦作为对自己最大的惩罚——这惩罚应当足以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赎罪,他想,为那些包括谋杀和背叛在内的所有罪行赎罪。
他不清楚炼狱中的人是否有资格祈祷,但他还是做了祷告:“主啊,愿她平安,愿她和孩子平安。”她一定能平安到达石阵的,他想,怀孕仅两个月,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的,况且那倔强的意志力是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中绝无仅有的。可是,她究竟能否穿过那险恶的通道回到她原来的所在——无依无靠,任由巨石掌控,穿越此时与彼时之间神秘而危险的层峦叠嶂?他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么想着,他轻易地忘记了鼻子的抽搐。
继续清点身上的伤处时,他异常忧虑地发现,左腿“不见”了。知觉消失在胯部,关节处则纠缠着一种刺痛感。想必那条腿早晚会回来,不是他最终进入天堂那天,就是在末日审判之时。而且说到底,他姐夫伊恩失去了一条腿,但戴着木质的假肢也过得挺好。
可是,他的自尊心还是有点儿受挫。啊,这一项多半是为了治愈他自负的罪孽而授予的惩罚。一定是这样。他下定决心坚强地接受一切,一定要竭尽所能地谦逊。但他仍旧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摸索的手(或是他权且当作手在用的什么东西,如果身体已经不复存在的话),那手试探着往下,想知道那条下肢究竟断在何处。
那手碰到了什么,很硬。手指缠在一些湿湿的乱发中。他猛地坐起身,有点吃力地睁开了那双被风干的鲜血封锁住的眼皮。回忆像洪水一般涌回脑海,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全都搞错了,这里的确是地狱。而不幸的是,詹姆斯·弗雷泽终究还是没有死。
横在他身上的是一具尸体。那死沉的重量粉碎性地压着他的左腿,怪不得他失去了知觉。那个脑袋,重得像个失效的炮弹,脸朝下压在他肚子上,潮湿的头发没有光泽,黑黑的一片散在他浸湿了的亚麻衬衣上。突然间的恐慌令他抽身向上,那个脑袋一滚,侧转过来靠在他的大腿上,一只藏在丝丝缕缕的头发背后、半睁着的无神的眼睛朝他看过来。
那是乔纳森·兰德尔。做工精良的红色上尉军服已湿透,呈近乎黑色。詹米笨拙地想把那尸体推开,却发觉自己异乎寻常地虚弱。他张开手掌,无力地推着兰德尔的肩膀,另一边的胳膊肘没撑住身子,垮了下来,重又平躺在地。下着冰雨的天空呈现出黯淡的灰色,在他头顶令人晕眩地婆娑着。随着他的每一次喘息,乔纳森·兰德尔的脑袋在他肚子上猥亵地上下起伏。
他把双手平摊在泥沼地上——冰冷的水浸湿了他的衬衣,从十指之间满溢上来——于是他把身子扭转到侧面。尸体瘫软的重量慢慢地滑开去,随之离去的是残存在他们之间的那一点温度,冰凉的雨水倾倒在他重新暴露的肉体之上,骤降的寒意如一记重击,令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在地上扭动,努力地拉扯着自己布满污泥又褶皱不堪的格纹呢披肩。四月的风悲鸣不已,风声之外,他听见远处有叫喊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呻吟和号哭,像是风中的幽灵。笼罩着这一切的则是一群乌鸦沙哑的啼鸣。听那声音,足有几十只乌鸦。
挺奇怪的,他暗自心想,这么大的风暴里不应该有鸟飞。他的手再次一扬,终于把格纹呢披肩从身下拉了出来,他哆嗦着把披肩盖在身上。他伸手把呢料覆上自己双腿的时候,看见格纹裙摆和左腿都浸透了鲜血。这个景象居然没怎么震慑到他,只是略微引起了他的注意——深红的血污与身边灰绿色的沼泽植物反差很强烈。激战的回声从他耳边渐渐淡去,于是他把卡洛登战场交给了那啼鸣的乌鸦,自己沉沉睡去。
过了很久,他醒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弗雷泽!詹米·弗雷泽!你在吗?”
不在,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不在。他昏迷时的那个地方,不管是哪里,都远比这儿要好得多。他躺着的地方有个向下的小斜坡,一侧积着水。冰雨已经停了,风还在沼地里刺耳而寒心地呜咽着。天色几乎暗成了黑色,一定是晚上了。
“跟你说,我看着他往这边过来的,就在一大丛金雀花边上。”那声音很远,一边与什么人争执着,一边渐渐消失了。耳边传来一阵窸窣,他转头看见一只乌鸦。一蓬被风吹乱的黑色羽毛,明亮的眼珠子注视着他。在料定他构不成威胁之后,那乌鸦随意地一转脖子,把尖锐的喙戳进了乔纳森·兰德尔的眼睛。
詹米一阵抽搐,口中厌恶的叫喊和激烈的动作把那乌鸦吓得拍打起翅膀,惊叫着飞走了。
“哎,那边!”泥泞的地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亲切的触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还活着!过来,麦克唐纳德!来搭把手,他自个儿没法走路。”来了四个人,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扶起了他,将他无力的手臂垂挂在尤恩·卡梅隆和伊恩·麦金农的肩头。
他想叫他们别管他。刚才醒来时他已经回忆起自己的初衷,回忆起自己是决意要战死沙场的。然而,这些人的陪伴带给他一种甜蜜的感触,让他着实无法抗拒。经过方才的休息,他那条受伤的腿已经恢复了知觉,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情有多么严重。无论如何,他都快要死了。应该感谢上帝,他不用在黑暗中独自死去。
“喝点儿水?”当杯沿凑到他嘴唇上,他强迫自己清醒足够久的时间把水喝下,小心翼翼地没有把杯子打翻。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小会儿,然后无声地移开了。
他烧得厉害,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眼底的火焰。他的嘴唇变得干裂生疼,但时不时袭来的寒意更加糟糕。至少,发热时他可以躺着不动,而发冷时的寒战却会把左腿里沉睡的恶魔惊醒。
默塔。想到他的教父,他突然有种可怕的感觉,但空白的记忆使这种感觉无法成形。默塔死了,他知道一定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高地军队一大半都死了,被屠杀在那片沼泽——这是从这间农舍里大伙儿的交谈中得出的结论,可他却对那场战斗没有丝毫的记忆。
他以前也在军队打过仗,知道这样的失忆在士兵中并不少见。虽然见过如此的情形,但他自己从没遭遇过。他明白记忆是会恢复的,所以心中期望着自己能在记忆恢复之前死去。他一边想着一边挪动了一下,这一挪动,一道白炽的剧痛穿过他的腿,他哼了一声。
“你还好吧,詹米?”尤恩在他身边撑起手肘,一张担忧的脸在黎明熹微的晨光里显得很苍白。他头上绑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是一颗子弹擦过头皮的伤,领口还留下了铁锈色的污迹。
“唉,我没事。”他抬起一只手感激地搭上尤恩的肩膀。尤恩轻拍着他的手,重新躺下。
乌鸦回来了。漆黑如夜空,它们随夜色而息,随晨曦而返。它们是属于战争的鸟群,倒下的士兵的血肉之躯是它们的盛宴。那天那残暴的鸟喙叼走的眼珠完全可能是他的,他回想着,体会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皮底下的形状,浑圆而炙热,美味的凝胶不安分地来回滚动,徒劳地在四下里寻求宽恕。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把他的眼皮变成了一片深暗的血红。
有四个人聚在这间农舍唯一的窗户前低声交谈着。
“逃出去?”其中一个朝窗外点了一下头,“天哪,我说,咱们这些人里面情况最好的踉踉跄跄也走不了几步——起码有六个人根本动不了。”
“你们能跑就跑吧。”地上一个躺着的人说道。詹米咬牙切齿地看了看自己那条包裹在破棉被里的腿,跟着说:“别为了我们犹豫不决了。”
邓肯·麦克唐纳德从窗口转过身,忧郁地一笑,摇了摇头。屋外的光照射在他棱角粗犷的脸上,疲倦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不成,我们还是留下,”他说,“首先,这儿满地都是英国佬,跟虱子似的。你从这个窗口就看得到,一群一群的。没人能从德拉莫西活着出去。”
“就连昨天从前线逃走的那些人,都走不远,”麦金农轻声附和,“你没听到晚上英国兵快行军打这儿经过?就咱们这帮残兵败将,你说他们会抓不住?”
没有人回答,答案是什么大家都清清楚楚。因为寒冷、疲劳和饥饿,很多高地人还没开战就已经站不住了。
詹米转过脸面对着墙,祈愿他的人马离开得足够早。拉里堡是个偏远的地方,如果他们逃离卡洛登足够远,再被抓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不过克莱尔也曾告诉过他,出于饥渴的复仇欲望,坎伯兰的部队将蹂躏整个苏格兰高地,足迹遍及偏僻的乡野。
这一次再想到她,他心中仅仅泛起了一波强烈的渴望而已。上帝啊,若她在此地,有她的双手触摸他,照料他的伤处,让他把头枕在她的怀里……可是她走了——离他而去,去到那两百年之遥的地方——而这一刻他要为此感谢上苍!泪水缓缓地从他紧闭的眼睑之中流淌出来,他艰难地侧转过身去,不让其他人看到。
“主啊,愿她平安,”他祈祷道,“她和孩子。”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烧焦的气味突然从没有玻璃的窗口飘进屋里,充斥在空气中。那是一种比黑火炮的烟雾更浓厚的辛辣气味,其中夹带的一层气味让人联想起烤肉的香气,隐隐地摄人心魄。
“他们在烧死人。”麦克唐纳德说。待在农舍这么久,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窗前的这个位置。他看上去就很像个骷髅,煤黑的头发满是灰暗的尘土,尽数朝后梳着,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
沼地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促而干哑的爆破声,是枪响。所谓仁慈的一枪——每每有身着格子呢垂死的苏格兰武士被扔进柴堆,与他的战友中更幸运的已死之人一同被付之一炬,富有同情心的英国军官会赐予他仁慈的一枪。詹米抬起头,邓肯·麦克唐纳德依旧坐在窗边,只是紧闭着双眼。
躺在边上的尤恩·卡梅隆轻声道:“愿我们也能找到同样的仁慈。”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他们果真如愿了。第二天正午刚过,农舍外终于传来穿着皮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打开了,皮质的合页不声不响。
“上帝!”见到农舍内的景象,来人压低了嗓音惊呼道。穿门而入的风搅动起屋里的臭味,夯土地面上或卧或坐地挤满了肮脏污秽、沾满血迹的人。
没有人讨论武装抵抗的可能性。他们无心恋战,抵抗毫无意义。屋里的詹姆斯等人只是坐着,等待来客的随意支配。
来客是一位少校,穿着笔挺的制服和锃亮的靴子,模样清爽光鲜。在门口稍事犹豫,查看了屋里的各色人等后,他走进屋里,身后紧跟着他的中尉。
“我是梅尔顿勋爵。”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意欲寻找这些人的头领,好为他发的话找个最为合适的听众。
邓肯·麦克唐纳德看了看这位少校,慢慢站起来,点头致意。“邓肯·麦克唐纳德,来自里奇谷。”他说,“这里其余的各位,”他的手一挥,“不久之前都曾是詹姆斯国王陛下的战士。”
“如我所料。”英国人冷淡地说。他年纪挺轻,三十开外,但举手投足有久经沙场的自信。他刻意逐个审视了屋里的人,随后从上衣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
“在此,容我宣读坎伯兰公爵殿下的指令,”他读道,“授权处决任何参与近日叛乱之人等,立即执行。”他再次环顾农舍,问道:“此地可有人自认应当免于叛国罪责?”
屋里的苏格兰人之中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免罪?在这杀气未消的战场边缘,被硝烟熏黑了脸庞的人们,哪一个可能免罪?
“没有,大人,”麦克唐纳德说,嘴边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们全都是叛徒。是否这就执行绞刑?”
梅尔顿脸上稍显厌恶地抽搐了一下,继而恢复了先前的无动于衷。他是个身材单薄的人,骨骼清瘦,却能相当自如地表现权威。
“你们将被处以枪决。”他说,“有一个小时时间准备。”他犹豫地瞥了一眼他的中尉,似乎唯恐在下属面前显得过于慷慨,却仍接着说道:“如有人需要纸笔留下书信之类,我的文员会为你们提供。”他朝麦克唐纳德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去。
那一个小时很阴郁。有几个人索要了笔墨,开始执着地写信,没有其他可供书写的硬质表面,他们就把纸张垫在倾斜的木头烟囱上面。其他的人开始安静地祈祷,或者,只是等待。
由于盖尔斯·麦克马丁和费德里克·默里未满十七岁,麦克唐纳德为他们向英军祈求获得怜悯,申辩因其年龄小无须担负同长辈相等的罪责。这个请求被立即驳回。两个小伙子靠着墙并肩坐着,面色苍白地握住彼此的手。
詹米为他们感到钻心的痛楚——也同样为身边的其他人,这些忠实的朋友和勇敢的战士。对于自己,他感觉到的唯有解脱。再也无须担心,再也无须操劳。为了他的弟兄、他的妻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已竭尽所能。此时,让他肉体上的苦难从此消亡,他将走得无比感激,为了这份安宁。
他闭上眼,用法语开始忏悔,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一种形式。“我的主啊,我悔过……”他每次都是这么起头,然而他并不悔过,此时此刻任何懊悔也都为时已晚了。
他死后会立即找到克莱尔吗?他想问,又或许会像他猜想的那样,被判处暂时的分离?无论如何,他都将再次见到她,他紧紧地固守这一信念,比他信奉教会的任何信条都更为执着。上帝把她赐予了他,而他必将令她复活。
忘了继续祷告,他转而开始闭着眼睛想象她的面容,勾勒出脸颊和鬓角的曲线,那明朗的浅色眉毛总能引得他上前亲吻。就在那儿,在她眉间一小块光滑的地方,在她的鼻梁之上,在她清澈的琥珀色双眸之间。他的注意力进而集中到她的嘴形,仔细地想象着那丰满而甜美的线条,那种口感,那种触觉,还有那种欢愉。周围祷告的声音、笔尖刮擦信纸的声音,和盖尔斯·麦克马丁细小的抽泣声,都从他的耳边消失了。
下午三点左右梅尔顿回来了,这次带着他的中尉、文员,外加六名士兵。他又一次在门口踌躇不前时,麦克唐纳德不等他开口便站了起来。“我先上。”他说完稳步穿过房间,正要低头走出门洞,梅尔顿勋爵的手按住他的袖口:“能否请您报上全名,先生?我的文员会记录下来。”
麦克唐纳德看了一眼那文员,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功勋账吗?哎,好吧。”他耸耸肩,站直了身子,“邓肯·威廉·麦克劳德·麦克唐纳德,来自里奇谷。”他朝梅尔顿勋爵恭敬地一鞠躬,“愿为您效劳——阁下。”他走出门外,没多久便听到一声枪响,近在耳畔。
两个小伙子被准许同时赴刑,走出门时他们仍旧互相紧握着手。其余的人逐一被带走,报了姓名由文员记下。那名文员坐在门口的脚凳上,低头盯着怀中的文书,没有朝走过的人瞧上一眼。
轮到尤恩时,詹米用胳膊使劲撑起身子,倾力抓住好友的手。“我们会马上再见的。”他耳语道。
尤恩·卡梅隆的手握了一握,露出无言的微笑。然后,他俯身在詹米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便起身离开。
六个不能行走的人被留到最后。
“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他缓缓地报出全名,让文员有时间一一记下,“图瓦拉赫堡的领主。”他耐心地拼出每个字母,随后抬头望向梅尔顿,“我必须向您请求,大人,请帮助我站立起来。”
梅尔顿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向下盯着他,表情中些微的厌恶正转变为一种带着惊异的恐惧,似乎渐渐明了了什么。
“弗雷泽?”他问道,“图瓦拉赫堡的弗雷泽?”
“正是。”詹米耐心地说。这人就不能快一点儿?被判处枪决是一回事,但近在咫尺地听着战友们赴死可是另一回事,此时要控制住情绪简直没有可能。他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不胜压力地颤抖着,不听话的肠胃抽搐起来,发出恐惧的咕噜声,无法与自身更高级别的功能取得一致。
“真是该死。”英国人一边咕哝着,一边弯腰凑到墙角的阴影里,仔细瞧了瞧躺着的詹米,随后转身招呼他的中尉。“帮我把他抬到亮一点儿的地方。”他指示说。他们的动作很欠温和,一阵剧痛从腿上直冲头顶,詹米呻吟了一声,刹那间头晕目眩,没听清梅尔顿说了什么。
“你是那个人称‘红发詹米’的詹姆斯党人?”他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听见这个,詹米浑身上下闪过恐惧的雷电,让他们知道他就是恶名昭著的红发詹米,他们就不会枪决他了。他会被套上铁链带去伦敦受审,成为一件战利品。随之而来的是刽子手的绳索,他会被勒得半死不活,躺在绞刑架上,被他们开膛破肚、掏出五脏六腑。想到这里,他的肠胃发出又一阵更长更响的咕噜声,他的肠胃明显不喜欢这个念头。
“不是,”他用尽可能坚决的语气否认道,“赶紧继续吧,可以吗?”
梅尔顿不理会他,跪下来扯开詹米衬衣的领口,拽着他的头发往后拉扯起来。“见鬼!”梅尔顿的手指戳着他的喉咙,就在锁骨上方一点儿。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伤疤,明显引起了审讯官的关注。
“图瓦拉赫堡的詹姆斯·弗雷泽,红发,喉部有一处三角形刀疤。”梅尔顿放开他的头发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片刻之后,他定了定神,转身对着中尉指了指农舍里其余五人。“把其他人带走。”他下令道,浅色的双眉深深地皱起。他沉着脸站在詹米跟前,其他苏格兰犯人被一个个抬出屋子。
“我得想想,”他咕哝道,“见鬼,我必须想一想!”
“想吧,”詹米说,“如果你有这本事。我可得躺下了。”他们先前把他支起靠在侧墙上,腿在面前伸展开来,可是平躺了两天后,直起身子端坐着实在勉为其难,屋子仿佛醉醺醺地倾斜着,眼前不停地冒出金星。他倒向一侧,慢慢把身子放平,一边拥抱着泥土地面,一边闭上眼等待眩晕赶快过去。
梅尔顿在低声说着什么,詹米听不清,听不听得清他也并不在乎。坐在阳光里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那条腿,因而很有把握地认定自己肯定活不到绞刑的那一天。
大腿中段以上发了炎的部分是一片愤怒的深红色,比周围风干的血污都红得厉害。伤口本身化了脓,当屋里其他人的臭气慢慢减弱,他开始闻到脓液散发出来淡淡的有点甜的臭味。不管怎样,比起伤口感染致死的痛苦与迷乱,他似乎觉得迅速的当头一枪要可取得多。你听到枪响了吗?他疑惑着,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阴凉的夯土地面枕在他火热的脸颊之下,光滑而舒心,像母亲的胸脯。
他没有真的睡着,只是热度上升,陷入了昏睡,但耳边梅尔顿的声音又猛地把他惊醒。“格雷,”那个声音说道,“约翰·威廉·格雷!你可记得这个名字?”
“不记得,”他在睡意和热度之下迷茫地答道,“我说,要么枪毙我,要么走开,好吧?我生着病呢。”
“靠近凯瑞埃里克,”梅尔顿的声音不耐烦地催促着,“你在树林里遇见的他,一个金发男孩,十六岁上下。”
詹米眯起眼看着那个折磨他的家伙。视野在热度之下有点儿扭曲,但眼前那张消瘦的脸庞仿佛似曾相识,一双大眼睛几乎有点儿女性化。
“哦,”说完,他从脑中潮水般涌起的一幅幅混乱的画面中挑选出一张脸庞,“就是那个想要杀我的小伙子。对,我记得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在热度的作用下,不同的知觉莫名其妙地搅混在一起。他折断了约翰·威廉·格雷的手臂,记忆里他手中那男孩细长的骨头幻化成克莱尔的前臂,被他拉扯着,意欲挣脱巨石的掌控。迷雾中清凉的微风像克莱尔的手指一般摩挲着他的脸颊。
“醒醒,该死的!”梅尔顿急切地摇晃着他,他的脑袋在脖子上被摇得啪嗒作响,“听着!”
詹米疲惫地睁开眼:“啊?”
“约翰·威廉·格雷是我的弟弟,”梅尔顿说,“他把遇见你的事告诉了我。你放了他一条生路,而他向你许下了一个誓言——有这么回事吗?”
他非常吃力地回忆起来。遇见那个男孩是起义刚开始,头一场战斗的前两天,也是苏格兰打了胜仗的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六个月,时过境迁,从那时到现在,时光的断层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对,我记得。他发誓要杀了我。不过你要是替他代劳我也不会在乎。”他的眼皮又耷拉下来。是不是非得醒着才能被枪毙?
“他说他欠你一笔荣耀之债,而那确是事实。”梅尔顿站起身,掸了掸马裤膝盖上的灰尘,转身面对他的中尉,后者旁观了整个问询过程,神情甚是疑惑。
“情况很糟糕啊,华莱士。这个……詹姆斯党渣滓很有名。你听说过红发詹米吗?大报上那个,听说过吗?”中尉点头,好奇地看着脚下尘土中满身污秽的人形。梅尔顿冷冷地一笑:“是啊,他这会儿看着就没那么危险了吧!可他仍旧是红发詹米·弗雷泽,而公爵大人若得知我等擒获如此显要的人犯,定会十分欣喜。他们尚未找到查尔斯·斯图亚特,而要是有几个如此知名的詹姆斯党人,也一样能取悦伦敦塔丘观刑的人群。”
“要我给公爵大人去信吗?”中尉把手伸向他的通信盒。
“不!”梅尔顿转身俯视他的犯人,“那正是困难所在!这个肮脏的浑蛋,一边如此地诱惑你大开杀戒,一边却曾该死地施恩于我的家族。他当时在普雷斯顿附近俘获了我的弟弟,却并没有杀了那该死的小子,反倒放他归队。就这样,”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全家因为荣耀欠了他这笔巨大的人情,真是活见鬼!”
“天哪,”中尉说,“说到底,您就不能把他交给公爵大人了!”
“不能,该死的,我连枪毙他都不能,否则便会令我兄弟的誓言蒙羞!”
这时他们的犯人睁开了一只眼睛。“你要是不说,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提完了建议,又马上闭上眼睛。
“闭嘴!”这下梅尔顿大发雷霆地踢了他一脚,詹米一声呻吟,闭起了嘴。
“或许我们可以用个假名枪毙了他。”中尉建议。
梅尔顿勋爵鄙视地瞪了他的下属一眼,回头朝窗外估测了一下时间:“离天黑还有三小时。我要监视其余死刑犯的尸体下葬。你去搞一辆小板车,铺上些干草。找个赶车的——人要低调一点儿的,华莱士,也就是可以收买的意思,哦——天一黑就让人和车都过来。”
“是的,大人。呃,大人?那犯人怎么办?”中尉怯懦地指着地上躺的人问道。
“他怎么办?”梅尔顿生硬地反问,“爬都爬不动,别说是走了。他哪儿也去不了——起码在车来以前。”
“板车?”犯人好像又活了过来。事实上,在各种骚动的刺激下,他勉强用一边的手臂成功地撑起了身子。失去光泽的红色乱发之下,充血的蓝眼睛里闪烁着警觉的光芒:“你们要把我送去哪儿?”
梅尔顿从门口回过头,极为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图瓦拉赫堡的领主吗?我这就送你去那里。”
“我可不要你送我回家!我要你枪毙我!”
两个英国人面面相觑。“说胡话呢。”中尉认真地说。梅尔顿点点头:“我怀疑他能不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但至少,他这条人命不会记在我的头上。”
门在两位英国军官的身后重重地关上,留下了詹米·弗雷泽孤身一人——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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