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二册)> 吉尼瓦

吉尼瓦

黑尔沃特,1756年9月
“我认为,”格雷谨慎地说,“你可以考虑改个名字。”
他没有指望得到回答。一连四天在路上,弗雷泽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甚至连投宿旅店时尴尬地同住在一间屋里,他都设法避免了任何直接的交流。没有手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弗雷泽只是把自己往那破旧的斗篷里一裹,便躺倒在壁炉跟前。格雷见状,耸了耸肩睡到床上。当他被各色臭虫和跳蚤咬得瘙痒难忍时,格雷意识到,其实弗雷泽选的是更好的床位。
“你的新主人对查尔斯·斯图亚特及其党羽没有好感,他唯一的儿子在普雷斯顿潘斯战死了。”他自顾自地朝身边那个铜墙铁壁般的侧影介绍着。戈登·邓赛尼只比他大几岁,是博尔顿军团的一名年轻上尉。当时他们俩很有可能死在同一个战场——要不是因为凯瑞埃里克树林里的那次邂逅。
“你是苏格兰人,这点很难掩盖,而且明显是高地人。如果你肯屈尊考虑一下我善意的劝告,用个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的名字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弗雷泽冰冷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他用脚后跟轻踢了一下自己的坐骑,绕到格雷的枣红马身前。此地新近发生过大水,弗雷泽走在前面探寻着隐约可见的小道。
傍晚时分,他们越过阿什内斯拱桥,开始下山向沃坦德拉斯湖进发。英格兰湖区虽说不像苏格兰,格雷心想,但至少有这些山脉,这些敦实圆润又如梦如幻的群山,论险峻巍峨,它们的确不如高地的那些悬崖峭壁,但也是很像样的山脉了。
沃坦德拉斯湖深邃的湖水在初秋的凉风里荡漾,湖边围着厚厚的莎草和湿草甸。这是一片潮湿的地带,今夏的雨水比往年更加丰富,湖面没过了堤岸,淹在水里的灌木只剩下疲软而破败的枝丫戳出水面。
下一个山头是道路的分岔点。走在前头的弗雷泽勒马停蹄,任风吹动着他的头发,等候下一步指示。这天早上他没有编起发辫,飘扬的散发像一缕缕火焰狂野地在头顶升腾。
约翰·威廉·格雷策马上坡,马蹄在泥泞的山路上踏出啪啪的声响。他抬眼望着前方马背上的身影,静如铜像,唯有长发如马鬃般在风中翻腾。喉头的气息顿感无比枯竭,他舔了舔嘴唇。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他心中默念,只是克制住自己没有加上后文3
对于詹米,去往黑尔沃特的四天跋涉无比煎熬。自由的幻影突然降临,加上对随时又会失去自由的深信不疑,令他对未知的目的地充满着恐惧。
况且,与狱中弟兄们分别的愤慨和悲伤还记忆犹新;离开高地时,想到此番离别很可能一去不回,揪心的失落感愈加强烈;再加上醒着的每一刻都感受着长久未跨坐马鞍所带来的肌肉的痛楚,这所有的折磨交织在一起,足以持续整个旅途。唯一能给他安慰的是获得假释的消息,这使他不至于将约翰·威廉·格雷少校拽下马鞍,扼杀在某条安静的蹊径之上。
格雷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一半淹没在他轰鸣着的怒血之中。
“本要塞的翻修工作已基本完成——那要归功于你和你手下人等的得力帮助,”格雷有意让自己的嗓音流露出一丝嘲讽,“囚犯们将被迁往别处,而后皇家龙骑兵十二队将进驻阿兹缪尔要塞。”
“苏格兰战犯将被转移到亚美利加殖民地,”他接着说,“他们将以契约为束缚被卖作劳工,为期七年。”
詹米一直小心地保持面无表情,但这个消息仍令他震惊得手脚发麻。
“契约?那根本就跟奴役相差无几。”他这么说着,但其实已经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亚美利加!那是一片荒凉而野蛮的土地——而且唯有穿越三千里巨浪翻滚的茫茫海洋才能抵达!去往美洲的一纸契约将无异于离开苏格兰的永久流放。
“有时限的契约并不是奴役。”格雷向他保证道,但少校心里也很清楚两者间无非是法律意义的差别,差别只在于契约劳工——侥幸存活的那些——在既定期限之后将重获自由。除此之外,契约之内的劳工事实上几乎就是其雇主的奴隶——可以被随意滥用、鞭打或烫上烙印,且有法律明令禁止不经许可擅离雇主的领地。
如今詹姆斯·弗雷泽亦将受制于如此的禁令。
“你将不随其他囚犯同往,”格雷这么说时没有看他,“你不仅是一名战犯,你是个被定了罪的叛国者。监禁你是国王陛下的意愿,因而没有皇家准许,就无法将你改判转移。对此,国王陛下尚不认为核准改判的时机已到。”
詹米察觉到内心五味杂陈。瞬间涌起的愤怒之下渗透着为狱中弟兄未来命运的惶恐与悲哀,又掺杂着一丝令他深为羞耻的解脱感,当他意识到无论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最起码他无须将自身托付于大海。这种羞耻让他冷冷地瞪了格雷一眼。
“真正的原因,”他平淡地问,“是金子吧?”只要他还有丝毫的可能会透露出他所了解的、关于那近乎神话的宝藏的半点奥妙,英国王室就不会冒险将他拱手交给海洋中的恶魔,抑或是殖民地的野蛮人。
少校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一耸肩,算是赞同。
“那我得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了锈一般,有些沙哑,他慢慢地平复着自己被新消息震慑了的情绪。
格雷忙着整理他的文档。九月初温暖的清风吹进半掩着的窗门,拂动着桌上的纸张。
“那地方叫黑尔沃特,在英格兰湖区。邓赛尼勋爵将为你提供住宿,而你将听其指派干些家仆的粗活儿。”说到这里,格雷抬起头,浅蓝色的眼睛里透出让人无法解读的表情,“我会每过一个季度前来察看——以保证你安然无恙。”
他注视着少校红色制服的后背,此时他们正一前一后地骑行在狭窄的小径上。眼前出现了一幅令他甚为满足的画面,画面中的格雷惊恐地睁大了布满血丝的蓝眼睛,詹米在那痛楚的神情中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他的双手在那纤瘦的咽喉之上越勒越紧,拇指深深地陷进那晒红了的肌肤,直到少校瘦小而精干的身躯在他的掌握之内疲软下来,像只被杀死的野兔一般。
国王陛下的意愿,是吗?他可不那么好骗。这是格雷的安排,金子不过是个借口。他将被贩为奴仆,留在某一个格雷看得见的地方,供其垂涎觊觎。一切都是少校的报复。
每天晚上,他四肢酸痛地躺在旅店的壁炉前,警醒地注意着身后床铺上的每一声抽扯与响动,同时也深切地反感着自己的这种警醒。每当浅灰色的黎明到来,他的愤怒会又一次绷紧到上限,渴望那个人能从床上起来对自己做出些不雅之举,好让他有理由把满腔愤怒宣泄在谋杀的激情之中。然而,格雷却只是打着呼噜。
越过了赫尔维林桥,他们走过又一个草滩环抱的奇特的冰斗湖。红黄两色的枫叶和松针飞旋而下,扫过马身微微冒汗的侧翼,也打在他的脸上,细语呢喃着轻抚而过。
这时格雷在前方勒马驻鞍,回过身等着他。他们恐怕是到了。坡势急转直下进入山谷,一幢庄园宅邸坐落在一大片秋叶灿烂的大树之中。
他的眼前就是黑尔沃特,随之而来的将是耻辱的奴役生涯。他挺直后背踢了一下马肚子,踢得有点儿用力过猛。
邓赛尼勋爵在主客厅迎接了格雷,样子非常亲切,丝毫不在意他凌乱的衣冠和肮脏的马靴。邓赛尼夫人身材矮小浑圆,一头褪色的金发,殷勤好客得稍有点儿夸张。
“来喝一杯,约翰尼,你得喝一杯!哦,路易莎,亲爱的,要不你叫姑娘们下来跟我们的客人打个招呼?”
邓赛尼夫人转身去吩咐仆人时,勋爵举起酒杯靠近格雷,小声问道:“那个苏格兰囚犯——你把他带来了?”
“是的。”格雷说。邓赛尼夫人这时正与管家热烈地讨论着晚餐的重新部署,几乎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格雷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嗓音,“我把他留在了前厅——不清楚您准备如何处置他。”
“你说那家伙对马很在行?还是像你说的,让他做马夫吧。”邓赛尼勋爵瞥了一眼他妻子,小心地别转身背对着她,越发谨慎地进行着他们的对话,“我没有告诉路易莎他是什么人,”准男爵耳语道,“起义那会儿大家都害怕高地人——整个国家都恐怖到瘫痪的境地,你可知道?对戈登的死她还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明白。”格雷拍了拍老人的手臂让他放心。他觉得其实邓赛尼自己对儿子的死也从未释怀,只是为了妻女而勇敢地支撑着自己。
“我准备只告诉她那人是你推荐的下人。呃……他没什么危险吧,应该?我是说……嗯,对姑娘们……”邓赛尼勋爵不安地看了看妻子。
“没有危险,”格雷向男主人保证道,“他是个正人君子,而且已经获得了假释。没有您的明确许可,他不会进入您的宅邸,也不会离开您的领地。”他知道黑尔沃特有方圆六百多亩地,离自由,离苏格兰都遥不可及。然而,与阿兹缪尔逼仄的石牢和殖民地的艰难险阻相比,这里或许会好过一些。
听见门口的声响,邓赛尼一转身,他的两个女儿出现了,愉悦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
“约翰尼,你记得吉尼瓦吧?”他一边问一边把客人领上前去,“上次你来的时候伊莎贝尔还是个小娃儿呢——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他略显伤感地摇了摇头。
伊莎贝尔十四岁了,身材矮小浑圆,一头金发,开朗活泼,活像她的母亲。至于吉尼瓦,格雷其实不记得了——或者说他记得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瘦瘦的小女学生,与眼前正把纤纤玉手递给他的十七岁的优雅女子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如果说伊莎贝尔像她们的母亲,那吉尼瓦则更像她们的父亲,至少在身高和清瘦的身材上来说。邓赛尼勋爵花白的头发多半也曾经是如此闪亮的栗色,而姑娘清澈的灰色眼睛跟他的简直一模一样。
两个女孩向来客致以了礼貌的问候,但她们明显关心着其他事情。
“爹爹,”伊莎贝尔拉着父亲的袖子说,“走廊里有个好大个子的人!我们下楼时他一直看着我们,样子怪吓人的!”
“他是谁,爹爹?”吉尼瓦问道。比起妹妹她略显矜持,但显然也对此非常好奇。
“呃……啊,那一定是约翰给我们带来的新马夫了,”邓赛尼勋爵慌忙回答说,“我去叫个仆人把他带走——”正在这时,一个仆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断了准男爵。
“大人,”他惊恐地报告说,“走廊里有个苏格兰人!”唯恐他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得不到注意,他转过身夸张地指了指身后穿着斗篷不声不响的高大身影。
陌生人见状,便顺势走上前来,瞧见邓赛尼勋爵后,便立即恭敬地一低头。
“我叫亚历克斯·麦肯锡,”他用温和的高地口音说道,向邓赛尼勋爵鞠了一躬,神情庄重而没有戏谑,“您的仆人,大人。”
干惯了高地的农活和监狱的苦力,在这湖区马场当一个马夫对詹米·弗雷泽来说不算辛苦。然而,自从其他囚犯被迁往殖民地之后,他在牢房里关了足有两个月之久,眼前的活儿还是够他累的。他的肌肉开始重新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没有停顿的需求,第一个星期,每晚一躺到干草棚里的草垫上他便累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到黑尔沃特时他处于一种身心俱疲的状态,把这里视作又一个远离高地,被陌生人包围着的监狱。一旦安顿下来,囚禁他的不再是铁窗而只是承诺,他发觉自己的身体与心灵都一天天地舒畅起来。有马匹无声地陪伴在左右,他的身体变得强悍了,心灵变得平和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又能够理性地思考了。
即使没有真正的自由,他至少已经拥有空气和光明,拥有舒展四肢的空间,抬眼可见的群山,以及邓赛尼培育的俊美的马匹。其他的马夫和仆人理所当然地对他心存狐疑,但敬畏于他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的样貌,都倾向于退避三舍。这里的生活很孤寂——然而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觉得对他来说,生活再也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了。
大雪轻轻地覆盖了黑尔沃特。他很满足。就连圣诞节格雷少校的正式来访——无外乎一场紧张尴尬的会面——都没能打搅他与日俱增的满足感。
为了与高地的詹妮和伊恩取得联系,他尽可能做了各种安排,非常小心。偶尔通过间接的途径,他会收到家人的来信,出于安全的考虑,每次读完他便把来信销毁。除此之外,戴在脖子上的山毛榉念珠是他怀念家园的唯一信物,詹米总是把它深藏在衬衣底下。
每天,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触摸心口上的小小十字架,每默念一句祈祷,心爱的亲人们的脸便如魔法般一一出现——姐姐詹妮、伊恩和孩子们——小詹米、玛吉、凯瑟琳·玛丽、双胞胎迈克尔和詹妮特,还有小伊恩。他也为拉里堡的佃农祈祷,为阿兹缪尔的弟兄祈祷。而每天清晨醒来后、夜晚睡下前,以及此间的许许多多瞬间,他都会为克莱尔一遍遍地默念:主啊,愿她平安,愿她和孩子平安。
当积雪融尽,新年展开了明亮的春光,詹米·弗雷泽发现自己的日常生活已近乎完美,除了一点美中不足——吉尼瓦·邓赛尼小姐的存在。
漂亮、任性而专横,吉尼瓦小姐习以为常地认为她理应在任何时候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至于妨碍她的人,就让他们见鬼去吧。她是个出色的女骑手——詹米承认——但她说话刻薄和随心所欲的个性使那些马夫宁愿抽签决定每天由哪个倒霉的家伙去陪她骑马。
不过最近,吉尼瓦小姐决定自己来挑选陪同的马夫——而她的选择是亚历克斯·麦肯锡。
“荒唐!”她说。为了避免带她骑进黑尔沃特庄园外那烟雾缭绕的幽静山麓,詹米一会儿请求她慎重考虑,一会儿借口身体一时不适,吉尼瓦很是气愤。考虑到山麓崎岖的地势和危险的迷雾,按规矩吉尼瓦小姐是不能去那儿骑马的。“别傻了。没人会看见我们的。来吧!”她猛蹬了一脚马腹,由不得他阻止便一溜烟地进去了,回头对着他哈哈大笑。
由于她对詹米显而易见的迷恋,每当她走进马厩,别的马夫都开始侧目偷笑,窃窃私语。而每每与她相处,詹米则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好好地踢她一脚,不过迄今为止他只是严格地保持着沉默,对她所有的试探都用一声咕哝作为回答。
他相信,受够了这种沉默寡言的对待,她迟早会厌倦地把那恼人的注意力转到别的马夫身上。或者——请求上帝——她能够快点儿嫁出去,远离黑尔沃特,远离他。
湖区的乡间,云层和地面的湿度往往很难分出高下,而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五月的午后很温暖,温暖到詹米发觉脱下衬衣非常舒服。这里是地势较高的田野,除了两匹板车马,贝丝和布洛瑟姆在无动于衷地拖着辊犁,几乎不可能有别人,他觉得足够安全。
这片田很大,两匹训练有素的老马对这项农活甚是喜爱,他只需偶尔抖抖缰绳,好保持马鼻子对着正确的方向。这个辊犁与老式的石辊或铁辊不同,是木制的结构,每两块犁板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细槽,里面可以盛满充分腐烂的粪肥,随着辊犁的转动平稳地倾倒下来,逐渐减轻农具的负载。
詹米对这项发明深感赞同。他一定要告诉伊恩,给他画一幅示意图。吉卜赛人快来了,厨房的女佣和马夫们都这么说。也许他有时间在那封写了一半的长信里再加两页,让来到农庄的游民或吉卜赛人替他捎走。信送到的时间或许会延迟一个月,也可能是三五个月,但终有一天这封信会到达高地,手手相传地递交到拉里堡詹妮的面前,而她则会给信使一笔慷慨的酬谢。
拉里堡的回信也会以同样隐匿的途径传回——由于他是王室钦犯,任何通过普通邮差的信函都必须经过邓赛尼勋爵的查阅。想到家人的回信,他感到一阵兴奋,但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明白很有可能会收不到只字片语。
“吁!”他长呼一声,其实更是出于形式的需要。贝丝和布洛瑟姆与他一样能清楚地看见前方的石栏,它们也熟知,此地是应该开始慢慢往回转的地方了。贝丝晃了一下耳朵,哼哼了一声,把他逗笑了。
“哎,我知道,”他轻拉了一下缰绳回答说,“但他们雇我这么说来着。”
接着他们走上了新的轨道,农田尽头的板车上有高高堆起的粪肥,用来再次装载辊犁,回到板车之前他都无事可做。此时他把脸对着日头,闭上眼睛陶醉在阳光里,赤裸的前胸和肩膀暖意融融。
三刻钟之后,他睡眼惺忪地被一声马嘶唤醒。睁开眼,从布洛瑟姆的双耳之间他瞧见一个人顺着小道从低处的牧场赶来,他急忙坐起身,把衬衣套上脑袋。
“在我面前你不用害羞,麦肯锡。”吉尼瓦·邓赛尼的高音有点儿气喘吁吁,她把自己的母马牵到一条小路上与辊犁齐头并进。
“嗯哼。”他瞥见她穿着一身上好的马装,领口佩着烟晶宝石的胸针,通红的脸色超过了今天气温的限度。
“你在干什么?”他们沉默着并肩骑行了一会儿,她问。
“我正在撒大粪,小姐。”他实事求是地回答,没有瞧她一眼。
“哦。”她跟着继续走了半个来回,才接着尝试下一个话题。
“你知不知道我要结婚了?”
他知道。仆人们知道这个消息都有一个月了,因为律师从德文特湖前来签署婚约的时候,是管家理查兹在书房招待的客人。吉尼瓦小姐是两天前才得知此事的。据她的女佣贝蒂说,这个消息遭到了强烈的抵制。
他仅仅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
“嫁给埃尔斯米尔!”她说着,脸颊越发潮红,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我祝您幸福,小姐。”走到农田尽头时詹米迅速地收回缰绳。没等到贝丝站稳,他就跳下马背,丝毫不想与情绪看似极其危险的邓赛尼小姐再多谈些什么。
“幸福!”她惊叫道,忽闪着灰色的大眼睛,拍了一下大腿,“幸福!嫁给一个足够做我祖父的老头儿?”
詹米猜想,比起她的幸福生涯,埃尔斯米尔伯爵的恐怕要有限很多了,但他忍住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哝了一句“对不起,小姐”,接着走到后面解开了辊犁。
她下马紧跟着他:“那是我父亲和埃尔斯米尔之间的肮脏交易!他把我卖了,一定是的。我父亲一丝一毫都不在乎我,否则他不会促成如此的姻缘!你不觉得我被深深地利用了吗?”
恰恰相反,詹米觉得邓赛尼勋爵,一位极其忠诚的父亲,为他任性的长女兴许是做了再好不过的安排。埃尔斯米尔伯爵确实是个老头。但几年之后,吉尼瓦非常可能成为一位富有之极的年轻寡妇,而且是一位伯爵夫人。然而另一方面,这种种考虑很可能根本不被一个十七岁的倔强的小姑娘所看重——不,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固执骄纵的小娼妇,他瞥见那暴躁的小嘴和眼睛,更正了自己的想法。
“我肯定您的父亲永远会将您的利益置于首位,小姐。”他木然地回答。这小恶魔怎么还不离开?
她没打算离开。她莞尔一笑,走到他身旁,挡住了他打开辊犁开口的去路。
“但是跟这么个干瘪的老头儿结婚?”她说,“父亲把我嫁给那老东西真是太狠心了。”她踮着脚瞥着詹米,“你几岁了,麦肯锡?”
他的心跳忽然停止了片刻。
“比您可要老太多了,小姐,”他生硬地回答,“对不起,小姐。”他尽可能不碰到她,从她身边挤过去,跳上装满粪肥的板车,颇为肯定她不会跟着上来。
“可你还没到要进棺材那么老吧,麦肯锡?”这时她走到他跟前抬眼望着他,一手遮着太阳,清风把她栗色的头发吹拂到脸上,“你结过婚吗,麦肯锡?”
他咬了咬牙,抑制住想要把一铲子大粪倒到她脑袋上的冲动,冷静地把铲子插进了肥料堆,只说了一句:“结过。”严峻的口气不容更多的问话。
吉尼瓦小姐对他人的感受没有兴趣。“好,”她满意地说,“那你该知道怎么做。”
“怎么做?”他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脚踏在了铲子上。
“在床上,”她平静地说,“我要你跟我上床。”
他惊呆了,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可笑的画面,只见那优雅的吉尼瓦小姐展开着四肢躺在满载大粪的板车上,层层裙边翻起来盖在她的脸上。
他丢下了铲子。“在这儿?”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不,傻瓜,”她不耐烦地回答,“在床上,一张像样的床上。在我的卧室里。”
“您是失去理智了吧,我说,”詹米冷冷地说,先前的震惊稍稍消退了一点儿,“如果您还有过理智的话。”
她的脸上升起了怒火,眯起眼睛说:“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詹米激烈地回答,“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姑娘会对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男人做出如此不雅的提议?何况这个男人还是她父亲的马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补充了一句。他觉得还有好多话想说,但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他记起眼前这个可怕的姑娘确实是邓赛尼小姐,而他自己确实是她父亲的马夫。
“对不起,小姐,”他说,费劲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口,“今天的太阳确实厉害,肯定是把您热得神志不清了。我想您应该回屋里去了,让女佣放些冷毛巾在您头上。”
邓赛尼小姐蹬着她穿着摩洛哥皮靴的双脚:“我的神志一丁点儿都没有不清醒!”
她抬起下巴,怒视着他。那小巧的下巴尖尖地扬着,牙齿也一样细小而尖锐,此刻脸上的那副决绝的表情让他觉得她非常像一头嗜血的雌狐,而其实她根本就是。
“听着,”她说,“我没办法阻止这可恶的婚事,不过我——”她犹豫了一下又坚决地往下说,“见鬼,我可不愿意把我的贞操拱手交给一个像埃尔斯米尔那样恶心又堕落的老魔鬼!”
詹米用手揉了揉嘴,不由自主地对她心生起怜悯。但是,见鬼,他可不愿意把自己卷进这个女疯子的麻烦事儿。
“我非常明白您有您的尊严,小姐,”最后他说道,带着强烈的嘲讽,“但我真的不能——”
“哦,你能的,”她的目光直率地移到了他脏兮兮的马裤门襟,“贝蒂说的。”
他浑然不知说什么是好,先是语无伦次地嘀咕了一阵,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鼓足气力严正地说道:“贝蒂丝毫没有依据对我的能力做出任何定论。我从未碰过那个姑娘!”
吉尼瓦开心地笑了:“那你没有跟她上过床?她说你不肯,但我以为她多半儿是想逃避处罚。那很好,我可不要跟我的女佣同享一个男人。”
他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不幸的是,他不可能用铲子去砸她的脑袋,也不可能掐死她。慢慢地,他把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尽管她那么蛮横无理,但本质上她是个无力的女孩儿,强迫他上床是绝不可能的。
“祝您日安,小姐。”他极力保持恭敬,背转身开始把肥料铲进倒空了的辊犁。
“如果你不愿意,”她用甜甜的嗓音说,“我就告诉父亲说你对我不轨。他会让人打得你后背皮开肉绽。”
他的肩膀不自觉地弓了起来。她不可能知道。他自打来了这儿,始终小心着不在人前脱下衬衣。
他警惕地慢慢转过身,往下瞪着她,她的眼里闪着胜利的光芒。
“您父亲可能不太了解我,”他说,“但他从你一生下来就一直很了解你。去告诉他啊,见你的鬼去吧!”
她像只愤怒的斗鸡抖起了一头的羽毛,满脸是通红的火气。“是吗?”她喊道,“好啊,来看看这个,见你的鬼去吧!”她从马装的胸口掏出了一封厚厚的书信,在他鼻子底下挥舞着。詹妮刚直的黑色笔迹是如此熟悉,只消一眼他就足以确定。
“把它给我!”他霎时跳下板车朝她冲去,但她的动作太快了,没等他抓住就已经跨上马鞍,一手握紧缰绳向后退去,一手舞动着信封,调笑不已。
“想要,是吗?”
“是的,我要!给我!”他怒气冲冲,此时他会轻易地使出暴力,只要她落在他手里。遗憾的是,那匹枣红马可以感应到他的情绪,哼哼着连连后退,马蹄不安地蹬踏着地面。
“我可不觉得应该给你,”她愤怒的红晕开始从脸上褪下,朝着他飞着媚眼,“毕竟,我有责任把它交给父亲,不是吗?有下人在偷偷摸摸地传递密信,他一定得知道,不是吗?詹妮是你的小情人?”
“你读了我的信?你这肮脏的小婊子!”
“听听这词儿用的,”她责备地摆了摆手里的信封,“我有责任帮助我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下人们在干着哪些可怕的勾当,不是吗?而我是个多么尽责而顺从的女儿啊,一声不吭地就从了这桩婚事,不是吗?”她俯身靠着她的前鞍,嘲讽地微笑着。又一股怒气直冲上来,他发现对方正深深地沉浸在快意之中。
“我想爹爹读了这信会很有兴趣的,”她说,“尤其是关于把金子送到法国交给洛奇尔4的片段。安抚国王的敌人,这是不是仍旧该算作叛国罪啊?啧啧。”她调皮地咂着舌头说,“多么险恶的用心。”
极度的恐怖让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恶心地作呕。她那精心修护的白皙的手里握着多少条人命,她可有丝毫的概念?姐姐、伊恩和六个孩子,加上拉里堡所有的佃农和他们的每家大小——也许还有那些在苏格兰和法国之间代为传送消息与资金的人,是他们维系着流亡在外的詹姆斯党人朝不保夕地生活。
他咽下口水,然后在开口之前又咽了一次。
“好吧。”他答应了。她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自然得多的笑容,这让他发现她其实有多么年轻。哎,不过是一条小蝰蛇,歹毒可并不亚于老蛇啊。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恳切地保证道,“事后我会把信还给你,而且永远不会说出信中的内容。我发誓。”
“谢谢你。”他试图冷静下来,需要订一个合情合理的计划。合情合理?闯入主人的宅邸,夺走他女儿的贞操——并且还是应她之邀?他从未听说过任何比这个更不合情理的计划了。
“好吧,”他又说了一遍,“我们得多加小心。”他感到自己同她一样变成了一个阴谋家,心中充满了黯淡的憎恶。
“是的。别担心,我会安排把我的女佣支走,还会准备好男仆喝的酒,他总是不到十点就睡着了。”
“那你去安排,”说着,他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变了味儿,“不过,记得选一个安全的日子。”
“安全的日子?”她一脸空白。
“你的周期结束后的那个礼拜,挑一天,”他直言不讳地回答,“那样你会不那么容易有孩子。”
“哦。”听到这个她的脸红了,继而却又用一种全新的兴趣打量起他来。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未来的前景把两人突然连在了一起。
“我会给你消息。”最后她这么说,一边掉转马头,穿过农田驰骋而去,马蹄下飞溅起刚刚铺就的粪土。
他匍匐在一行落叶松的底下,口中无声而又滔滔不绝地咒骂着。天上没有几分月色,这倒是件好事。一鼓作气地穿过一片六码宽的宽敞草坪后,他又陷进了花床里及膝的漏斗花和车前草之中。
他仰望着房子的侧面,巨大的体量阴暗而森严地压迫着他。是的,如她所说,窗口点着一根蜡烛。但他依然小心地点了点窗户的数目,好确认清楚。假如他选错了房间,求老天保佑!假如他选对了房间,他还得求老天保佑。他一边阴郁地想着,一边紧紧地抓住了覆盖着房子侧面的那片灰色的巨型藤蔓的枝干。
那叶子发出飓风般的沙沙声,那枝条尽管很粗实,却仍旧在他的体重下令人担忧地弯到嘎吱作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往上爬,并且随时准备着,一旦任何窗户突然开启,便马上转身跳进夜空。
他喘息着爬到那小小的阳台上,一颗心狂跳不已,浑身浸透了汗水,虽然夜风很凉。在那春天微弱的星光之下,他独自停歇了片刻,稍作喘息。借此机会他再次诅咒了吉尼瓦·邓赛尼,然后推开了门。
她等在那儿,显然是听见了他从常春藤间爬上来的声音。坐在躺椅上的她站起身朝他走来,扬起下巴,一头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她身穿的白色睡袍轻薄而透明,脖子上系着丝质的蝴蝶结。这不像是一个端庄的年轻小姐的睡衣,他惊恐地意识到,那正是她新婚之夜的装束。
“你倒真的来了。”他听出了她话里胜利的喜悦,也掺杂着一丝隐隐的颤抖。难道她并不那么确信他会出现?
“我别无选择。”他简短地回答,转过身把玻璃窗关上。
“你要点儿葡萄酒吗?”她努力显得亲切有礼,朝摆放着酒瓶和两个玻璃杯的桌子走去。她是从哪儿搞到这些的?他很惊愕。不过此情此景下,随便来一杯什么都不会有错。他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满满的酒杯。
他一边抿着酒一边偷偷地看了看她。那睡衣根本掩盖不了什么,当他的心跳从爬墙的恐慌里慢慢恢复了正常,他发现自己最大的担忧——对自己在这场交易中能否完成所担负的任务的担忧——已经解除,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努力。她身材纤瘦,髋骨窄窄的,胸脯小小的,然而却毫无疑问地是个女人。
他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没必要多做拖延,他心想。
“信呢?”他生硬地问。
“结束了再给你。”她答道,一边闭紧了嘴唇。
“现在就给,不然我这就离开。”他转向窗口,似乎真要执行他的威胁。
“等等!”
他转过头,眼里露出掩盖不住的焦躁。
“你不相信我吗?”她试图显出迷人的魅力。
“是的。”他回答得很直接。
她听了面露怒色,生气地努了努下嘴唇,可他只是侧着头冷冷地看着她,仍旧面对着窗户。
“哦,那好吧。”她耸耸肩妥协了,从缝纫盒里层层叠叠的绣花布之下摸索出那封信,扔向他身旁的洗脸台。
他一把夺了过来,打开信纸好确认一切无误。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掺杂着解脱的愤恨,看着被撕开的封印和信纸上詹妮那熟悉的字迹,整洁而有力。
“好了?”吉尼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阅读,颇有些不耐烦,“把那个放下,到这儿来,詹米,我可准备好了。”她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膝盖。
他一下子抽紧了,蓝眼睛越过信纸冷冷地看着她。
“别用那个名字对我说话。”他说。她尖尖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扬起了修得细细的眉毛。
“为什么不行?那是你的名字呀,你姐姐就那么叫你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严肃地放下信纸,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腰带。
“我会好好地为你服务,”他说,手指已经开始解开裤腰带,“以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荣耀为名,同样也为了你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但是——”他抬起头用那眯成了窄缝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你利用对我家人的威胁迫使我与你同床,我不能允许你使用我家人唤我的名字。”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眼,直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床上的被子。
她用手指描摹着被子上的花纹。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最后她小声问,“我可不能再叫你麦肯锡了!”
他瞧着她,微微翘起了嘴角。她显得十分瘦小,抱膝蜷缩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他叹了口气。
“那就叫我亚历克斯吧,那也是我自己的名字。”
她无声地点点头,长发在脸庞周围像翅膀一样披散下来,但他看到那双眼睛偷偷瞥向自己时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没问题,”他粗声粗气地说,“你可以看着我。”他把松开的马裤褪到地上,一并脱下了长袜,抖了抖裤子和袜子,整齐地叠好放在一张椅子上,随后开始解开衬衣。觉察到她仍旧颇为羞涩,但此时那注视着他的目光已经非常直接。他脱下衬衣前转身面对了她,出于某种体谅,他不想让自己的后背一下子就把她给吓着了。
“哦!”她的惊呼很小声,但他听见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
“哦,没有……我是说,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头发又垂了下来,但他及时瞧见了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你没见过男人不穿衣服?”他试探地问,她摇了摇那闪亮的栗色脑袋。
“不是,”她不太确定地回答,“我见过,只是……那东西可没有……”
“啊,它平时确实不会这样,”他就事论事地说,一边挨着她坐到床上,“但如果需要做爱的话,它还非得这样不可。”
“我明白了。”她仍旧有点儿怀疑,他努力地露出微笑,表示安慰。
“别担心,它不会再变大了,你要想摸一下,它也不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至少他希望不会。赤身裸体地与这么一个半遮半掩的女孩同坐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他的自制力岌岌可危。那被压抑多年的、此刻正生生地背叛着他的肉体,丝毫不在意眼前的女人是个自私自利、爱敲诈勒索的小婊子。她谢绝了他的提议,不过那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她朝背后的墙壁又缩回去了一点儿,但依然注视着他。他犹豫不决地摩擦着自己的下巴。
“你知道多少……我是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做?”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率,脸颊却烧得通红:“嗯,就像马儿一样,我想?”
他听了点点头,而心头却一阵酸楚地回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当时,他也同样地以为一切就像马儿一样。
“差不多吧,”他清了清嗓子回答说,“只不过慢一点,也温和一点。”见她担忧的样子,他连忙补充道。
“哦,那好。奶妈和女佣以前总会讲些故事,关于……男人,还有,呃,结婚那些……听着都怪吓人的。”她用力地咽下口水,“会,会很疼吗?”她一下子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在乎疼,”她勇敢地说,“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发觉自己对这姑娘产生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喜爱。她也许任性、自私又鲁莽,但她至少很有性格。勇气,在詹米看来,远非微不足道的美德。
“我想不会,”他说,“如果我花点儿时间为你做好准备(如果他有能力去花这点儿时间的话,他在心里补充道),我觉得应该不会比掐你一下来得更糟。”他伸手在她的上臂拧了一把,她跳起来揉了揉痛处,却露出了微笑。
“那个我可以忍受。”
“也就是第一次会那样,”他向她保证,“下一次就会好些了。”
她点点头,犹豫了片刻,侧着身慢慢地靠近了他,试探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可以碰你吗?”这次他真的笑出声来,虽然立刻把笑声吞了回去。
“我想您还真得这么做,小姐,如果我要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
她的手从他胳膊上缓缓地往下移动,非常轻柔地触摸着他的肌肤,把他痒得颤抖起来。渐渐地增添了信心,她的手开始环绕他的前臂,感觉着它的围度。“你的个子……好大。”
他笑了,但没有动,只是任由她慢慢地探索着他的身体。当她划过他一侧的大腿进而摸索到臀部的曲线,他感到自己腹部的肌肉抽紧了。她的手指靠近他左腿自上而下纠缠着的伤疤时,突然停了下来。
“没关系,”他安慰道,“那儿已经不疼了。”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地抚弄着那伤疤,没有用任何力气。
她探究的双手变得大胆起来,滑过他宽阔的肩膀上饱满的曲线,正游移到他的背后——却戛然而止。他闭上双眼等待着,床垫上的重量在转移,他感觉出姑娘挪到他的身后,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双手又一次触摸到他,轻放到那残破不堪的背上。
“我说要鞭打你的时候,你居然没有害怕?”她的嗓音嘶哑得诡异,但他仍旧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
“没有,”他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了。”但事实上,他正在开始害怕,怕自己会无法克制住对她的欲望,怕自己到时候无法给她应有的温柔。强烈的需要令他的蛋蛋好疼,他感觉到太阳穴上扑腾着的脉动。
她下了床站到他跟前,他也倏地站起来,把她吓得退后了一步,他伸出双手扶在她的肩上。
“我可以碰你了吗,小姐?”他的问话带着调笑,但他的双手非常认真。她呼吸急促得难以开口,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张开双臂将她环抱了起来。
他把她拥在怀中,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胸中异乎寻常地混杂着许多种感受。这一生他还从未不带任何爱意地把一个女人拥在怀中,然而此番际遇却不含丝毫爱的成分,而且,为她自身起见也不应当有。他呵护着她的年轻,怜悯着她的境遇,同时又愤恨着她对自己的无情操纵,恐惧着自身即将犯下的滔天罪行。但总的来说,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可怕的欲念,一种紧紧地抓着他命脉的需要,使他即便能够承认这种力量,却仍为自己身为男人而感到羞耻。他一边恨着自己,一边低头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
他的嘴唇很轻柔,短短的一触,继之以长长的一吻。她感到那解开她领口丝带的双手把她的睡衣从肩头褪下,她偎着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他抱起她轻放在床上。
他在她身边躺下,一个胳膊揽着她,一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从一边到另一边,逐个将它们捧起,让她能同他自己一样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和温度。
“一个男人应该向你的身体致敬,”他柔声说,一边轻绕着小圈让她的乳头不禁挺立起来,“因为你很美,而这是你的权利。”
她轻轻地喘出气来,让他的抚摸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他不急不忙,尽可能慢地摩挲着,亲吻着,触摸着她的周身。他并不喜欢这个女孩,不想待在这儿,不想这么做,然而——他确实有三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了。
他试图估摸着她何时会准备就绪,可是,见鬼,他又怎么知道?满面红晕的她正连连喘着气,可她只是那么躺着,像一尊供人观赏的瓷器。诅咒这姑娘!她就不能给点儿暗示?
每一次心跳都激起一股混淆的情感涌动在他体内,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着脑袋,努力压制住自己。他感到愤怒、恐惧和强烈的兴奋,此刻这些情感多半对他都毫无帮助。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争取平静下来,想找到温柔的可能。
从未碰过男人的她,当然没法儿给什么暗示。既已强迫他来到这里,她便是给予了他一种信任,一种可恶的、未经要求且不合情理的信任。就这样,她把这场关系完全扔给他一人操控了。
他继续抚摸着姑娘,手指轻柔地在她大腿之间游走。她没有为他敞开双腿,但也没有抗拒。她那里已有几分湿润。也许,是时候了?
“好吧,”他小声对她说,“别动,亲爱的。”他希望自己夹杂着盖尔语的悄悄话能给她安抚,一边把自己的体重移到她的身上,用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当他的身体压住她的一瞬间,当他的阳具接触到她的肌肤,他可以感觉到身下一记轻微的惊跳,他的双手随即穿过她的长发把她稳住,继续喃喃地说着温存的盖尔语。
他隐约庆幸自己说的是盖尔语,因为他已根本无法再去留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她那硬硬的小乳房顶着他的胸膛。
“我的姑娘。”他低语道。
“等等,”吉尼瓦说,“我说,是不是……”
他艰难地控制住自己,这让他头晕目眩,但他努力地放慢速度,只是分分寸寸地挺进着。
“呜!”吉尼瓦叫出声来,睁大了双眼。
“呃。”他说,又推进了一丁点儿。
“停!那个太大了!快拿走!”惊恐的吉尼瓦在他身下剧烈地扭动起身体,摇晃的胸脯摩擦着他,这突如其来的鲜明感触搞得他自己的乳头也跃立起来。
她的挣扎强行地达到了他试图凭借温柔却很难达到的效果。茫然失措的他奋力地阻止着她逃离,一边疯狂地搜肠刮肚,却难以找到只言片语来稳住她。
“可是——”他说。
“停下!”
“我——”
“快拿走!”她尖叫起来。
他一手啪的一声捂住了她的嘴,一边说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连贯的句子。
“不行!”他语气坚决,并一推到底。
“咿!”显然是一声憋在他手掌里的惊叫,从指缝间传了出来。吉尼瓦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却没有泪水。
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荒唐地在他脑袋里晃荡,其结果是一阵阵不可理喻的焦虑和不时穿插其间的可怕的急迫感。此时他有能力做到的只有一件事,他便也只有这么做了,让自己的身体无情地篡夺了所有的控制权,进入了那势不可当的节奏,那异教徒的快感的节奏。
不消几下子冲刺,一股浪潮就涌上前来吞没了他,顺着他的脊柱翻腾而下,有如扑打礁石的波涛一般喷发四溅,将他残余的意识里仅存着的一丝一缕清醒思维都一扫而尽。
片刻之后他侧身醒来,耳际响着自己缓慢而强烈的心跳。睁开一只眼睛,他看见那灯火照耀下的粉红色肌肤闪着微光。他得问问自己有没有把她伤得太厉害,可是上帝啊,再等一分钟吧。他再次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呼吸着。
“你……你在想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儿犹豫,轻轻地震颤着,却不失平静。
他自己也同样处于一种震颤的状态,所以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荒唐,还颇为诚实地做了回答。
“我在想,看在上帝的分上,男人究竟干吗要跟处女睡觉?”
很长的一阵沉默之后,她轻颤着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的声音小得可怜,“我不晓得会把你也给弄疼了。”
他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用手肘撑起身子,发现她看着自己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脸色苍白地舔着干燥的嘴唇。
“弄疼我?”他惊讶而困惑地问,“哪里有弄疼我?”
“可是——”她皱着眉头,目光顺着他的身体慢慢地下行,“我以为肯定弄疼你了,你的表情可怕极了,好像疼得很呢,而且你……你还哼哼得像个——”
“哎,那个,”他赶忙打断,生怕她继而会披露自己更多不光彩的表现,“我不是说……我是说……只不过男人就是那样的,做那个的时候。”他傻傻地总结道。
她渐渐地从震惊变为好奇:“所有的男人都那样吗……做那个的时候?”
“我怎么会知——”他先是很厌烦,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确知道问题的答案,打了个冷战停顿下来。
“哎,是的,”他简短地回答她,一边撑着坐了起来,一边把头发从额头捋到脑后,“男人都是恶心又可怕的野兽,你的奶妈说得没错儿。我有没有把你弄得疼得厉害?”
“我想没有,”她不太确定地说,同时尝试着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刚才是有点儿疼,不过就一会儿,跟你说的一样,现在就不怎么疼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姑娘虽然流了血,但那毛巾上的血迹很淡,看来她没有疼得很厉害。她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内侧,露出了一脸嫌恶。
“嗯!”她说,“好脏好黏啊!”
愤怒和尴尬同时涌上了他的脸颊。
“来。”他咕哝着从洗脸台上拿来一条手巾,可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张开了两腿微微地抬高了背脊,分明是指望他来收拾残局。他突然非常想把那破布塞进她的喉咙了事,但一瞅台上的书信便抑制住了这个欲望。这毕竟是一场交易,而对方信守了她的承诺。
他沉下脸来,浸湿了手巾开始为她擦拭干净,看着眼前的姑娘如此信赖地把自身交予其手中,一种异样的感动油然而生。他颇为温柔地服侍完毕,临了,不由自主地在她光滑的肚子上印了一个轻吻。
“好了。”
“谢谢。”她说着,小心地挪了挪臀部,伸出一只手够到他身上。他没有动,由着她的手指顺着自己的胸膛滑下来,拨弄着肚脐周围深陷的印痕。那轻浅的触摸犹疑着向下走去。
“你说……下一次会好一些的。”她耳语道。
他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我想是的。”说完他又一次爬到了她的身边。
“詹——呃,亚历克斯?”
他仿佛觉得自己被下了迷药,连答应一声都很费劲:“是的,小姐?”
她把双臂环绕过他的脖子,脑袋枕到他肩膀的弧线里,温暖的气息轻拂着他的胸口。
“我爱你,亚历克斯。”
费了一番功夫,他唤醒了自己,把她从身上移开。扶住她的双肩,他俯身注视着那双如雌鹿一般柔和的灰色眼眸。
“不,”他不失温柔地摇头说道,“这是第三条规则。你只可以有一个晚上。你不可以叫我的本名。你也不可以爱我。”
那双灰色的眼睛湿润了:“可如果我忍不住怎么办?”
“你现在感觉到的不是爱。”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她,詹米希望自己说的是对的,“这只是我在你身体里激起的一种感觉。它很强烈,也很美好,但它并不是爱。”
“那有什么区别?”
他用双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一个未来的哲学家,他笑着心想。回答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看,爱是仅仅对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感情。你对我的这种感觉——在任何男人面前都可能产生,不止我一人。”
独一无二。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克莱尔的影子,他坚决地推开了那个念头,疲惫地俯下身继续手头的工作。
他重重地跌落在花床的泥土里,没有理会那几株被压毁的小嫩苗。他在瑟瑟发抖。黎明前的此刻不仅是最黑暗的,也是最寒冷的时分。被迫从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小窝里起身钻进冰冷的黑暗,他的身体在强烈地表示抗议,抵挡着寒风的只有身上薄薄的衬衣和马裤。
他记得自己临走时弯腰亲吻的脸颊,那温热而红润的光滑脸颊。她的轮廓还逗留在他的掌心,余温缭绕,他在回忆中弯起了指尖,即便此刻他正在漆黑中紧抓着马厩院子里那比黑夜更黑的石墙。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宁可吃力地翻过围墙,也不想冒险让那嘎吱作响的大门吵醒了休斯——这儿的马夫总管。
他摸索着穿过了拥挤的内院,院里满是货车和捆好了的包裹,为吉尼瓦小姐前往新主人家的行程都已准备就绪,出发的时间就定在下周四的婚礼之后。最后,他推开马厩门板,摸上了阁楼,躺倒在冰冷的草垫上,拉起单薄的毛毯盖在身上,内心顿觉空无一物。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