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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雷卡堡垒的舞厅内部像是金字塔的形状,舞池是位于房间中央及腰高的平台,附近有类似的四个平台,上面放置着餐桌。仆人们在平台间的通道内穿梭,为贵族递送餐点。
金字塔形房间的内缘有四层阳台,每层都离尖端更近一些,更突出于舞池上一些。虽然房间本身照明充足,但阳台却被上层所遮蔽。这个设计是让访客能好好欣赏到堡垒中最独特的艺术特征——每个阳台上的小型彩绘玻璃窗。
雷卡家族夸耀说,虽然别的家族有更大幅的彩绘玻璃,但他们家的最精致。纹不得不承认的确很出色。她过去几个月中看过无数彩绘玻璃,开始觉得它们不过如此。但雷卡堡垒的彩绘玻璃窗将大多数都比了下去,每幅彩绘玻璃都充满了鲜丽的色彩,细部精致华贵,罕见的生物奔驰其上,大气的景致吸引人忍不住靠近浏览,而大贵族们则骄傲地坐着。
当然还包括必备的升华图。纹现在可以轻易认出它们,而且她很讶异地发现,内容的确是在描述她于日记里读到的东西。碧绿的山丘。险峻的山脉,顶端隐约有如波浪般的线条。一座既深又黑的湖泊。还有……黑暗。深黯。混沌的毁灭力量。
他打败了它,纹心想。可是……那到底是什么?也许日记的结尾会揭露更多细节。
纹摇摇头,离开暗室还有其中的黑窗。她沿着第二层阳台漫步,身上的雪白礼服是她在当司卡的时候甚至无法想象的衣着。灰烬跟尘泥那时已经融入她生活中,如今回想,她觉得自己甚至不知道雪白是长什么样子,而意识到这件事让这件礼服对她而言更显神奇。她希望永远不要忘记过去的日子,那让她比真正的贵族更懂得感谢生活。
她沿着阳台继续往前走,寻找她的猎物。璀璨的色彩从点亮的窗户后射入,在地板上投下晶亮的光芒,大多数的窗户都镶嵌在沿着阳台设置的暗室内,所以看过去明暗交织。纹没有再停步研究玻璃窗,她之前第一次来雷卡堡垒参加舞会时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在这件事上头。今晚,她有正事要做。
她在东阳台走道半路上找到她的猎物。克礼丝贵女正跟一群人在说话,纹停下脚步,假装在端详一扇玻璃。因为对克礼丝的忍受度是有极限的,一行人不久便纷纷告辞。矮小的女子开始沿着阳台走向纹。
当她靠近时,纹转身,装出讶异之色:“噢,克礼丝贵女!我一整个晚上都没见到你。”
克礼丝高兴地转身,显然对于又可以向另一个人八卦感到相当兴奋。“法蕾特贵女!”她说道,矮胖的身躯摇摇摆摆趋前而来,“你上礼拜错过了凯贝大人的舞会!希望不是旧疾复发?”
“不是的。”纹说道,“我那天晚上是跟叔叔共度。”
“噢。”克礼丝失望地说道,复发会是更好的八卦题材,“这是好事。”
“我听说你有关于特蓝佩得莉·德鲁斯贵女一些有意思的消息。”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也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她瞄着克礼丝,暗示她愿意交换。
“噢,这件事啊!”克礼丝热切地说道,“我听说特蓝佩得莉完全没有跟艾枚联姻的兴趣,虽然她父亲暗示很快会有婚礼。你也知道艾枚家的儿子们都是些什么德性。费德蓝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傻蛋。”
纹暗中翻翻白眼。克礼丝只顾不停说话,根本没注意到纹也有消息想要分享。跟这女人玩暗示根本就像卖香水给农庄司卡一样,无异对牛弹琴。
“真是有意思。”纹说道,打断克礼丝的话,“也许特蓝佩得莉的迟疑是因为艾枚与海斯丁的关系?”
克礼丝安静下来:“怎么会?”
“唉,我们都知道海斯丁在计划什么嘛。”
“我们知道吗?”
纹假装一脸尴尬:“噢。也许还没人知道。拜托你,克礼丝贵女,请忘记我刚才说了什么。”
“忘记?”克礼丝说道,“当然已经忘记了,可是,你不能话说一半啊。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应该说的,”纹说道,“我只是偷听到叔叔说的话。”
“你叔叔?”克礼丝更为热切地问,“他说什么?你知道你能信任我的。”
“嗯……”纹说道,“他说海斯丁正把许多资源转运回南方统御区的农庄里。我叔叔蛮高兴的,因为海斯丁退回某些合约,所以叔叔希望能由他接手。”
“转运……”克礼丝说道,“啊,除非他们打算从城里撤走,否则不会做这种事的……”
“能怪他们吗?”纹轻声问道,“毕竟谁想发生像太齐尔那种意外?”
“的确是……”克礼丝说道,全身似乎因为想要分享这消息而发颤。
“无论如何请你理解,我也只是听说而已。”纹说道,“也许你不应该告诉别人。”
“当然。”克礼丝说道,“呃……失陪一下,我要去梳洗一下。”
“请便。”纹说道,看着克礼丝笔直地冲向阳台楼梯。
纹微笑。海斯丁当然没有这回事,它可是城中最强盛的家族之一,不太可能会退出,但多克森正在店里伪造一些文件,如果送到恰当的人手里,将会暗示出海斯丁的确在规划纹所说的事情。
假设一切顺利,整个城里的人都会认为海斯丁要撤退了,他们的盟友会因此做好打算,甚至也开始做撤退的打算。要买武器的人会去别的地方寻求合作,担心海斯丁一旦离开将拒绝履行合约。而若海斯丁没有撤离,这些安排也会让他们显得犹豫不决。没了盟友,收入又减少,他们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衰败的家族。
海斯丁是容易下手的对象,因为它向来以行事诡秘著称,人们会相信它正在策划秘密撤离;它同时也是个强盛的商业贸易家族,意思是它的生存相当仰赖契约,而这么明显、主要的财富来源,也会成为它显见的弱点。过去数十年来,海斯丁大人很努力地在增加家族的影响力,因此将家族的资源用到了极限。
其他家族就稳定许多。纹叹口气,转身走向走廊,瞄着房间另外一端的阳台间所架设的大钟。
泛图尔不会轻易垮台。它的强盛完全是靠其丰厚的财力,虽然参与了一些商业活动,但它不像其他家族这么仰赖于此。泛图尔够有钱,够强大,就算是商业合作出了问题,损失也很有限。某种程度而言,泛图尔的稳定是件好事,至少对纹来说是。泛图尔家族若没有明显的弱点,当她找不到方法来拖垮泛图尔时,其他集团成员不会太失望。毕竟,他们不是绝对要摧毁泛图尔,只是因为那么做会让计划更顺利些。
无论发生什么事,纹必须确保泛图尔不会面临太齐尔那样的命运。他们的名声被摧毁,财政崩溃,而太齐尔想要撤离城市,这最后的示弱动作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些太齐尔贵族在离城前被暗杀,其余的人则被发现陈尸在被烧焦的运船上,似乎是被土匪攻击,但纹很清楚不会有盗贼集团胆敢杀这么多贵族。
卡西尔不知道是哪个家族下的手,陆沙德贵族们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凶手是谁。太齐尔自己先示弱,对贵族阶级而言,没有什么比无法自保的上族更丢脸的事情了。卡西尔说得对。虽然这些人在舞会上对彼此彬彬有礼,但若为了得到好处,这些贵族绝对愿意在彼此心口捅上一刀。
有点像盗贼集团,她心想。贵族其实跟我成长时碰到的人差别不大。背后笑里藏刀,躲藏在表象下的计谋、暗杀,还有——也许这是最重要的——迷雾人。她最近参加的所有舞会都有许多守卫,有盔甲和没有盔甲的都很多,这并非偶然,如今这些宴会同时有警告跟显示力量的目的。
依蓝德是安全的,她告诉自己。无论他对自己的家族有何看法,他们很擅长维护自己在陆沙德各阶级中的地位。他是继承人,他们会保护他不受刺客攻击。
她希望这些推论听起来能更有说服力。她知道珊·埃拉瑞尔正在计划些什么。泛图尔也许是安全的,但依蓝德本人就有点……迟钝。如果珊亲手做出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举动,不一定会对泛图尔造成很大的打击,但绝对会对纹造成很大的影响。
“法蕾特·雷弩贵女。”一个声音说道,“我相信你迟到了。”
纹转过身,看到依蓝德懒洋洋地靠在她左侧的一间暗室中。她微笑,低头看着钟,注意到时间的确离她答应与他会面的时间晚了几分钟。“我一定是从某些朋友那里学来的坏习惯。”她说完踏入暗室中。
“噢,我可没说这是坏事。”依蓝德微笑说道,“迟到是仕女的宫廷任务。强迫绅士配合女性的要求对他是有好处的,至少我母亲经常这么跟我说。”
“她听起来真是名睿智的女子。”纹说道。暗室大到能让两人侧身面对面地站着。她站在他对面,上方的突出阳台在她左边,一扇美丽的浅紫色窗户在她右边,两人的双脚几乎要相碰。
“这我就不知道了。”依蓝德说道,“毕竟她嫁给了我父亲。”
“因此而加入最后帝国中最强盛的家族。这点很难超越,不过也许她可以试着嫁给统御主。但就我所知,他并没有想找妻子的打算。”
“可惜。”依蓝德说道,“如果他的生命中有女人的话,也许不会看起来那么忧郁。”
“我想这得看那女子是谁。”纹瞥向一旁经过的一群贵族,“嗯,这里算不上是最隐秘的地点,经过的人都对我们投以奇怪的眼神。”
“是你站到我这里来的。”依蓝德指出。
“是的,我忘记考虑此举会引起的流言蜚语。”
“没关系。”依蓝德站直身体。
“因为会让你父亲生气?”
依蓝德摇摇头。“我已经不在乎那件事了,法蕾特。”依蓝德上前一步,让两人贴得更近,纹可以感觉得到他吐出的气息。他站了片刻后才开口,“我想,我会吻你。”
纹闻言微微颤抖。“我不觉得你会想要这么做,依蓝德。”
“为什么?”
“你对我到底了解多少?”
“不及我想要的。”他说道。
“也不及你需要的。”纹抬头望入他的双眼。
“那么,告诉我。”他说道。
“不行。现在不行。”
依蓝德又站了片刻,然后微微点头,退后一步走到阳台走廊上:“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好的。”纹说道,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一点失望。
“这样最好。”依蓝德说道,“那个暗室的阅读光线简直是差劲透了。”
“你敢。”纹说道,一面站到他身旁,一面瞄着他口袋里的书,“要读也得等到没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再读。”
“但我们的关系就是从此开始的!”
“有可能会因此结束。”纹挽上他的手臂。
依蓝德微笑。他们不是唯一在阳台上散步的一对,下方的其他人缓缓地随着隐约的音乐旋转。
一切显得好安宁。可是,就在几天前,这些人只是站在一旁,懒懒地看着女人跟小孩被杀。
她感觉得到依蓝德的手臂,他在她身边的温热。卡西尔说他这么常笑是因为他觉得需要尽力从世界汲取能得到的每一丝喜悦,去珍惜在最后帝国中如此罕有的快乐时光。漫步在依蓝德身边一段时间后,纹觉得开始了解卡西尔的心情。
“法蕾特……”依蓝德缓缓开口。
“什么?”
“我要你离开陆沙德。”他说道。
“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我想了很多,你也许还没察觉到,但城市越来越危险,非常危险。”
“我知道。”
“那你知道没有盟友的小家族现在根本不该待在中央统御区吗?”依蓝德说道,“你的叔叔试图来此安身立命是很勇敢的举动,但他挑选的时机不对。我……我想这里很快会失控。若发生这种事,我无法保障你的安危。”
“我叔叔知道他在做什么,依蓝德。”
“不一样,法蕾特。”依蓝德说道,“各个家族在崩垮。太齐尔不是被土匪杀死,是海斯丁下的手。这件事结束前,死的不会只有他们。”
纹没说话,又想到珊。“可是……你是安全的,对不对?泛图尔跟别人不同。你们很稳定。”
依蓝德摇摇头:“我们比其他家族更脆弱,法蕾特。”
“可是你们家的财富很雄厚。”纹说道,“你们不仰赖契约。”
“表面上也许看不出来,”依蓝德低声说道,“可是还是有弱点的,法蕾特。我们伪装得很好,其他人也以为我们有相当多的财富,我们实际拥有的远没那么多。再加上统御主的家族税……我们能在这个城市中维持这么大的影响力是靠其他收入。秘密收入。”
纹皱眉。依蓝德靠得更近,几乎是以悄悄话的音调说:“我的家族在挖统御主的天金,法蕾特。”他说道。“这是我们财富的来源。某种程度而言,我们的稳定几乎完全仰赖统御主的意愿。他不喜欢自己费工夫去搜集天金,但如果运送时不及时,他会非常着恼。”
挖出更多消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秘密,这是卡西尔需要的。“依蓝德……”纹低声说道,“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不能?”他说道,“我信任你。你需要了解情况有多危险。最近天金的供给量出了些问题。自从……几年前发生了某件事。从那时起,情况就不同了。我父亲无法交出统御主要的数量,而上次发生这种事时……”
“怎么了?”
“嗯,”依蓝德面露忧愁之色,“简单地说,泛图尔会出现大问题。统御主仰赖天金,法蕾特,这是他掌控贵族的方法之一。没有天金的家族是无法抵抗迷雾之子袭击的。因为持有极高的存量,所以统御主能掌控市场,确保自己富可敌国。他靠稀有的天金来保障军事开销,然后额外的部分以天价卖出。如果你对镕金术经济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对你而言会更容易理解。”
噢,相信我,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现在我知道的事情也远超出我应该知道的。
依蓝德停止说话,愉快地微笑,看着圣务官从他们身旁的走道慢慢地走过。圣务官经过时转头看了看他们,刺青环绕的双眼露出深思的神色。
圣务官一走,依蓝德立刻转回身面向她。“我要你离开。”他重复道,“他们知道我注意到你了。希望他们会认为我是想要激怒父亲,但他们仍可能会尝试利用你。那些上族为了要拖垮我跟我父亲,会毫不迟疑击溃你的整个家族。你得离开。”
“我……我考虑考虑。”纹说道。
“没多少考虑的时间了。”依蓝德警告,“我要你在太过涉入城市中发生的事情之前就离开。”
我涉入的程度已经远超过你所以为的。“我说我会考虑看看。”她说道,“听我说,依蓝德,我觉得你应该更担心自己。我认为珊·埃拉瑞尔试图攻击你。”
“珊?”依蓝德好笑地说道,“她害不了人的。”
“我不认同你的想法,依蓝德。你得要更小心。”
依蓝德笑了:“看看我们……想要说服彼此对方的处境有多危险,却同样死脑筋地拒绝听从对方的建议。”
纹一时没说话,然后微笑。
依蓝德叹口气。“你不打算听我的,对不对?我能用什么方法说服你离开?”
“现在没有。”她低声说道,“依蓝德,我们能不能只是好好享受相处的时光?如果事情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我们可能好一阵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有片刻没说话,终于点点头。她看得出来他依然很烦恼,但的确重新开始专心跟她散步,让她轻轻地挽住他的手臂。两人走了一段时间都没说话,直到有东西吸引了纹的注意力。她将手从他的手臂移开,转而握住他的手。
他瞥向她,不解地皱眉,看着她敲击手指上的戒指。“这真的是金属。”她有点讶异,虽然她已经听说过这种事。
依蓝德点点头:“纯金。”
“你不担心……”
“镕金术师?”依蓝德问道。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不是我要应付的对象。你在农庄中不戴金属吗?”
纹摇摇头,敲敲头发中的发夹。“上漆的木头。”她说道。
依蓝德点点头。“那可能蛮睿智的。”他说道,“可是,你在陆沙德待得越久,你越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鲜少跟智慧有关。统御主会戴金属戒指,所以贵族也会。有些哲人认为那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统御主戴金属是因为知道贵族会模仿他,因此让审判者有控制他们的力量。”
“你同意吗?”纹问道,再次跟他并肩前进,揽着他的手臂,“我的意思是,你同意哲人的说法吗?”
依蓝德摇摇头。“不。”他低声说道,“统御主……他只是自负。我很久以前曾经读过有关战士会不戴盔甲冲入战场,只为了证明他们有多骁勇的书。我觉得,他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低调点。他戴金属是为了炫耀他的力量,显示我们能做的事对他而言有多无谓,有多不构成威胁。”
不错,纹心想,他愿意将统御主形容为自负。也许我能让他更进一步承认……
依蓝德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时钟:“我恐怕今天晚上没有太多时间了,法蕾特。”
“嗯。”纹说道,“你要去跟朋友见面。”她瞥向他,试图判断他的反应。他看起来不是很惊讶,只是朝她挑起一边眉毛。“没错。你很有观察力。”
“不需要有太多的观察力。”纹说道,“只要我们到海斯丁、泛图尔、雷卡或埃拉瑞尔堡垒,你就会跟同一群人一起离开。”
“我的酒友。”依蓝德微笑说道,“在现今的政治气氛下是不太可能的组合,但有助于激怒我父亲。”
“你们在这些聚会中做什么?”纹问道。
“通常是在谈论哲学。”依蓝德说道,“我们是蛮无聊的一群人,不过如果你认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应该不会感到太意外。我们谈政府、谈政治……还有统御主。”
“谈什么事?”
“我们不喜欢他对最后帝国做的某些事。”
“所以你想要推翻他?”纹说道。
依蓝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推翻他?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法蕾特?他是统御主,他是神。关于他掌权这件事,我们无能为力。”他们继续散步,他别过头。“我的朋友和我,我们只是……希望最后帝国能有点不同。我们现在无法改变,但也许有一天——如果一年后我们还能活下去,我们将能影响统御主。”
“为什么要影响?”
“以前几天处决的事情为例。”依蓝德说道,“我不觉得那有任何用处。因为司卡反叛所以教廷随意处决了几百个人,这除了让人们更生气之外,有何用处?因此下次的反叛会更严重。那么统御主要下令砍更多人的头吗?在司卡全数灭亡之前,还能这样持续多久?”
纹深思地走着。“那你要怎么做呢,依蓝德·泛图尔?”她终于说道,“如果是你当家的话。”
“我不知道。”依蓝德坦承,“我读了很多书,有很多是不该读的,我没有找到任何解决之道。不过我确定砍人头无法解决任何事。统御主已经存在了这么久,总觉得他应该能找到更好的方法。不过……总之,我们得之后再继续谈这件事……”他放慢脚步,转身看着她。
“时间到了吗?”她问道。
依蓝德点点头。“我答应要跟他们会面,他们蛮仰赖我的。我想也许迟到一点没事……”
纹摇摇头:“去跟朋友共饮吧。我没事的,况且我还得跟几个人说说话。”她打算要继续工作,微风跟多克森花了好几个小时准备她应该要散布的谎言,而且宴会结束时他们会在歪脚的店里等着听她回报。
依蓝德微笑。“也许我不该这么担心你。谁知道呢,有你这么努力地斡旋拉拢,也许雷弩很快会成为城里最大的势力,而我会沦落为卑微的乞丐。”
纹微笑。他鞠躬,对她眨眨眼,然后朝台阶的方向离去。纹缓缓地走到阳台栏杆边,望着下方正在跳舞跟用餐的人群。
所以他不是革命分子,她心想。卡西尔又说对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厌倦自己总是料事如神。
可是,她还是无法对依蓝德太失望。不是每个人都疯狂到想去推翻他们的神明皇帝。光是依蓝德愿意独立思考这点就已经让他跟其他人相差甚多。他是个好人,应该拥有配得上他信任的女子。
而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纹。
所以泛图尔在偷偷挖掘统御主的天金,她心想。管理海司辛深坑的一定也是他们。
处于这种地位的家族真是如履薄冰,他们的财务完全仰赖于如何取悦统御主。依蓝德认为他已经够小心,但纹还是很担忧。他并没有认真看待珊·埃拉瑞尔的威胁,可是纹不一样。她刻意离开阳台,来到一楼。
珊的桌子很好找,她向来跟一大群伴护贵族仕女坐在一起,像是贵族在检视自己的农庄那般声势浩大。纹停下脚步。她从来没有直接去找过珊,但总要有人保护依蓝德,他显然笨到无法保护自己。
纹大步上前。珊的泰瑞司人端详着上前来的纹。他跟沙赛德真是天差地别,没有同样的……独立自主。这个人保持一种呆板的表情,像是石刻的雕像。几名仕女不赞许地瞥向纹,但大多数人,包括珊,都装作没看见她。
纹尴尬地站在桌边,等着对话告一段落。但这事迟迟没有发生。最终,她只能朝珊靠近几步。
“珊贵女?”她问道。
珊冰冷地转头瞪她:“我没叫你,乡下女孩。”
“是的,但我找到一些书,就跟你——”
“我不需要你的服务了。”珊说道,转身背对她,“我可以自己处理依蓝德·泛图尔。你就当个乖乖的小呆子,别再来烦我。”
纹震惊地站在原地。“可是,你的计划——”
“我说了,不需要你了。你以为我之前对你很严苛吗,丫头?那时我还算是仁慈的。你现在敢惹恼我试试看。”
纹反射性地在女子的鄙夷目光下退缩。珊似乎很……厌恶她。甚至是生气……嫉妒吗?
她一定是猜到了,纹心想。她终于发现我不只是在戏弄依蓝德。她知道我在乎他,所以不信任我能为她保守秘密。
纹从桌边退开,显然她得用其他方法挖出珊的计划。
 
虽然他嘴上老是这么说,但依蓝德·泛图尔不认为自己是个无礼的人。他觉得自己比较像是……语言哲学家。他喜欢实验,改变对话的方向来观察别人会如何反应。他跟过去的伟大思想家一样,打破常规,以不按常理的方式实验。
当然,他心想,思索般地在眼前举起一杯白兰地检视,过去这些哲人都因为叛变被处决了,算不上很成功的楷模。
他今晚的政治谈话结束后,跟几名朋友回到雷卡堡垒的绅士休息室。那是一间在舞厅旁边的小房间,装潢是深绿色,椅子相当舒服,如果他心情好一点,这会是读书的好地方。加斯提坐在他对面,满足地抽着烟斗。看到这名年轻的雷卡如此冷静是件好事。过去的几个礼拜对他而言很辛苦。
家族战争,依蓝德心想。多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是现在?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泰尔登一会儿后端着重新盛满的酒杯回来。
“你知道吗……”加斯提用烟斗指着他说道,“这里任何一个仆人都可以帮你端杯酒来。”
“我想伸展一下腿脚。”泰尔登说道,坐入第三张椅子。
“而且你在回来的路上至少与三名女子调情。”加斯提说道。“我有数。”
泰尔登微笑,啜着酒。这名壮汉从来不是“坐”,他总是半靠半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泰尔登总是显得轻松且写意,利落的套装跟出众的发型向来令人瞩目。
也许我应该对这种事情多注意一点,依蓝德心想。法蕾特是接受我头发现在的样子,但如果好好打理的话,她会不会更喜欢呢?
依蓝德经常打算要去发型师或裁缝师那里,但总有别的事情偷走他的注意力,例如沉浸于研究中或是花太多时间看书,然后发现错过预约时间,这种事发生不止一次。
“依蓝德今天晚上很安静。”泰尔登注意到虽然有其他绅士们坐在阴暗的男士休息室中,但椅子之间的间隔宽到能允许私人对话。
“他最近经常这样。”加斯提说道。
“的确是。”泰尔登说道,略略皱眉。
依蓝德跟他们已经熟到听得出来话中的暗示。“唉,为什么人们总是这样?如果有话要说,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因为礼仪啊,朋友。”加斯提说道,“也许你没注意到,但我们可是贵族。”
依蓝德翻翻白眼。
“好吧,我说就是了。”加斯提回答,手扒梳过头发,依蓝德确信他这个紧张的习惯跟他日渐严重的秃头绝对有关系。“你最近跟雷弩家的女孩花很多时间在一起,依蓝德。”
“这有个很简单的解释。”依蓝德说道,“因为,我刚好蛮喜欢她的。”
“不好,依蓝德。”泰尔登摇摇头说道,“不好。”
“为什么?”依蓝德问道,“泰尔登,你自己倒是很愿意忽略阶级差异。我看到你跟房间内半数的女仆都调过情。”
“我不是家族继承人。”泰尔登说道。
“还有一点,”加斯提说道,“这些女孩值得信任。我的家族雇用了她们,所以我们知道她们的家族背景,还有同盟关系。”
依蓝德皱眉:“你想暗示什么?”
“那个女孩有些奇怪。”加斯提又恢复原来紧张的样子,架在桌上的烟斗早被遗忘。
泰尔登点点头:“她跟你进展太快了,依蓝德。她有想要的东西。”
“例如?”依蓝德烦躁地问道。
“依蓝德,依蓝德。”加斯提说道,“光说你不想玩是躲避不了游戏的,因为游戏会找到你。雷弩在家族紧张情势节节攀升时搬来,带来一名没有人认识的家族成员,这名女孩立刻开始追求陆沙德中地位最重要的单身年轻男子。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事实上……”依蓝德想了想说道,“是我先接近她的,因为她偷了我读书的地方。”
“可是你得承认,她黏上你的速度快到令人起疑。”泰尔登说道,“依蓝德,如果你想沾染情事,得学会一件事:跟女人玩玩可以,但不能太靠近,因为麻烦总是从此开始。”
依蓝德摇摇头:“法蕾特不一样。”
另外两人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泰尔登耸耸肩,继续喝酒,但加斯提叹口气站起身,伸伸懒腰:“好吧,我该走了。”
“再喝一杯吧。”泰尔登说道。
加斯提摇摇头,一手扒梳过头发:“你知道有舞会时我父母是怎么样的。好歹我得出去跟部分客人道别,否则他们会叨念我好几个礼拜。”
年轻男子向他们道晚安,走回舞池大厅。泰尔登啜着酒,瞅着依蓝德。
“我不是在想她。”依蓝德越发烦躁地说道。
“那在想什么?”
“今晚的聚会。”依蓝德说道,“我不确定我喜欢它进行的方向。”
“唉。”壮汉挥手说道,“你开始变得跟加斯提一样严重。那个参加聚会只为了跟朋友放松、享受的男人去哪了?”
“他开始担心了。”依蓝德说道,“他有些朋友可能比预期的更早掌权,而他担心大家都没有准备好。”
泰尔登哼了哼。“别那么夸张。”他说道,朝端走空杯的女仆微笑,眨眨眼睛,“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几个月后,我们回想此时,一定会觉得这时候的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凯尔·太齐尔已经无法回想此时了,依蓝德心想。
可是交谈就此结束,泰尔登最后一个告退。依蓝德坐在原处片刻,打开《社会的必备条件》,打算再读读书,但却没办法专注。他指尖转着白兰地杯,没有喝很多。
不知道法蕾特出来了没……他的聚会一结束便想找她,但她显然去了自己的私人聚会。
那个女孩啊……他懒懒地心想,实在过度热衷政治了。也许她只是嫉妒,虽然她进入宫廷才几个月,但似乎已经比他更擅长。她如此无畏,如此大胆,如此……有趣。她跟他印象中的所有宫廷标准仕女都不同。难道加斯提是对的?他猜想。她的确跟其他女人不同,而且她暗示了自己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依蓝德将这个念头推出脑海。法蕾特的确与众不同,但她同时也有纯真的一面。积极,充满热情与活力。
他担心她。她显然不知道陆沙德能有多危险。这个城市里的政治绝对不仅限于单纯的宴会跟小阴谋。如果有人决定要派迷雾之子去对付她跟她的叔叔怎么办?雷弩的联盟关系不佳,若是费里斯发生几起谋杀事件,宫廷成员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两下。法蕾特的叔叔知道该采取何种预防措施吗?甚至,他有担心过镕金术师吗?
依蓝德叹口气。他必须要让法蕾特离开这里。这是唯一的选择。
当他的马车抵达泛图尔堡垒时,依蓝德确定自己喝得太多了。他走向房间,满心期待床跟枕头,但通往他卧室的走廊经过他父亲的书房。书房的门是开的,虽然时间已晚,灯光仍从门口流泻出来。依蓝德试图静静走过铺有地毯的地板,但他从来就不太擅长偷偷摸摸的事。
“依蓝德吗?”父亲的声音从书房中传出,“进来。”
依蓝德轻轻叹口气。史特拉夫·泛图尔大人鲜少错失什么,因为他是个锡眼,感官锐利到也许早已听到依蓝德的马车驶近的声音。如果我现在不进去,他只会派仆人来烦我,直到我下来跟他说话……
依蓝德转身走入书房。他的父亲坐在椅子中,静静地跟坦孙——泛图尔的坎得拉兽——在交谈。依蓝德还不太适应那怪物最新取得的身体,它原本是海斯丁家族的一名仆人所有。它注意到他进来,这令依蓝德微微一寒。它鞠躬致意,然后静静从房里退开。
依蓝德靠着门框。史特拉夫的椅子位于几柜书前面,但依蓝德很确定他的父亲一本也没读过。房间靠两盏灯照明,灯罩几乎完全闭起,只透露出一点灯光。
“你今天晚上去参加舞会,”史特拉夫说道,“发现了什么?”
依蓝德举起手,搓搓额头:“发现我往往会喝太多白兰地。”
史特拉夫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他是完美的帝国贵族,高大、宽肩,总是穿着手工订制的背心跟套装。“你又跟那个……女子会面了?”他问道。
“法蕾特?嗯,是的,不过时间没有我想要的长。”
“我禁止了你花时间跟她相处。”
“是的。”依蓝德说道,“我记得。”
史特拉夫的脸色一沉,站起身走到书桌边。“依蓝德,”他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那幼稚的脾气?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借由那些愚蠢的行为来激怒我?”
“事实上,我好一阵子前就已经摆脱了我那‘幼稚的脾气’,因为我的天性似乎更适合激怒你。我只希望自己早点发现这点,可以让我年少时不用那么辛苦。”
他的父亲哼了一声,然后举起一封信:“我刚口述这封给史塔克里司的信,承诺会出席代加大人于明天下午的午餐聚会。如果真的发生了家族战争,我想确保我们有能力尽快摧毁海斯丁,而代加可能是很强大的盟友。他有一个女儿。我希望你在午餐时能跟她一起用餐。”
“我会考虑。”依蓝德说道,敲敲头,“我不确定明天早上的状况如何。我喝了太多白兰地,记得吗?”
“你得去,依蓝德。这不是请求。”
依蓝德没回答。有一部分的他想顶嘴,想坚持,不是因为他在意自己在哪吃饭,而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
海斯丁是城市中第二强大的家族,如果我们跟他们联盟,可以一起阻止陆沙德陷入混乱,可以阻止家族战争,而不是激发它。
这就是读那些书对他造成的影响,它们将他从叛逆的纨绔子弟变成未来的哲人,很不幸的是,他当蠢货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史特拉夫没注意到自己儿子的改变,因为依蓝德自己也是刚才发现。
史特拉夫继续瞪着他,依蓝德别过头。“我会考虑。”他说道。
史特拉夫挥手要他退下,准备转过身。
为了挽回他的自尊,依蓝德继续说道:“你可能无需太担心海斯丁的事情,似乎他们正准备逃离城市。”
“什么?”史特拉夫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舞会里。”依蓝德轻松地说道。
“你不是说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不想跟你分享消息罢了。”
泛图尔大人皱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居然还会在意。你听到的东西一定没有价值。小子,我试着想要训练你的执政能力,我真的有试过,但现在……我只希望能活着看到你死的那天,因为如果由你来掌权,这个家族一定会遭遇危难。”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多,父亲。”
史特拉夫大笑,走回椅子边:“我很怀疑,小子。你连女人都搞不好。上一次,也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次,还得要我亲自带你去妓院。”
依蓝德的脸涨得通红。小心,他告诉自己。他故意提这件事。他知道你多介意。
“去睡吧,小子。”史特拉夫一挥手说道,“你看起来脸色真差。”
依蓝德站在原处片刻,终于微微屈身走回走廊,静静地对自己叹息。
这就是你跟他们间的差别,依蓝德,他心想。你读到的那些哲人们,他们是革命分子,不惜赴死。你连对抗父亲都不敢。
他疲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有仆人在等他。
依蓝德皱眉。“什么事?”
“依蓝德大人,你有访客。”男子说道。
“现在?”
“是加斯提·雷卡大人,大人。”
依蓝德微微歪头。统御主的,怎么会……“他是在会客厅等我吧?”
“是的,大人。”仆人说道。
依蓝德遗憾地转身离开卧房,走回走廊,发现加斯提正不耐烦地等着。
“加斯提?”依蓝德疲累地说道,走入会客室,“我希望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加斯提不安地动了动,看起来比平常更紧张。
“干吗?”依蓝德质问,耐性即将耗尽。
“跟你那女孩有关。”
“法蕾特?”依蓝德问道,“你来讨论法蕾特?现在?”
“你应该更信任你的朋友。”加斯提说道。
依蓝德哼了一声。“相信你对女人的判断?我无意冒犯,加斯提,但我想不用了。”
“我派人跟踪她,依蓝德。”加斯提脱口而出。
依蓝德呆了一下。“什么?”
“我派人跟踪她的马车。或者该说,我派人在城门看着。它离开城市后,她不在里面。”
“什么意思?”依蓝德问道,眉头紧皱。
“她不在马车里,依蓝德。”加斯提重复道,“在她的泰瑞司人拿文件给守卫看时,我的手下溜上前偷看马车窗户,里面没有人。
“马车一定是把她放在城内某处。她是别家的间谍,试图透过你动摇你父亲。他们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女人来吸引你。黑色头发,有点神秘,在一般的政治架构之外。他们让她的身份低到你对她的兴趣会成为丑闻,然后派她出场。”
“加斯提,这太荒——”
“依蓝德。”加斯提打断他,“再跟我说一遍:你们怎么相遇的?”
依蓝德想了想。“她站在阳台上。”
“在你读书的位置。”加斯提说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你常去的地方。那会是巧合吗?”
依蓝德闭起眼睛。不可能是法蕾特。她不可能是这一切的一部分。但是,他脑里立刻出现了另一个想法。我跟她说了天金的事!我怎么会这么笨?
这不会是真的。他不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骗。但是……他能冒这个险吗?他的确不是个好儿子,但他不是家族的叛徒。他不想看到泛图尔倒台,他希望有一天能领导它,好改变一些事情。
他送走加斯提,心不在焉地走回房间。他累到不能去思考家族政治。可是,当他终于上床时,却发现自己睡不着。
终于,他起床,找来仆人。
“去跟我父亲说,我跟他谈场交易。”依蓝德对那人解释,“我会照他的意愿去参加午宴。”依蓝德顿了顿,穿着睡袍站到卧室门边。
“交换条件是……”他终于又开口,“跟他说我要借两名间谍,要他们帮我跟踪一个人。”
其他人都认为我应该处决背叛我的关。说实话,如果我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应该会杀了他。可是,我办不到。那个人几乎像是我的父亲。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宣布我不是英雄。他为什么背叛我,在整个世界引领者秘密大会前谴责我呢?
他难道宁愿深黯胜利吗?就算我不是对的人——如同关所宣称的——我去升华之井绝对不可能比放任深黯继续摧毁大地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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