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乡人2:被诅咒的婚约> 第十七章 解罪

第十七章 解罪

我不记得自己爬上了床,但我一定这样做了,因为我醒来时在床上。安塞姆正坐在窗边读书。
我从床上弹起。
“詹米?”我沙哑地说。
“正睡着。”他把书放到一边,看一眼桌上的蜡烛钟,“跟你一样。过去这三十六个小时,你都和天使在一起。”他从陶瓶中倒出一杯酒,凑到我嘴边。我以前曾认为,没刷牙就在床上喝酒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堕落,但在修道院,有身披教袍的方济会修士为伴,这个行为似乎不那么堕落了。而且,这杯酒确实把我口中的黏腻感一扫而空。
我把脚放到床下,摇摇晃晃坐了起来。安塞姆抓住我的手臂,扶我靠回枕头。突然间,他看起来像是有四只眼睛,还多了一些绝用不上的鼻子和嘴巴。
“我有点晕。”我闭上眼睛,再睁开一只眼。好多了。至少他人只有一个,只是轮廓有点模糊。
安塞姆关切地弯下身来:“要我去找安布罗斯修士或波利多尔修士吗,夫人?很不幸,我不太懂医药。”
“不用,什么也不需要。我只是坐得太急了。”我又试着坐起来,动作慢很多。这次房间和房内的物品都保持静止。我开始感觉身上有多处瘀青和伤口,刚才因为晕眩而未察觉。我想清喉咙,却发现喉咙很痛。我露出扭曲的痛苦表情。
“真的,亲爱的,或许……”安塞姆迟疑地停在门口,准备出去求援。他看起来很惊慌。我伸出手,想拿起桌上的镜子,接着又改变主意。我还没准备好见人,于是改拿酒瓶。
安塞姆慢慢走回房里,站着望向我,直到确定我不会昏倒,才又坐下。我慢慢啜着酒,意识逐渐清醒,努力挥去鸦片幻梦的余威。所以,我们最终都活下来了。两个人都活下来了。
我的梦很混乱,充斥着暴力和鲜血。我一再梦见詹米已死,或者垂死。然后,雾里隐约有道人影,是雪地上的那名少年,他惊愕的圆脸叠上詹米憔悴瘀青的脸。我觉得仿佛整晚都处于杀戮中,每块肌肉都萎靡无力。
安塞姆还在,很耐心地看着我,双手放在膝上。
“有件事您可以帮我,神父。”我说。
他立刻起身,很想帮忙的样子,伸手去拿酒壶:“当然可以。再喝点酒?”
我虚弱地微笑:“好,不过等一下。现在,我希望您能听我告解。”
他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专业的沉着,就像重新披上教袍。“亲爱的夫人,若你希望这样,当然可以。不过,杰拉德神父不是比较合适吗?大家都知道他在这方面很出色,而我……”他像标准高卢人那样耸耸肩,“当然,我可以听人告解,不过其实我很少听,我只是卑微的学者。”
“我想对您告解,而且我现在就要说。”我坚定地说道。他屈服地叹口气,取来圣带。他把圣带绕过后颈,让紫色的丝带平直垂下,在黑色教服的前身闪烁着光泽。他在凳子上坐下,对我按手祝福后,然后向后坐着等待。
于是我说了。所有事。我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弗兰克的事,詹米的事,还有死在雪地上的那名年少的英国龙骑兵,那张长着雀斑的苍白脸庞。
我说话的时候,他表情一直不变,只是褐色圆眼睁得更圆了。我一说完,他眨眨眼睛,张开嘴,欲言又止,摇摇头,像是要让头脑清醒一点。
“不。”我耐心道,再次清清喉咙,声音跟牛蛙一样嘶哑,“你不曾接受告解,也不曾想象这件事。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以告解的形式,告诉你这些事了吧?”
他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没错。没错,这是一定的。假如……没事。当然,你希望我守口如瓶。还有,既然你是在告解,你也希望我一定要相信。不过……”他搔搔头,然后抬头看我,脸上慢慢展露出热切的笑容,“不过,这真是不可思议!非比寻常,难以想象!”他轻声惊叹。
“我不会用‘非比寻常’来形容。”我冷冷地说,“不过‘难以想象’倒很贴切。”我咳了几声,伸手拿酒。
“不过,这真是……奇迹。”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您坚持这么说。”我叹了口气,“不过,我想知道的是,我该做什么?我有杀人罪吗?还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有通奸罪吗?我不是想要弥补,但我真的想知道。再者,既然我在这儿,我该怎么做?我可以……我是指,我应该运用我所知……去改变事情吗?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不过若是可以改变,我有权这么做吗?”
他向后靠着沉思,慢慢举起两根食指,指尖对着指尖,盯着手指好久。终于,他摇摇头,对我微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请你体谅,这并不是神父会在告解室面对的情况。我必须思考,然后祈祷。没错,一定要祈祷。今晚我在圣体前轮值时,会好好思考你的事。或许明天可以给你建议。”
他温柔地示意我跪下来:“不过现在,我的孩子,我会为你解罪。不论你有什么罪,只要有信仰,都会被原谅。”
他举起一只手祝福,另一只手放我头上:“我宽恕你,奉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
他起身,扶我站起来。
“谢谢神父。”我说。我身为非教徒,却只是因为想要他认真听我吐露心事便向他告解,甚至有些意外地在告解后感到如释重负,或许那只是因为我把真相说出来了吧。
他挥手表示不用客气:“我明天再来见你,亲爱的夫人。现在,可以的话,你应该多休息。”
他朝门走去,把圣带折成整齐的方形,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对我微笑,眼睛像兴奋的孩童那样亮了起来:“或许明天……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
我也对他微笑:“好的,神父。我会告诉您。”
他离开后,我步履蹒跚地去看詹米。我见过的尸体中,有许多看起来都没有他糟,不过他的胸膛起伏规律,不祥的青色也已从他身上褪去。
“我每隔一小时都将他叫醒,他咽几口粥就睡着了。”罗杰修士在我旁边轻声说。他把视线移到我身上,看到我的样子后吓了一跳。我应该先把头发梳好。“呃,你要不要……也喝点粥?”
“不用,谢谢。我想……或许我还是再睡一会儿好了。”我不再觉得被愧疚和沮丧压得喘不过气,但沉重的困意和满足在我四肢上逐渐散开。可能是因为告解,也可能是因为酒,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好想回床上昏睡。
我倾身向前触碰詹米。他很温暖,但没有发烧迹象。我温柔地抚上他的头,抚平他凌乱的红发。他的嘴角微微牵动,然后又不动了。但他的嘴角变成上扬的弧度。我很确定。
天气又冷又湿,灰白的地平线与山丘上的雾气及上周的脏污积雪融为一体,修道院仿佛被包入一颗肮脏的棉球。即便是在修道院里,冬日的寂静也沉沉压着每个人。礼拜堂早晚祷的唱诵声变低了,厚重的石墙似乎吸掉了所有声音,匆忙的日常活动也平静下来。
詹米睡了近两天,清醒时也只能吃点粥、喝些酒。但他一醒来,便以一般健康年轻男子的速度复原,只是他也失去原本习以为常的体力和独立。换句话说,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受到密切关照,因此变得任性烦躁,脾气非常差。
他肩上的伤很痛,腿上的疤很痒,也忍受不了再趴在床上。房里太热。他的手也很疼。炭盆的烟熏得眼睛无法阅读。粥、奶酒和牛奶让他厌倦。他想吃肉。
我看出这是好转的征兆,十分高兴,但也决定不再纵容他。我打开窗户,换掉床单,在他背上涂金盏花药膏,腿上擦芦荟汁,然后唤来帮忙的教友,请他取来更多粥。
“我不要再喝水!我要食物!”他烦躁地推开托盘,粥溅到碗下方的餐巾上。
我双臂叠在胸前,向下盯着他,他也以不驯的蓝眼回瞪着。瘦得像条木板,薄薄的皮肤下绷出下巴和颧骨的明显线条,虽然痊愈得很快,胃里纤弱的神经却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复原。他不能一直拒食牛奶和粥。
“我说你可以进食的时候,你才可以进食,我没说之前不可以。”
“我现在就要!别以为你可以管我吃什么!”
“没错,我可以!你大概忘了,现在我是医生。”
他把脚甩到床下,显然想要起来走路。我一手放在他胸膛上,把他推回去。“你的任务就是待在床上,这辈子至少听这一次话。你还不能下床,也不能吃固态食物。罗杰修士说你今天早上又吐了。”我怒气冲冲。
“罗杰修士管他自己就好,你也一样。”他咬着牙,挣扎起身,伸出手,抓到桌子边缘。他用很大力气挺直身体,站得摇摇欲坠。
“回床上去!你要跌倒了!”
他脸色极度苍白,即使只用这么一点力气站着,都冒出了冷汗。“我不要,就算要回到床上,也是我想回才回。”
这次我真的被激怒了。“哦,是吗?你以为是谁救回你的命?是你自己吗,是吗?”我抓住他的手臂,要把他带回到床上,但他把手抽开。
“我没请你这么做,不是吗?我叫你别管我,不是吗?而且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把我救活只是要让我饿死,又何必那么大费周章,除非你觉得看我饿死很开心!”
实在太过分了。“白眼狼!”
“泼妇!”
我挺直身,威吓地指着床铺,用多年照护养成的权威,对他说:“马上回去躺好,你这又倔又蠢的……”
“苏格兰人。”他简洁有力地帮我说完,然后往门口走了一步,差点跌倒,幸好他扶住了凳子。他重重跌坐在凳子上,身体摇晃不定,眼神因晕眩而有点失焦。
我握住拳头怒视他:“好,非常好!我就请人拿面包和肉来,等你吐到地上,你就自己趴在地上清理!我不清理,若罗杰修士帮你清理,我就剥他的皮!”
我冲向走廊,把门摔上,瓷脸盆在门的另一边碎掉。我转身看见几个兴致勃勃的观众站在走廊上,显然是被吵闹声吸引过来的。罗杰修士和默塔并肩站在一起,瞪着我涨红的脸和起伏的胸部。罗杰一脸不知所措,而默塔在听到门后传来的盖尔语脏话后,凹凸不平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所以,他好多了。”他满意地说。
我靠向走廊的墙,感觉脸上也慢慢露出回应的笑容:“嗯,没错,他好多了。”
这天我在药草园待了整个早上,回主建筑的路上走到图书馆附近,见到安塞姆自回廊迎面而来。他一见到我便面露喜色,快步走到庭院和我会合。我们一起在修道院内边走边谈。
“可以确定的是,你碰到的问题很有趣。”他从墙边的灌木上折下一根树枝,仔细审视抵抗寒风的嫩芽,然后把树枝丢到一边,抬头仰望天空。微弱的阳光正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天气暖了些,不过离春天还很远。”他说出他的观察,“不过,鲤鱼今天应该会活蹦乱跳……我们到鱼池边瞧瞧。”
鱼池跟我的想象差距很大,完全不是精雕细琢的,仅仅是一座石砌的实用水槽,随意建在厨房附近。鱼池里满是鲤鱼,当天气严寒不宜出海捕鱼,常吃的鳕鱼、鲱鱼和比目鱼缺货时,便能用这些鱼供应星期五和守斋日的餐点。
安塞姆说得没错,鲤鱼确实活蹦乱跳,肥美的流线型身体彼此挨着游动,白色鱼鳞反射出天空的云朵,游动时偶尔会激起小小波浪,把水花溅出它们的石牢。我们的影子笼罩水面时,鲤鱼全转过来朝向我们,就像罗盘的指针转向北方。
“它们看到人,就会期待食物。”安塞姆解释道,“实在不该让它们失望。亲爱的夫人,等我一下。”
他冲进厨房,很快拿来两条干面包。我们站在鱼池边,剥着面包屑,丢向那些永远喂不饱的嘴巴。
“你知道吗,你这特殊的情况有两个方面。”安塞姆边说,边专心剥着面包。他往旁边看我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微笑,惊奇地摇摇头。“你知道,我还是很难相信。这太神奇了!说真的,上帝对我很慷慨,让我知道这些事。”
“嗯,那很好,但我不知道他对我是不是也如此慷慨。”我语气有点冷淡。
“会吗?我觉得他对你很慷慨。”安塞姆蹲了下来,手指撕着面包,“真的,这情况至今没给你带来什么不便……”
“要这么说也可以。”我咕哝着。
“但这也可以视为圣恩的标记。”他没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着,褐色眼睛审视地看着我,“我在圣体前跪下,祈求指引,而当我坐在宁静的礼拜堂里,我似乎把你当成遇到船难的旅人。在我看来,你目前的处境就像船难,不是吗,夫人?一个灵魂,突然被丢到陌生的国度,失去朋友,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除了这块新土地上的东西,没有其他依靠。这种事是灾难,却也可能带来绝佳的机会和恩典,真的。或许新土地物资丰饶,可以结交新的朋友,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没错,可是……”
“所以……”他权威地说,伸出一根指头制止我,“如果你被剥夺了之前的生活,或许只是因为上帝认为应当赐予你另一种生活,更丰富更满足的生活。”
“噢,是很满足,好吧。可是……”
“现在,站在教会法规的立场,你的婚姻并不难处理。两个都是有效婚姻,教会都承认是神圣的。而且严格说来,你和里面那位年轻骑士的婚姻,比和兰德尔先生的婚姻还要早。”他皱眉说道。
“是的,‘严格说来’是如此。”我终于可以说完我的话,“但在我的时代就说不通了。我不认为教会法规在创立的时候,考虑过这种意外情况。”
安塞姆笑了,胡子在微风中颤抖。“非常正确,亲爱的,非常正确。我的意思是,从严格的法律角度来说,你和这两个男人所做的事,在道德和法律上都无罪。我刚刚说过,你这情况有两个方面:你做了什么,还有你要做什么。”他伸出一只手,用力把我拉下来坐在他旁边,于是我们的视线便平行了。
“这是我听你告解时,你问我的问题,不是吗?你做了什么?还有,你应该做什么?”
“是的,没错。而你刚刚告诉我,我没有做错事?可是我……”
我觉得他几乎和杜格尔一样爱打断别人。“不,你没有。”他坚定地说,“人的行为即便恪守上帝律法和自己的良知,还是可能遭遇困难和悲剧,这点你该明白。令人痛苦的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上帝为何容许邪恶存在,但我们知道这是事实,因为他在《圣经》里说了,‘我创造善良,我也创造邪恶。’结果,即使是好人,有时……我想,好人尤其如此。”他沉吟着补充:“好人的生命也会碰上重大疑惑和困境,例如那名你不得不杀的少年。不……”他伸出一只手阻止我插嘴,“你没做错。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你不得不杀他。就连教诲我们生命有多么神圣的圣母教会,也承认人有自卫和保护家人的需求。而看了你先生之前的模样……”他回望客房一眼,“我不怀疑你确实是被迫走上暴力一途的。如此一来,你就没有理由自责。确实,你对这个行为感到愧疚和后悔,因为,夫人,你是同情心和情感丰沛的人。”
他轻拍我放在屈起双膝上的手:“有时候,我们最好的行动也会造成最令人遗憾的结果。但当时你却不可能不那么做。我们不知道上帝对那名少年有何计划,或许他是要少年在那时候到天堂和他相聚。但你不是上帝,你不能要求自己那么多。”
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把围巾拉紧。安塞姆见了,便指向鱼池:“夫人,水是暖的。你要不要把脚泡进去?”
“暖的?”我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看着水面。先前我没注意,但水槽四周不像教堂外的圣水池,里面没有任何碎冰,石砌的缝隙间还探出小小的绿色植物,在水中漂浮着。
安塞姆带头脱掉皮拖鞋。他的脸和声音虽然都透着教养,却有着诺曼底农夫宽大厚实的手脚。他把袍服拉到膝上,一脚探入池中。鲤鱼迅速散开,但几乎立刻就转身好奇地嗅闻新来的侵入者。
“它们不会咬人吧?”我问,怀疑地看着一大群贪婪的嘴。
“不,它们不吃人肉,而且也没牙齿。”他向我保证。
我脱掉拖鞋,小心翼翼把脚伸入水中。很惊讶,水温很舒服,不热,但在湿冷空气的对比下显得十分怡人。“噢,真舒服!”我愉快地扭动脚趾,在鱼群间掀起巨大惊慌。
“修道院附近有好几处温泉,从地底冒出的热水极具疗效。”他指着水槽遥远的另一端,我看见那里的岩缝有道小小的开口,在漂浮的水生植物后方若隐若现。
“少量温泉水从最近的温泉抽到这里,这样厨子才能四季都端出新鲜的鱼。一般来说,鱼在冬日很难存活。”
我们在水中摇晃双脚,好一阵子沉默不语。鲤鱼重重的身体游过时,偶尔会撞到我们的腿,那撞击出乎意料地沉重。太阳再度出来,阳光包围我们,虽然微弱,却可以感到一阵温暖。
安塞姆闭上眼睛,让阳光洒在脸上,再次开口:“你的第一任丈夫,名叫弗兰克是吗?我想,很遗憾,他也是你必须交托给上帝的事,你无法做什么。”
“但我原本可以做些什么,我本来可以回去……有可能回去。”我争辩道。
他睁开一只眼,怀疑地看着我:“没错,‘可能’,也有可能不能。你得冒生命危险,所以,不必苛责自己的迟疑。”
“不是因为冒险。”我说,拇指弹向一尾黑白斑点的大鱼,“或者说,不完全是因为冒险。而是……嗯,部分是因为恐惧,但主要是因为我……我放不下詹米。”我无助地耸肩,“我……就是放不下。”
安塞姆微笑,睁开双眼:“美好的婚姻是上帝最珍贵的礼物,如果你有眼光,认出并接受这项礼物,就不应自责。至于……”他把头撇向一边,像一只褐色的麻雀,“你离开本来的地方已经将近一年。你的第一任丈夫一定已经开始接受失去你的事实。即便他再怎么爱你,失去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为了自己好,我们有很多克服失落的方法。或许,他会开始新的生活。你若是丢下这么需要你而你又这么爱的人,回到那个和你共结神圣婚姻的人身边,突然中止这边的新生活,又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假如你只是因为责任感而回去,却把心遗落在别的地方……不行。”他肯定地摇摇头。
“一臣不事二君,一女不事二夫。现在,若那一个是你唯一有效的婚姻,而这一个……”他头朝客房的方向一点,“仅仅是不正常的关系,那么,你的责任可能就不在这里。但你和他的结合是出于上帝的意旨,我认为你应该尊重对这位骑士的责任。现在,另一个方面,你该怎么做,这就得讨论了。”他把脚从水中抽出,用袍服的裙摆擦干,“我们去修道院的厨房继续讨论吧,欧洛吉斯修士或许会愿意提供饮料给我们暖暖身子。”
我看见地上有一小块掉落的面包,便捡起丢进鲤鱼池,蹲下来穿上拖鞋。
“把这些事说出来真是如释重负,但我还不太能接受,您竟然真的相信我说的话。”
他耸耸肩,体贴地伸出手臂让我扶着,等我把脚背套进拖鞋粗糙的鞋带里。
“亲爱的,我服侍的那个人,曾让面包和鱼越变越多。”他微笑,头朝鱼池一点,鱼池里鲤鱼争食激起的旋涡正逐渐平息,“他曾经治疗病患,使死者复活。所以永恒的主带着一个年轻女子穿越石群来执行他的意旨,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嗯,我思考着,这比被谴责为巴比伦淫妇好多了。
修道院的厨房很温暖,像洞穴,拱顶被几世纪的油烟熏得发黑。欧洛吉斯修士的下臂陷在面团桶里,他点头向安塞姆示意后,用法语呼唤一名平信徒来招呼我们。我们在忙乱中找到位子坐下,手上拿着两杯麦芽酒和一盘馅饼。
我心事重重,无心进食,便把盘子推向安塞姆。“这么说吧,若我知道一群人就要受到伤害,我是不是有必要试着阻止?”我字斟句酌地问。
安塞姆一边沉思,一边用袖子擦着鼻子,厨房的温度让他开始流鼻水。“基本上来说,是的,但也要视许多其他事而定。这样做会不会危害你自己,你是否还负有其他义务?以及,你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以上这几件事,我全一无所知。除了义务,当然……我的意思是,还有詹米。但他也是可能受到伤害的人之一。”
他撕下一块馅饼递给我,馅饼还冒着热气。我没拿,继续看着手上那杯麦酒。“我杀的那两人,可能未来都会有小孩,如果我没杀他们。他们本来可以……”我拿着杯子摆出无助的手势,“谁知道他们本来可以做些什么?我可能已经影响了未来……不,我已经影响了未来,而我不知道那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才这么害怕。”
“嗯。”安塞姆体贴地出声回应,然后对一个经过的平信徒挥手示意,那人赶紧拿来一块热腾腾的馅饼和更多麦芽酒。他斟满两个杯子后才开口说话:“虽说你剥夺了生命,但你也保存了生命。你治疗的病人中,有多少人如果不是你插手,可能早就死了?他们也会影响未来。你救活的人当中,若有人将来犯下滔天大罪,那也是你的错吗?你应该顾忌这一点而放手让那人死去吗?当然不。”他的白镴杯在桌上重重一击,表示强调。
“你说,你在这里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怕会影响未来。夫人,这不合逻辑。每个人的行动都会影响未来。即使你留在原本的时空,你的行动对未来的影响也不会比现在小。也就是说,你还是必须负起同样的责任,任何时空的任何人都是如此。唯一的差异是,你在这样的处境中,可能更能够看清你的行动会有何影响,然而同样地,你也可能无法看清。”他摇摇头,目光平视桌面。
“上帝会向我们隐瞒他的行事,这无疑是出于很好的理由。你说得没错,亲爱的,教会法规在制定时,并未考虑到你这种情况。因此,除了你自己的良知和上帝的手,你可以得到的指引很少。我无法告诉你该做什么,或者不该做什么。”
“你有选择的自由,世上其他人也都有选择的自由。而历史,我相信,就是选择累积起来的结果。有些人被上帝选中去影响许多人的命运,或许你就是其中之一,或许你不是。我不知道你为何在这里,你也不知道。很有可能我们两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有时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他调皮地翻翻白眼。
我笑了出来,他微笑回应,倾身向前,靠着桌子粗糙的木板望着我,表情热切。“你拥有的未来的知识是个工具,以你的情况来说,就像船难幸存者发现手上有把刀子或钓鱼线。运用这些知识不会不道德,只要你运用的时候,尽力按照上帝律法的指令去做。”
他停顿一下,深吸,然后突然大叹一口气,吹乱了柔顺的胡子。他微笑着说:“至于这件事,亲爱的夫人,我能告诉你的,就跟其他向我寻求建议的迷惑灵魂一样,那就是,相信上帝,祈求指引。”
他把热腾腾的馅饼塞给我。
“不过,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得有力气。所以听进我最后的建议,有疑惑的时候,吃吧。”
那晚当我回到詹米房间时,他已经入睡,头枕在手臂上。粥碗已空,好好地摆在托盘上。大浅盘中,面包和肉完好如初。我的目光从那张无辜的睡脸移到盘子上,又看回那张脸。我摸了一下面包,手指在湿润的表面留下浅浅的凹痕。还是新鲜的。
我让他继续睡,在食品室找到罗杰修士。
“他吃了面包和肉吗?”我单刀直入。
罗杰修士毛茸茸的胡子下露出微笑:“吃了。”
“没吐出来?”
“吐了。”
我眯着眼看他:“你没帮他清理吧?”
他被逗笑了,胡子上方的脸颊红了起来:“我哪里敢,没有,他吃之前准备了一个脸盆,以防万一。”
“可恶,这狡猾的苏格兰人。”我说,但还是笑了。我回到他房里,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他动了一下,但没醒来。我听从安塞姆神父的建议,把大浅盘端回自己房间,上面的新鲜面包和肉就是我的晚餐。
为了给詹米一点时间从怒气和消化不良中复原,隔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自己房间,读安布罗斯修士借我的一本药草书。午餐过后,我前去查看倔强的病人。然而我没看见詹米,只看见了默塔。他正坐在凳子上,背倚着墙,一脸迷惑。
“他在哪里?”我茫然环顾房内。
默塔拇指朝窗户的方向一挥。天气湿冷阴暗,灯还亮着,窗户没关,寒冷的空气流入屋内,吹得小小火焰在烛台上摇摇晃晃。
“他出去了?”我不敢置信,“去哪里?为什么?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过去几天,詹米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因为房里很温暖,而且任何东西压在他复原的伤口上都会带来疼痛。他走动时会穿上修士的外袍,罗杰修士会在一旁协助他,但那件外袍还在,整齐地叠在床脚。
默塔把凳子向前一摇,严肃地看着我。“共有几个问题,四个?”他举起一只手,伸出食指:“第一题,对,他出去了。”伸出中指:“第二题,去哪里?我若是知道就好了。”伸出无名指:“第三题,为什么?他说他不想再被关在屋里。”迅速晃出小指:“第四题,还是我若是知道就好了。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穿。”
默塔缩回四根指头,伸出拇指:“这题你没问,不过他出去差不多一小时了。”
我怒了,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既然惹怒我的人不在现场,我就把怒气发泄在默塔身上:“你不知道外面都快上冻了吗?而且就要下雪了。你为什么没阻止他?还有,你说他什么也没穿是什么意思?”
瘦小的亲戚非常平静:“是的,我知道。他既然没瞎,我想他也知道。至于阻止他,我试过了。”他把头朝床上的外袍一点,“当他说要出去的时候,我告诉他这不妥当,而且,要是我让他走了,你一定会要我的命。我抓住他的衣服,挡在门口,跟他说他不能走,除非他可以过我这关。”
默塔顿一下,接着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艾伦·麦肯锡有我看过的最甜美的笑容,让人一看骨头都酥了。”
“所以你就把她的呆儿子放出去冻死,他母亲的笑容跟这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地问。
他摩挲着鼻子沉思:“这个嘛,我说不让他过的时候,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接着露出笑容,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然后就什么也没穿,光溜溜地从窗户钻出去。等我冲到窗户旁边,他已经不见了。”
我翻了翻白眼。
“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他不见了,不然你会担心。”
“不然我会担心!”我朝马厩走去的时候,低声咕哝着,“等我追上他,他最好也在担心!”
那里只有一条路通往内陆。我沿着那条路策马奔驰,一边留意沿途的田野。这一带是肥沃的农业区,所幸森林大部分都已经铲平,狼和熊不像在更深的内陆那么危险。
我才出修道院大门不到一英里,就看见他坐在路边一块古罗马里程碑上。
他光着脚,身上倒是罩着短上衣和薄裤,从上面的脏污看来,应该是马夫的衣服。
我勒马停下,盯着他好一会儿,身体向前靠着马鞍环。“你的鼻子发青了,”我下了评断,目光下移,“脚也一样。”
他露出笑容,用手背擦着鼻子:“我的两颗小球也一样。你要帮我暖一下吗?”虽然很冷,但他显然心情很好。
我滑下马背,站在他面前,摇摇头。“完全没用,是吗?”我问。
“什么没用?”他一手在破烂的裤子上摩擦。
“生你的气。你一点也不在意让自己染上肺炎,或被熊吃掉,还是让我担心得半死,是吧?”
“嗯,我不太怕熊。你知道的,它们都在冬眠。”
我脾气来了,一手挥过去,想甩他脸。他轻轻松松抓住我的手腕,朝我笑着。经过一阵无用的挣扎,我放弃了,也笑了出来:“那现在要回去了吗?你还想证明什么吗?”
他下巴朝回去的路一指:“把马牵到那棵大橡树下等我。我想走一段路。一个人。”
我抿紧嘴,压下许多几乎冲口而出的评断,爬上马背。到了橡树那儿,我下马,盯着路那头。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就觉得无法忍受看着他费力前进。他第一次跌倒的时候,我戴着手套的手握紧缰绳,下定决心,转过身去等他。
我们几乎回不了客房,但还是做到了。在走廊上,他的手搭着我的肩膀,靠着我的身体,一跛一跛地前进。我看到罗杰修士焦虑地在走廊里徘徊,便请他取来暖脚炉,我则带着这个沉重的负担走进房间,把他丢在床上。他撞上床板,咕咚一声,但躺着没动,双眼紧闭,我接着剥下他那身肮脏的衣服。
“好了,进去。”
他听话地钻进我递给他的被子。我迅速把暖脚炉伸进被子里前后推动,等我一抽出,他便向下伸直长腿,放松身体,在脚碰到那团温暖时发出满足的轻叹。
我在房里静静走动,捡起散在地上的衣服,整理桌上杂乱的物品,在炭盆里添煤块,加进一点土木香。
我以为他睡着了,所以当他在我身后开口时,我吓了一跳。“克莱尔。”
“怎么了?”
“我爱你。”
“噢。我也爱你。”我有点意外,却也很高兴。
他叹一口气,半睁开眼:“兰德尔。到了最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这话让我更惊讶,我小心地回应:“哦?”
“没错。”他盯着打开的窗户看,窗外布满下雪的云层,一片均匀的深灰色。
“我躺在地上,他躺在我身旁。那时他也没穿衣服,我们两人身上都是血迹,还有其他污渍。我记得我试着抬头,却感觉我的脸被干涸的血黏在石板上。”他皱眉,努力回想的时候,眼里有种漠然,“那时我已经超过了忍耐极限,连疼痛都感觉不到。我只是非常累,一切看起来都很遥远,很不真实。”
“那正好。”我说,语气有点粗。
他笑了一下:“是啊,那正好。我有点恍惚,应该是有点昏迷了,所以我不知道我们躺了多久,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趴在我身上,握着我……”他迟疑着,似乎觉得接下来的部分很难启齿。
“我开始反抗他。我好累,而且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反正,我开始扭动,也不是真的反抗,就只是想抽开身体。他两只手环着我的脖子,拉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前,我可以感到他的哭泣。刚开始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后我听懂了,他说‘我爱你,我爱你’,反复说,眼泪和唾液都流到我胸前。”詹米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回想这些事。
他吐出一口长气,吹散冉冉飘向天花板的一圈烟。“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那样,但我的手臂抱住他,然后我们静静躺了一会儿。终于,他不哭了,开始亲我,摸我。接着他轻轻对我说‘跟我说,你爱我’。”他停顿,微微笑着。
“我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即使他要我趴在地上舔他的靴子,叫他苏格兰王,我都会做,但那件事我就是做不到。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思考过,我就是……做不到。”他叹口气,完好的手抽动了一下,抓紧被子。
“他又上了我一次……很用力。然后他一直说,‘跟我说你爱我,亚历山大,说你爱我’。”
“他叫你亚历山大?”我忍不住插嘴。
“对。我记得自己也怀疑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中间名,但我倒是没想到,即便他知道,又为何要这样叫我。”他耸耸肩。
“反正,我没动,也没吭声,等他结束。他跳起来,像疯了一样,拿起一个东西打我。我没看见那是什么。他对我大吼大叫,咒骂,说:‘你知道你爱我!告诉我!我知道是真的!’我举起手保护头,过了一会儿,我一定又昏过去了,因为除了做梦般的牛叫声之外,肩上的疼痛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然后我醒来,发现自己的肚子卧在一匹马上,颠簸了一会儿,然后就又不记得了,接着就是在埃尔德里奇的壁炉边醒来,发现你正看着我。”他又闭上眼睛。他的语气很轻,几乎有点冷淡。
“我想……若我那样跟他说了,他可能早就杀了我。”
很多人的噩梦里都是恶魔。我的噩梦则是家谱,细细的黑色分支,每一支都有一堆日期。线条像蛇,嘴中叼着死亡。我又再次听见弗兰克的声音,说着他当上了军人,身为次子,那是很好的选择。还有三子,后来当上牧师,但我对他所知不多……我对他也所知不多。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家谱上列着三个儿子,约瑟夫·兰德尔和玛丽·兰德尔的儿子,我看过很多次:长子,威廉;次子,乔纳森;三子,亚历山大。
詹米再度开口,把我从沉思中唤回:“外乡人?”
“什么?”
“你知道我跟你提过的堡垒,我心里那个?”
“我记得。”
他没睁开眼,笑着朝我伸出一只手:“嗯,我至少还要盖厢房,还有避雨的屋顶。”
我就寝时十分疲倦,但很平静,内心还在思索。詹米会痊愈,在这件事还不确定的时候,我脑中想的都只有下一小时、下一顿饭、下一次用药,但现在我必须想远一点。
修道院是庇护所,但也只是暂时的庇护所。不论这些修士多么好客,我们都不能永远留在这里。苏格兰和英格兰目前都太危险,除非洛瓦特勋爵提供援助,但现在看来,机会渺茫。我们的未来一定得在海峡的这一边,而既然我已经知道詹米会晕船,也就清楚他不可能考虑移民去美国——晕船三个月,任谁想到都怕。那么,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法国最有可能。我们两人都能说流利的法语。而詹米的西班牙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也同样出色,我却相形见绌。此外,弗雷泽家族在这里也有许多人脉,或许我们能找到亲戚或朋友,有个地方或庄园,然后在这个国家平静地生活。这个想法很吸引人。
但是一如往常,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年代。一七四四年才刚开始,新年在两个星期前刚过。而一七四五年,查理王子会从法国驶向苏格兰,这个小僭君要为父亲夺回王位。他会带来灾难、战争和杀戮,镇压高地上的氏族,而随之而来的是,詹米和我珍视的所有人都会被杀害。
从此时到那时,中间还有一年。一年之内,事情可能发生,也可能通过采取行动,阻止灾难。但怎么阻止?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而袖手旁观的结果,我也非常清楚。
事情有可能改变吗?或许可以。我手指滑向左手,随意抚着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我想起在温特沃思监狱的地牢里,在愤怒与恐惧的冲击下,我对乔纳森·兰德尔说过的话。
“我诅咒你,你的死期。”然后我把他的死期告诉他。那个日期就在家谱上,以弗兰克手写的优美黑体字写着:一七四五年四月十六日。乔纳森·兰德尔原本应困在英国人发动的屠杀中,死于卡洛登之役。但他没有。他被我的复仇之蹄践踏之后,几小时内就死了。
而他死时还未婚,没有子嗣。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那张家谱,可恨的家谱!上面写着他的婚期,一七四四年的某一天。而他的儿子在婚后不久便出生了,那是弗兰克的五代曾祖。如果乔纳森·兰德尔死了,且未留下子嗣,弗兰克要如何出生?而他的戒指还戴在我手上。他存在过,会存在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在黑暗中摸着戒指,仿佛里面有精灵可以给我指引。
不久之后,我从沉睡中惊醒,差点儿尖叫出声。
“嘘。是我。”大手从我嘴巴上离开。蜡烛已经熄了,房内一片漆黑。我胡乱摸索,然后摸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
“你不应该下床的!”我责备道,还因睡意而有些乏力。我的手指滑过冰滑的肌肤:“你快要冻僵了!”
“嗯,当然。”他的声音透着不悦,“我一丝不挂,走廊上又冷得要命。你能让我钻入被窝吗?”
我在狭小的床上尽力让出空间,他赤裸的身体滑入被窝,躺在我身旁,紧抱着我取暖。他呼吸不顺,我想他颤抖除了因为寒冷,也因为虚弱。
“天哪,你好温暖。”他依偎过来,叹了口气,“抱着你好舒服,外乡人。”
我没问他来做什么,原因显而易见。我也没问他是否确定要这样做。我有我的顾虑,但没说出来,以免担忧成真。我转身面向他,小心不碰到他受伤的手。
就在结合的那个惊心瞬间,快速滑动的陌生感立刻变得熟悉。詹米深深叹了口气,心满意足,或许同时也有点如释重负。我们静静躺了一会儿,仿佛生怕一动就会破坏脆弱的联结。詹米完好的手慢慢抚摸我,在黑暗中感受我肌肤的触感,手指像猫的胡须一样张开,对震动非常敏感。他朝我动了一下,像是在发问,而我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
我们玩起精巧的慢动作游戏,小心游走在他的欲望和虚弱之间,疼痛和逐渐增加的快感之间。黑暗中,有一度我心想,一定要告诉安塞姆,还有另一个方法可以让时间停下,但接着又想到或许还是别说,毕竟这个方法神父不能用。
我稳稳抱着詹米,一只手轻轻放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他引领我们的节奏,但让我决定动作的强度。除了呼吸之外,我们没发出任何声音,一直到最后。我觉得他累了,便坚定地抓住他,把他拉近,摇着我的臀部,让他越来越深,把他推向高潮,温柔地说:“快,来吧。快!”他的前额紧紧抵着我的前额,随着一声颤抖的轻叹,把自己给了我。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把高潮称为“小死亡”,确实有点道理。他虚软沉重地倒在我身上,若非我的胸部感受到他心脏缓慢的跳动,我会以为他死了。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动了一下,靠着我的肩膀不知咕哝什么。
“你说什么?”
他转过头,如此一来,他的嘴巴就正好在我耳朵下。我的脖子上有温暖的鼻息。“我说,我的手刚刚一点都不痛。”他温柔地回答。
他的手在我脸上轻轻摸索,抚去我脸颊上的汗水:“你在为我担心吗?”
“没错,我觉得太快了。”
他在黑暗中轻轻笑了:“是太快了,我几乎要害死自己。没错,我也担心。但是手痛到让我醒来,我再也无法入睡。我翻来覆去,觉得没有你好孤单。然后我越想你,就越想要你,等我一回神,开始担心自己的时候,已经在走廊上走到一半了。然后我一想到……”他停顿,抚摸我的脸颊,“嗯,我或许不是非常厉害,外乡人,但我大概也还不算懦夫吧。”
我转过头,迎向他的吻。他的胃咕噜作响。
“你,不准笑,都是你的错,不让我吃东西。除了牛肉粥和麦芽酒,什么都没有,我竟然还活得下来,真是奇迹。”他抱怨道。
“好吧,你赢了。你明天早餐可以吃一颗蛋。”我继续笑着。
“哈,我知道你会让我吃的,只要我适当推你一把。”他的语气有深深的满足。
我们面对面,紧紧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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