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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天使医院

“好嘛,”詹米在吃早餐时无可奈何地说,并用勺子指着警告我,“那就去嘛,但是除了男佣之外,还得让默塔护送你,大教堂附近治安不好。”
“护送?”我坐直身子,把那碗我一直没精打采看着的麦片粥向后推,“詹米!你的意思是不介意我去天使医院吗?”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他有条理地舀着自己碗里的燕麦粥,“但是我想,如果你不去的话,我会更介意。你去天使医院工作,至少可以让你不花时间和路易斯·德罗昂鬼混。我觉得有些事情比和乞丐、罪犯打交道更糟糕,”他阴沉沉地说,“至少我不用担心你从医院回来时私处被拔得光秃秃的。”
“我会尝试不那么做的。”我让他放心。
在我自己的那个年代,我见过许多不错的医院女护士长,还见过少数几位特别优秀的,她们把工作提升到了神圣的地位。对于赫德嘉嬷嬷来说,这个过程则被颠倒过来,而且带来了令人敬佩的结果。
赫德嘉·德加斯科尼是我能想象到的最适合管理天使医院这种地方的人。她身高约六英尺,瘦削的身体穿着几码长的黑色羊毛衣服。她俯视着其他的护士修女,就像一个用长柄扫帚做成的稻草人守护着一片南瓜田。无论她在哪里发号施令,护工、病人、修女、勤杂工、初学修士、访客、药剂师,统统都会在她面前站得整整齐齐的。
她长得那么高,再加上那张丑到极致、有着一种怪诞美的脸庞,也难怪会接受宗教生活——基督是仅有的会向她还以拥抱的男人。
她的声音低沉且响亮,加上加斯科尼地区那种带鼻音的口音,在医院走廊里显得很洪亮,就像隔壁教堂钟声的回声一样。她要经过走廊从楼上下来,到办公室见我、格斯特曼先生,以及宫中的六位夫人,但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于是我和那六位夫人就躲在格斯特曼身后,就像岛屿居民在不结实的栅栏后面等待飓风的来临。
她像蝙蝠扇着翅膀一样飕飕地从狭窄的门口走来,欣喜若狂地呼喊着来到格斯特曼面前,然后响亮地轻吻了他两边的脸颊。
“我亲爱的朋友!真是既惊喜又甜蜜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她挺直身子,朝我们其他人灿烂地笑了。格斯特曼说明我们的来意时,她仍然灿烂地笑着,但就算是经验不如我丰富的占卜者,也能看出她那紧绷着的面部肌肉把笑容从一种优雅的社交行为变成了必不可少的龇牙咧嘴。
“夫人们,我们很感谢你们的关心和慷慨。”她继续用钟声般深沉的声音有礼貌地表示感谢。与此同时,我能看到她那双聪慧的小眼睛,它们深陷在干瘦的眉脊下面,前后来回看着,思考着如何才能最好地快速处理这件麻烦事,同时还要让这些夫人为了自己灵魂的好而掏出尽可能多的钱。
做出决定后,她急促地拍响了手掌。一位矮个子修女,听到这知更鸟般的命令后,像魔术盒里弹出的小丑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口。
“安琪莉可修女,有劳你带这几位夫人去医务室,”她命令道,“给她们几套合身的衣服,然后带她们看看病房。她们可以帮忙给病人分发食物,如果她们很想那么做的话。”她稍微地扭曲了干瘦的大嘴,表明了她觉得我们的虔诚意愿不会坚持到参观病房结束。
赫德嘉嬷嬷对人性判断得很准。有三位夫人参观完第一间病房,里面有淋巴结核患者、疥疮患者、湿疹患者、流脓患者、浑身发臭的脓血病患者,所以她们决定她们的慈善意愿完全能通过向医院捐款来实现,然后逃回医务室,脱下了我们之前穿上的粗糙的席纹呢衣服。
在第二间病房的中间,一位身穿黑色长礼服的瘦高男人看上去正在做着截肢手术,他的技术不错,尤其是那位病人显然没有享受任何可见的镇静措施,而是被两位高大威猛的护理员用力按着,还有一位体格结实的修女坐在他胸上,她那飘逸的裙摆幸运地遮在他的脸上。
我身后的一位夫人发出作呕声。我回头看,只看到两位准善人的宽大后背,她们屁股挨着屁股挤在狭窄的门口,朝医务室和自由走去。她们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突然跑起来,鲁莽地从黑暗的走廊里逃出去,几乎撞翻了一位端着一盘摞得很高的亚麻衣服和手术器械、迎面快速走来的护理员。
我朝边上看了一眼,觉得好笑地发现玛丽·霍金斯仍然在那儿。比起亚麻手术衣——说实话,它们灰白得有些难看——她稍微显得更苍白,两腮稍微有些发青,不过她仍然在那儿。
“快!快点!”医生强硬地喊道,大概是在命令那个被撞的护理工。这位护理工匆匆收拾好托盘,继续跑到身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医生边上。医生手里拿着锯子,准备锯断一块暴露出来的股骨。护理工弯腰,在截肢处上方又绑了一条止血带。锯子发出难以形容的刺耳声音,我同情玛丽·霍金斯,所以把她转朝了另外一个方向。她的胳膊在我的手下颤抖着,牡丹般的嘴唇变得惨白、清瘦,就像被霜冻伤的花朵一样。
“你想离开吗?”我礼貌地问,“我确信赫德嘉嬷嬷可以给你叫辆马车。”我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黑暗走廊,“恐怕几位伯爵夫人和兰伯特夫人都已经走了。”
玛丽大声地深呼吸,然后果断地咬紧了本来就很坚实的下巴。“不……不用,”她说,“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确实没有打算离开。我的好奇心,以及我想赢得信任,融入医院活动的意愿,都是那么强烈,从而影响了我对玛丽的感受可能给予的同情。
安琪莉可修女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发现我们停了下来,于是她又走回来,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她丰满的脸上隐约挂着微笑,似乎觉得我们也会转身跑掉。我俯身看着地板边缘上的草垫,上面躺着一位十分干瘦、毫无活力的女人,她只盖着一条毯子,双眼呆滞、茫然地看着我们,丝毫没有兴趣。引起我注意的与其说是她,倒不如说是那张草垫边上立着的形状奇怪的玻璃罐子。
罐子里面装满了黄色的液体,无疑是尿液。我有些惊讶。他们没有化学检验,甚至也没有石蕊试纸,那尿液样本到底用来做什么呢?但是,考虑了尿液检测的几种目的过后,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罐子,无视安琪莉可修女惊恐的大声抗议,仔细地闻了闻。果然,在酸臭氨味的掩盖下,那罐尿液闻起来甜得病态,特别像是发酸的蜂蜜。我有些犹豫,但只有一种方法可以确认,所以我恶心地扭曲着脸,小心地用指尖蘸了一点尿液,然后熟练地用舌头触碰了一下指尖。
玛丽鼓着眼睛在边上看着,稍微有些窒息,但安琪莉可修女却突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伸手摸了摸那个女人的额头,额头冰凉——尿液的那种气味并非源自发烧。
“你口渴吗,夫人?”我问病人。她还未开口,我就知道了答案,因为我看到了她头边的那个空水瓶。
“一直都很渴,夫人,”她回答道,“也一直感觉很饿。但是,不管我吃多少,我就是不长肉。”她抬起一只干瘦如柴的手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腰部,然后又放下手臂,似乎抬手臂这个动作让她筋疲力尽。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那皮包骨头的手,然后低声说了些告别的话语。我很高兴能够做出正确的诊断,但我知道在那个年代没有治疗糖尿病的方法,所以还是高兴不起来——我身前的这个女人劫数难逃。
我闷闷不乐地站起来,跟在安琪莉可修女后面。她放慢了匆忙的脚步,走在我身边。
“你能诊断出她的病吗,夫人?”她好奇地问,“就依靠尿液?”
“不光是尿液,”我回答道,“但是我能诊断出来,她……”该死,她们把糖尿病叫作什么呢?“她患的是……唔,与糖有关的病。她没有从吃下去的食物里获得营养,而且还特别口渴。所以她才会大量地排尿。”
安琪莉可修女点点头,微胖的面孔上挂着一副十分好奇的表情。“她能不能恢复呢,夫人?”
“不能恢复了,”我直截了当地说,“她病得太重了,或许活不过这个月。”
“啊。”她抬起美丽的眉毛,好奇的神情被仰慕的神情取代了,“帕奈尔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帕奈尔先生在家的时候是做什么的?”我轻率地问。
这位丰腴的修女迷惑地皱起眉头。“呃,他在家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制作疝带的,还是珠宝商。在这里的时候,他通常是验尿师。”
我感到自己皱起了眉头。“验尿师?”我不敢相信地说,“真有验尿师啊?”
“是的,夫人。关于那个可怜的瘦弱女士,他说的话和你刚才说的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懂验尿科学的女性。”安琪莉可修女盯着我说,毫不掩饰她的仰慕。
“好吧,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13,嬷嬷。”我有礼貌地说。她严肃地点点头,让我对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特别惭愧。
“没错,夫人。你能看看最后面那张床上的绅士吗?我们觉得他肝上有疾病。”
我们继续一张床一张床地查看,转完了偌大的病房。我们看到了一些我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病例,还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创伤,从喝酒闹事而造成的头部受伤,到一个胸部被滚动的酒桶压伤的马车车夫。
我在部分病床边上停下来,向那些看上去能够回答的病人问问题。我能听到玛丽在我身后用口呼吸,但没有回头看她是不是捂住了鼻子。
巡视结束后,安琪莉可修女转身朝我奇怪地笑了。“好了,夫人,你还想继续为主效劳,帮助他那些不幸的子民吗?”
我已经开始往上卷罩衣的衣袖了。“给我打盆热水,嬷嬷,”我说,“再拿块肥皂过来。”
“怎么样,外乡人?”詹米问。
“棒极了!”我灿烂地笑着回答,然后四肢张开倒在躺椅上。
他抬起一只眉毛,低头对我微笑。“噢,过得挺开心吧?”
“噢,詹米,能够重新帮上忙感觉真好!我擦了地板,给人喂了稀粥。安琪莉可修女不在的时候,我还成功给几个病人换了敷料,切开了几个病人的脓肿。”
“噢,不错,”他说,“除了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你记得吃饭了吗?”
“呃,其实,我忘记吃饭了,”我内疚地说,“不过呢,我也忘记想呕吐了。”似乎是想起了欠债,我的胃壁突然向内抽了一下。我用拳头按压着胸骨下方。“或许我该吃点东西了。”
“或许你该吃了。”他有点不开心地同意道,然后伸手去摇铃铛。
他看着我顺从地吃下肉饼和奶酪,听我在咀嚼的间隙热情并细致地描述天使医院和其中的病人。
“有些病房特别拥挤,两三个人睡一张床,这真糟糕,但是……你要不要吃点这个?”我突然问他,“味道很不错。”
他看着我递给他的那块糕点。“如果在我把它吞到肚子里的时候,你能够忍住不给我讲那些关于腐烂指甲的事情,那么我就吃点!”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颊稍微有些苍白,鼻孔也有些扭曲。我倒了杯酒递给他,然后又抬起我的餐盘。“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我端庄地问。
天使医院成了我的避难所。不同于宫中贵族男女的那种持续不断、叽叽喳喳的阴谋,修女和病人们的直率和单纯让人活力焕发。我也能肯定,如果不在医院放松面部肌肉,让脸上的表情变得正常,那么我的表情很快就会永远固定成矫揉造作的乏味微笑。
修女们见我做事有条有理,只会找她们要些绷带和亚麻布,于是很快就接受了我。病人们在听到我的口音、知道我的头衔后很吃惊,不过也都接受了我。社会偏见是一股强烈的力量,但是在专业技巧匮乏且需求急切时,它并无法与简单的技能抗衡。
赫德嘉嬷嬷虽然忙碌,却花了一点时间评估我。她起初并不和我说话,只是在路过时说句简单的“早上好,夫人”,但是,在我弯腰照料某个长着带状疱疹的老人时,或者在我给某个在城市贫民区频发的大火里烧伤的孩子涂抹药膏时,我经常能感到她那双精明小眼睛的重量在往我后背里钻。
她从不表现出匆忙,但她每天要走许多路,每步一码,在医院病房的灰色石板上大步走动,她那只白色的小狗布顿快速地跟在后面。
那只狗与在宫廷里深受夫人们喜欢的那种绒毛宠物狗大不相同,它看上去像是鬈毛狗和腊肠狗的杂交品种,皮毛粗糙、卷曲,流苏般的毛发在宽大腹部和弯曲的小粗腿的边缘飘动着。它的脚趾向外张开,指甲是黑色的。它跟在赫德嘉嬷嬷后面小跑,四脚踩在石头地板上发出疯狂的咔嗒声,尖尖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到她那摇摆着的黑色长袍。
“那是只狗吗?”第一次看见布顿紧跟在它女主人后面,从医院里面穿过时,我曾经惊讶地问过一位护理工。
他停下扫地的工作,看着那饰有羽毛的卷曲尾巴消失到下一间病房里。“呃,”他不敢肯定地说,“赫德嘉嬷嬷说它是只狗。我可不想说它不是狗。”
随着我与修女、护理工、客座医生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友好,我听到了各种关于布顿的不同看法,其中有宽容的,也有迷信的。没人知道赫德嘉嬷嬷从哪里得到的它,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它成为医院的一员已经好几年了,而且它的地位——这是赫德嘉嬷嬷的观点,也是唯一得到正式认可的观点——比那些护士修女高许多,与大多数客座医生和药商平起平坐。
有些客座医生和药商持怀疑态度,对它感到厌恶;有些则会和蔼可亲地逗它玩。有位外科医生总是把它称作——在赫德嘉嬷嬷听不见的时候——“那只可恶的老鼠”,还有一位把它称作“臭兔子”,还有位矮胖的疝带制造师很公开地把它叫作“洗碗布先生”。修女们觉得它介于吉祥物和图腾之间,而隔壁教堂里那位在来给病人送圣餐时被它咬过腿的初级牧师,则给我吐露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觉得布顿是个为了邪恶的目标而伪装成狗的小恶魔。
虽然牧师的评论带有贬损的意味,但我觉得他的话或许最接近真相,因为在对布顿和赫德嘉嬷嬷观察几周后,我推断出布顿其实是赫德嘉嬷嬷的守护精灵。
她经常对它说话,而且口气并不像人们平常对狗说话那样,而是一种与同等地位的人讨论重要事情的口气。当她在某张病床边停下来时,布顿经常会跳到床上,用鼻子去蹭和闻惊慌的病人。它通常会在病人的腿上坐下来,吠叫一声,表示询问地抬头看着赫德嘉嬷嬷,同时摇着它那毛茸茸的饰有羽毛的尾巴,似乎是在询问她对它所做诊断的意见,而她也总是会给出意见。
虽然我对这个行为很好奇,却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工作,直到三月里一个下着雨的阴暗清晨。我当时站在一个中年马车车夫的病床边上,与他进行着轻松的谈话,试着搞清楚他到底生的是什么该死的病。
他是上个星期住进来的病人。他在马车还没有停稳时就粗心地下车,所以小腿被卷到了车轮里,造成了开放性骨折,但是并不复杂。我给他接上了骨头,伤口似乎也愈合得很好。伤口上的组织呈健康的粉红色,还长有正常的肉芽,没有异味,没有发红,没有剧烈的疼痛,没有任何症状能解释为什么他会高烧不退,并且排出因为感染而造成的黑色、恶臭尿液。
“早上好,夫人。”头顶上传来深沉、浑厚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赫德嘉嬷嬷那高耸的身子。布顿嗖嗖地从我手肘边穿过,爬到了床上,压得病人稍微呻吟了两声。
“你怎么看?”赫德嘉嬷嬷说。我不知道她是在对布顿说,还是在对我说,但我借她提问的这个机会,解释了我的观察结论。
“肯定有第二个感染源,”我总结道,“但我找不到。我现在想,或许是他体内有感染,而且这个感染与腿伤无关,阑尾炎或者膀胱感染,但他并没有感到肚子疼。”
赫德嘉嬷嬷点点头。“当然有可能。布顿!”那条狗朝它的主人抬起头,主人则朝着病人的方向动了动她方形的下巴。“到嘴边去,布顿。”她命令道。布顿忸怩地走了一步,把圆圆的黑鼻子——它或许就是因为鼻子而得到这个名字的——凑到病人的脸上。感到有东西打扰,病人睁开了因为发烧而耷拉着的眼睛。不过,他看了一眼壮硕的赫德嘉嬷嬷,便打消了抱怨的念头。
“张开嘴。”赫德嘉嬷嬷指示道。病人在她强大的人格力量下张开了嘴,即便在布顿把嘴靠近时,他也只是扭曲了一下嘴唇。与狗亲吻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事情。
“不,”赫德嘉嬷嬷看着布顿,若有所思地说,“不是那里,看看其他地方,布顿,仔细一些,别忘了他的腿是断了的。”
它似乎听懂了每个词,开始好奇地嗅着病人,闻他的腋窝,把短粗的脚踩在他胸上以便检查,并且轻轻地沿腹股沟嗅着。走到伤腿边上时,它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条腿,然后才把鼻子凑到绑着绷带的腿上。
它又回到腹股沟区域——好吧,还能有什么呢,我不耐烦地想,毕竟它是条狗——轻轻地拱了拱大腿顶部,然后坐下来,叫了一声,得意扬扬地摇着尾巴。
“就是那儿。”赫德嘉嬷嬷说道,指着腹股沟下面的一小块棕色结痂。
“但那儿差不多已经愈合了,”我抗议道,“并没有感染啊。”
“没有?”这位高个修女把手放在病人大腿上,然后用力按压。她那强壮的手指在湿漉漉的苍白皮肤上压出凹痕,病人发出了鬼一般的叫声。
“噢,”她观察着她留下的深深印记,满足地说,“这部分已经腐烂了。”
那儿确实腐烂了,结痂的一边裂开,露出了下面浓稠的黄色脓液。赫德嘉嬷嬷按住病人的脚和肩膀,我稍加探索,发现了问题所在。一小块从马车轮子上掉下的细长木片,向上移动深入到了大腿中。因为它造成的伤口不明显,所以被人忽视了,而且对病人来说,断腿就已经是巨大的疼痛,所以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尽管外面的小伤口愈合得很干净,但里面的伤口却化脓了,在附近形成一团脓液,并且被肌肉组织掩盖起来,在表面看不到任何症状——至少人类看不见。
我用手术刀剖开结痂,用长镊子敏捷地夹住,然后平稳、用力地往外拉,拉出一根三英寸长的细木片,上面沾满了血和黏液。
“干得不错,布顿。”我说道,点头表示认同。它那粉色的长舌头开心地耷拉着,黑色的鼻子朝我这边嗅了嗅。
“是的,它是个好家伙。”赫德嘉嬷嬷说道。这次她无疑是在和布顿说。布顿朝前倾,有礼貌地嗅了嗅我的手,然后又舔了舔我的指关节,反过来承认了我这位同路的专业人士。我忍住没有在罩衣上擦手。
“真不错。”我认真地说。
“是的,”赫德嘉嬷嬷漫不经心地说,却带着一种明确无误的骄傲口气,“它还很擅长发现皮肤下的肿瘤。虽然我不是每次都能判断它在空气和尿液的气味中发现了什么,但它的某种叫声能够准确地说明胃功能紊乱。”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理由怀疑这点。我给布顿鞠了个躬,然后拿起一瓶贯叶连翘粉敷裹伤口。
“很高兴有你的帮助,布顿,你随时都可以来和我一起工作。”
“你真明智,”赫德嘉嬷嬷露出结实的牙齿说,“许多在这里工作的内外科医生都不太愿意利用它的技能。”
“呃,好吧……”我不想贬低任何人的名誉,但我朝病房那边的弗勒卢先生看的那一眼肯定很明显。
赫德嘉嬷嬷笑了起来。“好吧,主安排我们的,我都要接受,虽然有时我在想,主把他们送到这里来,是否只是为了让他们避开其他地方的更大的麻烦。而且,我们的大多数医生总比没有的好,即使只是好一点点。你——”她又露出了牙齿,“可比他们好许多,夫人。”
“谢谢。”
“但是,我始终在想,”她看着我给病人敷药,继续说道,“为什么你只看那些有伤口和断骨的病人呢?你避开那些长丘疹、咳嗽和发烧的病人,而更常见的是女师傅来处理这些事情。我之前还没有见过女性外科医生。”女师傅是指那些未获得许可的医生,大多来自首都以外的省份,使用草药、泥敷药剂和咒语。而女巫师则是接生婆,就受欢迎的医生而言,她们是最顶尖的。她们中的许多人获得的尊重比有许可的医生更多,而且更受下层阶级的病人喜欢,因为她们有可能既能干又十分便宜。
她观察了我的偏好,对此我并不觉得惊讶,我早就知道医院里的事情很少能逃出她的关注。
“不是不感兴趣,”我宽慰她说,“只是我怀孕了,为了孩子着想,我不能让自己接触感染性的疾病。骨折可不会传染。”
“我有些时候就是觉得好奇。”赫德嘉嬷嬷说道。她看了一眼刚被抬进来的担架。“我们这周会被传染性疾病侵扰的。不用去。”她挥手让我回来,“塞西尔修女会照料的。需要你的时候她会叫你。”
她用灰色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带有评估的意味。“这么说,你不仅是位夫人,你还怀有身孕,你丈夫不反对你到这里来吗?他肯定是位特别不同寻常的先生。”
“嗯,他是苏格兰人。”我解释道,不希望讨论我丈夫的反对意见。
“噢,苏格兰人。”赫德嘉嬷嬷体谅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大腿下面的床轻轻摇晃,布顿跳下了床,朝门边跑去。
“它闻到有陌生人来了,”赫德嘉嬷嬷说,“布顿给医生帮忙,也给守门人帮忙——而他们恐怕都不感激它的付出。”
强硬的狗吠声和尖厉的恐惧喊声穿过入口处的双开门传来。
“噢,又是巴尔曼神父!该死的,他就学不会站着不动,让布顿闻闻吗?”赫德嘉嬷嬷匆忙转身去援助巴尔曼神父,最后还回头朝我迷人地笑了。“在我去安慰巴尔曼神父的时候,或许可以让布顿来帮助你,夫人。虽然巴尔曼神父无疑是位极其圣洁的人,却不懂得欣赏艺术家的作品。”
她迈着不慌不忙的大步子朝门边走去。我最后对马车车夫叮嘱几句,然后转身朝塞西尔修女和新抬进来的担架走去。
我回到家中时,詹米躺在客厅的地毯上,边上盘腿坐着一个小男孩。詹米一手拿着剑玉14玩具,一手遮着一只眼睛。
“我当然可以啊,”他说,“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好了。”
他遮住一只眼睛,用另外那只眼锐利地盯着剑玉,然后翻动象牙杯子。连着线的球体从底座跳出,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然后像被雷达指引一样稳稳地落回到杯子里,发出低弱的扑通声。
“看见了?”他说着,把手从眼睛上拿开。他坐起来,把玩具递给了男孩。“来,你来试试。”他朝我咧嘴笑了笑,然后伸手到我的裙摆里,拍了拍我那穿着绿丝绸的脚踝表示问候。
“玩得开心吗?”我问。
“不开心,”他捏了捏我的脚踝,回答道,“我在等你回来,外乡人。”握着我脚踝的温暖长手指向上滑动,嬉戏般地抚摸着我的小腿,同时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向上盯着我,充满了纯真。他的一边脸颊上有条干了的泥印,衣服和短裙上还有肮脏的污点。
“是吗?”我说道,试着低调地挣脱他的手,“我还以为有这个小玩伴陪你就已经足够了呢。”
那个男孩丝毫不懂我们说的这些英语,所以无视了它们,专心致志地尝试闭着一只眼睛玩剑玉。他的前两次尝试失败了,所以便睁开那只眼睛,狠狠地盯着玩具,似乎是在问它敢不敢不听话。他又闭上一只眼睛,却没有闭紧,而是留了一条细缝,在浓黑的眉毛下面警惕地闪亮着。
詹米啧啧表示不赞成,他便匆匆闭紧了那只眼睛。
“不行,菲格斯,我们不能作弊,”他说,“你得遵守规则。”如果说没有听懂单词,那个男孩显然也听懂了意思。他难为情地笑了,露出两颗洁白、完美得闪耀的大门牙,就像松鼠的门牙一样。
詹米低调地用手拉我,我只得朝他靠近,以免从摩洛哥式高跟鞋上跌倒下来。
“啊,”他说,“我们这位菲格斯可是多才多艺,而且对于被妻子抛弃,且妻子去了城市的邪恶里追求事业的男人来说,他是个非常有用的陪伴。”他的长手指柔和地蜷在我的膝盖窝里。“但是他还不能陪我参加我想参加的消遣活动。”
“菲格斯?”我看着那个男孩说,试着不去理会身下詹米的动作。这孩子大概九岁或十岁,但对于这个年纪来说,他长得并不高,身材纤细得像一只雪貂。他穿着大好几号的干净、破旧的衣服,长得也像法国人,皮肤苍白、发黄,有着一双从巴黎街上孩子身上常见的黑色大眼睛。
“好吧,他的名字其实叫克洛岱尔,不过我们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够有气魄,所以把他叫作菲格斯。这是个不错的勇士名字。”听到我们说他的名字——或者两个名字——男孩抬起头,害羞地对我笑着。
“这是夫人,”詹米用空闲的那只手指着我说,“你叫她夫人。我不觉得他能说清楚图瓦拉赫堡夫人,”他对我说道,“或者弗雷泽夫人。”
“叫夫人就行了。”我微笑着说。我更用力地动脚,想摆脱詹米那像蚂蟥一样的手。“呃,为什么呢?我想知道。”
“什么为什么?噢,你是问为什么叫菲格斯?”
“对的,为什么叫菲格斯?”我不知道他的手臂能伸多远,但他已经慢慢地把手伸到了我的大腿后面。“詹米,赶紧把手拿开!”
他的手指突然挪到大腿侧面,熟练地解开了我的丝质袜带。袜子从我的腿上滑了下来,堆在了脚踝的周围。
“你个禽兽!”我用脚踢他,但他大笑着躲开了。
“噢,禽兽?什么样的禽兽?”
“恶狗!”我怒冲冲地说,试着穿着高跟鞋,弯腰去把袜子拉起来。菲格斯在短暂、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过后,继续尝试玩他的剑玉。
“至于菲格斯,”他开心地说,“他现在被我雇用了。”
“做什么?”我问,“我们已经有擦洗刀具和靴子的男孩了,而且还有一位马童。”
詹米点点头:“是的,没错,但我们差一个扒手。准确说来,我们现在不差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我懂了。我想,要是我问为什么家里面需要增加一个扒手,你肯定会觉得我愚笨?”
“让他去偷信,外乡人。”詹米平静地说。
“噢。”我说道,事情开始明朗起来。
“我没法从王子殿下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和他在一起时,他只会因为又和路易斯·德拉图尔吵架而抱怨她,或者咬牙切齿地骂她。不管怎样,他只想尽快买醉。他时而傲慢,时而阴沉,马尔伯爵已经开始对他失去耐心了。而且我也没法从谢里丹那里得到什么信息。”
马尔伯爵是在巴黎最受人尊敬的流亡苏格兰詹姆斯党人。作为一位才开始从长久、卓越的盛年步入老年的男性,他曾经是一七一五年那次失败起义中詹姆斯国王的主要支持者,在雪利弗缪尔战败后,他跟随国王流亡他乡。我见过他,而且也喜欢他。他是一位年老、有礼貌、性格和脊柱一样直的男人。他现在正为国王的儿子竭尽全力——似乎收效甚微。我也见过托马斯·谢里丹,他是王子的导师,一位老年人,负责处理王子殿下的通信,把信中的不耐烦和文法错误翻译成典雅的法语和英语。
我坐下来,把袜子拉上去。菲格斯显然对女性的腿无动于衷,所以完全无视了我,阴沉地专心玩着他的剑玉。
“信,外乡人,”詹米说,“我需要信。从罗马寄来的、用斯图亚特饰章密封的信。从法国寄来的信。从英格兰寄来的信。从西班牙寄来的信。我要么能从王子府上得到——菲格斯可以当我的男童,跟我一起去;要么可能从教皇信使那里得到。那样会好一些,因为我们能提前得到信息。”
“所以我们订了协议,”詹米朝着他的新用人点点头,“菲格斯尽全力给我弄来我想要的东西,而我则给他提供衣服、住宿,以及每年三十埃居的薪水。如果他在为我做事时被抓住,我会尽全力出钱保他。如果保不了他,他就会断掉一只手,或被割掉一只耳朵,那么我就供养他一辈子,因为他没法继续从事他的职业。如果他被绞死,那么我保证为他念一年的弥撒。我觉得这样很公平,不是吗?”
我感到脊柱一阵冰凉。“天哪,詹米”是我能说的唯一话语。
他摇摇头,伸手去拿剑玉。“不是向我们的主祷告,外乡人,而是向守护窃贼的主保圣人,也就是圣狄思玛斯。”
詹米倾斜身子,从男孩那里把剑玉拿过来,犀利地快速抖动手腕,象牙球划出完美的抛物线,然后又像往常那样,扑通一声掉进杯子里。“我明白了。”我说。我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孩,他接过詹米递给他的玩具,然后又开始玩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在专心致志中闪亮着。“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我好奇地问。
“一家妓院里。”
“噢,当然了,”我说,“难怪。”我看着他衣服上的泥污,“你去妓院的原因可真是妙极了。”
“噢,是的。”他说。他坐回去,双手抱着膝盖,笑着看我重新系上袜带。“我觉得,和见到我被头破血流地打翻在某个黑暗的箱子里相比,你更愿意在妓院这种地方见到我。”
我见菲格斯盯着玩具以外的地方看,那里墙边的桌上摆着一盘加糖霜的蛋糕。他的粉红舌尖快速地舔了舔嘴唇。“我觉得你的宠儿饿了,”我说,“先去喂他吃饭,然后你再给我交代今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在我回码头的路上,”他顺从地站起来,然后开始说,“刚路过艾格伦蒂娜街,我的后颈上面就开始有种奇怪的感觉。”
詹米在法国军队中待过两年,与一群苏格兰“坏人”一起打过架,偷过东西,还在家乡的高沼地和山中被当作逃犯追杀过,这些经历全都让他特别容易地感知到自己被跟踪了。
他说不准是听到了离自己很近的脚步声,还是看到了某个不该出现的影子,或者是感到了其他不那么确凿的东西——或许是闻到了空气中的邪恶味道,但他知道,忽略后脑勺短发中的警觉刺痒,会给自己带来风险。
他立即听从了颈椎的命令,在接下来那个角落左转,快速绕过一个卖蛾螺的摊子,从一个装满蒸甜点和一个装满西葫芦的售货车中间穿过,走进一家不大的熟食店里。
他紧靠着门口的墙壁,透过一排挂着的鸭子往外看。很快,两个男人便走到这条街上,紧挨着向前走,同时快速地朝两边瞥。
巴黎的每个工人身上都有各自所从事行业的特征,所以詹米并不需要太灵敏的嗅觉就能闻到那两个人身上的海盐味。如果那个较矮男人耳朵上的金耳环无法完全暴露真相,那么他们那深红棕色的脸庞则能表明他们是深海水手。
因为习惯了船上的狭窄住所和码头上的酒馆,水手们走路几乎不成直线。那两个人在拥挤的巷子里穿行,就像鳗鱼穿过石头一样。他们扫视着路过的乞丐、女佣、主妇、商人,就像海狼在评估潜在的猎物。
“我让他们从熟食店走过,”詹米解释道,“然后在我打算走出去,换条路走回家时,我又在巷口看到他们的另外一个同伙。”
这个人穿着同样的服装,他的鬓发上覆盖着厚厚的油脂,身子侧面挂着鱼刀,腰带里插着男人前臂那么长的铁笔。他身材矮壮,静静地站在巷子的出口。狭窄巷子里人们推搡着来来往往,而他却毫不退让。显然他被安排在那里看守,让同伙继续向前寻找。
“所以我待在那里想该怎么办,”詹米揉了揉鼻子说,“我当时那个地方很安全,但是那家店铺没有后门,我只要走出去,就会被看见。”他若有所思地朝下看了一眼,整理着大腿上盖着的深红色短裙。不管人群有多稠密,身穿红色服饰的大块头野人都会很显眼。
“那你怎么做的?”我问。菲格斯无视我的对话,有条不紊地往口袋里装蛋糕,不时还会停下来匆匆地咬一口。詹米见我看了一眼菲格斯,于是耸了耸肩。“他没有正常吃饭的习惯,”他说,“就让他那样吧。”
“好吧,”我说,“你继续说,你怎么做的?”
“我买了根香肠。”他立马说。
准确地说,是达尼丁香肠。这种香肠由加了香料的鸭肉、火腿、鹿肉制成,肉馅被煮熟,装填到肠衣里,然后晒干。它们有十八英寸长,和风干的橡木一样硬。
“我不能拔出剑走出去,”詹米解释道,“但我也不想赤手空拳只身从那家伙边上走过。”
他把香肠拿在身前,警惕地看着路过的人群,大胆地走到巷子里,朝巷子出口那个守卫走去。
那个人十分平静地与詹米对视,并未表现出任何恶意。要不是看到他短暂地朝自己的背后看了看,詹米还会以为自己最初的不祥预感出了错。跟随着那种让他活到今天的本能,他俯冲过去,把那个守卫撞倒在地,他的脸也在街道肮脏的鹅卵石上擦过。
他面前的人群惊叫着散开。他翻身站起来,看到了那把扔过来没有伤到他的刀,它插在一个缎带售货摊的木板上颤动着。
“如果我有丝毫怀疑他们的目标不是我,那么我就不用为此烦恼了。”他冷淡地说。
“想来我打断了他的鼻子,”他若有所思地说,“反正,他被我打得后退了,然后我推开他,朝着斐尔地埃街跑了。”
看到一个苏格兰人在飞奔,短裙在他不停摆动的膝盖周围飘扬着,街上的人被惊吓得像鹅一样在散开。他没有停下来回头看。听那些愤怒路人的叫喊声,他知道那几个刺客仍然跟在后面。
巴黎的这个区域并没有皇家守卫巡逻,而且人群本身也几乎提供不了保护,只能算是个简单的阻碍物,或许能够拖慢追杀者的脚步。没人会为了外国人而插手暴力事件。
“斐尔地埃街上没有小巷子。我至少需要找个能够拔剑,而且背后有墙壁的地方。”詹米解释道,“所以我边从街上经过,边推门,直到最后推开了一扇门。”
他猛冲进昏暗的门厅,从受惊吓的门房边上冲过,穿过悬挂着的帘子,跑到一个明亮的大房间中间,在爱丽丝夫人的一个会客厅中间急忙刹住,鼻孔里闻到浓郁的香水味。
“我明白了,”我咬着嘴唇说,“我想,呃,你并没有在那里拔剑?”
詹米眯眼看着我,但没有屈尊直接回答我。“你自己想,外乡人,”他冷冷地说,“想想突然冲到妓院中间是什么感觉,而且手里还拿着特别大的香肠。”
我的想象力能够设想出这个场景,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天哪,真希望我能看到你那个样子!”
“谢天谢地你没有看到!”他愤愤地说,脸颊上泛起愤怒的红色。
詹米无视妓院里客人的评论,尴尬地从他所谓的“许多相互勾搭的裸露四肢”(说这句话时他直哆嗦)中间穿过,直到在一堵墙边发现睁大眼睛惊讶地盯着他的菲格斯。
詹米抓住这个出乎意料的男性,紧握着他的肩膀,立即急切地问他最近的出口在哪里。
“我能听到走廊里传来的吵闹声,”他解释道,“知道他们追上来了。我不想在有许多裸女妨碍的情况下搏斗保命。”
“我知道,那样做会很可怕。”我同意道,然后擦了擦上嘴唇,“但是,显然他把你带出去了。”
“是的,他丝毫没有犹豫,好家伙。‘走这边,先生。’他说。我们上了楼,穿过一个房间,从窗子翻到了屋顶上,然后一起跑了。”詹米喜爱地朝菲格斯看了一眼。
“你知道的,”我说,“有些男人的妻子根本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
詹米惊讶地睁大眼睛:“不会相信?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冷冷地说,“她们没有嫁给你。我很高兴你能节操完整地逃掉,但是现在我对那些把你追到妓院里的家伙更感兴趣。”
“我当时没有时间想,”詹米说,“现在有时间了,但我还是说不准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
“是不是抢劫,你觉得呢?”葡萄酒生意的现金收入,都是在重兵保护下,通过保险箱在弗雷泽的仓库、特穆朗街和杰拉德的银行之间进行运送的。但是,詹米在河港码头的人群里特别显眼,人们必然都知道他是个有钱的外国商人——反正比那个地区的大多数人有钱。
他摇摇头,把胸前衣服上那点已经干了的泥土拍掉。“想来有可能,但他们没有上来说话,而是想直接置我于死地。”
他的口气里没带任何感情,却让我的膝盖感到有些发软,于是我坐到了长沙发上。我舔了一下突然发干的嘴唇。“你觉得会……会是谁……”
他耸耸肩,皱着眉头从碟子里舀起少量糖霜,然后用手指蘸上来舔着。“我能想到的威胁过我的人只有圣热尔曼伯爵,但是我不知道他把我杀了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你说过他是杰拉德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
“噢,是的,但是他对德国酒不感兴趣。我觉得他不会杀我,那样做只会让杰拉德回到巴黎,毁掉杰拉德的新公司。即使是对于脾气暴躁如他的人来说,”他冷冷地说,“这似乎也有些极端。”
“好吧,你觉得……”这个想法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吞咽了两次,才继续说道,“你觉得他会不会是为了复仇呢?为那艘被烧掉的巴塔哥尼亚号复仇?”
詹米困惑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有可能,但是这隔得也似乎有些久了。说到复仇,为什么要找我呢?”他补充道,“惹到他的是你,外乡人。如果要复仇,他为什么不杀你呢?”
我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稍微加强了。“该死的,你就得这么合乎逻辑吗?”
他看见了我脸上的神情,然后突然微笑,伸手安慰地搂着我。“不是,褐发美人。圣热尔曼伯爵脾气坏,但我觉得他不会为了复仇就费神费钱来杀我们俩。如果那样做能够把他的船找回来,那么他就有可能,”他补充道,“但实际上,我觉得他不会花那个冤枉钱。”
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站了起来。“我觉得就是抢劫。别胡思乱想了。保险起见,我以后带着默塔去码头。”他伸展身体,把短裙上的泥土拍干净。“我这样去吃晚饭合适吗?”他挑剔地看着自己的胸脯问道,“现在差不多也做好了。”
“什么做好了?”
他打开门,浓郁的香味立即从下面的餐厅里飘了进来。
“哎呀,当然是香肠嘛,”他回头咧嘴笑着说,“你不会觉得我会把它浪费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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