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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 不合时宜的复活

我们的马车在圣安妮街上桑德林汉姆公爵租住的宅邸前停下来。那是一栋漂亮的大房子,配有弯曲的私人车道,车道边种着两排杨树,还配有宽阔的庭院。公爵是位有钱人。
“你觉得查尔斯与圣热尔曼共同投资所花的钱是从曼泽蒂那儿借来的吗?”我问。
“肯定是。”詹米回答道。他把猪皮手套拉上来,戴成适合正式拜访的样子。在他整理右手那根僵直无名指上紧贴着的皮革时,脸上露出轻微的痛苦表情。“那笔他父亲以为他用来维持自己在巴黎生活的钱。”
“那么查尔斯确实在试着筹钱组建军队。”我说,心里对查尔斯·斯图亚特有种不情愿的钦佩。马车停了下来,男佣跳下车来开门。
“嗯,他至少在尝试筹钱。”詹米纠正我说道,扶我走出马车,“据我所知,他想筹钱来与路易斯·德拉图尔以及他的私生子私奔。”
我摇摇头。“从昨天雷蒙师傅跟我说的来看,我觉得不是。而且,路易斯在与儒勒上床后,就再没有和查尔斯见面了。”
詹米哼了一声:“至少她还有些荣誉感。”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荣誉感,”我说着,挽住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上了门前的阶梯,“她说查尔斯对她与丈夫上床这件事特别生气,所以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不时给她写情书,发誓说只要他夺回自己的合法位置,就会来带她和孩子走,但她不让他来见自己,她特别害怕儒勒发现真相。”
詹米不赞成地用苏格兰口音抱怨了几句。
“天哪,还有没有不会被戴绿帽子的男人啊?”
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有些人更有可能被戴绿帽子。”
“是吗?”他说道,却低头对我微笑。
房门打开,一个矮胖的管家走出来。他光着头,穿着一身非常洁净的制服,十分有威严。
“大人,”他朝詹米鞠着躬说,“夫人。公爵正等着你们。请进!”
桑德林汉姆公爵十分和蔼地在主会客厅接待了我们。
詹米为上次晚宴上的不幸事件道歉,公爵说:“胡说,胡说。那些容易激动的该死的法国人。什么事情都小题大做,真是烦人。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些令人着迷的提议,好吗?或许你的好太太想……唔,去细细品味……呃?”他含糊地朝墙壁那边挥了挥手,询问我愿不愿意去欣赏墙上的几幅绘画、那个装饰精良的书架,或者那几个收藏有鼻烟盒的玻璃盒子。
“谢谢。”我低声说道,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然后朝墙壁那边走去,假装被一幅布歇的巨大画作吸引。那幅画上是一个裸体女人的背影,她丰乳肥臀,坐在荒野中的一块岩石上。如果这幅画反映的是当时人们对女性身体的品位,那么詹米对我的臀部大加称赞就不足为奇了。
“哈,”我说,“这是什么内衣,呃?”
“呃?”詹米和公爵从那堆投资文件——我们表面上就是为了这些文件来拜访公爵的——中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别管我,”我优雅地挥手说道,“我只是在欣赏艺术品。”
“夫人,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公爵礼貌地说道,然后又立即埋头看那些文件,詹米也开始进行我们这次拜访的真正目的。这件事既单调乏味,又十分辛苦,那就是从公爵愿意说的话里,低调地提取他对于斯图亚特复辟事业支持——或者反对——的信息。
我自己也有计划。在他们更加沉浸于讨论时,我慢慢朝门边走去,假装是在看那些装饰精良的架子。只要没有被发现的危险,我就会溜进走廊去寻找亚历克斯·兰德尔。我已经尽力补救了玛丽·霍金斯受到的伤害,如果她还会受到伤害,那么这些伤害肯定会来自亚历克斯。在社交礼仪的约束下,他不能去玛丽的叔叔家看她,而玛丽也不能联系他。但是,我能很轻易地为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在特穆朗街见面。
詹米和公爵在我身后的讨论变成了机密的喃喃细语。我把头伸到走廊里,却没有看到用人。不过,不远处肯定有用人。面积这么大的宅邸,肯定有几十个用人。房子太大,我需要有人指路才能找到亚历克斯·兰德尔。我随机选了个方向,然后沿着走廊走去,寻找用人询问。
我看到走廊尽头有个人影闪过,于是喊了一声。那人没有回答,但我听到了他在抛光地板上秘密小跑的脚步声。这对于用人来说是种奇怪的行为。我在走廊尽头停下来四下观望,那里横着另外一条走廊。这条走廊的一侧是一排门,另一侧是一排开向私人车道和花园的长窗户。那些门大多都关着,但那扇离我最近的则微微开着。
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把耳朵贴到门板上。我没有听到动静,于是抓住门把手,大胆地推开了门。
“天哪,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惊讶地喊道。
“噢,吓我一跳!啊呀,我以为我死定了。”玛丽·霍金斯双手按在连衣裙上面,脸色苍白,黑色的双眼因为惊恐而大睁着。
“你死不了,”我说,“除非你叔叔发现你在这里,那样的话,他或许会杀了你。他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别人。我坐出租马车过来的。”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来啊?”
她往四周看了看,就像受惊吓的兔子在寻找藏身处,却没有找到。所以她站直身子,绷紧了下巴。“我必须找到亚历克斯。我必须和他说话,看他是否……是否……”她的双手扭绞在一起,我能看出来她是在努力说出那些话。
“算了,”我无奈地说,“我理解你,但是你叔叔不理解,而且公爵也不会理解。公爵大人也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吧?”
她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好了,”我边思考边说,“首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
“夫人,需要帮忙吗?”
玛丽像野兔一样被吓了一跳,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难受地跳到了喉咙后面。该死的用人,总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撑过去。我朝那个用人转过身去,他僵硬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副庄严、怀疑的神情。
“是的,”我尽可能装作傲慢地说,“麻烦你告诉亚历山大·兰德尔先生,说有人来了。”
“很遗憾我做不到,夫人。”那个用人冷漠且正式地说道。
“为什么?”我问。
“夫人,”他回答道,“因为亚历山大·兰德尔先生已经不再为公爵大人效力了。他被解雇了。”他看了玛丽一眼,然后稍微低了低头,足够随和地说:“据我所知,兰德尔先生已经乘船回英格兰了。”
“不!他不可能走,不可能!”
玛丽朝门口猛冲过去,差点撞到正走进来的詹米。她突然停下来,惊讶地喘着气。詹米也惊讶地盯着她看。
“怎么……”他开口说话,接着看到了后面的我,“噢,你在这里啊,外乡人。我找了个借口过来找你。公爵大人刚告诉我说亚历克斯·兰德尔……”
“我知道,”我插话说道,“他已经走了。”
“不!”玛丽痛苦地喊道,“不!”她朝门边冲去,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就已经冲到了门外,鞋跟在抛光的橡木地板上踩得咯咯作响。
“该死的傻瓜!”我蹬掉鞋,拉起裙摆,快速地朝她追去。我只穿着袜子,比穿着高跟拖鞋的她跑得快很多。或许我能够在她碰到别人,被人抓住,然后卷入丑闻之前拉住她。
我看着她那飘动着的裙摆在走廊里拐了弯。地上铺有地毯,如果我不抓紧,我就可能在走廊交叉的地方跟丢她,因为我会听不到脚步声,不知道她走的哪条路。我低着头,快速朝拐弯处冲去,结果迎头撞在从对面走来的一个男人身上。
我撞在他肚子上,他惊讶地喊了声“啊呀”。我们两人撞得摇摇摆摆的,他抓住我的胳膊,以便保持直立。
“对不起,”我喘着气说,“我以为你是……噢,去他妈的老天哪!”
我起先以为自己撞到的是亚历山大·兰德尔,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因为我看到了那张轮廓清秀的嘴巴上方的那双眼睛。除了周围的深深皱纹以外,那张嘴很像亚历克斯。但那双冷峻的眼睛却只属于一个人。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在片刻的时间里,一切似乎都正常得自相矛盾。我特别想道歉,拍去他身上的灰尘,然后继续追玛丽,把他遗忘在走廊里,就像巧遇某个普通人一样。我的肾上腺很快就纠正了我的这种印象,它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一剂肾上腺素,让我的心脏收缩得像握紧的拳头一样。
他现在喘过气来,被暂时打乱的沉着也恢复了。
“夫人,我愿意赞同你的观点,但是不太赞同你表达观点的方式。”他还抓着我的手肘,稍微让我离他远一些,在昏暗的走廊里眯着眼看我的脸。在看清我的脸庞,认出我是谁过后,他的整张脸也因为震惊而变得苍白。“妈的,是你!”他惊呼道。
“我以为你死了!”我扭动双臂,试图挣脱乔纳森·兰德尔那钢铁般的双手。
他为了揉搓腰部,放开了我的一只胳膊,同时冷冰冰地打量着我。他那清瘦、俊俏的面容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丝毫看不出他在五个月前曾被三十头五百斤重的牲口踩过。他额头上连个蹄印都没有。
“夫人,我又一次赞同你的观点。我对你的身体状况也有类似的误解。你最终可能是个女巫——你怎么把自己变成狼的?”他脸上那种谨慎的反感表情里,混有一丝迷信的敬畏。毕竟,你要是在寒冷的冬夜把某个人赶到狼群中间,你会很期望这个人顺从地立即让狼群吃掉。我的手掌里全是汗,心脏跳动得像敲鼓一样。这就是某个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突然在你面前站起来时给你带来的不安影响,想来他肯定也感到有些不安。
“这你也想知道?”在看到他的面容时,我的心里迸发出许多愤怒的情绪,其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想惹恼他的冲动,想打破他那种冷冰冰的镇静。他抓紧我的胳膊,绷紧了嘴唇。我知道他的大脑在运转,开始排除各种可能性。
“如果不是你,那么弗莱彻爵士的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是谁的尸体?”我问道,试图利用他那种镇静状态中的裂口。有目击证人给我描述过,在那群掩护詹米逃跑的牛涌进地牢后,人们从现场拖出来一个“裹着鲜血的破布娃娃”,而那应该就是兰德尔。
兰德尔微笑起来,但笑容中并无太多幽默感。就算他和我一样紧张,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呼吸比平时快了一点,嘴巴和眼睛周围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的更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像一条上岸的鱼那样喘气,而我却像。我尽可能多地吸气,然后尝试用鼻子呼出来。
“那是我的勤务兵马利。话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他上下打量着我,仔细地评估着我的外貌——丝质礼服、发饰、珠宝和只穿着袜子的脚。
“嫁了个法国人?”他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法国间谍。相信你的新丈夫让你过得不错,比……”
我身后有人转进走廊,兰德尔抬头看到了这个人,话语停留在了喉咙里。如果说我刚才想打破他的那种镇静,那么我的这种想法现在完全实现了。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在看到鬼魂时的惊恐反应,也不如我在兰德尔脸上看到的让人信服。他仍然抓着我的胳膊,手指捏到了我的肉里。我感到那种震惊的感觉就像电流一样在他身体内奔涌。
我知道他看到了谁,而我也不敢转身。走廊里寂静得很深沉,柏树枝刷在窗户上发出的沙沙声,似乎也是这寂静的一部分,就像海底的巨浪发出的让人耳鸣的沉寂。我特别缓慢地挣脱他的束缚,他的手毫无知觉地落到身体一侧。我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尽管我能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开始传来说话声。我祈祷那扇门不要被打开,拼命地回忆詹米带了什么武器。
我的大脑变得空白,然后又因一幅令人安慰的画面而明亮起来——我回想起他那把短剑还挂在衣橱的挂钩上,搪瓷剑鞘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但是,他当然还带着匕首,以及那把他习惯藏在袜子里的小刀。想到这里,我很确定,他在必要的时候觉得赤手空拳也完全足够。想想我目前的境遇,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进退不得……我吞了口唾液,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他站着纹丝不动,离我顶多一码远。他边上的一扇镶有玻璃、较高的平开窗打开着,柏树叶的阴影在他身上波动,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上方的水一样。他也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双眼后面的一切都被隐藏起来。他睁大的眼睛空白得就像窗玻璃,似乎其中的灵魂早就流逝。
他没有说话,但片刻过后,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他把手在半空中张开,我最终镇定下来,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冰冷且坚硬,我就像抓住木筏一样抓住它。
他把我朝他那边拉过去,抓住我的胳膊,让我转过身。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我们走到走廊拐角时,兰德尔在我们身后说话了。
“詹米。”他说道,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沙哑,口气既有些不相信,也有些乞求。
詹米停下来,然后转身看着他。兰德尔的脸色惨白,两边脸颊上都有一块红色的斑点。他已经把假发脱下来拽在手里,鬓角上的细软黑发上沾满了汗液。
“错了!”我上方的这个声音轻柔,几乎不带感情。我抬头看他,能够看到他仍然面无表情,但他脖子里的脉搏在快速、剧烈地跳动,衣领上方的三角形小伤疤也热得发红。
“我的正式称呼是图瓦拉赫堡主,”詹米在上面用轻柔的苏格兰嗓音说,“除了礼节需求以外,你不要再和我说话,直到你在我剑下求我饶命。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叫我的名字了,因为那将是你说的最后两个字。”
他突然猛烈地转身,飘扬的长披肩摆动开来,在我们拐弯时遮住了我视线里的兰德尔。
马车仍然等候在门口。我不敢看詹米,所以爬进马车,全神贯注地把黄色的丝绸织物塞到双腿的周围。马车门关闭的响声让我猛然抬头看,但是在我伸手碰到车门把手前,马车就猛地向前移动,让我摔回了座位里。
我边挣扎,边咒骂,爬起来跪在座位上,从后窗往外看。詹米不见了。车道上没有任何东西移动,只有柏树和杨树的摇曳阴影。
我疯狂地敲打马车顶,但车夫只管朝马匹大喊,催促它们跑得再快些。在这个点上,街上几乎没有车辆,我们就像被魔鬼追赶一样,飞驰着穿过那些狭窄的街道。
在特穆朗街停下来后,我跳出马车,感到既惊慌,又愤怒。“你为什么不停车?”我质问车夫。
他耸耸肩,安稳地坐在马车顶上,丝毫不受影响。“主人命令我送你回家,不要耽搁,夫人。”他捡起鞭子,轻轻地用它触碰马匹的臀部。
“等等!”我喊道,“送我回去!”但是他只是像海龟一样把头缩到肩膀里,假装没有听到我说话,同时驾着马车咔嗒咔嗒地离开了。
我因为无能为力而生着气,转身朝家门走去。矮小的菲格斯从门里走出来,皱着稀薄的眉毛,表示询问地看着我。
“默塔在哪里?”我厉声问道。我能想到的能够找到并阻止詹米的人,就只有默塔了。
“夫人,我不知道,或许在那下面。”他朝冈伯吉街方向点点头。那里有好几家酒馆,有些酒馆比较体面,旅行经过的女士可能和丈夫在里面共进晚餐;但有些酒馆则像贼窝,即使是带有兵器的男性,要想单独进去也得犹豫片刻。
我把手放在菲格斯的肩上,既是为了寻求帮助,也是为了进行劝告。
“快跑去找他,菲格斯。以最快的速度跑!”
听我的口气不对劲,他立即跳下台阶,跑了出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小心点”。不过,他比我了解巴黎下层社会的生活——曾经做过小偷的人,在酒馆人群里穿梭自然是最熟练的。只是我希望他曾经是个小偷。
但是,我一次只能担心一件事,所以在我想到詹米对兰德尔最后说的话时,菲格斯因为偷窃被抓住、绞死的画面就渐渐退去了。
詹米肯定不会回到桑德林汉姆公爵家里。他不会的,我安慰自己。他没有佩剑。无论他现在是什么感受——想到他的感受时,我的心直往下沉——他都不会草率行动。我之前见过他与人搏斗,他在搏斗时会冷静地思考,能够撇开那些会影响判断的情绪。重要的是,这次他肯定也会遵守繁文缛节。他会追寻僵硬的方法来实现尊严,作为避难场所——在刻骨的嗜血、复仇情绪浪潮冲刷时,他需要紧紧抓住这种方法。
我在走廊里停下来,机械地脱下披风,站在镜子边整理我的头发。想一想,比彻姆,我在心底对镜子里苍白的自己说。如果他要去决斗,那他首先需要什么呢?
剑?不,不可能是剑。他自己的剑挂在楼上的大衣橱里。虽然他能够轻易借到一把剑,但我没法设想他带着别人的剑去进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决斗。在他十七岁时,他舅舅杜格尔·麦肯锡给了他这把剑,监督他练剑,并用这把剑教他左手用剑的技巧和力量。杜格尔陪他训练,左手对左手,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练到最后,詹米告诉我,他感到那把由西班牙金属铸就的剑有了生命,变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剑柄与手掌融在了一起。詹米说过,在这把剑不在身旁的时候,他会觉得像是没有穿衣服一样。他不会赤身裸体去与兰德尔决斗。
不,如果他马上需要这把剑,那他就会回来取。我不耐烦地用手指抓着头发,尝试去思考。妈的,决斗的礼仪是什么?在刀剑相对之前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下战书。詹米在走廊里说的话算是战书吗?我隐约觉得用手套扇别人的脸算是下战书,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习俗,或者只是源自电影制作人的想象。
我想到了。首先下战书,接着是确定地点——慎重选择的地点,不太可能被警察或国王卫队注意到。要下战书,要安排地点,那么就需要一位副手。噢,那么说他正是去做这件事了,去找他的副手——默塔。
即使詹米在菲格斯之前找到默塔,那也需要安排形式上的东西。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我的心脏仍然在咚咚地跳动,我的系带似乎还是系得太紧。我没有看到用人,于是解开系带,舒畅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有在走廊里脱衣的习惯,不然我就待在客厅里不出来了。”我身后一个苏格兰口音讽刺地说。
我猛地转过身,心脏差点跳起来呛着我。那个男人舒展地站在客厅门口,双臂张开,漫不经心地顶在门框里。他块头很大,和詹米差不多,动作和詹米一样简洁、有风度,神态也和詹米一样冷酷、镇静。不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那双深陷的眼睛是朦胧的绿色。杜格尔·麦肯锡突然出现在我家里,就好像是被我的思绪召唤来似的。说曹操,曹操到。
“啊呀,你在这里干什么?”尽管我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但看见他的那种惊讶在慢慢消逝。早餐过后我就没有吃东西,感到一阵反胃。他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拉我朝椅子走去。
“坐下来,姑娘,”他说,“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反胃了。”
“真是善于观察。”我说。我的视界边缘浮现出黑点,眼前闪着细小的光芒。“抱歉。”我礼貌地说,然后把头埋在了膝盖中间。
詹米、弗兰克、兰德尔、杜格尔,他们的面容在我脑中闪现,他们的名字似乎在我的耳朵里回响。我的手掌里冒着汗,我把它们压到胳膊下面,抱着自己,尝试让自己不再因为震惊而颤抖。詹米不会立即与兰德尔决斗,这才是重要的事情。我还有些许时间,能够思考,能够采取预防措施。但采取什么措施呢?我让自己的潜意识与这个问题纠缠,然后逼迫自己放慢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
“再问一遍,”我说道,把头发整理到背后,“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那对黑色的眉毛朝上面皱了皱。“我来看亲戚需要理由吗?”
我仍然能感受到喉咙里面的胆汁,但至少我的双手不再颤抖了。
“现在这种状况下需要。”我说。我坐直身子,傲慢地无视已经解开的系带,然后伸手去拿白兰地壶。知道我想倒酒喝,杜格尔从托盘上拿下一个酒杯,往里面倒了一茶匙酒。然后,他体谅地看了我一眼,又往里面倒了一茶匙。
“谢谢。”我接过酒杯,冷冷地说。
“状况,呃?是什么样的状况?”不等我回答和允许,他就冷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杯,“敬国王陛下。”
我的嘴向两边扭曲。“詹姆斯国王?”我轻轻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酒,感到那火热的芳香气味灼烧着我眼睛里的膜。“你现在身在巴黎,是不是意味着你让科拉姆同意你的想法了?”因为,虽然杜格尔·麦肯锡可能是詹姆斯党人,但作为族长领导理士城堡麦肯锡家族的却是他兄长科拉姆。科拉姆的双腿因为疾病而变得畸形、残废,他不再带领族人上战场,杜格尔是战斗首领。不过,虽然杜格尔可以带兵打仗,但拥有权力决定是否开战的人是科拉姆。
杜格尔喝干杯子里的酒,无视我的问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他品尝了第一口酒,显而易见地让那口酒在嘴里翻动,然后吞了下去,舔了舔唇上留下的最后一滴。
“还不错,”他说,“我得给科拉姆带些回去。他需要比葡萄酒劲大的东西,才能帮助他睡眠。”
这显然是在迂回地回答我的问题。那么说来,科拉姆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那种疾病让他始终处于疼痛中,身体也因此被削弱,所以晚上需要加度葡萄酒来帮助睡眠。现在,他直接需要白兰地了。我想,再过多久他才会被迫用鸦片来减轻痛苦?
因为,等到他使用鸦片时,他作为族长对氏族的领导就结束了。没有身体上的手段,他仍能通过纯粹的人格力量来统领氏族;但是,如果他心灵上的力量消失在痛苦和药品中,那么他的氏族就需要新的领袖——杜格尔。
我从杯沿上面盯着他看。他也反过来盯着我看,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不安,宽大的麦肯锡氏嘴巴上显露出些许微笑。他的面容很像科拉姆,也像詹米,强壮且粗犷,脸颊骨又高又宽,鼻子又直又长,就像刀刃一样。
他在十八岁时曾宣誓支持兄长担任族长,并遵守了这个誓言近三十年。我知道,他还会继续遵守,直到科拉姆去世或不能继续领导。但是,如果那天到来,那么族长的职责就会落到他肩上,麦肯锡族人也会追随他的领导,举起苏格兰圣安德鲁旗,竖起詹姆斯国王的旗帜,充当美王子查理的先锋部队。
“状况?”我说道,回到了他之前提出的问题上,“呃,如果说你拜访的这个男人曾经被你弃于死地,而且你还试图勾引这个男人的妻子,那么这就算不上是最好喝的酒。”
杜格尔就是杜格尔,他大笑起来。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感到窘迫,但是我希望在他最终感到窘迫时,我能在场见证。
“勾引?”他说道,愉悦地拧着嘴唇,“我是想迎娶你。”
“我记得你是想强暴我。”我斥责道。去年冬天,在他拒绝帮助我去温特沃思监狱救詹米后,他的确是想迎娶我,只是通过暴力的方式而已。虽然他的主要动机在于占有詹米的拉里堡庄园——詹米如果去世,拉里堡庄园就归我所有——但他丝毫也不反对这场婚姻带来的其他好处,比如说定期利用我的身体取乐。
“至于把詹米丢在监狱不管的事情,”他照旧忽视我,继续说道,“当时看上去没法救他出来,也没有道理让活生生的人冒险去做徒劳的事情。詹米会是第一个理解我这样做的人。而且,如果他死了,那么我作为他的族人,有责任给他的妻子提供庇护。我是这家伙的养父,不是吗?”他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我从自己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然后快速地吞下去,以免被呛着。白兰地烈酒沿着我的喉咙和食道灼烧下去,与我脸颊上的那种火烫相匹配。他说得不错,詹米并没有责怪他不愿意闯进温特沃思监狱——他也没有期待我会那样做,而且我能够成功也是个奇迹。但是,在我把杜格尔想娶我这件事简短地对詹米说时,我并没有试着把杜格尔这种打算的肉欲方面传达出来。毕竟我从未想过会再见杜格尔·麦肯锡。
从过往的经验来看,我知道杜格尔是个善于捕捉机会的人。在詹米即将被绞死时,他甚至不等到行刑,就试图得到我和即将被我继承的财产。如果科拉姆去世或丧失能力——不,我纠正自己,是在科拉姆去世或丧失能力时——他只花一周就可以完全统领麦肯锡氏族。如果查尔斯·斯图亚特找到了后盾,那么杜格尔将会是其中之一。毕竟,他有过在王位后面掌权的经历。
我思索着,把杯子倾斜起来。科拉姆在法国有商业利益,大部分是葡萄酒和木材。这些显然是杜格尔到访巴黎的托词,甚至有可能是他表面上的主要原因。但他还有其他原因,这点我能肯定。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王子身在巴黎,就是杜格尔来巴黎的原因之一。
“好吧,就算是那样了,我很高兴你现在能在这里。”我说道,把空杯子放回到托盘上。
“是吗?”他那浓密的黑眉毛不信任地抬了起来。
“是的。”我站起来朝走廊那边指了指,“我把系带系上,你帮我把披风拿过来。我需要你陪我去趟警局。”
看到他瞠目结舌,我第一次感到了希望猛增。如果我成功让杜格尔·麦肯锡感到了惊讶,那么我肯定也能够阻止一场决斗。
我们的马车颠簸着绕过米雷耶马戏场,差点和一辆迎面而来的大马车和一辆装满西葫芦的运货马车相撞。杜格尔问:“你想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不想,”我干脆地说,“但想来我必须说。你知道乔纳森·兰德尔还活着吗?”
“我没听说他死了。”杜格尔合乎逻辑地说。
这让我顿了片刻。但是他说得当然没错,我们之所以认为兰德尔已经死了,只是因为马库斯·麦克兰诺赫爵士在温特沃思监狱解救詹米时,把那具被牛踩踏的勤务兵尸体错认为是兰德尔了。既然兰德尔没事,那么兰德尔的死讯自然不会在苏格兰高地传播。我尝试把零散的思绪聚集起来。
“他是没有死,”我说,“但是他在巴黎。”
“在巴黎?”我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皱起眉头,接下来的这个念头让他睁大了双眼。
“那詹米在哪里?”他急促地问道。
我很高兴看到他领会了重点。虽然他不知道在温特沃思监狱里詹米和兰德尔之间发生了什么——没人会知道,除了詹米、兰德尔,某种程度上还有我——但他知道兰德尔在那之前做过的事情,这足以让他意识到詹米在巴黎遇到兰德尔时首先想做什么,毕竟兰德尔远离了英格兰的庇护。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说道。我们正路过巴黎大堂,我的鼻孔里充满了鱼腥味。我掏出一块香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手帕上强烈的冬青树香味,掩盖不了十多个鳗鱼摊位散发出来的臭味,但它多少有点用。
我隔着这块加香的亚麻手帕说:“我们今天在桑德林汉姆公爵家意外地碰到了兰德尔。詹米让马车送我回家,然后我就再没有看到他了。”
杜格尔不理会那种恶臭以及粗野女人们的刺耳叫卖声,朝我皱着眉。“他打算杀兰德尔,你确定吗?”
我摇摇头,然后告诉了他我就那把剑所做的推理。“我不能让他们决斗。”我说道。我把手帕放了下来,以便说得更清楚。“我不能!”
杜格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是啊,那样很危险。不是说詹米没法轻易打败兰德尔——他是我教出来的,你知道的,”他有些吹嘘地补充道,“但是决斗受到的刑罚……”
“你说得不错。”我说。
“嗯,”他慢慢地说道,“但为什么要去找警察?你不会想提前把你的丈夫詹米关起来吧?”
“不是关詹米,”我说,“是关兰德尔。”
他脸上挂起灿烂的笑容,其中带着怀疑。“噢,是吗?你怎么能把兰德尔关起来?”
“几天前,我和一个朋友在街上被袭击了,”我说道,回想起来时我吞了口唾液,“那些男人戴着面罩,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其中有个男人身高和体形都和乔纳森·兰德尔差不多。我打算去警局说我今天碰到了兰德尔,认出他就是袭击我们的人之一。”
杜格尔把眉毛抬起来,然后皱到一起。他冷峻地注视着我。突然,他又从对我的评估中得出了新的推断。
“天哪,你的胆子和魔鬼一样大!是抢劫吗?”他轻柔地问。虽然我不愿意,但我能感受到愤怒涌到了我的脸上。
“不是。”我咬牙切齿地说。
“噢。”他仍然看着我,向后靠到马车的靠垫上,“但是你没有受伤?”我往侧面看了看街上过往的人群,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眼睛在窥探着我礼服的领子,然后又看到我臀部的曲线上。
“不是我,”我说,“但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了。”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听说过‘邪恶门徒’吗?”
我猛地转头看着他。他懒洋洋地靠在角落里,就像一只蹲着的猫,在阳光下眯眼看着我。
“没有,他们是些什么人?”我问道。
他耸耸肩,然后坐直,往我的远处看去,看着逐渐临近的金匠码头23。码头在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上摇摇晃晃,显得既阴暗,又沉闷。
“某种社会团体,由同族的年轻人组成,他们感兴趣的那些事情……都是些不健康的,可以这么说吧?”
“嗯,”我说道,“关于这些‘门徒’,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只是一些我在巴黎酒馆里听到的东西,”他说,“有人说这个团体要成员交许多钱,按某种标准来看,入会代价很高。”
“代价是?”我挑衅地看着他。
他很阴冷地微笑,然后才回答。“其一是处女膜,其二是已婚女性的乳头。”他快速地看了看我的胸部,“你朋友是处女?或者说原本是处女?”
我感到一阵冷,一阵热。我用手帕擦擦脸,然后把它塞到披风的口袋里。我的手在颤抖,所以尝试了两次才把它塞进去。
“她原本是。你还听说什么了?你知道参加‘门徒’的有谁吗?”
杜格尔摇摇头。他赤褐色的鬓角里有些银丝,它们在下午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只是些谣言,说其中有布斯卡子爵,或许还有夏弥斯家的小儿子,以及圣热尔曼伯爵。噢!你没事吧,姑娘?”
“没事,”我用鼻子深呼吸,然后说道,“他妈的没事。”我拉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夫人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们。”这个反讽的声音在我记忆的阴暗处回响。那个穿绿衣服的男人中等身高,长着黑头发,身材苗条,肩膀并不宽。如果这个描述符合乔纳森·兰德尔,那么它也符合圣热尔曼伯爵。但是,我能听出他的声音吗,一个在圣奥诺雷郊区街袭击了我们的男人,有可能在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就坐在我对面参加晚宴,吃着鲑鱼慕斯,并且优雅地说着话?
但是,按照情理来想,为什么又不可能呢?毕竟我在两个小时后也坐到餐桌边上了。如果谣言是真的,那么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能让我认为圣热尔曼伯爵是我的标准下的普通人。
马车慢慢停下来,我也没有时间沉思了。我即将要让强奸玛丽的人逍遥法外,同时还要让詹米最恨的敌人平安无事?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天杀的没有选择,我想。生命最重要,正义只好等着了。
车夫跳了下来,正伸手来拉门把手。我咬唇看着杜格尔·麦肯锡。他看着我的凝视,稍微耸了耸肩。我要他做什么呢?
“你待会儿会附和我编的故事吗?”我突然问道。
他抬头看了看高耸、巨大的金匠码头,下午明亮的阳光照耀到打开的门里。
“你确定?”他问。
“确定。”我感到口干舌燥。
他滑到座位那边,然后向我伸出了一只手。“那希望老天爷不要让我们被关起来。”他说。
一个小时后,我们从警局出来,走到空荡荡的街上。我之前让马车回家了,以免认识我们的人看到马车停在警局外面。杜格尔把手臂伸给我,我被迫拉着它。这里的地面很泥泞,穿着高跟便鞋在鹅卵石街上走不稳。
在我们沿着塞纳河岸朝巴黎圣母院的塔楼慢慢走去时,我说:“邪恶门徒……你真的觉得圣热尔曼伯爵可能是其中一个在圣奥诺雷郊区街……拦截我们的人吗?”我开始因为怀孕反应、疲劳和饥饿而颤抖起来。早餐过后我就再没有吃东西,现在开始有了饥饿感。我仅靠着勇气完成了与警察的交谈。现在,我不再觉得有必要思考,而且也没有能力去思考了。
杜格尔的手臂在我手下显得很结实,但是我不能抬头看他,我需要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脚下。我们已经转弯走到爱丽丝街上,街上的鹅卵石湿润得铮亮,而且沾有各种污物。一个拉着板条箱的搬运工在我们的路上停下来清了清嗓子,然后往我脚下的街上大声地吐了一口痰。那团浅绿色的痰落在一块石头的曲面上,最终滑落下去,缓慢地漂浮在鹅卵石不见后形成的小泥水坑里。
“唔。”杜格尔在街上前后观看,寻找马车,边思考边皱着眉头,“我说不准,我听说他做过更坏的事情,但是还没有机会见到他。”他向下看了我一眼。“你到目前为止做得不错,”他说,“不出一个小时,他们就能把兰德尔关到巴士底狱。但是他们迟早要把他放了,我敢打赌,到那个时候詹米的火气并没有冷下来。你想我和他谈谈,说服他不要做傻事吗?”
“不要!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就不要掺和了!”马车轮子在鹅卵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但我把嗓门提得足够高,让杜格尔惊讶地抬起了眉毛。
“那好,”他温和地说,“我就让你去应付他。他固执得像块石头……但想来你自有办法,是吧?”他说这句话时,侧眼看了看我,还会心、得意地笑了。
“我会做到的。”我会做到,我必须做到。我告诉杜格尔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但又离真相那么远。因为我会很乐意毁掉查尔斯·斯图亚特和他父亲的事业,不放弃任何能够阻止他莽撞做傻事的希望,甚至还会冒着让詹米坐牢的险,一切只为了愈合兰德尔的复活在詹米心上打开的裂口。我会帮助他杀掉兰德尔,而且还只会乐在其中,但有件事情除外。这件事情甚至比詹米的尊严更重要,比他的男人身份和他那受到威胁的宁静灵魂更令人忧虑。
正是对这件事情的考虑,支撑我度过了这一天,让我撑过了那个我本应该倒下的时间点。几个月来,我始终认为兰德尔已经无子而终,因此担心着弗兰克的生命。但是,就在这几个月里,我也因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个素金戒指而始终感到欣慰。
詹米给我的那个银戒指戴在我右手上。然而,在黑暗的夜里,疑惑随着梦境而来时,弗兰克给我的金戒指就是护身符。如果我仍然戴着它,那么给我戒指的弗兰克就还活着。我这样对自己说了上千次,尽管我不知道一个无子而终的人怎么能够成为弗兰克的直系先祖。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这枚戒指还在我的手上闪耀,和我的手指一样冰凉了。兰德尔还活着,仍然能够娶妻生子,成为弗兰克的祖先,除非詹米先杀了他。
现在我能做的都做了,但是我在桑德林汉姆公爵府上所面对的实际情况仍然存在。保护詹米的灵魂,就得以弗兰克的生命为代价。我该如何选择?
迎面驶来的那辆马车,无视了杜格尔的召唤,飞驰着从我们边上驶过,车轮离我们很近,把泥水溅到了杜格尔的丝质紧身裤和我裙子的下摆上。
忍住没有用发自内心的盖尔语接连咒骂,杜格尔朝那辆远去的马车挥了挥拳头。
“好了,现在要做什么?”他问道。
那口痰飘在我脚下的水洼里,反射着灰色的光线。我能感到它就像黏在我舌头上一样。我伸出一只手,抓住杜格尔的胳膊。他的胳膊坚硬得就像外表光滑的西卡莫树枝——虽然坚硬,但似乎又有些让人眩晕地摇晃着,把我摇晃到边上那洼冰冷、闪亮、带有鱼腥味的泥水里。我的眼前飘浮出许多黑点。
“现在,”我说,“我想吐。”
我们回到特穆朗街时,已经快日落了。我的双膝打着颤,连爬楼梯都显得很费力。我在想詹米是否已经回来,所以就直接回卧室去脱掉披风。
他已经回来了。我在门口停住,观察着卧室里面。我的药箱打开着放在桌上。用来剪绷带的剪刀半开着摆在我的梳妆桌上。那是把别出心裁的剪刀,是一位偶尔到天使医院工作的刀匠送我的。镀金的剪刀把就像鹳鸟的头,长长的刀刃就像鸟喙。剪刀在落日的光线下闪亮着,摆在一堆微红的金色发丝中间。
我朝梳妆桌走了几步,搅动了身边的空气,把那些丝绸般的、闪耀着的发丝吹了起来,飘过了整个桌面。
“我的老天哪。”我低声说。他是回来了,但是现在又不在了。他的剑也不在了。
那些头发闪耀着,一缕一缕地散落在梳妆桌、凳子和地板上。我从桌上拾起一撮拿在手里,感受着那些细软的发丝在我手指中间分开,就像刺绣丝绸一样。我感到一阵恐慌的寒冷出现在肩胛骨中间,然后向下刺痛了我的脊柱。我回想起詹米坐在德罗昂王府后面的喷水池边上,给我讲他是如何进行人生初次决斗的情景。
他当时说:“我用来把头发扎到后面的带子断了,风把头发吹到我脸上,我几乎看不到自己。”
这次他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看到他留下的证据,感受着手中柔软且仍有生命的发丝,我能够想象他在做这一切时是多么冷漠和从容,能够听到他剪断那些可能遮挡视线的柔软发丝时剪刀发出的咔嚓声。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杀死乔纳森·兰德尔。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除了我。手里还拿着他的头发,我走到窗边往外看,似乎是在期待能够在街上看到他。但是特穆朗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只有杨树的影子在各家大门前摇曳,还有一个用人轻微地动了动。他站在大门左边,与为了强调观点而挥舞烟斗的更夫聊着天。
家里的用人们安静地忙活着,准备即将在楼下进行的晚餐。今晚没客人会来,所以没有往常的那种喧闹。没客人时,我们吃得都很简单。
我坐到床上,闭上眼睛,把双手捂在凸起的肚子上,同时紧紧握着那缕头发,似乎只要我不放手,我就能保证詹米的安全。
我的行动足够及时吗?警察是否能在詹米之前找到兰德尔?要是他们同时找到兰德尔呢?要是他们到时刚好看到詹米向兰德尔下正式决斗的战书呢?我用拇指和食指搓着那缕头发,把它们搓散成一簇红棕色和琥珀色。也好,如果是这样,那么至少他们两人都会安全。或许会被关在监狱里,但是与其他危险比起来,蹲监狱并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詹米先找到兰德尔呢?我往窗外看了看,夕阳的余晖很快就会消失。按照惯例,决斗都是在黎明进行,但是我不知道詹米是否会等到那时。他们现在就有可能在某个隐秘的地方面对面了。在这个地方,刀剑相碰的响声,以及人受伤时的叫喊声,都不会引起注意。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决斗。这二人之间的恩怨只能用死亡来解决。可这会是谁的死亡呢,詹米的,还是兰德尔的——以及随之而来的弗兰克的死亡?詹米可能剑术更胜一筹,但是兰德尔作为被挑战的人,将决定使用何种武器。而使用手枪依靠的运气比枪法多,只有最精良的手枪才能瞄得准,但即使是最精良的手枪,也容易哑火或遇到其他故障。我突然想象到一幅关于詹米的画面——他瘫软、安静地躺在草地上,血液从一个空眼眶里涌出来,黑火药的气味在布洛涅森林里的各种春季香味中显得很浓郁。
“你在干什么,克莱尔?”
我迅速抬起头,由于太过用力而咬到了舌头。他的两颗眼珠都还在眼眶里,在坚挺的鼻子上方盯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把头发剪得这么短。这让他看上去像个陌生人,他脸颊的骨骼在皮肤下面很明显,他头骨的形状在浓厚的短发下面显现出来。
“我在干什么?”我重复了他的话。我吞了口唾液,让干燥的口腔再次湿润一些。“我在干什么?我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你的头发,在想你是死还是活!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
“我没死。”他走过去打开了大衣橱。他把剑佩到身上,但已经换掉了去桑德林汉姆府上时穿的那身衣服。他现在穿着旧衣服——这套衣服能让他自由伸展胳膊。
“是没死,我看到了,”我说,“你还亲自告诉我,真体贴。”
“我是来拿衣服的。”他拉出两件衬衫和他的长披风,把它们放在凳子上,然后又去抽屉里翻找干净的亚麻布。
“衣服?你到底要去哪儿?”我之前不知道再见到他时他会做什么,但我确实没有料到这一出。
“去一家旅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显然觉得这几个字的解释不足以打发我。他转身看着我,浑浊的蓝色双眼就像蓝铜矿。
“我让马车把你送回家后,我走了一会儿,最后又控制住了自己。然后我回家取剑,再返回公爵府上给兰德尔下正式的战书。但公爵府上的管家跟我说兰德尔被捕了。”
他凝视着我,眼神就像深海一样遥远。我又吞了一口唾液。
“我去了巴士底狱。他们说你发誓控告了兰德尔,说他在那晚袭击了你和玛丽。为什么要这么做,克莱尔?”
我的双手在颤抖,于是我扔下了手里捏着的那缕头发。它们因为我的拿握而不再黏合在一起,分散开来,变成一根根红色的发丝散落在我的大腿上。
“詹米,”我同样声音颤抖地说,“詹米,你杀不了兰德尔。”
他的一个嘴角特别轻微地扭曲着。
“我不知道是应该因为你关心我的安危而感动,还是应该因为你的不自信而感到生气。但是不管怎样,你都不用担心。我杀得了他,而且很轻松。”他说最后这个词语时很安静,口气中既带有恶毒,也带有满足。
“我不是这个意思!詹米……”
“幸运的是,”他继续说道,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兰德尔有证据证明他那天晚上一直在公爵家里。只要警察问询完在场的人,确信兰德尔是清白的——至少在你的指控上是清白的——那么就会释放他。我要在旅馆里待到他被释放。然后我就会去找到他。”他的眼睛盯着衣橱,但显然他看到的是其他画面。“他会等着我的。”他轻柔地说。
他把衬衫和亚麻布塞进旅行袋,然后把披风搭在手臂上。他正要转身出门,我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了他的衣袖。
“詹米!看在老天的分上,詹米,听我的。你杀不了兰德尔,因为我不让。”
他十分惊讶地向下盯着我。
“是因为弗兰克。”我说道。我放开他的衣袖,然后向后退了一些。
“弗兰克,”他重复道,轻微地摇摇头,似乎是为了清除耳朵里的蜂鸣声,“弗兰克。”
“是的,”我说,“如果你现在杀死兰德尔,那么弗兰克……弗兰克就不会存在了。他不会出生。詹米,你不能杀无辜的人啊!”
他那张在平时泛白、红润的古铜色面容,在我之前说话时已经变成满是斑点苍白。现在,那种红润又开始增加,红到了他的耳朵尖,让他的脸颊红得像火焰一般。
“无辜的人?”
“弗兰克是无辜的!我不在乎兰德尔……”
“但我在乎!”他一把抓起旅行包,大步朝门口走去,披风在他胳膊上飘扬着,“天哪,克莱尔!你想阻止我复仇,阻止我去杀死那个让我扮演婊子的人?那个人逼我跪在地上舔他的阴茎,让我浑身沾满了自己的血!天哪,克莱尔!”他猛地拉开门。他走到走廊里时,我才伸手拉住他。
天已经开始黑了,用人们已经点上了蜡烛,所以走廊里照着轻柔的烛光。我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拽他。
“詹米!求求你!”
他不耐烦地快速挥手,挣脱了我的拉拽。我就快哭了出来,却含住了泪水。我抓到他的旅行包,把包从他手里拉了下来。
“求求你,詹米!再等一年吧!那个孩子……兰德尔的孩子……在明年十二月就会怀上了。到那个时候就没有关系了。求求你,詹米,看在我的分上,等到明年十二月吧!”
金边桌上的蜡烛台把他的巨大影子摇曳着照在远端的墙上。他抬头盯着影子,双手握得紧紧的,似乎是在面对着一个高耸在自己面前的面无表情的危险巨人。
“是啊,”他轻声说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个大家伙!又大又坚强。我特别能忍。是的,我特别能忍。”他大叫着,迅速转身看着我。
“我特别能忍!但是能忍就意味着必须忍吗?我需要承担所有人的弱点吗?我自己能有弱点吗?”
他加快步伐往走廊那边走去,那个影子无声、疯狂地跟着他。
“你不能让我忍!你,你们所有人!你知道……知道……”他哽噎住了,因为狂怒而说不出话来。
他边走边不停地击打走廊的石墙,狂暴地把拳头的一侧砸到石灰岩墙壁里。石墙无声却激烈地承受了他的每一次击打。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我,沉重地呼吸着。我纹丝不动地站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他快速地点了一两次头,似乎是在下决心做什么事,然后嘶的一声从腰带上抽出匕首,把它递到我的鼻子前面。他明显努力平静地说道:“你可以选择,克莱尔。选他,或者选我。”他慢慢地翻转匕首,蜡烛的火焰在光亮的匕首上跳跃着。“他活着我就死。如果你不想我杀他,那么你现在就亲手杀了我。”他抓住我的手,强迫我握住刀柄。他撕开衣服的花边,裸露出喉咙,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指,把我的手向上拉。
我全力反抗,但他还是把刀尖拉到了锁骨上方柔软的凹陷处,刚好在几年前兰德尔用刀给他留下的青色疤痕的下方。
“詹米!停下来!赶紧停下来!”我伸出另外那只手用力捶打他的手腕,打疼了他,让我能够把手指挣脱出来。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然后从石地板上弹起来,安静地落到那张画有树叶的欧比松地毯的一角。我能够把细节看得很清楚,这让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充满了折磨。我看到那把匕首冷酷地横躺在一串绿色大葡萄的卷曲根茎上,似乎是想把那串葡萄割断,把它们从地毯里切出来,滚到我们的脚下。
詹米呆站在我面前,脸颊白得像骨头,双眼燃烧着。我抓住他的胳膊,它在我手指下面坚硬得像木头。
“请相信我,求求你。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这么做。”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让肋骨下猛然跳跃着的脉搏缓下来。
“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詹米。而且救了两次。我让你没有在温特沃思监狱被绞死,你在修道院发烧时也是我把你治好的。你欠我一条命,詹米!”
他向下注视了我许久,然后才开口回答。他回答时,声音又变得轻柔,带有尖锐的讽刺。
“我知道。你现在就要我还债?”他那双清澈、深邃的蓝眼睛燃烧着,就像是蓝色的焰心一样。
“我必须这样做!我没法让你讲道理。”
“道理。噢,道理。不,我看你也不是在讲道理!”他把双臂抱到背后,卷曲起左手的手指,紧紧抓住右手的僵直手指。他低着头,朝无尽的走廊里慢慢地离我远去。
走廊两侧挂有油画,有些油画被下面的高烛台或大烛台照亮,有些则被上面的镀金烛台照亮;还有些则没有那么受宠,只是在中间的黑暗中潜伏着。詹米在油画中间慢慢走着,偶尔向上看一眼,似乎在与那些戴着假发的油画观众交谈。
走廊横跨整个二楼,铺有地毯,挂着壁毯。走廊两头的墙壁里,装有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他一直走到远端,然后像参加阅兵的军人一样,精确地猛然转身,又以缓慢、正式的步伐走了回来。一次又一次地走过去又走回来,走过去又走回来。
我的双腿在颤抖,于是坐到了走廊尽头边上的扶手椅里。一位无处不在的用人过来谄媚地问我是否要葡萄酒或饼干,我尽量礼貌地挥手把他打发走,然后等待着。
詹米最终停在我面前,穿着银扣鞋的双脚大张开地站在地上,双手仍然相互抓着放在背后。他等我抬头看他,然后才开口说话。他的面容僵硬,没有焦虑的抽搐透露情绪,但他双眼附近的皱纹却因为压力而变得很深。
“那就等一年。”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他立即转过身去,在我挣扎着从那把深深的绿色丝绒椅子里起来时,他已经离我几英尺远了。我还没有站起来,他突然转身从我身边走过,三大步走到镶着彩色玻璃的窗边,然后用右手砸穿了玻璃。
那扇窗户由上千块彩色玻璃组成,由许多铅条黏合在一起。画有《帕里斯的评判》的整扇窗户,尽管框架被震动,但铅框却让大多数玻璃完好无损。虽然发出了碰撞声和叮当声,但詹米只在阿佛洛狄忒的脚下砸出一个锯齿形的洞,然后轻柔的春风吹了进来。
詹米站了片刻,把双手紧紧压到肚子上面。他那有褶边、像新娘礼服一样的网格袖口上出现了深红色的血迹。我朝他走去,而他又一次从我身边走过,沉默着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又瘫坐到扶手椅里,坐下去时很用力,让灰尘从长毛绒里飘了出来。我无力地躺在那里,闭着双眼,感受着凉爽晚风的吹拂。我鬓角上的头发有些湿润,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它就像鸟类的脉搏那样快,在我的喉咙底部急速跳动着。
他会原谅我吗?回想着他那种知道自己被背叛的眼神,我的心就收紧得像拳头一样。“你怎么能让我忍?”他当时说,“你,你知道……”是的,我知道兰德尔对他做了什么,而且我觉得这种知情可能会让我远离詹米,就像我远离弗兰克那样。
但是,无论詹米是否会原谅我,我如果给一个无辜的人——一个我爱过的人——判了刑,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祖先的罪恶,”我轻声对自己说,“祖先的罪恶不应该报应到子女头上。”
“夫人?”
我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到同样惊讶的女佣在往后退。我伸手按着快速跳动的心脏,大口吸着气。
“夫人,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
“不用,”我尽可能坚定地说,“我很好。我就想在这里坐会儿。你走吧。”
女佣似乎很想帮忙。“是,夫人!”她说道,然后消失在走廊里,让我茫然地盯着挂在花园那边墙上的一幅爱情绘画。我突然感到寒冷,于是把还没有来得及脱下的披风拉紧,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最终回到卧室时,已经过了午夜。詹米在卧室里,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显然是在看一只草蜻蛉在卧室里唯一的烛台周围危险地扑着翅膀。我丢下披风,朝他走去。
“别碰我,”他说,“你去睡觉。”他说话时近乎心不在焉,但我还是在半路停了下来。
“但是你的手……”我说。
“没关系。你去睡觉。”他又说道。
他右手的指关节上沾着血,衬衫的袖口也因为血渍而变得僵硬,但如果他不是被刀捅进了肚子,那么我是不敢碰他的。我让他在那里注视着那只扑火的草蜻蛉,然后上床去睡觉了。
天快破晓时我醒了过来,黎明的光线模糊地照出了卧室里家具的轮廓。穿过通往前厅的双开门,我能看到詹米还是我离开他时的那个样子,仍然坐在桌子边上。蜡烛已经燃尽,草蜻蛉也已不见。他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脑袋,手指插在被残忍剪短的头发里。光线把整个房间照成了黑白;即使在他手指中间像火焰一样立起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烬一般的颜色。
我下了床,穿着不厚的刺绣睡衣,感到寒冷。我走到他身后时,他并没有转身,但是他知道我在背后。我碰到他的手时,他任由手掌落到桌上,让脑袋向后仰,直到在我胸部下面停下来。在我抚摸着他的头时,他深沉地叹息着。我感到那种紧张状态开始离开他。我的双手慢慢向下,摸到他的脖子和肩膀,透过薄薄的亚麻衬衫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冰冷。最终,我走到他面前。他向上伸手抓住我的腰部,把我朝他那边拉,把头埋在我的睡衣里,刚好在我凸起的肚子上方。
“我冷,”我最终特别温柔地说,“你愿意来温暖我吗?”
片刻过后,他点了点头,然后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我带他到床边,他顺从地坐着让我给他脱掉衣服,然后我让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紧紧贴着他,直到他皮肤上的冰冷退去,然后我们舒适地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
我试探性地把手放在他胸上,轻轻地来回抚摸,直到他的乳头立起来,变成一个小小的欲望凸起点。他把手放到我的手上,让我停了下来。我担心他会把我推开,而他确实把我推开了,但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翻身对着我。
天变得越来越亮,他低头看了我的脸庞很久,然后从鬓角抚摸到下巴,再用拇指沿着我的喉咙向下摸,然后又向外沿着我的锁骨抚摸。
“天哪,我真的爱你。”他轻声说道,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亲吻了我,不让我回应,然后用受伤的右手抚摸我的一个乳房,准备与我交合。
“但是你的手……”我说道,这是今晚说的第二次。
“没关系。”他说道,这也是今晚说的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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