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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布洛涅森林

事实证明,弗雷先生的到访只是一系列罕见干扰事件的开端。
“夫人,楼下有个意大利人到访,”马格纳斯知会我说,“但他不告诉我名字。”马格纳斯的嘴边有种愁苦的神情。我想,如果那位客人不愿意报上姓名,他肯定对管家说了不少其他的话。
“意大利人”这个称呼,足够让我推断出那位客人的身份。在我走进起居室发现查尔斯·斯图亚特站在窗边时,我并不特别惊讶。
我走进去时,他手里拿着帽子,转过身来。看到我时他显然有些惊讶,他的嘴巴张了片刻,然后他缓过神来,迅速、短暂地向我鞠躬表示敬意。
“图瓦拉赫堡主大人不在家?”他问道。他的眉毛因为烦恼而拧在了一起。
“是的,他不在家,”我说,“殿下,您是否要喝点东西?”
他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装饰豪华的起居室,但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之前只来过一次,也就是在他与路易斯约会后爬上屋顶那次。他和詹米都觉得邀请他来这里用餐不合适,他没有路易国王的正式认可,法国贵族对他都有些鄙夷。
“不用了。谢谢你,弗雷泽夫人。我就不停留了,我的用人在外面等我,回到我的住处需要坐很久的马车。我只是想请求我的朋友詹姆斯做件事情。”
“呃……相信我丈夫会很乐意为殿下效劳,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心想他的请求会是什么。或许是借钱,菲格斯最近收集来的信函里就包括不少由裁缝、鞋匠和其他债主发出的不耐烦的信函。
查尔斯微笑了,他的表情变成了让人惊讶的愉悦。“我知道,夫人,对于你丈夫的忠心和奉献,我的敬重难以言表。在当前这种孤独环境下,看到他那张忠诚的脸庞,我的心就觉得温暖。”
“噢?”我说。
“我的请求并不是难事,”他安慰我道,“只是我有笔小投资,一船瓶装波尔图酒。”
“是吗?”我说,“真有趣。”默塔就在今天早上带着那几瓶荨麻汁和茜草根出发去了里斯本。
“这是件小事儿,”查尔斯傲慢地挥了挥手,鄙夷着他能够借来用作投资的每一分钱,“但我希望我的朋友詹姆斯能够在货物到岸时,完成货物分配的任务。让一个……你知道的,”说到这里,他挺起胸膛,很不自觉地稍微抬起鼻子,“让一个我这样身份的人被看见参与到生意中不太合适。”
“是的,我很明白,殿下。”我咬着嘴唇说道。我想,他是否也向他的生意伙伴圣热尔曼伯爵表达过这种想法——只要有机会赚钱,伯爵就会全身心参与到“生意”中,而且他无疑觉得这个年轻的苏格兰王位篡夺者不如法国贵族重要。
“殿下独自操办这笔生意?”我假装无知地问道。
他稍微皱起了眉头。“不是,有位合作伙伴,但他是法国人。我宁愿把生意收入托付给同胞。而且,”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还听说亲爱的詹姆斯是位特别精明、能干的商人。或许他能够通过明断的销售,增加我的回报。”
我想,不管是谁告诉他詹米的经商能力,这个人肯定没有费时告诉他圣热尔曼在巴黎最不喜欢的葡萄酒商人是谁。不过,只要事情全部按照计划进展,那也没问题。但如果出了意外,圣热尔曼一旦发现查尔斯·斯图亚特把他一半的特供格斯特斯岛波尔图酒承包给了他最恨的对手,肯定会勒死查尔斯·斯图亚特解决所有问题。
“相信我丈夫会尽全力处理殿下的商品,最大化各方面的收益。”我实话实说道。
王子殿下有礼貌地感谢了我,礼貌程度与王子接受忠诚臣民效劳时的礼仪相称。他鞠了躬,十分正式地轻吻我的手,然后在对詹米的不断感激中离开了。马格纳斯表情阴郁,似乎对王子的这次访问印象平平,在王子踏出门后就关上了门。
结果,詹米在我睡着后才回家,我在第二天吃早餐时告诉了他查尔斯的到访和请求。
“天哪,我在想王子殿下是否会告诉圣热尔曼伯爵。”他说。在迅速喝完燕麦粥,确保自己肠胃的健康后,他又吃了包括奶油面包圈和热巧克力在内的法式早餐。他小口喝着热可可,思考着伯爵可能会有的反应,脸上挂起了灿烂的微笑。“我在想,用锤子敲打流亡王子是否算不敬罪,如果不算,那么我希望王子殿下在把这件事告诉圣热尔曼时,有谢里丹或者博哈迪在身边。”
我们本想继续猜测下去,但走廊里突然传来说话声,打断了我们。片刻过后,马格纳斯出现在门口,端着的银托盘上放着一张便条。“抱歉,大人,”他鞠躬说道,“送这张便条的信使特别急切地希望你能立即阅读。”
詹米扬起眉毛,从托盘里拿起便条,然后打开阅读起来。“噢,该死的!”他反感地说。
“怎么了?”我问道,“不会是默塔送信来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是,是仓库工头。”
“码头上有麻烦?”
詹米脸上显现出复杂的表情,既有不耐烦神情,也有想笑的样子。
“呃,准确说来不是麻烦。看样子是这人陷在妓院里了。他卑微地求我原谅——”他讽刺地朝那张便条挥了挥手,“希望我能够去帮助他。也就是说,”他翻译道,同时把餐巾捏皱,然后站了起来,“问我是否可以去给他付账。”
“你要去吗?”我说道,觉得有些好笑。
他哼了一声,然后掸掉大腿上的面包屑。“想来我不得不去,除非我想亲自去监管仓库——而我并没有时间这样做。”他在脑中回顾当天要做的事情,眉毛皱到了一起。这件事会占据一些时间,而且等待着他的有书桌上的订单、码头上的船长,还有仓库里的酒桶。
“我最好带菲格斯一起,让他给我送信。”他无奈地说,“如果我时间不够的话,他或许能够送信去蒙马特尔。”
詹米站在书桌边,懊恼地翻着那一大堆等待处理的文件。我对他说:“仁心贵于冠冕。”
“噢,是吗?”他说,“这是谁说的?”
“应该是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我说,“他现在还不存在,但他是一位诗人。兰姆叔叔有本关于英国著名诗人的书。我记得那本书里面也有些彭斯的文字。彭斯是苏格兰人,”我解释道,“他说过:‘自由与威士忌相伴而行。’”
詹米哼了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诗人,但他至少是苏格兰人。”然后他微笑起来,低头轻吻了我的额头,“我晚上会回来吃晚饭,褐发美人,照顾好自己。”
我吃完自己的早餐,还节俭地吃掉了詹米的烤面包,然后摇摆着上楼去小睡一会儿。自第一次让人恐慌的出血以来,又有过几次小出血,不过只是一两处血迹,而且也有几周平安无事了。但是,我还是尽可能躺在床上或躺椅上,只有在招待客人时才小心翼翼地下楼去客厅,或者在与詹米吃饭时才下楼去餐厅。不过,在我下楼吃午饭时,我发现用人只摆了一个人的餐具。
“大人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惊讶地问。
老管家摇了摇头:“还没有,夫人。”
“好吧,我以为他会很快回来呢。确保他回来时有饭菜吃。”我很饿,没法等詹米回来了。如果我太久不吃东西,往往会感到恶心。
吃完午饭后,我又躺下休息。夫妻间的恩爱暂时中止了,所以在床上没有太多事情做,只有阅读和睡觉;也就是说,我读了不少,也睡了不少。我没法趴着睡,而躺着睡又不舒服,因为躺着往往会让肚子里的孩子来回扭动。所以,我只好侧躺,围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蜷缩着,就像卷着刺山柑花蕾的鸡尾冷虾。我很少能够熟睡,但常常会打盹儿,让我的心智随着孩子的不规律轻微移动而流动。
在梦中,我觉得自己感到詹米在身边,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时,房间里空荡荡的,然后我又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好似我自己也在温暖的羊水里失重地漂浮着。
下午晚些时候,有人轻轻地敲卧室门,我最终醒了过来。
“进来。”我说道,眨着眼睛从睡眠中醒来。是管家马格纳斯,他带着歉意说又有几位客人到访。
“夫人,是德罗昂王妃,”他说,“她愿意等到你醒过来,但是后面德阿班维丽夫人也来了,所以我想或许……”
“没关系的,马格纳斯,”我说着努力坐直身子,把双脚抬到床沿上,“我会下楼去的。”
我倒是期待见到她们。我们上个月没有娱乐活动,所以我很怀念那种喧闹和谈天,尽管我们谈的大多都是些无聊的事情。路易斯经常来陪我坐坐,给我讲宫中的动态,让我开心,但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玛丽·德阿班维丽了。我在想她今天来这里会有什么事情。
我的动作很笨拙,只能慢慢地走下楼。每走一步,我增加了的体重就往下让我的脚底发痛。客厅的镶板门是关着的,但我能清楚地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你觉得她知道吗?”
这个问题是用压低了的语调问的,这预示着最为让人感兴趣的流言。听到这个问题时,我正要走进客厅。然而,我在门口停了下来,她们刚好看不见我。
说话的是玛丽·德阿班维丽。因为她老丈夫的地位,她在各个地方都受人欢迎,而且即使按照法国人的标准,她也是个爱交际的人。巴黎所有值得听的事情她都听说过。
“她知道吗?”回答的是路易斯。她那有感染力的尖嗓音,带有天生贵族的那种完美的自信,不在乎谁听到了什么。
“噢,你还没有听说!”玛丽抓住机会,像只新找到老鼠来玩弄的小猫,“天哪!你当然还没听说,我也只是一个小时前才听说的。”
然后你就直接来我家告诉我这件事,我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事,我想我站在走廊里更有可能听到未删减的版本。
“是图瓦拉赫堡主大人。”玛丽说道。我不用看她,就能想象到她向前探身,绿色的双眼来回转动,因为手里有新闻而喜悦得无法自持。“就在今天早上,他发出挑战,要和一个英格兰人决斗——为了一个妓女!”
“什么!”路易斯的惊叫声盖过了我的喘息声。我抓住一张小桌子,撑在上面。整个世界快要四分五裂,我感到眼前有许多黑点在转动。
“噢,没错!”玛丽说,“雅克·文森当时在场。是他把整件事告诉给我丈夫的!就是在鱼市边上的那个妓院——在早上那个时候去妓院!男人们真奇怪。反正,当时雅克在和妓院老板爱丽丝夫人喝酒,突然楼上就传来很吓人的吼声,还有各种闷响和喊叫。”
她停下来呼吸——呼吸得很夸张——接着我听到了倒茶的声音。
“所以,雅克当然就跑上楼去——呃,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他其实是躲在沙发后面的,那个胆小鬼——然后在更多喊叫和闷响过后,又传来吓人的碰撞声,接着有位英格兰军官从楼梯上滚下来,他半裸着身子,假发也掉了,跌跌撞撞地撞到了墙上。谁会站在楼梯顶上,看上去像上帝复仇那样呢?除了我们的小詹姆斯还有谁!”
“不会吧!我可以说他是最不……你继续说!接下来呢?”
茶杯放到茶碟上时发出轻柔的响声,然后便是玛丽的说话声,她的声音因为这个秘密而充满了激动。“嗯,那个英格兰人奇迹般地在楼梯脚下站住了。他立马转过身来,朝上面看着图瓦拉赫堡主。雅克说,那人虽然马裤还没系好就被人踢下楼梯,但显得特别镇静。他微笑起来——那是真的微笑,你知道,是那种不友好的笑——然后他说:‘没必要动手,弗雷泽。你可以等着轮到你啊,我以为你在家里面就做够了。不过,有些人就是要付钱做才满足。’”
路易斯发出惊讶的声音。“真可怕!那个暴民!但是,这当然不能怪图瓦拉赫大人。”友谊在她心中与想八卦的冲动较劲,我能听到她声音里的那种紧张。不出所料,八卦赢下了这场较量。
“图瓦拉赫大人现在不能享受他妻子的关爱,她怀着孩子,而且孕期比较危险。所以他当然要到妓院去解决他的需求。什么样的绅士会不这样做呢?你继续说,玛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好吧。”玛丽吸了口气,把故事讲到了高潮,“图瓦拉赫大人冲下楼梯,抓住那个英格兰人的脖子,像摇老鼠那样摇他!”
“不,这不是真的!”
“噢,是真的!爱丽丝夫人叫了三个用人才把他制服——真是个绝佳的大男人,不是吗?表情那么凶狠!”
“是的,然后呢?”
“噢,雅克说那个英格兰人喘了一会儿,然后站直对图瓦拉赫大人说:‘这是第二次你差点杀死我,弗雷泽。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然后图瓦拉赫大人用难听的苏格兰方言咒骂他——我完全不懂苏格兰方言,你呢?——然后挣脱那些抓着他的人,空手往英格兰人的脸上打去,”路易斯听到这里倒抽了口气,“然后他说:‘明天黎明就是你的死期!’然后他转身跑上楼,英格兰人也离开了。约翰说他看上去脸色惨白——这不奇怪!你想象一下!”
好的,我想象一下。
“夫人,你没事吧?”马格纳斯的焦虑声音盖过了路易斯再次发出的惊叹。我伸出一只手摸索,他立马接住我的手,并用另外那只手托着我的手肘下面。
“嗯,我不太舒服。麻烦你……去告诉两位夫人?”我朝客厅虚弱地挥了挥手。
“好的,夫人,我这就去。不过我还是先送你回卧室吧。夫人,往这边走。”他带我走上楼梯,边扶着我,边嘀咕着安慰的话语。他送我回到卧室躺椅上,然后离开了我,答应立即派个女佣上来照料我。
我并未等人上来帮助。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能够很好地行走了。我于是站起来,慢慢穿过房间,走到放着药箱的梳妆桌边上。我不觉得我现在会晕倒,但药箱里面有瓶治疗晕厥的嗅盐,我想把它放在身边,以防万一。
我把药箱盖子掀开,站着不动,朝箱子里面盯着。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意识拒绝接受所看到的东西,那块折叠起来的方形纸张,精心立着插在五颜六色的药品中间。在我把它取出来时,我很出神地注意到我的手指在颤抖。我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了它。
对不起。这几个字又粗又黑,精致地排在纸张中间,下面还精心写着一个“J”。再往下还有几个写得匆忙、潦草的字,作为他铤而走险的附言:我必须那样做!
“你必须那样做。”我低声自言自语道,然后我感到双膝发软。我躺在地板上,雕花的天花板在上面暗淡地闪耀着。我想,我之前始终觉得十八世纪的女性经常晕倒是因为穿束身衣,现在我尤其觉得那是因为十八世纪男人们的愚蠢。
附近传来惊愕的叫声,然后几双热心的手把我扶了起来。我感到身下有柔软的羊毛垫,还感到额头和手腕上有冰凉的带着醋味的毛巾。
我很快就又恢复了意识,但我特别不愿意说话。我告诉女佣说我其实没事,把她们赶出了房间,然后躺在枕头上,努力思考。
那个人当然是乔纳森·兰德尔,而詹米离开的目的就是去杀他。这是我充满恐惧和猜测的脑中唯一清晰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呢?是什么让詹米打破他之前对我的承诺呢?
尝试细心地思考玛丽转述的事件——尽管是第三手信息——我觉得这肯定不只是偶遇引发的令人震惊的事情。我了解兰德尔,我对他的了解比我愿意了解的还要多很多。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十分确定的,那就是他不会花钱去妓院享受那种常见的服务——简单地从女性身上取悦并不是他的本性。他喜欢的——需要的——是痛苦、恐惧和羞辱。
当然,如果出更高的价钱,这些东西也能够买到。我在天使医院工作时见得足够多,知道有些妓女的主要货物不在于两腿之间,而在于健壮的骨骼,以及骨骼外面昂贵、脆弱的皮肤,她们的皮肤很容易出现伤痕,能够展现出鞭子和击打的印记。
詹米的白皮肤上就有兰德尔留下的疤痕,他要是遇到兰德尔以类似的方式在妓院里拿妓女取悦——我想这或许能够让他把承诺或克制抛在脑后。他左胸上有个小印记,刚好在乳头下面。那是块发白的起皱的疤痕,那是他把兰德尔用火热印章戒指烙印下的疤痕割掉而留下的。那种让他宁愿割肉也不愿意让耻辱印记留在身上的怒火,很容易再次爆发出来,摧毁那个给他留下印记的人——以及这个人的不幸的后代。
“弗兰克。”我说道。看到金婚戒的闪烁,我的左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噢,天哪,弗兰克。”对于詹米来说,弗兰克只是个鬼魂,在不大可能出现的危急时刻来临时,他或许能够为我提供庇护。对我而言,弗兰克是曾经与我共同生活、同床共枕过的人,也是我为了留在詹米·弗雷泽身边而最终抛弃的人。
“我不能,”我轻声对着空气说,对身体里面那个被我的紧张打扰而懒洋洋地扭曲、伸展身体的小同伴说,“我不能让他那样做!”
午后的光线渐渐淡成黄昏的灰暗。房间里似乎充满了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明天黎明就是你的死期。我不可能在今晚找到詹米。我知道他不会回特穆朗街。他要是会回来,就不会留下那张便条了。知道自己第二天清晨要做什么,他今晚绝对不可能睡在我身边。不,他肯定是在某个旅馆或酒馆躲着,独自在那里为他曾经发誓要执行的正义做好准备。
我觉得我知道他执行正义的地方在哪里。清晰地记得初次决斗的场景,詹米上次就剪短了头发。我能确定,在选择决斗地点时,他又回忆起了那时的场景。七圣人道路边上的布洛涅森林。那片森林是很受欢迎的非法决斗地点,茂密的树林能够让决斗者不被发现。明天,森林中的某片阴凉空地将会见到詹米·弗雷泽、乔纳森·兰德尔,以及我。
我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小肚子,没有费神脱掉衣服,也没有拉被子来盖住。我看着黄昏变成黑暗,知道今夜我将不眠。我尽量从肚子里的孩子的轻微移动中寻找慰藉,同时詹米的话在我耳中回响:明天黎明就是你的死期。
布洛涅森林是片近乎原始的小森林,不协调地坐落在巴黎边上。据说有人发现森林深处仍然潜伏着狼、獾和狐狸,但这种传说并未阻挡含情脉脉的情侣们走到森林中被草覆盖的地上,在树枝下调情。在这里,人们能够避开城市的嘈杂和污垢,而且它的位置使其免于成为贵族们的游乐场。可以说,光顾这片森林的,只有住在附近、想在高大橡树和苍白桦树的树荫里做短暂休息的人,以及住在远处、想寻求隐蔽的人。
那是片不大的森林,却也足够大,无法依靠步行在里面寻找到一块容得下两个人决斗的空地。夜间下起了雨,黎明不情愿地到来,布满云层的天空泛着阴暗的光线。布洛涅森林在低声地自言自语,雨滴拍打树叶发出的细微嘀嗒声,与树叶和树枝发出的柔和沙沙声混杂在一起。
马车在那条贯穿布洛涅森林的小路上停了下来,就停在了最后那几栋破烂房屋的旁边。我给马车夫安排过他要做的事情,他跳下座位,拴好马匹,消失在那些房屋中间。住在森林附近的人们知道森林里的情况。适合决斗的地点不会太多,人们应该都知道。
我安稳地坐着,把沉重的披风拉紧了一些,在黎明的寒冷中瑟瑟发抖。我感觉很糟糕,整夜未眠让我疲惫不堪,恐惧和悲痛重重地压在我的胃底。在这一切之上的,还有一种强忍着的怒火,我试着把它推开,以免影响我眼前的工作。
但它不停地回来,只要我放松警惕,它就会开始翻涌,就像现在这样。他怎么可以这么做?我勉强忍住的愤怒不停地在心中嘀咕。我不该来这里的,我应该在家里,安静地在詹米身边休息。我不该追逐他、阻止他,同时还要与愤怒和疾病较量。因为乘马车而造成的难以消除的疼痛纠缠在我的脊柱底部。是的,他很有可能会沮丧,这我能够理解。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这危及的是一个人的性命啊!他那该死的自尊怎么能够比人命重要?而且还不给任何解释就离开了我!让我通过邻居的闲话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詹米,你答应过我的,该死的,你答应过我!”我低声说道。湿淋淋的森林寂静无声,裹着迷雾。他们已经到这里了吗?他们会来这里吗?我猜错决斗地方了吗?
马车夫再次出现,跟着他来的是个大概十四岁的少年。他灵活地跳到马车夫身边的座位上,然后挥挥手,指示先向前然后左转。随着清脆的鞭响和咂舌头的声音,马车夫让马匹小跑起来。我们转弯离开小路,驶进了正在苏醒的阴暗森林。
我们停了两次,让那个少年跳下去,快速钻进灌木丛去查看,每次他都很快回来,回来时摇着头表示否定。第三次的时候,他飞快地跑回来,脸上的激动表情十分明显,所以在他还没有走近叫马车夫时,我就打开了马车门。
我手里准备好了钱,我把钱塞给他,同时抓住他的袖子说:“带我去!赶快,赶快!”
我几乎无视了交缠在路上的树枝,也没有注意到在我拨开树枝时那些突然打湿我衣服的雨水。我跟在那个少年后面,他的衣服被打湿了一部分。那条道路因为落叶而很柔软,我们俩都没有发出脚步声。
在见到他们之前,我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已经开始了。刀剑的碰撞声被湿淋淋的灌木丛压低了,但仍然足够清晰。湿漉漉的黎明里没有鸟叫,但那致命的搏斗声却在我耳中回响。
那是一大片空地,位于森林深处,但有小道和马路相连。这片空地足够大,能够在里面施展严肃决斗所需的步法。他们只穿着衬衫,在雨中打斗。湿透的衣服沾在他们身上,展现出肩膀和脊柱的轮廓。
詹米说过他搏斗比兰德尔厉害,他或许没说错,但乔纳森·兰德尔的剑术也不平庸。他迂回移动,来回躲闪,像条蛇一样柔软,银制毒牙般的剑向前攻击。詹米同样迅速,这对于如此身高的人来说算是种令人惊奇的天赋。他脚步轻盈,手法稳健。我牢牢站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不敢叫喊出来,害怕让詹米分心。他们围着小圈转动,不断进攻和躲闪,双脚轻轻挨着地面,就像在草皮上舞蹈。
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观看。我在黎明前就在寻找这个地方,打算阻止他们。但我现在找到了他们,却不能干涉,害怕造成致命的后果。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看最终死去的是詹米还是兰德尔。
兰德尔抬剑阻挡詹米的攻击,但不够迅速,没能顶住猛烈的劈砍,他的剑被打飞出去。
我张嘴尖叫。我本来打算喊詹米的名字,让他赶紧住手,让他怜悯地在打飞对手的剑和紧接着的致命一击之间停下来。实际上,我叫喊了出来,但是我的叫声很虚弱,哽咽住了。我站在那里观看时,背部那种持续的疼痛加重了,就像被拳头握紧一样。现在,我突然感觉自己挣脱开来,就好像那个拳头松开了它握住的东西一样。
我疯狂地四下摸索,紧紧抓住旁边的一根树枝。我看到了詹米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坚定欢欣但冷静。我意识到他被暴力迷雾所包裹着,听不到任何声音。在决斗结束前,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目标。兰德尔在不可阻挡的剑下向后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踩滑了,倒在了地上。他弓起背,想站起来,但是草地很滑。他的领巾已经被撕破,脑袋向后仰着,黑色的头发已经被雨打湿,喉咙暴露了出来,就像一只乞求怜悯的狼。但是,复仇之下岂有怜悯,而詹米向下攻击的剑并未朝着兰德尔暴露出来的喉咙刺去。
在浓浓雾气中,我看到詹米的剑就像死神那样冷酷,优雅却致命地刺了下去。剑尖碰到兰德尔的驼丝锦马裤,撕破马裤刺下去,然后猛地一绞,暗红的血液突然涌出,把浅黄褐色的马裤染成了深色。
火热的血液沿着我的大腿涌了下来,我皮肤上的寒冷往体内渗透,抵达了骨骼。我的盆骨与背部相连处的骨头在破裂,我能够感受到每阵疼痛袭来时的那种压力,沿着我的脊柱向下蹿,在我的骨盆里爆炸、燃烧,像一道带来毁灭的闪电,在它身后留下一片片被烧黑的土地。
我的身体和意识似乎都裂成碎片。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够分辨双眼是睁着还是闭着。一切都在旋转着变黑,偶尔有些变幻花纹,就像小时候在夜晚用拳头按压闭着的眼睑时看到的那种。
雨滴拍打着我的脸庞、喉咙和肩膀。每颗沉重的雨滴都冰冷地拍打下来,然后分散成温暖的细流,在我冰冷的皮肤上快速流动。这种感觉特别清晰,此外还有下面那种来了又去的绞痛。我尝试把意识集中在这上面,逼迫我的注意力离开大脑中央那个低弱、冷漠的声音,它似乎是在做诊断记录:“你当然是在大出血。从出血量来看,可能是胎盘破裂。通常会致人死亡。失血过多导致了手脚麻木,眼睛发黑。人们说听觉最后消失,看来并没有说错。”
不管是不是我最后的知觉,我仍然还能听到声音。而我听到的是特别焦虑的说话声,其中有些声音在努力保持镇静,它们全都是法语。其中有个词我能听见并且听得懂——我的名字。有人不断地喊我的名字,但很遥远。“克莱尔!克莱尔!”
“詹米,”我试着说话,但我的双唇被冻得僵硬、麻木。我完全不能做出任何动作。我身边的喧闹开始变得稳定,某位至少愿意采取行动、好似知道该怎么办的人来了。
或许他们确实知道怎么办。有人轻轻地掀起我大腿中间湿透的裙摆,然后坚定地把一块厚布垫塞了进去。有双热心的手帮我翻身朝右边侧躺着,把我的双膝向上拉到胸前。
“送她去医院。”我耳边有个声音说。
“她活不了那么久,”另外一个声音悲观地说,“不妨等几分钟,然后派人去叫灵车。”
“不行,”又有个声音坚持说,“血开始流得少了,她或许能活下来。而且,我认识她。我在天使医院见过她。送她去赫德嘉嬷嬷那里。”
我鼓起我残余的全部力量,设法低声说:“嬷嬷。”然后我放弃了挣扎,把自己交给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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