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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7 觐见陛下

在枫丹白露过了些日子,我逐渐恢复了体力,但是我的意识仍然飘忽,我的思绪躲避着任何类型的回忆和行为。
这所乡间宅邸的客人很少,是个良好的避难所。在这里,巴黎那种狂乱的社交生活,似乎是又一个缠绕着我的不安梦境。女佣来叫我去客厅会见客人时,我有些惊讶。这个客人有可能是詹米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我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不过理智紧接着发挥了作用,詹米现在肯定已经动身去了西班牙,在八月底之前他都不太可能回来。要是他在这之前回来呢?
我不能想。我努力把这种念头抛到脑后,但是在我试着系好衣服下楼时,我的双手在颤抖。
让我很惊讶的是,那个“客人”居然是马格纳斯,杰拉德在巴黎的宅邸的管家。
“抱歉,夫人,”见到我时,他深鞠躬说道,“我不想妄自行事……但我拿不准这件事情是否重要……而且主人不在时……”这个老人虽然气场威严,但离家如此之远让他十分不安。他花了些时间才说出连贯的故事,但他最终掏出一张写给我的折叠着、加有封蜡的便条。
“字迹是默塔先生的。”马格纳斯说道,口气中有种略带反感的敬畏。这能够说明他为什么犹豫不决,我心想。巴黎宅邸里的用人们在看待默塔时,全都带着一种敬畏,这种敬畏又因为关于发生在圣奥诺雷郊区街的事情的传闻而增强了。
这封便条两个星期前被送到巴黎的住宅,马格纳斯解释道。用人们不知道怎么处理,拿不定主意,于是进行商讨,最终他决定把便条拿给我。
“主人不在时……”他不停地说。这次我注意到了他说的话。
“不在?”我说道。便条在路上变得皱巴巴的,满是污痕。它在我手里轻如树叶。“你是说詹米是在这便条到达前离开的?”我搞不懂,这肯定是默塔写来告知那艘载着查尔斯·斯图亚特的波尔图酒的船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从里斯本出发的。在得到这个信息之前,詹米不可能出发去西班牙。
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拆开封蜡,打开了那张便条。便条是写给我的,因为詹米当时觉得相比写给他的信,写给我的信被拦截的可能性更小。便条大约是一个月前从里斯本寄来的,上面没有签名,但也不需要签名。
“斯卡拉芒号七月十八日从里斯本起航”是这封便条的全部内容。看到默塔小巧、整洁的字迹,我有些惊讶。不知何故,我始终觉得他的字迹会杂乱、潦草。
我从便条上抬起头,看见马格纳斯和路易斯交换着一种特别奇怪的神情。
“怎么了?”我突然问道,“詹米在哪里呢?”我觉得詹米在我流产后不来医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鲁莽行为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害死了弗兰克,还差点搭上我的性命。当时我并不在乎,也不想见他。现在,我开始想到关于他消失的另外一种更不祥的解释。
最终说话的是路易斯,她在开口前挺了挺丰腴的肩膀。“他在巴士底狱,”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因为决斗。”
我感到双膝发软,于是就近坐到了可以坐的家具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确定听到这个消息我是什么感觉,震惊、惊恐,还是害怕?或者是些许满意?
“我……我不想让你难过,亲爱的。”路易斯对我明显的痛苦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当时太虚弱了……毕竟你也做不了什么,而且你也没问。”
路易斯叫来用人,让他们把葡萄酒、嗅盐和烧焦的羽毛全部拿过来。我看上去肯定特别让人担心。
“这是违反君令,”她在慌乱中停顿下来说,“根据国王的意愿,他需要被关押在监狱里。”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我低声说道,希望我能说点更强烈的话。
“幸运的是小詹姆斯没有杀死对手,”路易斯匆忙补充道,“不然他受到的惩罚就会更加……呀!”她及时提起条纹裙摆,在我打翻送上来的饮料时,避开了倾泻而下的巧克力和饼干。我盯着路易斯,而那个托盘则叮叮当当地掉到地上,没有人关注。我的双手紧紧捂在肋骨上面,右手保护性地握着左手上的金戒指。这枚细细的金属环似乎在灼烧着我的皮肤。
“那么说他没有死?”我像在梦中似的问道,“兰德尔队长……他还活着?”
“噢,是的,”她好奇地抬头看着我说道,“你不知道吗?他受了重伤,但据说他恢复过来了。你还好吗,克莱尔?你看上去……”但是,她说的其他话,全都在我耳朵里的轰鸣中消失了。
“你承受得太多太快了,”路易斯拉开帘子,严厉地说,“我这样说过,不是吗?”
“我想是的。”我说道。我坐起来,把双脚抬下床,好奇地检查是否还有残余的晕厥迹象。没有头晕、耳鸣、重影,也没有倒地的倾向。生命体征都还正常。
“我要我的黄色礼服,然后能否麻烦你派人去叫马车来,路易斯?”我问道。
路易斯惊恐地看着我。“你不会打算出门吧?胡闹!克鲁索先生要来照料你,我已经派信使去叫他立即过来了!”
如果我需要理由站起来的话,那么著名的贵族医生克鲁索先生要从巴黎来给我做检查的消息,就是足够的理由。
七月十八日已经过去十天了。如果天气良好,骑着快马,克服身体上的不适,那么可以在六天内从巴黎赶到奥维多。也就是说,我有四天的时间设法让詹米从巴士底狱中被放出来。没时间在克鲁索先生身上浪费了。
“嗯,”我说道,思索着扫视房间,“反正你让女佣来给我穿衣嘛,我不想克鲁索先生见我穿着睡衣。”
尽管她看上去仍然不太相信,但我的话听上去有道理。宫中的大多数贵妇人,就算生命垂危,也会起床确保自己的穿着与场合相符。
“好吧,”她同意道,然后转身打算离开,“但是你得待在床上,等着伊冯过来,听到没?”
那件黄色礼服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优雅、时髦的松短礼服,翻领、长袖,门襟上装饰有珠子。我扑上粉,梳好头发,穿上长袜,最后喷上香水,然后打量着伊冯给我摆好、让我穿上的那双鞋子。我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皱眉评估着它们。
“嗯,不要这双,”我最终说道,“我觉得这双不行。我要穿另外那双,鞋跟是红色摩洛哥革的那双。”
伊冯怀疑地看着我的打扮,似乎在心里评估红色摩洛哥皮革与黄色波纹丝绸搭配的效果,但还是顺从地转身去大衣橱底部翻找去了。
我穿着长袜,悄悄走到她身后,猛地推她一把,让她一头栽进大衣橱,然后迅速把门关上,留她在掉下来的衣服下面挣扎、尖叫。我拧动门上的钥匙,然后灵巧地把它丢在我的口袋里,在脑海中与自己握了握手。干得利索,比彻姆,我心想。毫无疑问,这些政治阴谋让你学会了你在护士学校里永远想象不到的东西。
“别担心,”我朝摇动着的大衣橱安慰地说,“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放你出来。你可以告诉王妃你没有让我出去。”
大衣橱里的那个绝望尖叫声似乎提到了克鲁索先生的名字。
“让他看看那只猴子,”我朝身后说道,“它需要管管了。”
我在与伊冯的交锋中获胜,心情也随之好起来。但是,才安坐到嘎嘎驶回巴黎的马车里,我的情绪就低沉了几分。
虽然我没有那么生詹米的气了,但我还是不想见他。我的各种感情处于十足的混乱当中,我不打算仔细审视它们,这样做让人很受伤。我心里既有悲痛,又有可怕的挫败感,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被背叛的感觉——他的背叛和我的背叛。他本不应该去布洛涅森林,我也不应该追着他去。
但我们俩的行为都任由本性和感情支配,或许我们共同导致了我们的孩子的死亡。我不想在犯罪活动中与我的伴侣相见,更不愿意让他感受到我的悲痛,把我的愧疚与他的愧疚相联系。我避开任何能够提醒我布洛涅森林那个下雨清晨的东西,自然也避开任何关于詹米的回忆。我上次见他时,他从被他打伤的兰德尔身边站起来,脸上泛着复仇的神情,而这种复仇很快就毁掉了他的家庭。
每次顺便想起这点,我的胃里总会有一阵特别难受的收紧,让我再次隐隐感受到早产的疼痛。我把双拳压到马车座位的蓝色丝绒里,把自己抬起来,以便减轻我背上的假想压力。
我转头往窗外看,希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外面的景色向后退去,看不清楚,我的思绪又擅自回到了我的旅途上。无论我对詹米有什么感受,无论我们是否会再见,无论我们相互会变成什么,或者不会变成什么,他被关在监狱里的这个事实都不会变。我想我知道牢狱之灾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还承受着关于温特沃思监狱的回忆、那双在梦中猥亵抚摸他的手、那些他在睡眠中捶打的石墙。
更重要的是,关于查尔斯和那艘从葡萄牙驶来的船只的事情要处理,迪韦尔内先生的借款,以及即将从里斯本乘船去奥维多赴约的默塔。我们下的赌注太高,由不得我感情用事。这是为了苏格兰氏族,为了苏格兰高地,为了詹米的家庭和拉里堡的佃户,为了数千个将会死于卡洛登战役和因为这场战役死去的人,我们必须尝试。而要想尝试这项事业,詹米必须自由。这项事业不是我能够独自承担的。
是的,这毫无疑问。我必须尽全力让詹米从巴士底狱出来。
我能做什么呢?
马车驶进圣奥诺雷郊区街,我看到那些乞丐朝马车窗户这边挥手、攀爬。我心想,有疑问就去找更高权威求助。
我敲了敲车夫座位边上的隔板。随着巨大的响声,路易斯的车夫推开隔板,长着小胡子的脸朝下看着我:“夫人?”
“左转,”我说,“去天使医院。”
赫德嘉嬷嬷若有所思地用粗壮的手指敲着一张乐谱,似乎是在敲击出一首令人讨厌的继叙经。她坐在私人办公室里的马赛克桌子边上,对面是被叫来进行紧急商议的格斯特曼先生。
“呃,是的,”格斯特曼先生不确定地说,“是的,我觉得我可以安排你私下觐见陛下,但是……你确定你丈夫……唔……”这位音乐老师似乎有什么特别难以言表,这让我怀疑向国王请愿释放詹米或许比我设想的要困难一些。赫德嘉嬷嬷用她自己的反应证实了我的怀疑。
“约翰内斯!”她惊呼道,表现得特别不安,丢掉了平时说话的方式,“她不能那样做!毕竟弗雷泽夫人不是宫里的女侍……她是位贞洁的人!”
“呃,谢谢你,”我礼貌地说,“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贞洁与否,到底与我去找国王请愿释放詹米有什么关系?”
赫德嘉嬷嬷和格斯特曼先生交换眼神,眼神中既有对我这种天真的惊恐,也有对于纠正我这种天真的大体上的情愿。最终,二人中比较勇敢的赫德嘉嬷嬷硬着头皮开口了。
“如果你独自去求国王做这样的事情,他会想和你上床。”她直截了当地说。在他们告诉我时的那种大惊小怪过后,我几乎没有感到惊讶,但我看了格斯特曼先生一眼寻求证实,而他也勉强地点头确认了。
“国王陛下容易答应有人格魅力的女士提的请求。”他委婉地说,突然对桌上的一件摆饰有了兴趣。
“但是这样的请求有代价,”赫德嘉嬷嬷补充道,她几乎没有那么委婉,“大多数廷臣在妻子得到国王宠幸时都会很开心。他们从中受益良多,值得牺牲妻子的贞操。”想到这里,她的大嘴蔑视地撇了起来,然后又变回平时那种严肃得有些滑稽的样子。
“但是你的丈夫,”她说,“不像是那种戴了绿帽子还很殷勤的人啊。”她扬起浓眉,权当是在句子结尾加了个问号,而我则摇了摇头表示回应。
“我觉得不是。”实际上,这也是我听说过的比较粗俗的低调说法。如果说在我想到詹米·弗雷泽时,“殷勤”这个词不是我最后想到的词语,那么它也足够靠后。我试着设想,要是詹米知道我和地位高至法国国王的其他男人上床,他会想什么,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想到这里,我回忆起了几乎从结婚那天起就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信任,然后突然感到一阵孤寂。我闭了会儿眼睛,抵抗着不舒服的感觉,但我必须面对那种可能性。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说,“有其他办法吗?”
赫德嘉嬷嬷皱起眉毛,看着格斯特曼先生,似乎是在期待他说出答案。但是,这位小个子音乐老师耸耸肩,也反过来皱起了眉头。“有没有哪位朋友既有地位,又有可能为你丈夫向陛下求情?”
“应该没有。”从枫丹白露坐马车过来时,我自己就已经完整地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最终被迫断定我没法请求谁来充当这种使者。由于这次决斗的违法和可耻性质——玛丽·德阿班维丽当然已经把她的八卦传遍了巴黎——我们认识的法国人中没人敢帮助我们。答应见我的迪韦尔内先生心地善良,但结果却令人泄气。他的建议是等待。等上几个月,等到这件丑闻的影响力稍微减弱时,或许就可以去向国王说情。但是现在……
同样,桑德林汉姆公爵也没法向路易提出这种请求,他颇受微妙的外交礼节束缚,所以他的私人秘书仅仅因为看似卷入丑闻就被他解雇了。
我向下盯着嵌花的桌面,几乎无视了那些串联抽象几何图案和颜色的复杂搪瓷曲线。我用食指沿着面前那些圆形和螺旋形图案勾画,它们为我的奔涌思绪提供了珍贵的支撑点。如果确实需要詹米出狱,才能阻止詹姆斯党入侵苏格兰,那么无论采取何种手段,无论会带来什么结果,我似乎都必须去争取让詹米出狱。
最终我抬起头,与格斯特曼先生的眼神相遇。“我得那样做,”我轻声说,“只有这个办法。”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格斯特曼先生瞥了赫德嘉嬷嬷一眼。
“她就待在这里,”赫德嘉嬷嬷坚定地说,“安排好觐见,你就可以派人来告诉她时间,约翰内斯。”她向我转过身来。“最后,如果你真的打算这样做,我亲爱的朋友……”她紧紧闭着双唇,然后又张口说道,“帮助你做不道德的事情或许是种罪恶,但我还是会帮你。我知道,不管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它们在你看来都是正当的。或许,你友谊的恩惠会胜过这种罪恶。”
“噢,嬷嬷。”我觉得如果我说更多,我或许会哭。只是捏着那只放在我肩膀上、因为工作而变得粗糙的大手,我就觉得如此满足。我突然想扑到她怀里,把脸埋到她那让人慰藉的黑色哔叽胸襟里,但是她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然后拿起了那串在她走路时就会在衣服里咔嗒作响的长长的念珠。
“我会为你祈祷。”她微笑着说道。如果是在不那么坚实的脸庞上,这个微笑会显得有些颤抖。她的表情突然变成沉思的样子。“但是我在想,”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在这种情况下,到底应该请求哪位主保圣人保佑才适合呢?”
我像祈祷时那样把手举到头顶,柳条框从我的肩膀滑到臀部时,我想到的是抹大拉的玛丽亚28这个名字。或者是玛塔·哈丽29,但我很确定她绝不会出现在圣人历上;而且我对抹大拉的玛丽亚也没有把握,但是改邪归正的妓女在天神中最有可能同情我现在正冒险做的事情。
我想天使修道院里或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穿着。在进行最后起誓的请愿者大多都穿戴得像耶稣新娘那样华丽时,红色丝绸和米粉在这些仪式里或许并不是重点。
深红的丝绸从我仰着的脸上滑过时,我心想,这很有象征意味。白色代表纯洁,红色代表……管它代表什么呢。米内尔弗修女,一位来自富裕贵族家庭的年轻修女,被挑选来帮助我梳妆。她极其娴熟、镇定地给我盘了头发,插上装饰有细小珍珠的细鸵鸟羽毛。她仔细地给我梳了眉毛,用铅眉梳把眉毛画黑,然后用羽毛蘸着口红给我的嘴唇上了色。它让我的嘴唇痒得很难受,让我更想像疯了似的咯咯笑出来,不是狂欢的笑,而是歇斯底里的笑。
米内尔弗修女伸手去拿手镜,我挥手制止了她,我不想直视自己。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我准备好了,”我说,“让人去把马车叫来吧。”
我从未到过皇宫中的这个区域。其实,在由蜡烛照亮的贴着镜子的走廊里拐了几次弯过后,我不再能确定那里到底有多少个我,更不用说她们要去向何方。
谨慎的匿名侍寝官带领我来到一个凹室的镶板小门前。他敲了敲门,然后朝我鞠躬,接着不等答复就转身离开了。那扇门往里面打开,我走了进去。
国王仍然穿着马裤。意识到这点让我的心脏减慢到了可接受的速度,那种我随时有可能呕吐的感觉消失了。
我不清楚我期待看到什么,但实际情况让人稍微觉得放心。国王陛下的穿着并不正式,衬衫加马裤,肩上搭着一件棕色的丝质睡袍保暖。他微笑着,伸手到我胳膊下让我站起来。他的手掌很温暖——我在潜意识里始终以为他摸上去会是又冷又湿——我也尽力微笑着。
我的努力肯定整体不算成功,因为他善良地拍了拍我的胳膊,然后说道:“别怕我,亲爱的夫人,我不会咬人。”
“是的,”我说,“当然不会。”
他比我镇定许多。好吧,他当然更镇定,我心想,这样做是他的惯例。我深呼吸,尝试放松下来。
“你要喝点酒吗,夫人?”他问道。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用人,但是酒已经倒好,装在桌上的两个高脚酒杯里,在烛光中闪亮着,好似两颗红宝石。房间很豪华,但很小,除了那张桌子和两把椭圆形椅背的椅子,就只有一把铺垫得很豪华的绿色丝绒躺椅。我端起酒杯,低声地道谢,试着不去看那把躺椅。
“请坐。”路易坐到一把椅子上,示意我坐另外那把。“现在请告诉我,”他朝我微笑着说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我丈夫,”我开口说道,因为紧张而有点结巴,“他被关在巴士底狱了。”
“对啊,”国王低声说道,“我记得是因为决斗。”他拉起我空闲的那只手,手指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脉搏上。“你需要我做什么呢,亲爱的夫人?你知道决斗是重罪,你丈夫违反了我的法令。”他用一根手指在我手腕下面轻抚,让我感到手臂上面有些轻微发痒。
“是的,这我知道。但是,他是……因为被人挑衅。”我想到个点子。“你知道他是苏格兰人,那个国家的男人在涉及荣誉的时候,大多数——”我努力为“狂暴”这个词找个恰当的同义词,“都很凶猛。”
路易点了点头。他低着头,显然是专注于他握着的我的手。我能看到他皮肤上的微弱油亮,能够闻到他的香水味。紫罗兰,强烈且宜人的味道,但不足以完全掩盖他那难闻的男性体味。
他两大口喝完杯子里的酒,然后把酒杯放下,以便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他用一根短指甲的手指抚摸着我婚戒上那些交错的纹路和蓟花。
“正是,”他说着,把我的手拉近了些,似乎是要细看那枚戒指,“正是如此,夫人,但是……”
“我会……特别感激的,陛下。”我插嘴说道。他抬起头,我看到了他诡异的深色双眼。我的心脏跳得像擂鼓一样。“特别……感激。”
他的双唇纤薄,牙齿难看。我能闻到他呼出的空气,满是浓厚的洋葱味和臭味。我试着屏住呼吸,但是这样做也顶多是种权宜之计。
“嗯……”他说道,似乎是在反复思考,“我自己倒是愿意宽恕,夫人……”
我松开屏住的呼吸,短暂地喘了口气。他捏紧我的手指,表示警告。“但是你知道的,情况很复杂。”
“复杂?”我无力地说。
他点点头,眼睛仍然盯着我的脸。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我的手背上游走,沿着静脉血管抚摸。
“那个特别不幸冒犯了图瓦拉赫堡主大人的英格兰人,”他说,“他受雇于某位……有些地位的英格兰贵族。”
桑德林汉姆。尽管路易说得并不直接,但我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我顾及这位贵人,是因为他在从事某些谈判,可以这么说吧?”他那纤薄的嘴唇微笑起来,让嘴唇上方蛮横的高鼻子凸显出来,“而且这位贵人也关注着你丈夫和兰德尔队长的决斗。恐怕他会特别急切地要求你丈夫为他自己的不慎重行为接受完全的惩罚,夫人。”
这个死肥佬,我心想。当然了,在詹米拒绝了他提议的特赦后,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比让詹米安稳地在巴士底狱里关几年更能阻止他“卷入”斯图亚特家族的事情里呢?这种方法可靠、慎重,而且代价不大,注定会得到他的青睐。
不过,路易仍然对着我的手沉重地呼吸着,这让我觉得自己未必全盘皆输。如果他不答应我的请求,那么他就不太可能期望我与他上床。如果他确实那样期待,那么我会让他大吃一惊。
我准备再试一次。“难道陛下您要听命于这个英格兰人?”我大胆地问。
路易因为片刻的震惊而睁大了双眼,然后他明白了我的意图,冷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触碰到了他的神经,我看到他轻微动了动肩膀,重拾自己对权力的信念,就好像在调整一件无形的斗篷。
“不,夫人,我不听命于他,”他有些干巴巴地说,“但是我确实会考虑……各种因素。”他那沉重的眼睑在眼睛上垂了一会儿,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
“我听说你丈夫对我表兄的事情有所关注。”他说。
“陛下消息灵通,”我礼貌地说,“但既然是这样,您会知道我丈夫不支持斯图亚特家族在苏格兰复辟。”我祈祷这是他想听的话。
显然他就想听到我这样说。他微笑起来,把我的手抬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噢?我听到的关于你丈夫的话……有些不同。”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没把手缩回来。
“那只是生意上的事情,”我说道,努力让我的话听起来不带感情,“我丈夫的堂叔杰拉德·弗雷泽是个公开的詹姆斯党人,詹米——我丈夫——与杰拉德合伙做生意,所以不能公开自己的真实观点。”看他脸上的怀疑逐渐消失,我趁热打铁。“问问迪韦尔内先生,”我提议道,“他很了解我丈夫的真实志向。”
“我问过。”路易沉默了很长一会儿,看着自己手指。它们又黑又粗,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圈。
“这么白,”他低声说,“这么细。我觉得我能够看到血液在你皮肤下面流动。”
他放开我的手,坐在那里注视着我。我特别擅长读脸,但是此刻他的表情十分深奥。我突然意识到他五岁开始就是国王,掩藏思绪的能力和那个波旁家族特有的鼻子或那双睡眼惺忪的黑眼睛一样,是他的一部分。
我随之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让我在身体深处感到一阵寒冷。他是国王。巴黎人民还要等至少四十年才会起义,在那天到来之前,他在法国的统治是绝对的。他只需开口就能释放詹米,或者杀死詹米。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我,而我却没法向任何人求助。他只要点头,法国金库就会为查尔斯·斯图亚特提供启动资金,让他像道致命的闪电,击穿苏格兰的心脏。
他是国王,做事可以随心所欲。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思绪的黑眼睛,颤抖着等待看国王乐意做什么事。
“告诉我,我亲爱的夫人,”他最终结束沉思,然后说道,“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请求,放了你丈夫……”他停顿下来,端详着我。
“嗯?”
“他得离开法国,”路易说道,同时抬起一边的浓眉表示警告,“这就是释放他的一个条件。”
“我懂。”我的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几乎盖过了他的话。最终,让詹米离开法国正是重点。“但是他是从苏格兰流亡过来的……”
“我觉得这件事情可以得到解决。”
我犹豫了,但我似乎没有选择,只能代表詹米答应他:“好的。”
“好。”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双眼又回到我的身上,看着我的脸,然后向下扫视我的脖子、胸部、身体。“夫人,我要让你做件小事作为回报。”他轻声说道。
我直接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了头。“我完全听从陛下吩咐。”我说道。
“噢。”他站起来,把睡袍脱下,随意地把它搭在椅背上。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给我。“太好了,我亲爱的。跟我来。”
我闭了闭眼睛,竭力让自己站起来。天哪,你已经结过两次婚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别为了这件事大吵大闹。
我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让我惊讶的是,他没有朝那把丝绒躺椅转身,而是带我朝房间远端的那扇门走去。
他放开我的手去开门时,我瞬间有了种冰冷的清晰感。
该死的詹米·弗雷泽,我心想,你给我下地狱去!
我眨着眼,站在门口纹丝不动。我对于皇家侍寝礼仪的好奇,逐渐变成了十足的惊讶。
房间很黑暗,只亮着许多小油灯,每五盏为一组,摆放在房间的壁凹里。房间本身是圆形的,中间那张大桌子也是,这张黑色的木桌闪耀着光点。有人坐在桌边,在昏暗的房间里,他们看上去就是些弓着背的黑色的模糊身影。
我走进去时,他们喃喃说了些什么,但是在国王出现后,他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眼睛更加适应黑暗后,我震惊地意识到那些坐在桌边的人都戴着兜帽。离我最近的那个男人向我转过身,我透过天鹅绒的空洞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微光。这看上去像是刽子手开会。
显然我是贵宾。我紧张地思考了片刻,想他们会对我有什么期待。由于雷蒙和玛格丽特的暗示,我如做噩梦那样设想了许多神秘仪式,其中包含婴儿献祭、礼仪性强奸,以及多重目的的邪恶典礼。然而,神秘事物的实际情况很少与它们的名声相符,我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夫人,我们已经听闻过你的了不起的技能,以及你的……名声。”路易微笑着,但在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神里有丝谨慎,似乎是不太确定我会做什么,“亲爱的夫人,如果你今晚愿意让我们见识这种技能,我们将会特别感激。”
我点了点头。特别感激,呃?好吧,这也不失为好事,我倒是想他感激我。可是,他想要我做什么呢?一位用人在那张桌上摆出并点亮了一根大蜡烛,在抛光桌面上照出一洼浅弱的烛光。蜡烛上装饰的图案,就和我在雷蒙师傅的密室里看到的那些图案类似。
“夫人,请看。”国王把手伸到我的手肘下,把我的注意力引到桌子对面。在蜡烛的光亮下,我能看到那两个安静地站在摇曳的影子里的身影。我凝视着这幕场景,国王握着我胳膊的手变紧了。
圣热尔曼伯爵和雷蒙师傅站在那里,中间相隔大约六英尺。雷蒙没有对我致意,而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边上,那双没有瞳孔的黑眼睛,就像无尽深井里青蛙的眼睛。
圣热尔曼伯爵看见了我,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然后怒视着我。他穿得特别精致,和往常那样一身白色,一件白色的硬缎子外衣,里面穿着奶油色的丝绸背心和马裤。由小珍珠组成的精美图案装饰着袖口和翻领,在烛光中闪闪发光。虽然衣着华丽,但伯爵看上去十分憔悴,我心想——他的面容紧张得发白,他的蕾丝领巾无精打采,衣领也因为汗湿而变成了深色。
雷蒙则相反,他看上去平静得有如冰上的比目鱼,坚定地站在那里,双手抱在他那件邋遢如往常的丝绒袍子的袖子里,宽大、扁平的脸庞显得平静且难以捉摸。
“夫人,这两个人被指控,”路易朝雷蒙和圣热尔曼伯爵挥手说道,“施展妖术和巫术,把对于知识的合法求索歪曲成探索神秘技能。”他的声音冰冷、严肃,“这类行为在我祖父统治时很繁盛,但是在我们的王国里容不得这种邪恶影响我们。”
国王朝一个戴着兜帽、拿着笔墨坐在一沓纸面前的人弹了弹手指。“请宣读起诉状。”他说。
那个戴兜帽的人顺从地站起来,开始读其中一张起诉状:残暴兽行、邪恶祭祀、伤害无辜之人、因玷污祭品而亵渎最为神圣的弥撒仪式、在圣坛进行色情仪式——我突然想起雷蒙师傅在天使医院给我疗伤的过程是什么样子,然后打心底感激当时他没被人发现。
我听到了“迪·加勒弗”的名字,压抑住一股突然冒上来的胆汁。洛伦特牧师说的什么?二十年前,巫师迪·加勒弗在巴黎被烧死,原因就是我正听到的这些指控:“……召唤恶魔和黑暗之力、售卖疾病和死亡……”我把手放到肚子上,清晰地回忆起关于鼠李的事情。“诅咒宫廷成员、玷污童女……”我快速地朝伯爵看了看,但他面无表情,紧闭着嘴巴,听着起诉状。
雷蒙站着纹丝不动,银白的头发轻拂着双肩,似乎他正在听的是像树丛中鸫鸟鸣叫那样无足轻重的东西。我见过他柜子上的喀巴拉图案,但是我几乎无法把正在宣读的这些邪恶行径安放到这个我认识的人身上,这个富有同情心的投毒者、明智的药剂师。
起诉状最终读完了。那个戴兜帽的人看了国王一眼,然后在国王的示意下坐回到椅子上。
“在进行了大量的审讯,”国王转向我说,“展示了证据,提取了多位目击证人的证词后,这两个人……”他转过去朝两位被告魔法师冷冷地凝视一眼,“无疑都研究过古代哲人的文字,通过计算天体运动来施展过占卜术。但是……”他耸了耸肩,“这些本身不是罪。我得知……”他朝戴着兜帽的最壮实的那个人看了一眼,我怀疑那个人是巴黎主教。“这些并不必然与教会的教义相悖,即使是神圣的圣奥古斯丁,人们也知道他研究过神秘的占星术。”
我很模糊地记得圣奥古斯丁确实研究过占星术,曾经特别鄙夷地说占星术是一堆垃圾。而且,我怀疑路易是否读过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而这对于被指控施展巫术的人来说无疑是条不错的论据——与婴儿献祭和匿名聚会相比,观察天象看上去十分无害。
我开始特别担心地想,我在这次聚会上要做什么呢?雷蒙师傅在医院给我疗伤的事最终还是被人看见了?
“我们不反对正当使用知识,也不反对对智慧的求索,”国王用缓慢的语气继续说,“如果方法谨慎、精神谦逊,那么我们从古代哲人的文字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是,我们能够从这些文字中获得许多好处,也能从中发现邪恶,而且对于智慧的纯粹求索也可能会被扭曲成对权力和财富的欲望,也就是对现世事物的欲望。”
他又来回看了看两个被告巫师,显然是在决定谁更有可能做出那样的扭曲。伯爵仍然在流汗,汗湿的地方在白色丝质衣服上变成了深色。
“不,陛下!”他说道,把黑色的头发甩到后面,用炽热的目光盯着雷蒙师傅,“法国确实有黑暗力量在活动,您所说的邪恶确实存在于我们当中!但这种邪恶没有存在于您最忠实臣民的胸中。”他用力捶打胸脯,生怕我们没听懂他的话。“绝对没有,陛下。扭曲知识和施展违禁法术的事情,不会出现在您的皇宫内。”他没有直接指控雷蒙师傅,但他尖刻凝视的方向则很明显。
国王并未被这激动的演讲打动。“这类可憎行径在我祖父统治下就很盛行,”他轻声地说,“我们在发现这些邪恶行径的地方把它们斩草除根,并且摧毁了王国内存在的这种邪恶的威胁。男巫、女巫,这些扭曲教会学说的人……先生们,我们不能让这种邪恶再次崛起。”
“所以——”他把双手轻轻拍在桌上,然后站直身子。他仍然盯着雷蒙和伯爵,朝我这边伸出一只手。“我们请来一位证人,”他宣布道,“一位心灵纯洁、绝对可靠的真相鉴定人。”
我发出低微的咯咯声,让国王转身看着我。
“白娘子,”他轻声说,“白娘子不会撒谎,她能够看透人心和灵魂,能够把看到的真相转变为福祉……或者毁灭。”
这个夜晚中的那种不真实氛围突然消失了。喝了红酒的那种微弱兴奋感不在了,我突然变得完全清醒。我张开嘴,然后意识到我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说,于是又闭上了嘴。
国王说明安排时,惊恐感就像蛇一样沿着我的脊柱钻下来,盘在我的肚子里。地上要画两个五边形,两位巫师需要站到里面,分别为自己的行为和动机做证,再由白娘子判断他们所说的话是否真实。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我低声说道。
“伯爵先生?”国王指着用粉笔画在地毯上的第一个五边形。只有国王会这样不在乎地对待真品奥比松地毯。
往五边形走去时,伯爵从我身边掠过,我听到他轻轻地耳语:“小心些,夫人,我不是一个人。”他站到圈内,转身面对我,讽刺地向我鞠躬,表面上显得很镇静。
可能出现的后果很明显——我判处了他,那么他的手下就会迅速结集来割掉我的乳头,烧掉杰拉德的仓库。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里咒骂着路易。他为什么不是只想要我的身体呢?
雷蒙不在意地走进白色五边形里,然后朝我这边和蔼地点了点头。他那双黑色的圆眼睛里没有任何给我指示的痕迹。
我完全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国王示意我站到他对面,站在两个五边形中间。那些戴着兜帽的男人站起来,站到了国王后面,全都面无表情,让人恐惧。
一切都极其安静。蜡烛燃烧形成的烟,在镀金天花板附近聚集起来,一缕一缕地随着气流懒洋洋地飘动。最终,我铤而走险,转身对着伯爵点了点头。
“你可以开始发言了,伯爵先生。”我说道。
他微笑起来——至少我觉得他是打算微笑——然后开始说话,首先详细说明了喀巴拉教的基本原理,然后诠释了希伯来语的二十三个字母,并说明了它们所象征的深刻意义。听上去十分有学术性,完全没有危害,而且特别无聊。国王打了个哈欠,都没有费神去遮着嘴。
同时,我在脑中不断考虑着种种选择。这个人威胁并攻击过我,而且还试图暗杀詹米——无论暗杀是出于私人还是政治原因,都没有什么区别。他还特别可能是那群拦路攻击我和玛丽的强奸犯的头目。除了这一切,除了我听说的关于他其他活动的谣言,他还是我们成功阻止查尔斯·斯图亚特的重要威胁。我要放过他吗,让他继续替斯图亚特家族在国王那里施加影响,继续与那群戴着面具的暴徒在巴黎黑暗的街道上游荡?
我能够看到我的乳头,它们因为惊恐而勃起,明显地顶着我的丝质衣服。然而,我还是站直身子,怒视着他。
“稍等,”我说道,“你说的话目前为止都是真的,伯爵先生,但是我在你的话语后面看到了一个影子。”
伯爵张开了嘴。路易突然有了兴趣,不再懒洋洋地靠着桌子,站直了身子。我闭上眼睛,把手指放在眼睑上,似乎是在向内看。
“我在你的心中看到一个名字,伯爵先生。”我说道。我的声音因为惊吓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有些阻塞,但我也没办法。我放下双手,直勾勾地看着他。“邪恶门徒,”我说,“你与邪恶门徒有什么关系,伯爵先生?”
他确实不擅长掩盖情绪。他的眼睛鼓了起来,面无血色。我感到我的恐惧下涌起一丝强烈的满足感。
国王也熟悉邪恶门徒这个名字,他那双没精打采的黑眼睛突然眯成了两条线。
伯爵或许不诚实,冒充内行,但他并不胆小。他鼓起勇气,怒视着我,猛地把头抬起来。
“这个女人撒谎。”他说道,听上去就像告诉大家Aleph字母30象征着耶稣之血的源泉时那样肯定,“她不是真的白娘子,而是撒旦的用人,与她的主人勾结在一起,也就是这个臭名昭著的巫师,迪·加勒弗的学徒。”他戏剧性地指着有些惊讶的雷蒙。
一位戴兜帽的男人在胸前画了十字,我听到那些影子中有人低声念了简短的祷词。
“我能够证明我说的话。”伯爵不容别人插嘴地说道。他伸手到衣服的胸襟里面。我回想起在那次晚宴上他从袖子里掏出来的匕首,于是绷紧神经,准备躲闪。不过他拿出来的并不是匕首。
“《圣经》上说,‘手能拿蛇而不受伤害,’”他说,“‘以此迹象,你可识别真神之仆人!’”
我以为那或许是条小蟒蛇。它几乎三英尺长,金色与棕色交错,外表光滑闪亮,就像抹油的绳索那样又滑又弯曲。它的那双金色的眼睛让人惊慌。
看到这条蛇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口气,两位戴着兜帽的法官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路易感到特别惊慌,匆忙四下寻找自己的贴身护卫,而护卫则目瞪口呆地站在房门边上。
这条蛇吐了一两次舌头,尝了尝空气的味道。显然,它觉得蜡和香的混合物不能吃,于是回头,想钻回那个它被粗暴从中拉出来的温暖口袋。伯爵熟练地捏着蛇头后面,朝我伸过来。
“看见没?”他扬扬得意地说,“这个女人害怕、退缩了!她是女巫!”
其实,与那位缩到远处墙边的法官相比,我就是坚毅的典范。但是,我必须承认,在看到那条蛇时,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现在我又走上前去,想从他手里把蛇拿过来。毕竟,这鬼东西没有毒性。或许,我把这条蛇绕到伯爵的脖子上,大家就能明白它是多么无害了。
不过,在我还没碰到它时,雷蒙师傅就在我身后说话了。因为这种骚动,我完全把他忘记了。
“你这句话并不完整,伯爵先生。”雷蒙评论道。他没有提高嗓音,那张青蛙脸毫无表情。不过,大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国王转身听他说话。
“是吗,先生?”他说。
雷蒙点点头,礼貌地感谢国王让他发言,然后把双手伸到袍子里。他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烧瓶,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杯子。
“‘手能拿蛇而不受伤害,’”他引用道,“‘饮致命毒药不会死亡。’”他把杯子放在手掌上伸出来。杯子的银色边缘在烛光下闪闪发光。他把烧瓶举在杯子上面,准备往里面倒。
“既然图瓦拉赫堡夫人和我自己都受到指控,”雷蒙快速看了看我说道,“我建议我们三个都加入测验。恳请陛下允许。”
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让路易看上去特别惊讶,但是他点了点头,然后一小股琥珀色的液体溅着流到杯子里,并且瞬间变成红色,开始冒泡,似乎被煮沸了一样。
“龙血,”雷蒙摇晃着杯子告诉我们,“对于纯洁之心完全无害。”他露出无牙、鼓励的微笑,然后把杯子递给了我。
我似乎没有选择,只有把它喝下去。龙血像是某种钠碳酸氢盐,尝起来像是加了碳酸水的白兰地。我不大不小地喝了两三口,然后把杯子递了回去。
在恰当的仪式后,雷蒙也喝了下去。他放低杯子,露出沾着粉红色的嘴唇,然后朝国王转过身去。
“可否请白娘子把杯子给伯爵先生?”他说道。他指了指脚下的白线,意思是他不能站到五边形的保护之外。
国王点点头,我把杯子接过来,机械地转身朝伯爵走去。我大概要在地毯上走六英尺。我走出第一步,然后又走出一步,膝盖比之前在那个小接待室里与国王独处时颤抖得更厉害。
白娘子能看透人心。我能吗?雷蒙或伯爵,我真的了解他们吗?
我能阻止这一切吗?我后来问了自己数百数千遍。我能不这么做吗?
我回想起自己遇到查尔斯·斯图亚特时的那种出格想法——如果他死了,那么大家该省多少事。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有信仰就杀掉他,即使追求这些信仰意味着许多无辜之人的死亡。或者我们能那样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伯爵是否有罪。我不知道雷蒙是否清白。我不知道对于高尚事业的追求能否说明卑鄙手段的正当性。我不知道一条命——或一千条命——值什么。我不知道复仇的真正代价。
我确实知道我端在手里的杯子是死亡。那颗白水晶挂在我的脖子上,它的重量就能让人想起毒药。我没有见雷蒙往杯子里加东西,也没人往里面加东西,我很确定。但是我不用把白水晶浸到那杯血红的液体里,也知道其中含有什么。
伯爵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知道些什么,白娘子不能撒谎。他看着那个冒着泡的杯子,犹豫了。
“喝下去,先生。”国王说道。他那双黑眼睛又耷拉下来,什么都没有透露。“或者说你害怕了?”
伯爵或许有些不光彩的地方,但是胆小不是其中之一。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但是他微微笑着,直接与国王对视。“没有害怕,陛下。”他说道。
他盯着我的双眼,从我手里接过杯子,然后喝干了它。他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我的脸庞,即使它们都因为知道死亡将至而变得呆滞。白娘子能把人的本性变为福祉或者毁灭。
伯爵的身体倒在地上扭动着,那群戴兜帽的观看者异口同声地叫喊起来,淹没了伯爵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他的脚后跟在带花地毯上短暂、无声地敲了几下;他的身体弓起来,然后逐渐变得软弱无力。那条蛇特别不高兴,从杂乱的白色缎子中挣脱,迅速地爬走,去路易脚下寻找庇护。
场面完全变成了大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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