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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飞鸟归巢

 要是杰克对飞行不感觉到那么紧张的话,希思罗空港第四候机厅的高级休息室本可以说是非常舒适的。隔着落地的大玻璃窗,他望见过一会儿就要乘坐回家的协和式飞机。凭着设计师们的创造力,它宛如一只灰色的大鸟,尽管冷漠但栩栩如生,漂亮而又令人心悸。它停在进口通道的尽头,竖起了高高的起落架,匕首似的机头毫无表情地冲着瑞安。

  “我真希望局里允许我坐这个宝贝来回跑。”墨里说。

  “真漂亮!”萨莉?瑞安说。

  杰克知道飞机在空中飞,是靠一种推力,靠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他记得,在格兰特岛,就是因为这个原理或是这种效应出了纸漏,差点儿叫他丧了命。他还记得,十九个月后,又由于同样的原因,他的父母在芝加哥奥汉国际机场跑道的五千英尺上空丧生。

  但我恨坐飞机,瑞安对自己说。

  “协和式飞机从来没出过事。”墨里说:“而且吉米?欧文斯的人马已经彻底检查了飞机。”在这漂亮的大灰鸟上放颗炸弹倒是可能的。反恐怖部门的爆破专家们这天早晨足足花了一个小时,认定确实没有问题,现在警察又换上了英国航空公司地勤人员的服装,围着这架班机。杰克担心的倒不是炸弹,狗也能找出炸弹。

  “我知道。”杰克无力地笑着说道:“我只是缺乏勇气罢了。”

  “要是你不走,才是缺乏勇气呢,专家。”墨里指出。他奇怪瑞安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尽管外表装得没事儿似的。墨里喜欢坐飞机。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有次空军招募新兵,他差点被说服去当飞行员。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起飞?”萨莉问。

  “一点钟。”凯茜告诉女儿,“别去打搅爸爸。”

  起飞,杰克笑了笑,心里想道。该死的,根本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你知道!瑞安摇摇头,从免费酒吧里拿了杯酒喝。他数了数,休息室里有四个保安人员,都装得极不惹人注目。瑞安在英国的最后一天,欧文斯一直没露面。休息室里别的就都是英国航空公司的工作人贝了。瑞安甚至没付机票的附加费。他不知道这兆头是好还是坏。

  一个女人用动人的声音宣告飞机就要起飞。杰克喝完酒站了起来。

  “多谢你了,丹。”

  “我们现在就走吗,爸爸?”萨莉兴高采烈地问。凯茜拉住了女儿的手。

  “等一等!”墨里弯下腰对萨莉说:“不让我抱抱吻你一下吗?”

  “好的。”萨莉高兴地同意了,“再见,墨里先生。”

  “照顾好我们的英雄。”这位联邦调查局的人对凯茜说。

  “放心好啦。”她向他担保。

  “专家,好好欣赏欣赏足球!”墨里快把杰克的手捏碎了,“我想的就是这件事。”

  “我把录像带给你寄去。”

  “看录像毕竟不一样。回去还教历史,呃?”

  “我干的就是这个。”瑞安说。

  “走着瞧吧。”墨里意味深长地说:“你这样走路方便吗?”

  “别扭透啦。”瑞安咯咯笑道:“我想医生在里面溜了铅吧,要不就是把手术器械留在里面了。行啦,我们走了。”他们来到了登机口。

  “当心被人拐骗。”墨里笑着退到一旁。

  “约翰爵士,欢迎您乘坐这次航班。”一位空中小姐对他说:“我们给您安排在一排 D座。您以前坐过协和式飞机吗?”

  “没有。”杰克鼓足勇气才说出来。凯茜在他前面回过头来笑了笑。隧道般的圆筒形通道真象坟墓的进口。

  “噢,您进去了会兴奋一辈子的!”空中小姐郑重地对他说。

  多谢啦!瑞安气得几乎举止失措。他想起自己没法用一只手扼死她。接着他便放声大笑。此外他还能干什么呢。

  进舱门的时候,他低下了头,免得撞上。里面很小,只有八九英尺宽。他飞快地往前面一瞥,看见机组人员挤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落里——要挤到靠左边的驾驶员的位置,就得象穿长统靴一样费劲。一切都显得那么狭窄。有位空中小姐正在挂大衣。他只好等着。后来她看见了他,侧身往边上靠了靠,他才伸着裹了石膏的手臂,走进了座舱。

  “就是这儿。”空中小姐对他说。

  杰克坐到第一排左边靠窗的位于上。凯茜和萨莉已经坐到另外一边去了。杰克上了石膏的手臂搁在第一排 C座上,倒很合适。那儿不能坐人。英国航空公司没有多收费,一定是得到了额外加座的命令。他想立即扣上安全带,但一只手不方便。空中小姐正等着呢,就帮了他的忙。

  “您觉得很舒服吧?”

  “是的。”杰克撤了个谎。我很害怕呢。

  “很好。这是供您阅览的。”她指指一只灰白色的聚乙烯材料袋,“要本杂志看看吗?”

  “不,谢谢,我衣兜里有本书。”

  “好啦,起飞以后我就来。您需要什么,请按铃。”

  杰克绷紧了安全带,探身望着左前方的舱门。门还没关。他还能够逃走。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的。他往后一靠。座椅也是灰白色的,稍有点窄,但很舒适。坐在前排,有的是空间可以伸腿。飞机里面的舱壁不够白,他有个窗子可以朝外看。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机长奈杰尔?希金斯,欢迎大家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189 次班机。本次航班抵达哥伦比亚特区的华盛顿和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大约再过五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第一个停靠点是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天气很好,晴到少云,气温华氏56度。到达那里需要飞行三小时二十五分钟。请注意不要吸烟的信号,坐到位子上的乘客请系好安全带。谢谢。”简短的介绍结束了。

  这时候瑞安看见舱门关上了,不免有些失望。这下可好,唯一可以逃跑的路已经堵死了。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坐在前头好处是除了凯茜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萨莉是靠窗坐的——而他妻子理解他,至少也是在装着理解他。接着机组人员示范怎样穿塞在座位底下的救生衣,怎样给救生衣充气。杰克毫无兴致地看着。

  喷气轮机开始轰鸣,激起了杰克胃里的酸液。他又闭上眼睛。你跑不掉啦。他强制自己呼吸平稳,尽量放松。这居然容易得出奇。杰克坐飞机还从来没捏过一把汗,只不过是身体软得没有气力而已。

  飞机在跑道尽头拐了个大大的弯,停了一停, 鼻轮一颤,启动了。

  “准备起飞。”机内通讯装置里传出命令。机组人员把自己系到折叠式座位上。杰克坐在一排 D座,象是在等着上电刑。他现在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

  发动机的声音明显增大,飞鸟开始咆哮。几秒钟后,发动机的声音更响了,瑞安被一股压力推着贴到纤维和聚乙烯制成的坐椅上。见鬼,他想。加速度很厉害,是他以前坐飞机时的两倍。他没法测量,只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把他向后拽,而另一只无形的手则推在他上了石膏的手臂上,要将他掀到一边。空中小姐说得不错。真是兴奋。草地贴着机窗跑,随后机头高高翘起。主轮一颠意味着离开了地面。杰克听见主轮缩进了机架,但起飞的冲力又把它甩了出来。他们至少已经在一千英尺的高空了,而飞机还在以难以令人置信的角度往上冲。他望望妻子。哦,凯茜朝他撇撇嘴。萨莉鼻子贴着塑料玻璃的机窗正往外看哩。

  往高爬的角度稍稍缓了一些。空中小姐们推着一辆饮料小车已经开始工作。杰克要了一杯香槟,他并没有庆贺的心情,但冒泡沫的酒总能够让他快点儿高兴起来。有一次凯茜主动建议他喝点酒消除坐飞机的烦躁。瑞安对麻醉药深恶痛绝。但酒可就不一样了,他心里说。他望着窗外他们还在往高升。飞机非常乎稳,并不比在铺了沥青的高速公路上驶车颠多少。

  他从衣兜里摸出那本平装书,开始看起来。他认为坐飞机看书倒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他往右边一歪,脑袋紧紧地挤进座位和白色塑料舱壁之间的空当。他可以把左臂搁到靠过道的座位上,使得石膏筒重压着腰部减轻些分量。他右臂肘支在扶手上,身子靠着坚硬的机身,开始聚精会神地看书。这本书选得正好,是阿利斯泰尔?霍恩写的,有关法德斗争的事。但他很快就发现那石膏筒太气人。一只手翻书页十分困难。他得放下书才能去翻。

  一股短暂的冲力表明协和式飞机的奥林匹斯牌发动机的第一对补燃器开始运转,接着第二对也开始运转。他感觉到一股新的加速度,飞机又开始爬高。航空公司命名这种飞机为“飞鸟”,就是这个意思。杰克望望窗外——他们正在飞越大海。他看了看表,用不了三个小时就到杜勒斯机场了。你能熬三个小时,是吗?

  熬总能熬的。他注意到一盏灯。我刚才怎么没看到呢?他头顶的隔板上有一个数字显示器。现在显示的数字是1024,最后的那个数飞快地往上增长。

  雪白蓬松的云团在机身下面几英里的地方飘浮,以感觉得出的速度朝后滑去。阳光在浪尖闪烁,而波浪象蓝色的垄沟,光彩耀眼。从上面看下去,世界原来是这样的。有件事使杰克很恼火,他既怕坐飞机,却又对这景色神魂颠倒。他又去看书,看到这么一段话:当蒸汽机火车头成了人类技术的尖端,旅行就占据了一个人活动的三十分之一。这或许可怕,但至少你能到一个个地方去走定了。

  过了一会儿,晚餐开出来了。瑞安发觉香槟增进了他的食欲。杰克坐飞机很少觉得肚子饿,但这次却叫他大吃一惊。虽然菜单仍令人为难;英国人习惯用法文书写菜名,似乎语言对胃口也有作用,但杰克很快就发现胃口好,什么都吃得下。没有鲑鱼,要了牛排——这东西英国人是弄不好的——这次味道却令人叫绝,还要了一份象样的色拉,餐后吃的是草莓冰激淋,外加一小碟干酪。没喝香槟,是用佳酿红葡萄酒代替的,瑞安觉得四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用不着两个小时就到家了。

  杰克又看了看表,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机长的声音在说,飞行方向的右面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哈利法克斯。杰克望了望,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有一条模模糊糊的黑带。我们到北美洲啦。真是个好消息。象往常一样,那绷得紧紧的神经同班机的座位一起,使得他脊背僵硬,而且那石膏筒也不好受。他觉得需要站起来走动走动,但又不愿意在飞机上这么干。空中小姐又往他的杯里斟满了红葡萄酒,而杰克注意的却是透过机窗射进来的阳光从离开伦敦以来角度一直没变过。飞机向西飞同地球的自转保持同一速度,他们似乎是停在原地一样。机长说过,他们大约在中午抵达杜勒斯机场。杰克又一次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他伸伸腿,又看起书来了。

  接下去是机组人员来打搅他了,发给他海关手续表和出入境签证。他收起护照的时候,看到妻子去登记所有买的衣服了。萨莉还在睡,身体踡缩成一团,脸色宁静得象天使。过了新泽西州的海岸,飞机便开始降低高度,往西飞到宾夕法尼亚州又调头向南飞。现在飞得低多啦。他并未感觉到减速,但云团比在海上时候要浓厚得多。好啦,希金斯机长,让这飞鸟完整结实地飞回大地吧。他找到一个镀银的行李标签,显然想要保存下来。其实他已经决定保存所有的包装用品,其中包括一张证明他坐过协和式飞机的凭证——我是老乘客啦,他想得很幽默。我乘过英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式飞机,却幸免于难。

  现在飞机低得能看清道路了。飞机失事大多是在降落的时候,但瑞安不这么认为。他们快到家了,他的害怕也快到头了。他看到机窗外的波托马克河谷,就象听到了好消息。协和式飞机终于又高高地仰起机头,平稳地向地面降落。威风凛凛,真够快的,杰克想道。接着他看见了机场周围的栅栏。飞机的主轮重重地颠了几下。他们落地了。他们平安无事了。现在发生的事情都属于车辆性质,而不属于飞机性质了,他想。瑞安觉得坐汽车是保险的这主要是因为汽车是他驾驶的。然而他想起来了,今天得凯茜开车了。

  飞机停稳后亮起了解安全带的信号,前面的舱门也打开了。到家啦。瑞安站起来,伸了伸身子,稳稳当当地站着可真好。凯茜抱着女儿,在替她梳头,而萨莉正揉着睡意矇眬的眼睛。

  “到家了吗?”萨莉问道。

  父亲向她郑重宣告,他们到家了。杰克朝前走去,领他登机的空中小姐问他是否觉得很好,他实实在在地回答,是的。现在一切全过去了。他在运送乘客的车上找了个座位,妻子和女儿同他坐在一起。

  “下次我们去欧洲,就乘这种飞机。”瑞安平静地说。

  “怎么?你不是不喜欢吗?”凯茜很惊讶。

  “你最好认为我喜欢这种飞机。到那儿只要花一半时间呀。”杰克大笑起来,主要是笑自己。他以前每次乘飞机,活着回到地面就感到高兴。而这次他显然经历了不寻常的行动,却心情舒畅地活着回到了家里,自己就觉得有一种淡淡的兴奋感。乘客们下飞机总要比上飞机快活。运送乘客的车离开了飞机。当他们坐着车转弯朝候机厅去的时候,那协和式飞机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

  乘坐协和式飞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同体积大的飞机相比,乘客少,取行李很方便。杰克把行李包拎回来时,凯茜已经弄到了一辆推车——萨莉一定要由她来推。最后一道麻烦是海关手续,凯茜买的东西罚了他们三百多美元。下飞机不到三十分钟,杰克就帮萨莉推着行李车出了候机厅的门。

  “杰克!”一个个子高大的男人喊道。他比杰克六英尺一英寸的个头还要高,肩膀也比杰克宽。他走路不方便,一条腿是假的,因为一个酒后驾车的司机压掉了他的左膝盖以下部位。他的左脚是一个四方形的铝圈,而不是假肢。奥列弗?温德尔?泰勒发观这样走起路来舒服自在。他的手尽管相当大,却完全是正常的。他抓住瑞安的手紧紧握着,“欢迎你们回来,伙计!”

  “你好吗,泰勒!”杰克从原橄榄球进攻手的紧握之中挣出手来,暗暗地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头。

  “很好。啊,凯茜。”泰勒吻了吻她,“萨莉好吗?”

  “好的。”萨莉举起双手,让他顺心顺意地把自己举起来。但很快就扭着身子下来,站到行李车旁边。

  “你在这儿干什么?”杰克问道。噢,一定是凯茜打了电话……

  “别担心车。”泰勒博土说:“琼和我给你取回来了,放在家里;我们决定让你们坐我们的车——有的是地方。她现在正在准备呢。”

  “请了一天假,嗯?”

  “就算是吧。没什么,杰克。比林斯替你代了几个星期课,我怎么不能请一下午假呢?”走过来一个搬运工,泰勒挥挥手叫他走开了。

  “琼好吗?”凯茜问道。

  “怀孕六个多星期了。”

  “比我们的稍微多几天。”凯茜说。

  “真的?”泰勒脸带笑容,“妙极啦!”

  秋高气爽,阳光灿烂,他们离开了候机厅。琼?泰勒已经发动了泰勒家的大面包车。她黑黑的头发,苗条颀长,正怀着他们的第三第四个孩子。瑞安到英国去之前,超声波已经查明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纤细的体型挺着个大肚子想来怪可笑的,但脸上却是容光焕发。她一从汽车里钻出来,凯茜就朝她走去,同她说上了话。杰克马上就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因为她们立刻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泰勒拧开车尾放行李的门,扔纸似的把他们的行李扔了进去。

  “我真佩服你会挑时间,杰克。快放圣诞节假了,你就回来了。”大家坐到车里的时候,泰勒说。

  “我可没那么计划。”杰克争辩说。

  “肩膀怎么样啦?”

  “比以前好多了,伙计。”

  “这我相信。”泰勒笑着开车离开候机厅,“我很奇怪他们会让你乘协和式飞机。怎么样?”

  “快多啦。”

  “是嘛,大家都这么说。”

  泰勒是在安纳波利斯毕业的,当潜水员之前,曾是全美橄榄球队的后备进攻选手。三年前,正当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一个喝醉了酒的司机压断了他的半条腿。令人惊奇的是他并没有消沉,从麻省理工学院拿到工程学博士的学位后,他加入了安纳波利斯行业工会,在那儿为橄榄球运动物色运动员搞点儿训练。杰克不知道现在琼是否开心点儿了。她曾经是个可爱的姑娘,当过法律秘书,泰勒当不成潜水员了,她肯定表示过不满。现在她有他相伴——显然他不常远出家门,看来琼总是怀孕——两人很少分开。就是上街买东西,也是手拉着手。要是有人对此开玩笑,泰勒也泰然处之。

  他们驶进哥伦比亚特区的环形公路,“我们到琼的父母家里去——这是双胞胎出世前她最后一次外出了。比林斯教授说有工作等着你呢。”泰勒说道。

  是有点儿工作,瑞安想道。至少得干两个月。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工作?”

  “起码得等石膏拆掉。”凯茜替杰克回答,“我明天带杰克到巴尔的摩去看看,让霍利教授检查一下。”

  “伤得这样不用着急上班。”泰勒认为。他自己在这方面经验足够多了,“罗比向你问好。他不能来。他今天驾驶着飞行模拟机到帕克斯河去了,又想重学飞行啦。罗比和西茜干得不错,他们前天晚上才搬的家。你挑的这日子天气也不错,上星期总下雨。”

  家,杰克边听边想。总算回到了尘世间,那日复一日的吹牛撤谎弄得伤心烦意乱——除非有人帮你解脱。回到这里可真好,下雨就算是最大的烦恼了,一天就是起床,工作,吃饭,睡觉。要知道事请就看电视,看橄榄球赛。看看每天报纸上的连环画版面,帮帮妻子洗洗涮涮,等萨莉上床后,就蜷成一团看本书,喝杯酒。杰克向自己保证,他再也不会认为这样是枯燥无味的了。他刚在快车道上过了一个月日子,现在幸好把它抛在三千英里之外了。

  “晚上好,库利先生。”凯文?奥唐纳从菜单上抬起头来。

  “您好,詹姆森先生,见到您真高兴。”书店主人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答道。

  “和我一起吃吧?”

  “啊,行啊,谢谢。”

  “您进城来干什么?”

  “办点公事。我得和几个朋友在科夫逗留一个晚上。”这是真的,也是告诉奥唐纳——当地人叫他迈克尔?詹姆森——他给他带来了最新消息。

  “您看看菜单吗?”奥唐纳把菜单递过去。库利略略一看,合上递了回来。没人看得出菜单里夹了东西,“詹姆森”让夹在里面的小信封落到怀里。接着他们漫无边际地闲扯了一个小时,说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玩笑话。隔壁的火车座里坐着四个爱尔兰警察,在任何情况下,库利先生都不会去关心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的工作是情报联络。派不了什么用场的人,奥唐纳想道,尽管他从来对人这么说过。库利的素质不足以参与真正的行动,他比较适合搞情报。这不仅因为他从不多嘴多舌,而且还因为他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一个小人物。

  他思维健全,但奥唐纳总认为他机灵中掺杂着软弱的性格。这不要紧。库利在警察局没有任何记录,甚至从来没有朝伊斯兰教徒扔过一块卵石,哪怕一根鸡毛也没扔过。他宁愿看看,让仇恨积聚起来而不外露。安静,书生气,谦逊,丹尼斯做这工作十分理想。奥唐纳心想,非常理想他有自己的小“希姆莱”——或者说“捷尔任斯基”更合适。是呀,捷尔任斯基就是这样狠毒有力的不起眼的家伙。只有那圆圆的胖脸使他想起纳粹的希姆莱——而人不能选择长相,是不是?库利在组织里是有前途的,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将需要一个真正的捷尔任斯基。

  吃完饭喝过咖啡,他们谈够了话。库利拿起帐单,坚持要付帐。生意很好嘛。奥唐纳把信封放进衣兜离开了餐馆。他耐着性子不去看情报。奥唐纳是个不太有耐心的人,但考虑到后果,他强迫自己耐心。他知道,由于缺乏耐心,英国军队的许多次行动都失败了。他早年同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一起的经历也给了他教训。他驾驶着宝马牌轿车,以法定限速穿过破旧的街道,离开城区,驶上乡间小路,回到他那坐落在满岬上的家。他没有直接往家开车,而且还不时地留心看看反光镜。奥唐纳知道他的安全工作做得很好。他也知道这靠的是时时留神。他那昂贵的轿车是以公司总部的名义在邓多克登记注册的。那家公司真的做生意,有九艘深海拖网渔船在不列颠群岛周围冰冷的北方海域里拉大型袋网捕鱼,还有一位很出色的总经理,从来不介入他们的事,其经营手段使得奥唐纳足以在遥远的南方过一个乡绅的生活。

  一个小时后,轿车驶进了有一对石柱标志的私人车道,又驶了五分钟,到了高踞于海面之上的屋子前。象普通人一样,奥唐纳把轿车停在空地里。庄园里的汽车房被当地的一个承包商强占去当办公室了。他立即走进书房。麦肯尼正坐着等他,一边在看一本最近出版的耶茨诗集。又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小伙子,虽然不象库利那样讨厌见到血。他那冷静的训练有素的举动中隐藏着一种爆炸性的能量。迈克尔很象奥唐纳。象奥唐纳十年或十二年前的样子,年轻气盛,需要锻炼,因此让他当管情报的头儿,这样他就可以懂得深思熟虑的价值,学会在行动前先尽可能地获取情报。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从来不这样。他们使用策略上的情报,从不用战略上的——这是最好的解释,奥唐纳想,他们在总体战略上毫无头脑。这是他离开他们的另一个理由——但他要回到他们的行列中去的。或者更可能是他们归顺他。这样他就有了武装。他已经制订了计划,虽然这连他最亲密的战友们也不知道——至少不全知道。

  奥唐纳坐到书桌后面的皮椅子里,从大衣兜里摸出信封。麦肯尼细致周到地走到墙角的酒柜前,给他的上级倒了一杯威士忌。威士忌加冰块,这口味是奥唐纳几年前在较热的地区养成的。他把杯子放到书桌上。奥唐纳拿起来,默默地喝了一口。

  情报一共有六页,奥唐纳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打字纸,边看边想,就象麦肯尼刚才看耶茨的诗句一样。那位年轻人对他的耐心感到惊诧。作为出名的北爱兰解放阵线的首领,一个能干出残忍举动的战士,一个看来常常是铁石心肠的人,其收集和处理资料的方法竟然会这样细致。象一架计算机,但却是一架邪恶的计算机。六页纸他足足看了二十分仲。

  “行啦,我们的朋友瑞安回他该去的美国啦,乘的是协和式飞机,他妻子设法通知了一个朋友在机场接他们。我想下星期一他就回海军学校教那帮年纪轻轻的好男女了。”奥唐纳对自己说的话颇感幽默,微微一笑,“殿下和他可爱的新娘两天后回来。看来他们的飞机发动机出了毛病,得从英国千里迢迢地送一块新的仪表去——或许这是公开的说法,其实他们是喜欢上了新西兰,想要多有点时间享受一下幽静的生活吧。有关他们抵达的保卫工作将特别加强。照这么看,似乎他们下几个月的保卫工作至少是无懈可击的了。”

  麦肯尼哼了一声,“无懈可击的保卫工作是不存在的。我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迈克尔,我们不想杀死他们。这随便哪个傻瓜都办得到。”他耐心地说:“我们的目的是要弄活的。”

  “但……”

  “别说‘但是但是’了,迈克尔。如果我要杀他们,他们早就死了,连瑞安那个讨厌鬼也一起死了。要杀是容易的,但达不到我们的目的。”

  “是的,先生。”麦肯尼谦恭地点点头,“肖恩怎么啦?”

  “他们还得让他在布列克斯顿监狱关两个来星期,眼下反恐怖十三处还用得着他。”

  “这是不是说肖恩……”

  “不象。”奥唐纳订断他的话头,“我仍然认为肖恩是组织里不可缺少的,你说呢?”

  “但我们怎么知道他呢?”

  “有许多高级阶层的人关心我们的同志。”奥唐纳解释了一半。

  麦肯尼边想边点头。领导人不把情报来源告诉自己的情报负责人,对此他颇为不快,但忍住了。麦肯尼知道这情报很有价值,但它来自何处却是北爱尔兰解放阵线的最高机密。年轻人耸耸肩膀想抖去不快。他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而且他利用情报的本领日臻完善。总这么漫长地等待行动时机,不免使他焦躁,但他心里承认——先是很勉强,但越来越确信——几种方案都做充分准备方才完美。他曾参加过一次行动,因为准备得不怎么好,结果他被锁进了朗凯茜监狱。经过那次失败,他认识到革命需要更多强有力的手段。于是他更加憎恨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领导集团的无能,甚至胜过恨英国军队。革命者往往伯朋友甚于怕敌人。

  “我们的同事那儿有消息吗?”奥唐纳问道。

  “有的。”麦肯尼愉快地说,“我们的同事”是指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贝尔法斯特旅的一个据点后天就要公开了。近来北爱尔兰志愿军的伙计们在使用这个据点——他们不太聪明,是不是?”

  “我认为我们可以随它去。”奥唐纳判断说。当然,这可能成为一枚炸弹,会造成很多人的死,有些还是北爱尔兰志愿军的人,但他认为北爱尔兰志愿军是占据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反动力量——他们既然没有思想,就只能是一帮暴徒而已。死一些北爱尔兰志愿军倒是好事,那就真的会一触即发,别的北爱尔兰志愿军的枪手就会偷偷溜进天主教徒的居住区,或者在街上杀一两个人。接着北爱尔兰皇家警察部队刑侦部门的侦探就会同以往一样,展开调查,也同以往一样,没人会说看见了些什么,于是天主教徒居住区的人对革命仍会保持三心二意的状态。仇恨可真是个有用的宝贝,比恐惧更有用,仇恨维持了事业,“还有吗?”

  “造炸弹的德怀尔又失踪了。”麦肯尼接着说。

  “上次发生在……英国,是不是?还有什么?”

  “别的就不知道了。我们的人正在查,我关照他小心行事。”

  “很好。”奥唐纳得想想这件事。德怀尔是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中最会造炸弹的人,是个制造定时引信的天才,是伦敦警察厅反恐怖十三处最想抓获的人。德怀尔的被捕对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领导集团将造成一系列严重打击……

  麦肯尼得到了消息,对方说得又响又清楚。有关德怀尔的事情已经够糟的啦,但那位同事又扯上了别的,“贝尔法斯特的旅长怎么办?”

  “不知道。”领导人摇摇头。

  “但他会再一次滑过去的。我们需要一个月时间去……”

  “不,迈克尔。掌握时机——记住掌握时机的重要性。行动是个有机的整体,而不单纯是各类事件的集合。”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贝尔法斯特旅,说是旅,却不足二百人,奥唐纳想,这一定是在唬人。那位旅长是北爱尔兰你争我抢的人物。尽管欧文斯中校当时不得己,只好让英国人把他抓起来,各派却仍然想把他弄到手。这太糟糕了!约翰尼?多伊尔,你把我赶了出去,我得向你讨还这笔帐,这可以用我的脑袋发誓。但这个问题我也必须要有耐性。总而言之,你给我脑袋也还不清,“你还得牢牢记住,我们的人需要保护自己。掌握时机的重要性就在于我们筹划的事只能一次见效。这就是我们必须耐心的原因。我们必须等时机真正来临。”

  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时机呢?什么计划呢?麦肯尼想知道。仅仅几个星期前,奥唐纳就说过“时机”已经在手,只是事到临头从伦敦来了个电话,又说事先搁一搁。这事肖恩?米勒知道,还有一两个人也知道,但麦肯尼却连哪些伙计享有知道的特权都不清楚。如果说领导者信赖什么的话,那就是安全。这位情报负责人承认安全是重要的,但他只知道事情关系重大,却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便不免要年轻气盛、焦躁起来。

  “要做到耐心很困难,是不是,迈克?”

  “是的,先生。”麦肯尼笑着承认。

  “只要牢牢记住我们吃过不够耐心的苦头就够了。”他的头儿认真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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