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天，莫莉全身都体验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酸痛感觉。
她不想让汤姆和露西失望，更不会让他们以为她没办法将这个约定坚持到底，于是她拖着身子回到了学校，只不过在这一路上脚步有些蹒跚而已。
每次接受斯巴达战士的训练，莫莉的感觉都会好一点。训练不会变得更容易，但的确会好一点。
在第一天训练之后，莫莉在学校中掀起的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她开始进入一种规律性的生活状态。她还有些想要融入学校的人群中，让这一切麻烦都尽快结束。但这样的心愿似乎注定无法实现。因为那场斗殴——或者也许是因为爱莎和黎勇总是不在家，卡莎·希洛特似乎对于看顾莫莉格外有兴趣。莫莉其实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位校长会为她这么费心费力。
让一名向斐力人成为自己的监护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卡莎总会在课间和放学后来看看莫莉。一开始，莫莉觉得这样受关注真是又怪异又让人紧张，但她心中还是有一点感激。她说不出是为什么，但卡莎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她真正的妈妈。有时候，莫莉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位向斐力人身边才更自在，尽管在内心深处，她还是会对巴黎四星的灾难感到深深的怨恨和痛苦。
当然，卡莎的关注在其他方面反而让莫莉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也许校长的出现会让卡尔、扎博和安德瑞斯这样的恶霸畏缩不前，但其他孩子从不会停止厌恶莫莉，故意对她视而不见。不管是因为那场斗殴还是和异种的关系，莫莉一直都是众人回避的对象，而且这种情况还在一直持续着。
愿意和莫莉说话的只有古玬和卡力姆。现在莫莉和他们共进午餐的时候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但其他孩子故意占据了其他所有空出的桌子，这无可避免地迫使贝卡也和他们坐到了一起。这是莫莉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而那个向斐力人看上去比她更加不情愿。
不管怎样，在这种校园生活延续了两个星期之后，他们终究还是习惯下来了。莫莉当然不认为这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至少越来越能够容忍了。
莫莉的养父母也许会担心她过得好不好，但他们没有时间为她做些什么。他们的项目比他们早先所说的更加紧迫，工作也变得越来越繁重。莫莉知道，他们现在都非常辛苦。大多数日子里，他们会在莫莉上学之前就离开家。莫莉回家之后，他们往往还要再过几个小时，等天色很晚了才回家。
有时他们可以一起回来，但也有些时候，他们只会有一个人回来，另一个还要通宵加班。
他们全都因为超量工作而精疲力竭，但是当莫莉能够和他们共处一段时间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又会显露出另一种疲惫。他们的心思全都在他们的项目上。莫莉知道，这分沉重是她无法完全理解的。
“不会一直这样的，”爱莎在一天晚上这样对莫莉说，“我们还在寻找在这里的立足点。”爱莎的话也许有真实的成分，但莫莉能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些事爱莎不能告诉莫莉，哪怕她很想让莫莉知道。莫莉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事属于高度机密，还是她知道以后会被吓得目瞪口呆，她也不想知道。
在莫莉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爱莎向她隐瞒的原因是后者。
“我也是。”莫莉悄声说道，然后就上床去睡觉了。
莫莉上小学的时候，爱莎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为她把被子掖好。经历过巴黎四星的灾难之后，莫莉非常需要这分安全感。她的养父母几乎不会错过任何机会让她知道，他们欢迎她，爱她。
若干年后，事情发生了改变。他们变得越来越忙于工作。莫莉也长大了，不再需要这样的照顾。现在她十六岁了，自在地做自己，不再需要这样持续不断的安抚了。
莫莉在心里已经觉得自己是成年人了，她不想被娇惯。
但那天晚上，爱莎跟随莫莉上了楼，为她把被子掖好，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这一次，莫莉没有反对，她非常愿意。
“很快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爱莎关了灯，“我向你保证。”
第二天，莫莉所在班的全体学生——大约有五十人聚集在一片开阔的运输广场上，准备进行他们的第一次户外教学。他们将前往一处名为智慧仓库的先行者遗迹。
这是莫莉第一次走出内圈屏障。所谓内圈屏障是由一连串传感器阵列和高压电塔组成的防御带，它将帕克斯奥波利斯的内部区域和特里维廉的主要机构围绕起来，与还没有被完全控制的外部区域隔离开。而一些研究场所，比如智慧仓库和莫莉养父母的工作地点都在外部区域。
智慧仓库距离帕克斯奥波利斯只有五公里，但根据卡莎·希洛特在他们通过成排的高压电塔时对他们的讲解，因为那里位于外圈屏障以内，所以它仍然只是UNSC设置的扩展安全区的一部分。莫莉已经从鸟瞰地图中看到，人类在奥星的活动疆界以她随同养父母进入这颗球体内部的那个入口为核心锚点不断向外扩展，但只有内圈屏障所环绕的数十平方公里是人类真正的落脚点。
在那以外的一切仍然属于未知的荒野。
“陆战队已经清除了他们在内外圈屏障之间找到的所有危险生物。”卡莎说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外部区域是彻底安全的。那是一片非常辽阔的空间。它的一些部分还没有完全经过勘测和记录，更不能保证是绝对安全的。这里的许多生物还能够飞翔或者挖洞，有些生物非常善于潜形匿迹。
“先行者将银河系中无数世界的生物都带到这里，让它们生息繁衍。所以有理由相信，我们还没有完全勘察清楚这一区域所有的生物种类，更不要说是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了。所以，为了你们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请一直睁大眼睛，聚在一起。我不希望向你们的父母解释为什么你们没能回家。”
大多数孩子都用笑声回应校长的警告，但莫莉不觉得这很好笑。卡莎显然不是在向学生们说笑话。在奥星表面远行让莫莉很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其他学生的无所畏惧是因为他们以前就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因为他们的无知。根据莫莉对他们的观察，莫莉推测应该是后一个原因。
不过学校似乎为确保他们的安全做了许多准备。与他们同行的甚至还有当地保安部队和相当数量的军用车辆，其中也包括运送他们的那辆车——那不是平民车辆，而是一辆UNSC的重型装甲长厢车：绿色的长车厢连一个窗户都没有。车厢里的座位也不是冲着前面，而是沿车厢壁排列，每一个座位都有独立的安全固定装置，能确保车辆无论经历怎样的颠簸，座位里的人都不会跌出去。
很不幸，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面对其他同学。莫莉通常都会竭尽全力避免这种事。她坐到了厢车最后面，身边是卡力姆，对面是贝卡和古玬。
“我像你一样不喜欢这样。”莫莉一边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一边对贝卡说。
“我根本不想待在这里。”贝卡回答。
“没错。”
“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卡力姆对贝卡说，“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在奥星？”
贝卡瞪着卡力姆，仿佛他是用石头雕成的，根本就不会眨眼。他这种表情甚至在厢车启动之后也没有变化。卡力姆脸色一红，但既然他已经开始了探寻，就决定不收回自己的问题，也不道歉。
“我是被送到这里的。”贝卡终于说道。仿佛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
“我们全都是被送到这里的，”卡力姆说，“但我们之中大多数人似乎都能很好地和别人相处。”
“至少能够和自己的同族相处，”古玬也在旁边说道，“不过我们并不是都喜欢学校。比如说和我同龄的其他昂果伊人，他们就一点也不喜欢学校。我们都够聪明，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真的。但我们一般都是通过……他们怎么说来着？经验学习。也就是说，通过实际操作来学习知识。只有我不一样。我喜欢上课，喜欢书本和脑力工作。”
“所以其他昂果伊人不会和你同行？”卡力姆问。
古玬咯咯地笑着说：“相信我，我在家里看他们就已经看够了。他们并不怎么喜欢人类和向斐力人。你们这些大个子会让他们感到害怕。所以他们总是待在家里。我只是好奇心太重。我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因此而受伤，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对吗？当我能够交上像你们这样奇怪的朋友时，为什么还会需要完全正常和安全的昂果伊朋友呢？”
这个问话在空气中停滞了一秒钟。
“我说得对吗？”古玬一本正经地问道。
就连贝卡也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就像是一阵直接从他的胸腔里冒出来的深沉的轰鸣，又被他急忙压了下去。莫莉从没有听过向斐力人笑，她猜那也许就是贝卡的笑声。
“那么你呢？”莫莉问贝卡，“为什么你总是独自一个人？”
向斐力少年只是坐在位子里，盯着自己上下对称的手掌看了一会儿，活动了下同一手掌上的两根拇指。剩下的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等待着——让莫莉惊讶的是，就连古玬也不说话了。
“我一个人来到这里，”贝卡终于说道，“我在这座学校里还是一个人。”
“出了什么事？”古玬看上去既害怕又好奇。
“我的妈妈死了。卡莎·希洛特收养了我。”贝卡向厢车头部看去。卡莎正站在那里，随着车辆的颠簸来回摇晃，用平静和自信的目光看着她的学生们，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刻用清晰精确的话语督导这些孩子。尽管她是一位女性向斐力人，要比成年男性向斐力人矮小一些，但依然是那么高大，乃至无法坐进这辆厢车的座位里。所以她只是用手抓住了车厢壁。这时贝卡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这里，来到距离向斐力欧这么遥远的地方。”
莫莉发现这个危险的异种原来和自己有着这么多相同之处。她问道：“你讨厌这里吗？”
让莫莉惊讶的是，贝卡摇了摇头：“我已经受够了向斐力欧和那里永无完结的战争。从许多角度来讲，星盟大分裂结束了我们和你们的战争，却从没有结束我们自己的战争。我的行星仍然处在残暴的内战状态。各氏族为了争夺权力和地盘而彼此厮杀。直到今天，神风烈士和向斐力欧之剑仍然在和残存的星盟交战。”
他停顿了一下。莫莉意识到他在过去的两分钟内所说的话要比在此之前他们相识的所有时间里都多。
“我很高兴能够离开那个世界。我只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和平。”他向厢车前面瞥了一眼。在那里，他们的同学都有说有笑，就像所有缺乏礼貌的年轻人那样以令人反感的喧哗炫耀着自己的青春。人类坐在最前面，向斐力少年坐在车厢中央，昂果伊人坐在靠近车尾的地方。
莫莉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和其他人类一样坐在车头部。她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作为一个普通个体消失在集体之中……甚至能够在其他人那里找到某种接受和认同。对于莫莉，那将是一种对现实美好的逃避。
但那群人类之中又有她无法忍受的东西。在很多方面，他们都和她截然不同。正因为如此，莫莉知道自己还是孑然一身会比较好。
莫莉终究是一个局外人。
她回头瞥了一眼卡力姆、古玬和贝卡。
他们也和她一样。
他们四个在沉默中随着车子走完了剩下的路。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厢车猛然停了下来。坐在车尾的四人小组一直等到其他学生走出车厢，才拖着脚步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
莫莉已经在奥星见过了一些先行者建筑，它们往往都很像神庙或尖塔，但这座巨大的智慧仓库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看上去窄长而平坦，尽管它足足有四十米高。
奥星这一区域的天气一直都是温暖和煦的，大概天堂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柔风带着蓬松的白色云朵在明亮的蓝色天空中飘过。这座建筑周围的草地显得柔软翠绿。莫莉也觉得这里有一点像天堂，但又有一点不像——奥星的一切都会给她这种感觉。这个世界实在太完美了，让她觉得有些很不真实。
UNSC建造了一条道路，直通智慧仓库的前门。莫莉相信这种道路会随着人类探索范围的扩展而不断向外延伸，让人们更容易在奥星内部活动。但对她而言，这条路就像是大地脸上的一道疤痕，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
先行者早在人类到来以前就建造好了这颗球体内的一切。如果道路是有必要的，他们应该早就建好了。
但也许是莫莉自己太不切实际了。毕竟如果一个种族能够建造出奥星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们应该有几百种比二十六世纪的硫化橡胶轮胎更好的移动方式。除非人类研究者们在这颗球体中找到了先行者的移动科技，否则他们仍然只能继续依赖轮子和道路。
学生们被聚集到一起。莫莉相信他们面前这堵位于智慧仓库一端的巨大墙壁应该就是这座建筑的大门。看起来，它是可以被开启的。卡莎·希洛特站在学生队伍前面的一道矮墙上——这样的两道矮墙将通向智慧仓库的道路夹在中间。一个男人站在校长身边，挥手示意学生们到他的面前来。
莫莉在帕克斯公学里见过这个男人。不过她对这个人还没有任何了解。看上去他要比莫莉的养父母年长不少，甚至可以做他们的父亲了，不过莫莉并不觉得他像是一个老爷爷。
这个人身材消瘦，有着一头刚硬的白发和一双目光犀利的蓝眼睛。看上去，他似乎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残酷的天气中度过的，就像美国早期历史中的那些牛仔一样。他甚至在腰间的枪套里插着一把手枪——这种风格很适合他。
这时他用不容辩驳的生硬口气说道：“你们好，孩子们。我的名字是麦克·斯潘瑟，是帕克斯公学和军情局特里维廉研究所之间的主联络人。你们可以叫我麦克。我曾经多年执行军情局的野外任务。所以我将现在这个职位当作一种补偿——补偿我这辈子做过的许多可怕的事情。”
大多数孩子听到他这样说都笑了起来。但只有莫莉注意到麦克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我在这里的工作就是护送特殊人员和高价值资产离开帕克斯奥波利斯，进行短途旅行、撤退疏散或者像这样的学术实地考察。你们的校长在这方面有很强的能力，而且奥星的这一区域也是相对安全的，但在这个被我们当作家园的奇怪地方，还是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指导并保护你们。如果你们遵守几个简单的规则，就能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得多。”
他抬起一只手，一边说话一边勾起手指。
“第一，留在队伍里。如果你们脱队独自行动，你们也许会迷路，或者遇到麻烦。”
“第二，如果你们完全违反了规则一，就停在原地，等待救援。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你失踪了。如果你继续四处乱逛，我们就很难定位并找到你。”
“第三……”这时他说了一些莫莉完全听不懂的话。而莫莉相信自己听得很认真。“你们明白了吗？”他微笑着问道。
莫莉向周围瞥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类举手。就连向斐力人和昂果伊人也都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有几个昂果伊人则开始咯咯笑了起来。
在莫莉身后，卡力姆低声清了清嗓子。莫莉回过头，看到他用拇指指向贝卡，示意莫莉去看他。那名年轻的向斐力人有些不情愿地举起了一只手。
“你听懂了？”麦克向贝卡一指，“我说的是一种晦涩的向斐力方言。不过我觉得应该有人能听懂。还有别人吗？”
其他学生全都在摇头，就连向斐力学生也是一样。麦克带着可怜的神情看着他们：“看来是没有，”他向贝卡点点头，“你想要为你的同学们翻译一下吗？”
贝卡犹豫了一下。对其他同学说话也许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但麦克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片刻之后，贝卡放弃了抵抗，开口说道：“‘注意，你们也许能学到一些东西。’”
“没错。”麦克看着其余学生说道，“你们正生活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最惊人的外星考古发现里。你们作为银河系内不同的种族，却在一同求学进修。认真想一想，这是不是很非同寻常？
“奥星这个地方和我们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我们需要用很多代人的时间来探索和研究它。展现在你们面前的还只是这颗戴森球内部很小的一片地方，但也足以令你们感到尊敬并且倾注关注了。只是想一想它所经历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岁月，我们也要为这份奇迹感到惊叹。
“你们应该对它表现出你们的求知欲，这是为了你们好。而这也正是你们的家庭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吗？这不仅是你们父母长辈求之不得的机会，也是你们的机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同时要注意安全！”他格外加重语气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然后，麦克就从矮墙上跳下来，引领众人走进了智慧仓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不想让汤姆和露西失望，更不会让他们以为她没办法将这个约定坚持到底，于是她拖着身子回到了学校，只不过在这一路上脚步有些蹒跚而已。
每次接受斯巴达战士的训练，莫莉的感觉都会好一点。训练不会变得更容易，但的确会好一点。
在第一天训练之后，莫莉在学校中掀起的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她开始进入一种规律性的生活状态。她还有些想要融入学校的人群中，让这一切麻烦都尽快结束。但这样的心愿似乎注定无法实现。因为那场斗殴——或者也许是因为爱莎和黎勇总是不在家，卡莎·希洛特似乎对于看顾莫莉格外有兴趣。莫莉其实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位校长会为她这么费心费力。
让一名向斐力人成为自己的监护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卡莎总会在课间和放学后来看看莫莉。一开始，莫莉觉得这样受关注真是又怪异又让人紧张，但她心中还是有一点感激。她说不出是为什么，但卡莎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她真正的妈妈。有时候，莫莉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位向斐力人身边才更自在，尽管在内心深处，她还是会对巴黎四星的灾难感到深深的怨恨和痛苦。
当然，卡莎的关注在其他方面反而让莫莉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也许校长的出现会让卡尔、扎博和安德瑞斯这样的恶霸畏缩不前，但其他孩子从不会停止厌恶莫莉，故意对她视而不见。不管是因为那场斗殴还是和异种的关系，莫莉一直都是众人回避的对象，而且这种情况还在一直持续着。
愿意和莫莉说话的只有古玬和卡力姆。现在莫莉和他们共进午餐的时候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但其他孩子故意占据了其他所有空出的桌子，这无可避免地迫使贝卡也和他们坐到了一起。这是莫莉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而那个向斐力人看上去比她更加不情愿。
不管怎样，在这种校园生活延续了两个星期之后，他们终究还是习惯下来了。莫莉当然不认为这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至少越来越能够容忍了。
莫莉的养父母也许会担心她过得好不好，但他们没有时间为她做些什么。他们的项目比他们早先所说的更加紧迫，工作也变得越来越繁重。莫莉知道，他们现在都非常辛苦。大多数日子里，他们会在莫莉上学之前就离开家。莫莉回家之后，他们往往还要再过几个小时，等天色很晚了才回家。
有时他们可以一起回来，但也有些时候，他们只会有一个人回来，另一个还要通宵加班。
他们全都因为超量工作而精疲力竭，但是当莫莉能够和他们共处一段时间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又会显露出另一种疲惫。他们的心思全都在他们的项目上。莫莉知道，这分沉重是她无法完全理解的。
“不会一直这样的，”爱莎在一天晚上这样对莫莉说，“我们还在寻找在这里的立足点。”爱莎的话也许有真实的成分，但莫莉能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些事爱莎不能告诉莫莉，哪怕她很想让莫莉知道。莫莉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事属于高度机密，还是她知道以后会被吓得目瞪口呆，她也不想知道。
在莫莉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爱莎向她隐瞒的原因是后者。
“我也是。”莫莉悄声说道，然后就上床去睡觉了。
莫莉上小学的时候，爱莎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为她把被子掖好。经历过巴黎四星的灾难之后，莫莉非常需要这分安全感。她的养父母几乎不会错过任何机会让她知道，他们欢迎她，爱她。
若干年后，事情发生了改变。他们变得越来越忙于工作。莫莉也长大了，不再需要这样的照顾。现在她十六岁了，自在地做自己，不再需要这样持续不断的安抚了。
莫莉在心里已经觉得自己是成年人了，她不想被娇惯。
但那天晚上，爱莎跟随莫莉上了楼，为她把被子掖好，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这一次，莫莉没有反对，她非常愿意。
“很快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爱莎关了灯，“我向你保证。”
第二天，莫莉所在班的全体学生——大约有五十人聚集在一片开阔的运输广场上，准备进行他们的第一次户外教学。他们将前往一处名为智慧仓库的先行者遗迹。
这是莫莉第一次走出内圈屏障。所谓内圈屏障是由一连串传感器阵列和高压电塔组成的防御带，它将帕克斯奥波利斯的内部区域和特里维廉的主要机构围绕起来，与还没有被完全控制的外部区域隔离开。而一些研究场所，比如智慧仓库和莫莉养父母的工作地点都在外部区域。
智慧仓库距离帕克斯奥波利斯只有五公里，但根据卡莎·希洛特在他们通过成排的高压电塔时对他们的讲解，因为那里位于外圈屏障以内，所以它仍然只是UNSC设置的扩展安全区的一部分。莫莉已经从鸟瞰地图中看到，人类在奥星的活动疆界以她随同养父母进入这颗球体内部的那个入口为核心锚点不断向外扩展，但只有内圈屏障所环绕的数十平方公里是人类真正的落脚点。
在那以外的一切仍然属于未知的荒野。
“陆战队已经清除了他们在内外圈屏障之间找到的所有危险生物。”卡莎说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外部区域是彻底安全的。那是一片非常辽阔的空间。它的一些部分还没有完全经过勘测和记录，更不能保证是绝对安全的。这里的许多生物还能够飞翔或者挖洞，有些生物非常善于潜形匿迹。
“先行者将银河系中无数世界的生物都带到这里，让它们生息繁衍。所以有理由相信，我们还没有完全勘察清楚这一区域所有的生物种类，更不要说是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了。所以，为了你们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请一直睁大眼睛，聚在一起。我不希望向你们的父母解释为什么你们没能回家。”
大多数孩子都用笑声回应校长的警告，但莫莉不觉得这很好笑。卡莎显然不是在向学生们说笑话。在奥星表面远行让莫莉很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其他学生的无所畏惧是因为他们以前就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因为他们的无知。根据莫莉对他们的观察，莫莉推测应该是后一个原因。
不过学校似乎为确保他们的安全做了许多准备。与他们同行的甚至还有当地保安部队和相当数量的军用车辆，其中也包括运送他们的那辆车——那不是平民车辆，而是一辆UNSC的重型装甲长厢车：绿色的长车厢连一个窗户都没有。车厢里的座位也不是冲着前面，而是沿车厢壁排列，每一个座位都有独立的安全固定装置，能确保车辆无论经历怎样的颠簸，座位里的人都不会跌出去。
很不幸，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面对其他同学。莫莉通常都会竭尽全力避免这种事。她坐到了厢车最后面，身边是卡力姆，对面是贝卡和古玬。
“我像你一样不喜欢这样。”莫莉一边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一边对贝卡说。
“我根本不想待在这里。”贝卡回答。
“没错。”
“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卡力姆对贝卡说，“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在奥星？”
贝卡瞪着卡力姆，仿佛他是用石头雕成的，根本就不会眨眼。他这种表情甚至在厢车启动之后也没有变化。卡力姆脸色一红，但既然他已经开始了探寻，就决定不收回自己的问题，也不道歉。
“我是被送到这里的。”贝卡终于说道。仿佛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
“我们全都是被送到这里的，”卡力姆说，“但我们之中大多数人似乎都能很好地和别人相处。”
“至少能够和自己的同族相处，”古玬也在旁边说道，“不过我们并不是都喜欢学校。比如说和我同龄的其他昂果伊人，他们就一点也不喜欢学校。我们都够聪明，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真的。但我们一般都是通过……他们怎么说来着？经验学习。也就是说，通过实际操作来学习知识。只有我不一样。我喜欢上课，喜欢书本和脑力工作。”
“所以其他昂果伊人不会和你同行？”卡力姆问。
古玬咯咯地笑着说：“相信我，我在家里看他们就已经看够了。他们并不怎么喜欢人类和向斐力人。你们这些大个子会让他们感到害怕。所以他们总是待在家里。我只是好奇心太重。我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因此而受伤，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对吗？当我能够交上像你们这样奇怪的朋友时，为什么还会需要完全正常和安全的昂果伊朋友呢？”
这个问话在空气中停滞了一秒钟。
“我说得对吗？”古玬一本正经地问道。
就连贝卡也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就像是一阵直接从他的胸腔里冒出来的深沉的轰鸣，又被他急忙压了下去。莫莉从没有听过向斐力人笑，她猜那也许就是贝卡的笑声。
“那么你呢？”莫莉问贝卡，“为什么你总是独自一个人？”
向斐力少年只是坐在位子里，盯着自己上下对称的手掌看了一会儿，活动了下同一手掌上的两根拇指。剩下的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等待着——让莫莉惊讶的是，就连古玬也不说话了。
“我一个人来到这里，”贝卡终于说道，“我在这座学校里还是一个人。”
“出了什么事？”古玬看上去既害怕又好奇。
“我的妈妈死了。卡莎·希洛特收养了我。”贝卡向厢车头部看去。卡莎正站在那里，随着车辆的颠簸来回摇晃，用平静和自信的目光看着她的学生们，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刻用清晰精确的话语督导这些孩子。尽管她是一位女性向斐力人，要比成年男性向斐力人矮小一些，但依然是那么高大，乃至无法坐进这辆厢车的座位里。所以她只是用手抓住了车厢壁。这时贝卡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这里，来到距离向斐力欧这么遥远的地方。”
莫莉发现这个危险的异种原来和自己有着这么多相同之处。她问道：“你讨厌这里吗？”
让莫莉惊讶的是，贝卡摇了摇头：“我已经受够了向斐力欧和那里永无完结的战争。从许多角度来讲，星盟大分裂结束了我们和你们的战争，却从没有结束我们自己的战争。我的行星仍然处在残暴的内战状态。各氏族为了争夺权力和地盘而彼此厮杀。直到今天，神风烈士和向斐力欧之剑仍然在和残存的星盟交战。”
他停顿了一下。莫莉意识到他在过去的两分钟内所说的话要比在此之前他们相识的所有时间里都多。
“我很高兴能够离开那个世界。我只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和平。”他向厢车前面瞥了一眼。在那里，他们的同学都有说有笑，就像所有缺乏礼貌的年轻人那样以令人反感的喧哗炫耀着自己的青春。人类坐在最前面，向斐力少年坐在车厢中央，昂果伊人坐在靠近车尾的地方。
莫莉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和其他人类一样坐在车头部。她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作为一个普通个体消失在集体之中……甚至能够在其他人那里找到某种接受和认同。对于莫莉，那将是一种对现实美好的逃避。
但那群人类之中又有她无法忍受的东西。在很多方面，他们都和她截然不同。正因为如此，莫莉知道自己还是孑然一身会比较好。
莫莉终究是一个局外人。
她回头瞥了一眼卡力姆、古玬和贝卡。
他们也和她一样。
他们四个在沉默中随着车子走完了剩下的路。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厢车猛然停了下来。坐在车尾的四人小组一直等到其他学生走出车厢，才拖着脚步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
莫莉已经在奥星见过了一些先行者建筑，它们往往都很像神庙或尖塔，但这座巨大的智慧仓库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看上去窄长而平坦，尽管它足足有四十米高。
奥星这一区域的天气一直都是温暖和煦的，大概天堂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柔风带着蓬松的白色云朵在明亮的蓝色天空中飘过。这座建筑周围的草地显得柔软翠绿。莫莉也觉得这里有一点像天堂，但又有一点不像——奥星的一切都会给她这种感觉。这个世界实在太完美了，让她觉得有些很不真实。
UNSC建造了一条道路，直通智慧仓库的前门。莫莉相信这种道路会随着人类探索范围的扩展而不断向外延伸，让人们更容易在奥星内部活动。但对她而言，这条路就像是大地脸上的一道疤痕，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
先行者早在人类到来以前就建造好了这颗球体内的一切。如果道路是有必要的，他们应该早就建好了。
但也许是莫莉自己太不切实际了。毕竟如果一个种族能够建造出奥星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们应该有几百种比二十六世纪的硫化橡胶轮胎更好的移动方式。除非人类研究者们在这颗球体中找到了先行者的移动科技，否则他们仍然只能继续依赖轮子和道路。
学生们被聚集到一起。莫莉相信他们面前这堵位于智慧仓库一端的巨大墙壁应该就是这座建筑的大门。看起来，它是可以被开启的。卡莎·希洛特站在学生队伍前面的一道矮墙上——这样的两道矮墙将通向智慧仓库的道路夹在中间。一个男人站在校长身边，挥手示意学生们到他的面前来。
莫莉在帕克斯公学里见过这个男人。不过她对这个人还没有任何了解。看上去他要比莫莉的养父母年长不少，甚至可以做他们的父亲了，不过莫莉并不觉得他像是一个老爷爷。
这个人身材消瘦，有着一头刚硬的白发和一双目光犀利的蓝眼睛。看上去，他似乎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残酷的天气中度过的，就像美国早期历史中的那些牛仔一样。他甚至在腰间的枪套里插着一把手枪——这种风格很适合他。
这时他用不容辩驳的生硬口气说道：“你们好，孩子们。我的名字是麦克·斯潘瑟，是帕克斯公学和军情局特里维廉研究所之间的主联络人。你们可以叫我麦克。我曾经多年执行军情局的野外任务。所以我将现在这个职位当作一种补偿——补偿我这辈子做过的许多可怕的事情。”
大多数孩子听到他这样说都笑了起来。但只有莫莉注意到麦克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我在这里的工作就是护送特殊人员和高价值资产离开帕克斯奥波利斯，进行短途旅行、撤退疏散或者像这样的学术实地考察。你们的校长在这方面有很强的能力，而且奥星的这一区域也是相对安全的，但在这个被我们当作家园的奇怪地方，还是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指导并保护你们。如果你们遵守几个简单的规则，就能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得多。”
他抬起一只手，一边说话一边勾起手指。
“第一，留在队伍里。如果你们脱队独自行动，你们也许会迷路，或者遇到麻烦。”
“第二，如果你们完全违反了规则一，就停在原地，等待救援。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你失踪了。如果你继续四处乱逛，我们就很难定位并找到你。”
“第三……”这时他说了一些莫莉完全听不懂的话。而莫莉相信自己听得很认真。“你们明白了吗？”他微笑着问道。
莫莉向周围瞥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类举手。就连向斐力人和昂果伊人也都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有几个昂果伊人则开始咯咯笑了起来。
在莫莉身后，卡力姆低声清了清嗓子。莫莉回过头，看到他用拇指指向贝卡，示意莫莉去看他。那名年轻的向斐力人有些不情愿地举起了一只手。
“你听懂了？”麦克向贝卡一指，“我说的是一种晦涩的向斐力方言。不过我觉得应该有人能听懂。还有别人吗？”
其他学生全都在摇头，就连向斐力学生也是一样。麦克带着可怜的神情看着他们：“看来是没有，”他向贝卡点点头，“你想要为你的同学们翻译一下吗？”
贝卡犹豫了一下。对其他同学说话也许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但麦克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片刻之后，贝卡放弃了抵抗，开口说道：“‘注意，你们也许能学到一些东西。’”
“没错。”麦克看着其余学生说道，“你们正生活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最惊人的外星考古发现里。你们作为银河系内不同的种族，却在一同求学进修。认真想一想，这是不是很非同寻常？
“奥星这个地方和我们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我们需要用很多代人的时间来探索和研究它。展现在你们面前的还只是这颗戴森球内部很小的一片地方，但也足以令你们感到尊敬并且倾注关注了。只是想一想它所经历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岁月，我们也要为这份奇迹感到惊叹。
“你们应该对它表现出你们的求知欲，这是为了你们好。而这也正是你们的家庭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吗？这不仅是你们父母长辈求之不得的机会，也是你们的机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同时要注意安全！”他格外加重语气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然后，麦克就从矮墙上跳下来，引领众人走进了智慧仓库。